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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的归途

匕首的归途

简介:
无边无际的战火中,眼睛受伤的温笺遇到了正直年轻苏联军官叶夫根尼。他为她疗伤,她给他冲入战场的力量。当温笺的双眼再次绽放出明亮的色彩,希望能否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重现?他们又能否重逢。 匕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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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的归途》

    (内容包含虚构,考据党勿深究)

    一座破败庙宇的深处,温笺从昏睡中慢慢苏醒,剧烈的爆炸声仍在耳边轰鸣.

    她的眼睛火辣辣的疼,只能勉强睁开一条小缝,入眼皆是一片渗人的粉红,像春日阳光下的鲜奶掺杂了脓血.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

    可四周明明是死一般的寂静,哪里来的炮声.

    温笺全身的血液慢慢凉下来,她想起药房里冲天而起的大火和点燃了信子的捆绑炸弹,想起了自己的厉声尖叫和阿姆婆婆血肉模糊的面庞.

    叶夫根尼拖着刚激战一场疲惫不堪的身子进到破庙里时,便听到了一阵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

    “你醒了?”,叶夫根尼说着挺标准的中国话,轻轻跪坐在另一堆簇起的稻草上,上身微微前倾以查看眼前人的伤势,下身却有些不适宜的向外拐着,一种很别扭的姿势。

    乍然听到陌生的声音,温笺猛的睁眼,低低的呜咽成了短促痛苦的惊呼。温笺感觉到有温暖湿润的液体从已经闭上的眼睛滴落流淌到面颊上,带着黏稠的腥气。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胡乱挥舞的双手正擦过叶夫根尼的胸口。

    温笺安静下来,重新躺在那里,双腿紧紧朝里蜷着,双手交叠置于胸口。

    她绝望的想:“我的眼睛坏掉了”。

    可让她更绝望的是自己身旁的人,刚才挣扎要起的时候,手心摸到一排冰凉的金属扣。

    凉极了,和阿爹胸膛里的那颗子弹一样凉.

    是军服。

    不可能是家乡的队伍。

    是把小哑巴绑走的那些人.

    是往药房里扔炸弹的那帮人。

    是日本鬼子。

    憎恨裹挟着恐惧像一条冰冷滑腻的小蛇在温笺的手臂上攀爬,爬进破旧的衣服贴紧肌肤,激起一阵可怖的战栗,最后在心脏里撕咬,盘绕,收紧,让她喘不过气。

    温笺知道一个中国姑娘落入日本人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一个屈辱痛苦的轮廓在她脑海里逐渐浮现,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在那场爆炸里.

    叶夫根尼正专心查看女孩的眼睛,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温笺的睫毛几乎已经被全部烧毁,本就薄弱的眼睑更是嵌上了不少细小的炮粉火粒.此刻仍有温血细细密密地渗出,想必是也有不少脏东西溅进了眼睛里.

    叶夫根尼试探着想伸手拨开温笺的眼皮瞧瞧,“你干什么!”他的手在堪堪碰到温笺的眼睛时就被推开.他才发现面前的人像虾米一样蜷着身体,呈保护自己戒备一切的姿态.

    “你别怕”,叶夫根尼向后退了退,腿部的挪动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我是苏联红军陆军中校,我叫叶夫根尼?奥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顿了顿,看着女孩还没有缓和下来的脸色.

    “苏联红军已经过组织批准,加入中国军队,一起对抗日本法西斯力量”.

    温笺在雾一样的模糊和尖锐的刺痛中坚持着,逐渐辨认出看不出颜色的柱子与倒在一旁无人问津的金佛与菩萨.

    这是在破庙的第三天.

    温笺因为伤口有些感染,发起了低烧。不严重,只是晕晕乎乎的。

    温笺用双臂撑着身下的稻草,挣扎着坐起来,柔嫩的掌心被石子硌破也浑然不觉.

    “你需要休息”,肩膀上轻轻搭上一双大手,想把她按回去.

    温笺不为所动,凭感觉指了指叶夫根尼的小腿:“你也需要休息,你不也没休息吗”.叶夫根尼松开她笑笑,不在意的晃晃腿,继续侍弄火堆,也不说什么,凭她去坐.

    温笺小心地靠在一堆柴火上喘喘气,看不见带给她的恐慌已经消失了大半.她捏捏手里的基塞尔块包装袋,里面的点心她只吃了一半.

    这是叶夫根尼给她的,她没见过,也没吃过.

    “这是用浆果和淀粉增稠的糖水做成的”,叶夫根尼听见包装袋擦擦响,回头看看正垂首不知在想什么的温笺,又说:“这个不很好吃,过几天部队回来,我们就有牛肉罐头可以吃了”.

    “部队回来,就是说快要胜利了吗?”温笺闻言,终于抬起头,灰蒙蒙的眼睛里像是有了一点光。

    叶夫根尼沉默了半响,手中的长木棍捅了捅火堆,几粒火星叫嚣着窜出来,转眼又在空气中湮灭。

    “我们会胜利的”,他这样说。

    他们很少说话,他们总是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你什么时候走?”

    “等部队回来,就走。”

    叶夫根尼又出去了。

    温笺握紧手中沉甸甸的金属物件,手指一遍一遍抚过上面圆润的凸起。把它放到面前细细端详,还是很模糊,可是奶白色的雾中有海蓝色的东西发光,如祖母的那匹藏蓝色丝绸一样好看。

    这是一柄玄铁匕首。

    那晚叶夫根尼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眼睛,第二天清晨要起身离开,原本静静待着怎么也不肯出声喊疼的温笺突然伸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

    “你要去哪儿?”

    没等叶夫根尼回答,揪着他衣服的手就刷地缩了回去。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还回来吗?”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个温暖粗糙的物什被放在温笺的掌心里,温笺一怔,本能的握住。

    “当心些,我很快回来”。

    当叶夫根尼回来的时候,还给他他却不收,说先让她拿着,温笺就把它妥帖的塞进厚厚的稻草里,当叶夫根尼出去的时候再拿出来。

    温笺上下缓缓揉搓着,找好发力点,一手握柄一手执鞘,缓缓拔开。

    这匕首极锋利,刀身剌过刀鞘时发出的刺耳声让温笺心跳如擂鼓,咻的合回去,可心跳声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叶夫根尼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

    吵吵嚷嚷的队伍涌进了破庙,温笺向后退着,直到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空气忽然静下来,一众苏联士兵不约而同发现了那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中国女孩。

    “叶夫根尼,这就是你救下来的火场幸存者?”

    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用俄语如是说,温笺慢慢放松下来,是他的战友,是苏联红军。

    “是的,上校”,她听见叶夫根尼也用俄语回答。

    他们还在说什么,温笺已经听不清了,神经一紧一驰,脑袋越来越昏沉。

    她仿佛又看见那场冲天的大火,和大火里阿姆婆婆慈祥的笑。

    “部队回来了,战争会胜利吗?”她想低声问问叶夫根尼,却一头栽倒下去。

    “嗨,那个小孩,你的,过来”。

    一众插着太阳旗的平房外,身着亚麻黄色军服的士兵背着枪,粗嗓门的喊道。

    小哑巴不敢反抗,畏畏的,双腿蹒跚着朝他走去。

    士兵面前放着一口大锅,里面熬着深绿色的浓汤,是给军队里的马儿治伤的草药。火苗烈烈,锅中的稀糊咕嘟咕嘟的翻滚着。

    小哑巴从小因为高烧时打错了针,所以不能说话,但却是顶清秀的个小少年。明眉皓齿,手脚伶俐,药房里的人都特别喜欢他。

    士兵笑着,一手执马勺搅着汤药,一手抚上小哑巴的后脑。

    “香的吗?”手滑到了小哑巴瘦弱骨感的胸脯上。

    小哑巴点点头,身体有些颤抖。

    士兵的手继续下移,“昨天晚上木村大佐找你去,是和你的,做什么?”

    小哑巴拼命摇着头,微微向后退以躲避士兵伸到自己胯间的手。

    士兵往前一拽他,直接伸手握住。小哑巴害怕极了,用力把他的手挥开,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一旁站岗的两名士兵逮了回来,按在大锅旁。

    “你的,敢打我?”那人放下马勺,抓起了小哑巴刚才打他的手。

    “你的,要是能张嘴和我道个歉,求个求我,我的,就放了你”,小哑巴看着自己离翻腾的锅越来越近的手,用力挣扎无果。几次张口,却是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指压进了锅里。

    小哑巴痛极,脸颊涨成了紫红色,手脚往死里扑腾想把自己拽出来。却被三个人按着,动弹不得。

    没折腾出来,整个手掌却已陷入了锅里被绿色草药淹没。小哑巴无声的号啕着,鼻涕眼泪随着脑袋的挣扎晃动四处纷飞,粘在士兵的身上,落进煮着自己手的锅里。

    士兵们像见了好玩的马戏一般哈哈大笑。有风起了,平房上的旗帜应和着喧哗飞扬.

    眼看着小孩慢慢软下来,抓着他的士兵便有些泄了力。不料小孩又突然像垂死的鱼儿一样下了死力气,奋力挣脱出来。

    士兵们没料到,想扶锅已是来不及,咣当的脆响,大铁锅便随着小哑巴的手翻滚下来,在地上炸开,浓厚苦涩的草药汁带着灼人的温度溅在地上趴着的小哑巴脸上。

    小哑巴只是痛的蜷起身子,任凭重重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他已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太阳旗舞的热烈,但却是白中一点红,像皑皑雪山里受伤的火烈鸟.

    美丽灿烂却必死无疑.

    “不”,温笺从大火的噩梦中惊醒,掌心的薄汗黏黏的,她捏紧了身上的被子。

    手习惯性的向旁边一探,却不见匕首。

    温笺一下子清醒过来。

    自己这是在哪里,温笺看见头顶墨绿色的大帐,枕边的走马灯发出柔和的橙黄色的光。她恍恍惚惚看了半响,才猛地反应过来。

    能看见了。

    温笺兴奋的摸摸自己的眼睛,毛刺刺的,是新长出来的厚厚的短睫毛。

    清清楚楚,不疼不痒.

    “叶夫根尼?”她试探着叫到。一定是他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叶夫根尼?你说哪个叶夫根尼?”一道高昂的女声从帐篷口传来。温笺霎时红了脸低下头,带到来人走在眼前才抬头去看。

    是个穿军服的女人,抱着一个托盘。军服上面的军衔温笺看不太懂,可她由衷热情的笑容感染了温笺,温笺不由地也笑起来。

    “你也是苏联红军吗?”温笺由着女人把棕红色的药水涂抹到她手上的伤口上。

    “你个这么小的中国娃娃,也会说俄语?”女人快活地笑着,“我是军医,他们把你带过来,托我照顾你”。

    “你———”温笺看着她。

    “我叫卓娅?马克西姆?伊凡诺夫,你可以叫我卓娅,大家都这么叫我。”

    卓娅在俄语里的意思,是生命,是生生不息。

    温笺看着忙活的卓娅,就好像看到了阿姆婆婆。

    “我叫温笺,你可以叫我阿笺,家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温笺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和叶夫根尼说过自己的名字。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他。

    卓娅善良,却并不很耐心,在无数次的把阿笺叫成“鹅贱”被温笺纠正的时候,她十分不满的拒绝了再用中国话称呼温笺。

    “伊林娜”,卓娅总这么叫她。

    温笺的伤已经大好,她常常借着帮卓娅整理药物的空档去看看伤兵,想看看叶夫根尼在不在里面.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重伤,断胳膊断腿失血过多那种.

    没有叶夫根尼,温笺很高兴,也有些忧心忡忡.

    枪声响了一夜.

    这是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黎明破晓之际.

    中国地域太广,日军战线拉得过长,导致兵力严重不足,被迫龟缩到城市里.珍珠港事件一朝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同时也停止了对日本侵华刚需的战略物资的一切支持.日军补给不足,中国人民解放军却从不懈怠.尤其是武汉保卫战和长沙保卫战之后,日本天皇□□的宏图已成笑谈,大日本帝国即将失败的惨淡结局几乎已经注定.

    可这毕竟是最黑暗的时刻.

    一夜激战,伤兵骤然增多.即使已经见惯了鲜血,看到如此惨烈的场景温笺仍是心头战栗.

    仅一夜之隔,妻子失去了丈夫,女儿失去了父亲,苍老的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伊林娜”,总笑着的卓娅也变得沉默与肃穆,她一个同乡的朋友在无情的战役中殒命,身首分离,支离破碎.

    “这是死亡战士的名单,你去一一核对伤情死因,最后交给回来的大校,回去后要为他们立碑刻字”,卓娅抱着针剂和麻药,轻声说道.

    温笺点点头,转身要走.

    “哎等等”,卓娅叫住她.

    “你还小,怕尸体吗?”

    “我怕尸体,但他们是战士.”

    温笺悄悄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变成这样并不是他们所愿意的,真诚和善良并不会因为失去生命就变得面目可憎”.

    温笺站在白杨树下,一个一个念出名单上的名字,有的来自莫斯科,有的来自列宁格勒,有的来自某个温笺不知道的小镇,有的来自显赫的家族,有的家乡已经被炸毁.

    一串串长长的名字,温笺念得格外缓慢.不是因为复杂,而是因为温笺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曾经在一个异国人口中无比珍重的念出过,他们的鲜血在一个他们所陌生的地方挥洒过,他们的存在曾经像太阳一样照亮这里的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这片广袤的土地永远记得他们,他们永远活着.

    “安德烈?库兹別伊斯”

    “维克多?罗蒙洛索夫?普希金”

    ……

    “叶夫根尼…”,温笺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她牢牢盯着名单最后的那个名字。

    叶夫根尼,叶夫根尼,叶夫根尼。

    上面甚至都没有他的完整姓名。

    “叶夫根尼?奥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温笺记得他的声音,一个让她难以忘记,明显不沾烟酒的声音。

    清越,温柔,响亮。

    他救了她,可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来不及去找大校,温笺向最后一排的伤员冲去。

    他们伤的太厉害,爆炸让他们四分五裂,草席上的长眠的他们,多数是拼接在一起的。没有白布,就简单用喂马的草盖一盖。

    天气炎热,凝固的鲜血已生出了蛆虫,散发出恶臭的味道。

    温笺一具一具的辨认,可是他们都面目糊涂,身形也残破不全。

    或许是被呛的,温笺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名单上的“叶夫根尼”变小,模糊不清。

    “维塔里耶上校,此次战役,我们共歼灭日军54人,俘虏12人,本部人马战陨27人,无一被俘”,好流畅的俄文,好流畅的声音,温笺猛地抬头向声源看去,不可置信的欣喜跃上眉梢。

    她认不得他,却记得他的声音。

    健康,清越,不沾烟酒的声音。

    或许是感受到一道灼灼的视线,叶夫根尼扭头向身后看去,正对上温笺带泪的眼。

    四目相对,空气似乎在一瞬间静止。

    叶夫根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混杂了这么多情绪的眼眸,有震惊,狂喜,失而复得,却又清澈明亮的黑色瞳孔。

    只是她笑了,他也笑了.

    “叶夫根尼?奥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你,真的是你,对不对,陆军中校?”温笺看着他海蓝色的眼睛。

    “是我,我们又见面了”,叶夫根尼向她走去。

    “你会说俄语?”他高高大大的站在温笺眼前,却没有一丝压迫感,整个人如旭日暖阳一样温暖。

    “我会,就像你会说中国话一样”,他太高,温笺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海蓝色的眼睛,像祖母的藏蓝色丝绸。

    “你什么时候走?”

    “等上极下了命令,就走。”

    温笺安静地抱膝坐在一旁,看着叶夫根尼读报纸,他小声的念,她慢慢的听。

    有一阵子没有枪声,温笺甚至希望日子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叶夫根尼,过几天,就是中国的中秋节了”,这天晚上,温笺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用汉语轻轻的说。

    “再过几天,月亮就要圆了。以前每到这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就都会回家,和家里人一起过,这是我们除了过大年外,最快乐的日子。”

    “中秋节?”叶夫根尼放下报纸。

    “嗯”。温笺把头枕在膝上,不再看窗外的月光。

    月光柔和静谧,因为见过太多,所以并不理会这世间的疾苦。

    去年这个时候,阿姆婆婆,阿爹和小哑巴都还在。

    叶夫根尼揭开军服,从贴身衣袋里抽出一个金属物件来。

    是那把玄铁匕首。

    “你看”,他轻轻拍了拍低着头的温笺,用俄语说。

    “这是我幼年七岁时离开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我的父亲,死在了那场与希特勒的战斗里。我的母亲,死在了德军扫荡的前期,她自杀了,就用这把匕首”。

    “这么些年,我一直将它随身携带,从未离身,我相信上面,有母亲的灵魂”。

    温笺坐起身来,看着叶夫根尼没有波澜的眼眸,里面藏着如大海般深沉的悲伤。

    她看着那把匕首,玄黛色的刀身,上面镶刻着几颗蓝宝石,在月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却不及他的眼睛。

    这把匕首曾伴他走过漫漫童年,也曾亲自带走过他的母亲。

    “我们会胜利的”,温笺拍了拍叶夫根尼。

    日军比想象中的还要迅速,叶夫根尼接到上级的紧急秘密指令连夜撤离。第二天,白中一点红的太阳旗就矗立在了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

    “等我回来”,温笺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答应。

    温笺不能跟着走,和数名中国普通百姓一起留守这片属于中国的土地。

    温笺是被枪声惊醒的。

    掌心惊出了冷汗却并不黏腻,温笺低头一看,那把匕首安然的躺在自己的掌心。

    蓝色的宝石发出幽幽的光,沉静而有力量。

    温笺捏紧了拳头,牙齿咯咯作响。

    眼眶生疼,却还是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广场上吊起的那个人。

    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小小单薄的身子却没了大半截腿,破烂肮脏的裤子在风中空荡荡的飘着。脸上几乎全是烂肉,引得苍蝇嗡嗡的聚集。最可怖的是那双手,是诡异扭曲的鸡爪状,是婴儿刚出生时的粉红色。

    是小哑巴。

    那件衣服上的每个补丁,都是温笺亲手给他打的

    挨千刀的小日本。

    温笺呼吸不畅,却再也没有更恶毒的词汇去咒骂。她静静靠在地上,贴身放着的匕首硌得她生疼,催她快些离开这里。

    中国的历史上,地方经常闹鼠疫,即使是大面积的瘟疫和战乱,人死光了,老鼠都不会销声匿迹。就比如这里,温笺看着自己被咬破十一个洞的棉袄,从里面抖出了一只茶壶大的胖老鼠。

    棉袄里面除了经年的旧棉絮,还有一串准备藏起来中秋燃的鞭炮。鞭炮已然被咬的支离破碎,黑色细碎的火药撒了一地。

    温笺盯着在火药堆里四处翻滚兴奋的吱哇乱叫的老鼠出神,破了的棉袄和广场上飞扬的破旧衣服逐渐重合,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叶夫根尼一队九人悄悄潜入这座小城,准备破译日军在此地的军防密码,摧毁这里的日方武装力量。

    叶夫根尼用军用简易望远镜仔细观察敌方的关卡口,两个日本鬼子在那里人模狗样的站岗.

    叶夫根尼能看到他们背上明晃晃的刺刀与周围正跑步巡逻的大批日本军队.

    还有高高飘扬的红点点旗.

    他向来不喜欢东南亚的这个民族,总觉得他们的一切都虚情假意,如果说希特勒是残忍好杀侵略成性但还有些头脑的话,那他们的盟友日本就是凶狠变态贪得无厌只会乱咬的天皇走狗.

    毕竟希特勒那样的败类都说过和日本结盟是德国的奇耻大辱.

    直接潜入极易暴露,等待又太过危险.叶夫根尼沉思片刻,暗令部下不要亲举妄动,一队人去往小城边陲的火车铁站.

    九人皆经过精挑细选,临危不乱.在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背后干掉几个日本兵之后迅速换上他们的衣服,拿上他们的通行许可证上了一辆整装待发的拉煤火车.

    火车上受苦的工人全部都是中国人,他们像牲口一样被入侵者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土地上奴役驱使,受到的待遇却远远不如日本人的一条狗.

    安抚好受惊的人群,叶夫根尼让他们藏在最后的车厢.连同那几个被扒了衣服的日本兵也塞了进去.

    至于他们醒了以后该如何面对几十个力气人的怒火与报复,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正午的太阳暖洋洋,列车轰隆隆的开动了.

    温笺小心的隔着房门,踩在凳子上从房梁上向屋子里看.

    满满一屋子的大老鼠,叽叽喳喳吵闹不止.

    好在温笺找了个废弃的养猪房,有阳光,有腐烂的动物供老鼠们取食,不用她费心去找.周围没有人家,地理位置偏僻,却靠近大佐木村的住宅.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个人把小哑巴绑走的.

    温笺手里拿着一串挂炮,有的地方叫“火雷”,火药极多极厚.

    她轻轻撕开包装的红纸,黑芝麻一样的火药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屋里的老鼠似乎有瞬间的静止,随后便疯狂的向门口扑来。

    门板将它们重重隔开,他们便卯着劲儿朝门口撞,疯狂撕咬。撕咬门板,撕咬稻草,撕咬死去动物的尸骨,撕咬同类。

    它们疯狂翻滚着,嚎叫着。

    温笺从来没有听过有老鼠可以发出这样骇人的声音。

    这群老鼠是战争的产物。

    在战争中诞生,也注定在战争里彻底消失。

    叶夫根尼把火车停在了小城接近中部的位置,是全城日军火力最足的地方。

    以己身为诱饵,一举歼灭驻守的日军,完成上级的指令。

    温笺费劲的拎着一大桶火油再次回到猪圈,旁边还有一个小推车,一个装猪的大笼子,笼子的栏杆细细密密,牢固无比,防止猪用长嘴巴把它拱开。

    在日本人的包围下,周围都是中国人,虽然都很忙,但都乐意帮她一把。

    温笺把笼子拽上小车,在笼子里撒上火药面面,把笼门大展开,把小车固定在门口。

    正好把门口全部挡住。

    又听到刺耳的鬼哭狼嚎,温笺深吸一口气,往上一跃踩在笼子上,屏住呼吸,双手抵门。

    希望过了今天,就再也不用看见这些令人作呕的大老鼠了。

    温笺下定决心使劲一推,门开的一刹那双手迅速捂住耳朵。一波老鼠的狂潮霎时奔涌而出,把笼子撞得铿锵作响。温笺看到灰色,黑色,深褐色的杂乱的皮毛,硕大的身体,甚至看见了它们尖利的牙齿和凶狠的眼神。

    温笺用手扶住房梁才堪堪站稳。眼见着最后一只大老鼠挤进了笼子,温笺立刻从笼子上跳下来拉开小车铛的关上笼门。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按计划进行。

    温笺用葫芦瓢小心的舀起一窝火油,刺鼻的气味蔓延,可温笺却有些兴奋。

    她缓缓地把火油倾倒在笼内老鼠们的皮毛上,一点点一寸寸全部均匀地沾染上。

    一瓢又一瓢,乐此不疲。

    直到每一只大老鼠都肉眼可见的泛上了油光,温笺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慢慢推起小车,向外走去。

    “哎,我放的炮呢?”温笺吃惊地发现她放在地上当路标的小炮仗一个都没有了。

    不可能是日本人,如果是的话,现在被挂在广场上的尸体就应该是自己了。万一自己死了,叶夫根尼会不会为自己报仇?

    温笺晃晃脑袋,把恐怖的想法通通甩出脑袋。

    或许是贪玩的野猫或者野狗吧。

    没了味道大的小炮仗关系也不大,中秋临近,日本鬼子怕人人家里有炮会闹事儿,就一家一户全部收缴了去,其中也不乏破了烂了的。

    温笺的炮仗是偷偷藏起来的。

    “这么多老鼠,不怕找不过去”,温笺静静看着笼子里躁动的活物,它们已不满足于笼子里的火药,冲着一个方向,迫切的想冲出牢笼。

    “如你们所愿”,温笺低喝一声,重新站到笼子上,俯身用力拨开笼门。

    耗子军团浩浩荡荡的向敌方前进。

    温笺满意地看着它们前仆后继的奔向木村大佐的居所,双手拍掉身上脏脏的东西,长长呼出一口气,麻利的转身跑掉。

    她要回去洗澡换衣服,出事了日本人一定会牵着黑背狼狗挨家挨户的搜查。

    温笺离开以后,耗子军团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竟改了方向,朝房屋后面的一座山丘狂奔而去。

    叶夫根尼与队友交换了眼神,右手握拳举到耳边,这是进攻的指令。

    后续增援的苏联部队已经濒临小城,只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准备——”,叶夫根尼扣紧了扳机。

    小城远处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与此同时,叶夫根尼连同其它九人迅速从列车上翻滚而下,向才举起枪惊慌失措的日本士兵扫射。

    远处的爆炸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剧烈,灰黑色的云蒸腾,火光冲天。

    失了序的日本人慌忙聚集,想对叶夫根尼一堆人进行包饺子围截。可在人们的惊呼慌乱间暴躁不已,直接端起枪来乱射,被叶夫根尼一枪爆头。可包围过来的日本士兵越来越少,

    却分明是重兵之地。

    叶夫根尼心里极其奇怪。

    他望向远处的黑雾,浓烟滚滚,爆破声还在继续。

    这力度,这分量,这声音。

    莫不是日本鬼子的军火库被炸了!

    真是如有神助,叶夫根尼马上向城外的长官汇报情况。长驱部队轰开城门一路无阻。仅有的几队散兵构不成什么威胁。

    长军直入,照此情况,就算他们的火药库没被炸,也绝对会兵亏一匮。

    大佐木村震惊的看着后山接连的爆破,强劲的气流刮得他脸颊生疼,可他也不愿后退一步,这是他苦心积攒多年的家底,一朝被毁,来自天皇的怒火他根本无法承受,他便只能切腹自尽。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踹向一旁的副官,发狂的喊道。

    副官被踹翻在地,也不敢起,就跪在地上,看着地上被炸出来的已经烧焦了的大老鼠瑟瑟发抖。

    山丘的确是军火库之所在,紧挨着军火库的,是日本人在此地所有的粮草,也一并被炸毁。

    傍晚,日本残兵退却了,撤出这个小城,逃往东三省的大部队。

    苏军正式入驻小城,叶夫根尼高高举枪,“砰砰”两声,把城楼上的两面大太阳旗击落下来,挂上了高高的红旗。

    这是一场完胜。

    “伊林娜,伊林娜”,欢呼的人群太过热情,叶夫根尼小心的从簇拥着的人群中挤过,焦急地呼唤着温笺。

    他想立刻见到她,想告诉她自己完好无损,想告诉她自己真的好想好想她。

    温笺刚从浴桶出来,便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交织在一起的枪声。

    是苏联红军,是叶夫根尼回来了。

    她顾不上梳理头发,只草草扎了一下便换上干净的衣服静静等待声音的平息。

    终于,她听见了属于正义的欢呼与呐喊。温笺冲出家门,与欢欣鼓舞的人群撞个满怀。

    她跌跌撞撞的在人群中寻找那双海蓝色的眸子。

    这是1944年的十月一日,也是1944年的中秋节。

    是她人生中历史性的一夜。

    “伊林娜”,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转过头,直直撞进一片温柔与缱绻的海里。

    没等温笺反应过来,就被拥入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她的眉心贴上他衣领冰凉的纽扣。她笑了,用力回抱他,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叶夫根尼悄悄吻吻她散开的发丝,像拥着此生最珍重的礼物。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拥抱,听得见彼此恣肆张狂的心跳。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叶夫根尼,明天的月亮比今天还要圆”,温笺伸着食指比划,带着雀跃,靠在打扫过的干干净净的墙壁上。

    叶夫根尼不看月亮,只专注盯着面前的女孩。

    温笺不看他,因为知道他在看她,可脸还是不争气的红了。

    “伊林娜,你闭上眼睛”,叶夫根尼轻声说。

    “嗯?我才不要”,虽然这样说着,温笺还是安安静静闭上了眼睛。

    “三——二——一”,

    “好啦”。

    温笺听见哗啦啦的声响,睁眼一看,不禁惊呼道:“好多好吃的呀”。

    眼前的地上琳琅满目,有来自苏联的tushonka”的炖肉罐头,玻璃瓶装的桦树汁,Doctorskaya熟香肠,巧克力茅屋奶酪棒等。甚至还有中国的马蹄糕,鸡仔饼和凤梨酥。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

    叶夫根尼拿起一个牛肉罐头递给温笺,示意她打开。

    温笺摇摇头:“你还要打仗,需要营养,你留着吃”。

    叶夫根尼笑着,看着温笺剥了个奶酪棒小心翼翼的吃,用手就着,尽量不让碎渣掉到身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苏联人一开始是很抵触罐头的,尤其是鱼罐头”。

    温笺看着他:“为什么呀,罐头明明这么难得?”

    “是呀,为什么呢,发明罐头的那个人也很奇怪。于是呢,他就想了个办法,本来无人问津积压成山的鱼罐头在短短几天间就卖出去了”。

    温笺被吸引,穷追不舍的问,“为什么呀,怎么做到的?”

    叶夫根尼继续解释道:

    “苏联政治家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对外宣布,一位走私者把珠宝藏在鱼罐头里,然后运送到了国外,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当场打开了一个罐头,里面就装着一条珍珠项链,所以后来苏联各地的鱼罐头在几天内就被抢购一空了”。

    “原来是这样”,温笺晃晃手里的牛肉罐头,揶揄道:“可惜这不是鱼罐头”。

    “打开它吧,中秋节,就应该吃好吃的,我们说好的,嗯?”

    温笺歪头看看他,爽快地说:“行”,说罢一手从衣服里抽出匕首,冲他晃了晃,“看,你的匕首,我保护的很好哦”。

    叶夫根尼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看着埋头撬罐头的姑娘,低声说:“是你的”。

    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叶夫根尼你看!”

    温笺不知所措的看着静静躺在肉罐头里的蓝宝石戒指,把罐头捧起来拿到叶夫根尼眼前。

    但她没有看到任何惊讶的神情。

    叶夫根尼极其认真的看着她,眼眸里面有期待,爱恋和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温笺才意识到,戒指上的蓝宝石和匕首上的蓝宝石如出一辙。

    蓝色,不仅象征友谊,还象征着信任,与忠诚

    “叶夫根尼”,温笺看着越靠越近的男人,小声地唤道。

    她没有躲,两人额头相抵,呼吸相融。

    “伊林娜”,他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变得沙哑。

    “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温笺,你可以叫我阿笺,我,家里人都那样叫我”。

    “鹅 检”,

    “阿——笺——”,她耐心的重复。

    “阿笺”,他念了出来。

    “嗯”,她重重的点头,笑意几乎溢满了眼睛。

    “阿笺,阿笺,阿笺”,

    “叶夫根尼,叶夫根尼,叶夫根尼”。

    他知道她的答案了。

    叶夫根尼俯身想吻她,却被她侧身躲过,耳畔传来她吃吃的笑。

    温笺把手伸到他面前,使劲晃了晃。叶夫根尼无奈的笑笑,仔细的把戒指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戴在女孩的中指上。

    静静端详,他执着女孩的手,轻轻一吻。

    像天鹅绒落在纯净的天鹅湖上。

    日军消失后的小城又重新变得和平与亲切。

    叶夫根尼和温笺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看微风吹过山岗,看阳光普照后人们恢复生机的脸庞。

    “卓娅”,看到熟悉的人,温笺惊喜的叫出声来。

    她有些日子没见到这位善良可爱的军医了。

    “伊林娜”,卓娅也很高兴,她看看一旁向她颔首致意的的苏联军官,几乎笑眯了眼:“这就是你的那个叶夫根尼?”

    “是我”,叶夫根尼非常自然地回答,但翘起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温笺也不拆穿他,余光却突然描到一个孩子。

    躲在卓娅身后的孩子。

    注意到温笺的视线,卓娅将身后的孩子轻轻推出来,孩子大概五六岁,似乎很害怕,紧紧拽着卓娅的衣服不肯放开。

    是个日本孩子。

    “他叫纯子,是遗孤”。

    卓娅有些欲言又止,“他的父亲,是木村大佐”。

    温笺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她想起了小哑巴。

    叶夫根尼顿了顿:“木村大佐没死,他跑了”。

    卓娅惊讶极了,她本打算收养这个孩子。

    “那——”。

    “不如就让这孩子留在你身边,有你教导,也好过跟着那群泯灭人性的人渣”。温笺慢慢说,她看到孩子手里攥着一个小玩意儿。

    那是一枚小花炮,就是猪圈前无故消失的那些之一。

    温笺看着怯怯的孩子,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说出残忍的话。

    她不明白日本人怎么忍心做出那么惨绝人寰的累累罪行。

    战争可以剥下一个人伪善的面具,也同样会激扬出无数人们对和平与美好的向往。

    不是邪不胜正,而是寡不敌众。

    人类只有在阳光和爱下,才能生生不息,蓬勃成长。

    1945年初,苏联正式对日宣战。

    1945年中旬,日军被迫投降。

    温笺静静坐在窗前,这是叶夫根尼离开后的第八个月。

    她到现在都记得他走之前的那个拥抱,浓郁而又热烈。

    他说,等他回来。

    她趴在窗前,又一次等到傍晚,等到困意爬上眉梢。

    温笺眼帘微阖,思念弥漫在夜风中伴她沉入梦乡。

    忽然鼻尖微痒,一阵丝绒般的轻柔香气驱散了温笺的所有睡意。

    她抬头,一枝带着露珠的玫瑰正在盛放,玫瑰后面,是深不见底溢满笑意的蓝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