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民国二十六年夏,老中国几十年来从没真正熄灭过的烽火狼烟被热风一吹,好像又要冲天燃烧起来。七月七日,日本人在卢沟桥挑起了事端,虽然国民政府各种紧急交涉,但谁也不知道事情会走向何方,毕竟东北已经丢了好几年了。
不知哪处的车站码头,突然就会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肩头移动,看不见脑袋的小孩子被大人牵着手裹在密不透风的腿缝间,哭都哭不出来。汽车、人力车都在拼命的跑,仿佛没头苍蝇一般东奔西突。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何处可以得到安宁,只是像一片秋天落下的叶子,被命运的疾风裹挟着四处飘零。
战火暂时还未燃到江南。苏州太湖边一所幽静的宅子,这天因为大小姐放暑假回到家中,突然就变得喜气喧闹起来。这户人家姓黄,祖上是富甲一方的盐商,家族庞大又兴盛。百余年下来,因着世道变迁、战火纷乱,慢慢凋敝了,只那一座荒芜了大半的“宜园”仍可瞥见当年的盛况。
大小姐姓黄名乐溪,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母亲几年前因病故去了,平日里乐溪在南京金陵大学念书,父亲是银行经理,在上海的银行上班,偌大的宜园只有祖母和几个老佣人,分外冷清。黄家人丁单薄,乐溪四五岁时就有人劝乐溪父亲纳妾。父亲是在欧洲留学过的,而且和母亲感情甚笃,怎么会把这样的话听到耳朵里去。一家三口经常手拉着手去松鹤楼吃面,去采芝斋买松子糖。这样的情景旁人看了都羡慕不已,但最后却总会莫名轻轻摇头。
母亲病故时才三十来岁。出殡那天,乐溪全身缟素捧着母亲的相片,身形刚刚出落得有点少女模样。乐溪父亲一袭黑色长衫,对每个前来致哀、打招呼的人都温和的点头致谢,只是背明显见得有点佝偻了。原来那些摇头的人叹一口气,恍然大悟般的说道:“恩爱夫妻不到头啊”。
乐溪从小就是被放养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母从来不说一句女孩子应该要怎样怎样的话。哪怕是祖母最多也只打趣,我们家囡囡将来嫁不出去就只好招上门女婿咯。七八岁时祖母想要教乐溪刺绣,待在绣房里不到半个时辰,乐溪就跑了出来,直嚷嚷着我可再也不碰这劳什子了。母亲把乐溪绣了一半的手帕捡起,补绣出一对小金鱼,用玻璃框裱起来作纪念。母亲去世后乐溪一下子变得懂事持重起来,帮着祖母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得明明白白。这些年父亲逐渐把家中的田产、铺子变成了厂子的股票,乐溪对交易所里的事情很感兴趣,经常跟父亲聊得津津有味,在金大念的也是经济学。家里的老佣人们跟别人说起自己家大小姐都特别骄傲,觉得乐溪比好多人家的少爷都强多了,最操心能配得上小姐的人在哪里。
从知道小姐放假的日子开始,全宅上下的人就兴奋起来,乐溪到家后更是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要吃“生爆鳝背”、“八宝葫芦鸭”;要打扫厢房预备招待来玩的同学;要把长圆大木盆修好,划着去湖里采菱角……一扫家里往日的冷清,所有人都兴头头的领了工作去忙。祖母照例每日是要睡午觉,这会子却拉着乐溪的手说话不肯睡觉,乐溪半哄半劝把祖母推进了房间。老年人到底精力不济,祖母上床后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声,乐溪这时候才走到后园去想她的心事。
黄家的“宜园”包括前面三进院子和后面的园林。从前兴旺时一大家子人把三进院子填得满满的,如今前院住着佣人们,祖母、父亲和乐溪住在中院,后院空置许久了。后园的中央有三开间厅堂,旁侧有之字形流泉,以叠石镶边,潺潺低语于假山之间。一道悠长曲折的游廊,联通了后院与后园。从前父亲经常在后园的敞厅中与朋友饮酒作诗,三五月明之夜,则会和母亲携手在园中散步。乐溪小时候总要跟在父母身后在园子里逛,逛困了也不肯回去睡,父亲就把她抱起来。乐溪趴在父亲肩头偶然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父亲长衫下摆随着步伐一下一下的晃动,就像洋人的催眠法一样,这下便睡得死死的了。
七月蝉鸣如沸,乐溪在廊下走了一阵后坐下来。长廊旁原来有一架忍冬,夏秋的时候香气袭人,黄白两色的花开得跟一匹锦缎一样。现在忍冬架因为糟朽塌了一边,忍冬也长荒了,枝蔓爬得四处都是,叶子灰灰的,花很少,偶尔有几朵也瘦瘦小小。长廊的地上漫出水渍痕和青苔,廊柱的油漆斑驳脱落,通往敞厅的小路都快要被杂草没过了。母亲出殡后第二天,父亲在后园敞厅把自己关了一整天。后来王妈进去打扫,捡出父亲写的一张字给乐溪看,写的是: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乐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让王妈原样放回去。父亲把敞厅锁了再也不让人进去,后来听着朋友的建议去上海的银行做经理,园子也就这样慢慢荒废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乐溪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放假前的几日,理学院的赵棣棠问她有没有想过一年后去美国留学,要愿意的话他可以做个伴,这样家里人也放心些。赵棣棠白白净净、戴一付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赵父是上海纺织大王,学识、相貌、性格、家世都好的男生,在学校里想不吃香都难。乐溪和赵棣棠同在学校的电影社团,赵棣棠对乐溪很好,有一次放映时菲林着火,为了救乐溪赵棣棠手都烫伤了。毕业了的师哥师姐们如果一起出去留学,一般都会先订婚或者干脆结婚,赵棣棠这么问她,如果乐溪答应,赵棣棠肯定就会求婚了。赵棣棠是学校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乐溪对他也有点好感,但不是那种心砰砰乱跳的感觉,乐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不过能被他求婚,女孩子家的小得意是有的。
从小听父亲讲在欧洲留学的各种逸闻趣事,乐溪早就做好了出国留学的打算,父亲也是早预备下的,父亲留学时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在宾夕法尼亚州任教,宾州既有不少好学校,又有熟人照应,是不错的选择。可这次回来后看到全家人的那个高兴劲儿,乐溪又特别不忍心走。乐溪回来后故意给全家上下找了很多有的没的的事情做,领到任务的人都特别开心。乐溪甚至还听到王妈和张妈斗嘴,争抢谁将来谁给乐溪带第一个孩子。她不在家的时候,祖母和这些老人在这空荡荡的宅子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呢?三餐之外大概就是盯着日影挪动盼天黑吧。而且祖母年事已高,无论去欧洲还是美国,船上便是两三月,万一祖母有个好歹,肯定是不可能赶回见最后一面的。想到这里乐溪心烦意乱,打算等父亲回来后跟他商量一番。
没等到父亲回家,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先是约好来家玩的同学不来了,说日本人打进了上海,很快就会打过来,家里人不许她们出门。然后是学校通知将要迁址成都,不能去的人会先给办休学。本来说好回家过中秋节的父亲没有回来,书信、电报都不通了……
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打到了哪里,街面上难民越来越多,商家大多关门歇业,吃穿日用一下紧张起来。黄家虽不至于缺米少油,但张妈她们也开始去捡螺蛳、挖菰笋添补菜式。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是老年人脾胃虚弱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祖母竟然上吐下泻一病不起,请郎中开了几付中药喝下也不见效,人眼见着迅速衰弱下去,将要油尽灯枯。
这天晚上草草吃完晚饭,伺候了祖母的汤药后,所有人都聚集到偏厅等着乐溪拿主意。家中只有两个男人,六十多半瘸的李伯和从没出过远门的二牛。要不要让二牛去上海找回父亲,二牛找不找得到都是未知数。前几日起电就没了,老旧的煤油灯和蜡烛被重新找了出来,带着黑烟的小火苗显得暗影更浓。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一屋子人不说话,只听见雨打在芭蕉上淅淅沥沥的声音。突然好像大门外有人在拍门,所有人的紧张起来。这些日子不仅难民越来越多,传说山上的土匪也下来了,假装成难民抢劫杀人。乐溪示意二牛和李伯出去应门,就说主人家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
二牛和李伯出去后,祖母房里也传出声音,余下的人急忙来到祖母房中。祖母竟然自己坐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张妈和王妈惊慌地互相对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这怕不是回光返照吧!”祖母要了一口水喝,然后让众人都出去,只乐溪留下。祖母摸索半天后拿出一把钥匙,让乐溪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是一些田契地契和首饰。祖母检看后把匣子递到乐溪手中,用枯瘦的手握紧乐溪说:“囡囡啊,我要去那边享福了,你和你爹在这边慢慢熬着吧。”乐溪一下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祖母摸了摸她的头,把匣子中的东西一样一样给她看,完了祖母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有一句话要叮嘱你,平日里我总跟你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要记着,人心换人心是在太平日子,如今这世道,人命在人心前面。如果为了活命,你有什么别人愿意跟你换的,尽管去换。咱们家在这园子里住了五辈人,我多想看着你的孩子继续住下去,但活着是第一要紧的。这地契不重要,首饰什么的就更不重要。”乐溪此时已经泣不成声,只有拼命点头。
祖母给乐溪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你爹要回来了自然都听你爹的,你爹没回来的时候这一家子人就都得听你的了。”乐溪抬起头问祖母:“有难民要闯进来怎么办?”祖母思忖片刻说:“挡是挡不住的,我们都挪到后院去住,把前面两进院子腾出来。明天你和李伯去找保长,说我们家愿意帮忙安置一部分难民,但人得我们挑。挑那些带着妻小,家中有精壮男人的,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二牛带着看家护院。粮食除了自己吃的可以都拿出来舍给他们,同时要立下规矩。记住了,对人一定要恩威并施。”祖母说完这最后一句,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表示自己要睡一会儿,让乐溪抱着匣子回自己房间去。
雨更大了,檐下的雨和地面都连成了一条线,在地面流成了汩汩的水流。宜园的水流进河道、流进大江、流进东海、最后流入太平洋茫茫不见。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一家、一人也像是水滴一样,一场风雨后倏忽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