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甜間风仔
202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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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又涨了。
特殊的梅雨季节,潮水漫过江堤前,经常能看见一群人往江滩般沙袋。先是岸边的住户自发行动,再来是政府组织,五六月的江边总是人头攒动的。
乌云过境,天上遮了块密不透风的巨幕,重重的,摇摇欲坠,拉着天又低了几分。空气里翻出泥土的气味,是又要下雨了。
季怀珍在这个潮湿的季节里消失了。
头一天夜里,南疏睡不着,一半兴奋一半不舍,拉着季怀珍的手,盯着她头顶上的白纱。往前的婚礼,新娘子还是多穿红袍嫁衣,几十斤的凤冠藏在红盖头下,坐在红轿子上抬进夫家,南疏的母亲瑞娥就是这么嫁过来的。
季怀珍身后的丫鬟帮着整理裙摆。南疏从后面绕过来:“姑姑,你今天真好看。”
她伸手去摸婚纱,“这上面绣的是什么,珍珠吗?”
镜子里的怀珍捧着花球,馥郁的香味盈满整间屋子。她微笑了一下,“是吧。”
红袍子,白纱裙,金子银子,珍珠钻石,不都一样吗?
南疏只顾着看华美的婚裙,嘴里念念有词地感叹。
季怀珍问:“你想穿吗,小明珠。”
明珠是南疏的小名。季家这一辈,南疏最小,她头上只有两个哥哥,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她自然是家人们的掌上明珠。
南疏抬头,理所当然反问:“这么漂亮的裙子为什么会不想穿呢?”
季怀珍说:“穿上它就是新娘子了。”
南疏问:“做新娘子不好吗?我以后也想做新娘,我要做汝周哥哥的新娘。”
季怀珍笑出声:“渠汝周吗?”
南疏说:“当然是汝周哥哥。”
季怀珍问:“渠承雨呢?平日里你不是和他走得最近?”
“呸呸呸!”提到渠承雨,南疏眉毛也竖了起来,“谁和他走得近,我都不认识这只癞皮狗!”
牵裙摆的丫鬟捂着嘴笑起来,季怀珍也是,她用带蕾丝纱套的手掌按住南疏的肩,“好好好,那就不提他,免得到时候又惹得我们小明珠掉眼泪!”
南疏撅起嘴,“谁掉眼泪了!”
“是呀!也不知道是哪两个人,每回一吵架,一个眼泪巴巴往下掉,一个回家就砸花瓶。明珠来说说,是谁呢!”季怀珍用手指刮了下南疏的鼻子。
纱制品接触皮肤的时候,刺刺的。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唯独南疏捂着鼻子往后退。
季怀珍视线移回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再也不是怀珍了。”
姑姑声音很小,南疏没有听清,“姑姑,你在说什么呀?”
季怀珍笑了笑:“没什么。”
南疏歪着头看她。
“怀珍呀!”
门被推开。
来人穿了件宽袖旗袍,头发梳成常见的后挽髻,耳朵上的玉环拖着耳垂往下坠,隐约能看见漏风的耳洞。这是南疏的母亲,季公馆的大太太,季黎瑞娥。
看见南疏,季黎瑞娥“哎哟”了一声:“夜里不睡觉,又来闹你姑姑!”她用手帕拍了拍胸脯,作压惊状:“你看汉口哪家小姐和你一样,头发不梳,衣服也不穿好,就满屋子乱跑!”
已经是夜晚,南疏换上了睡裙,这是二哥季泽生前段时间从欧洲寄回来礼物之一。他在欧洲流连忘返,不记得要回家,但还好记得小妹的生日。柔软的面料贴着皮肤,露出手臂,刚好到脚踝,南疏很喜欢。她头发很长,平时都是扎成两个马尾辫,偶尔兴致来了,会去发廊做个油条卷。她低着头听母亲训话,拂下的头发遮盖住视线。
大理石地板泛着点昏黄的光线,就听见姑姑开了口:“是我让明珠过来的,以后见不到了,最舍不得的就是她。”季怀珍替南疏拢了拢头发,“这么晚了,大嫂是有什么事吗?”
半响没有听见母亲讲话,南疏抬头,看见季黎瑞娥嘴唇紧紧抿住,朝她这里看,最后只命令:“明珠,你先回自己房间吧。”
“好的。”南疏一步三回头。有什么事情是连她也要瞒着呢?门被关上前,几句零星的对话飘来耳边,碎得不像话,南疏躺在床上,怎么也拼不出完整得句子。她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季公馆是前几年修缮好的花园洋房。季怀民开的是百货公司,盘国外的洋货卖给国人。他年轻时,赶上了赴外留学的头批名单,见过国外的光景,他们也开始学着洋人,做起了做起了汉口城里新派人家。
人穿西装洋裙是新作派,交谈时偶尔蹦出的两句外国话是新作派,住的洋房是新新作派,婚礼的排布也是新作派。
“梁家和季家这场婚礼,开销应该不少吧。”
“你也不看看,汉江上能有几户像梁季这样的人家。”
“可我听说,季家的百货公司出了些问题,证件出不来,被海关拦住的货也进不来了。要不然,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嫁妹妹。梁家那边可是娶续弦!办这种西式婚礼还真当是赶新潮吗?”
“瞎说!你怕是不知道今天还的宾客里还有……”
………
南疏背着人群,站在荷花池前,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起池子里的荷叶。
扑通一声。
石子落进池塘,搅乱了水中倒映。
南疏回头,看见人后,又扭回身,继续数荷叶。
眼不见心不烦。
“你裙子上沾了泥巴!“
婚礼还没开始,她等下还得给姑姑送戒指。南疏低头检查起裙摆,把后摆左右甩了两下,也没看见那人嘴里说的泥巴。南疏回头,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渠承雨!”
渠承雨轻飘飘说:“诶,没有啊,是我看错了。”
南疏笃定:“你是故意的!”
“没有哦。”
“有!你就是故意的。”
他今天穿了剪裁利落的燕尾西装,脖子上系了个同色领结,看上去人模狗样,可嘴里依然吐不出什么好话。他先一步状告:“是你先装看不见我的。”
倒打一耙!“是你前两天把蛐蛐放我书包里的!”
“我和你解释过,管事老师要检查,当时随手放的,谁知道是你的书包。”
“怎么就这么巧!你随手一放,偏偏就在我包里。”
南疏忘不了前两天翻开书包时,那只蛐蛐直突突的,朝人脸上撞,她连它的眼睛在哪,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被吓了一跳,发出尖叫声,而后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心脏像毛刺拂过,一波又一波。等人反应过来,耳边只有哄笑的声音。那些笑声淹没了南疏的脸皮,她从来没像这样丢脸过。
“你都把蛐蛐给丢了。那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将军,我不也没和你生气。”
“你还要和我生气?”
“那上次你让我给你做模特,我在雨里呆了好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回来就染了风寒,也没见你来看过我一回。还有上上次……”
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南疏跺了下脚,提着裙子往池子外走。
渠承雨在后面问她:“你去哪?”
南疏头也不回,“不去哪,就是不想和你呆在一块!”
吉时快到了,宾客间渐渐多了几分谈论声。
南疏看到渠汝周时,对方正在和其他人交谈,她偏头看见眼身后的人,果不其然,那人停了下来。南疏放慢了步伐,施施然走了过去。
渠汝周和旁边的人碰杯完后,只是端着酒杯,淡金色的液体却没有入喉。他看了眼南疏,又看了眼后边的渠承雨,左边手臂圈了起来。
南疏伸出手挽上。
渠汝周问她:“又和承雨吵架了吗?”
他们明明是亲兄弟,却一点也不像。在南疏眼里,渠汝周是最撇开季思任和季泽生以外,她最喜欢的哥哥。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燕京大学的学生,这次假期回来,还在帮着姑父处理船上的生意。渠承雨明明比她还大一岁,心思却总在和李永斌斗蛐蛐上,幼稚得很!
南疏撇嘴:“我才不和人吵架。”和狗吵架不算吵架。
渠汝周抬了下眼镜,淡笑说:“我自然知晓。是承雨不好,总惹你生气。”
南疏不想再谈渠承雨:“汝周哥哥,现在是几点了。”
渠汝周望着刻意避开话题的南疏,她转移的方式实在生硬,让人不禁失笑。他另一只手搁下酒杯,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怀表,给南疏看,“还有一刻钟到正午。”
原本定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南疏眨了眨眼,手臂从渠汝周的臂上抽离,“我先去看看姑姑。”
渠汝周只当她不想再聊下去,收回怀表时,他说:“替我向小姨问声好。”
南疏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路过欲言又止的渠承雨,她目不斜视,拒不看他。她特意避开花园里的宾客,从小路到了姑姑的洋房。
季怀珍住的小院,只有这独一栋,是季怀民特地命人照着姑姑的喜好修筑的。和前厅谈笑风生的客人不同,这里管家和丫鬟都沉着一张脸。南疏往里探了探头,“姑姑呢?怎么还不出来。”
守在门口的丫鬟面面相觑,半天却说不出原因来。
南疏说:“我进去看看姑姑。”
她们不敢拦着南疏,最后,话抛在了南疏身后。“三小姐,太太说了,现在谁也不能……”
没说完的话被咽下,南疏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印花沙发上坐着的是抬眼往这边看来的季黎瑞娥。因为婚礼,季黎瑞娥打扮得十分隆重,她脖子上挂了几串珍珠和翡翠相间的长项链,稍有动作,那些华丽的珠宝也会叮铃响起来。
“平时和你说要淑女些,你是一点也没记住。”季黎瑞娥一只手撑着脑袋,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南疏笑起来,“我来看看姑姑。”
“你姑姑昨天夜里着凉了,生了病,现在在休息。昨天日里就和你讲过不要打搅你姑姑,你不听,今天也是。”
“今天不是婚礼吗?”南疏打量着四周,她刚刚在外面听人说,梁家的车子绕了半个汉口城,正往季公馆的方向开过来。只是,时间过了,车队没来,姑姑也不出现。南疏的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有着异常不好的预感。
季黎瑞娥说:“延后了。”
“啊?姑姑怎么样?病得严重吗?妈妈,我想看看姑姑。”南疏摇着母亲的手撒娇。
可这次,母亲很坚决:“听话!南疏。”她转头吩咐:“你们还不快把三小姐送回房间,免得病气过到三小姐身上。”
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周围的丫鬟往南疏这边围,南疏盯着那扇刻着浮雕花纹的,闭合的门,心里一横,趁着季黎瑞娥说话的气口,直莽地朝着某个方向奔跑,扭动把手,冲进了房间。
物件按照姑姑的习惯摆放得井然有序,她最喜欢的钢琴还没来得合上琴盖,是昨夜南疏心血来潮要弹才打开的,白色的纱帘顺着窗外涌进的风摆动着。
白纱静静躺在床上,上面嵌着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
南疏看着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也是后面坐着的季黎瑞娥。应该在的人却不在。
南疏听到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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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珍逃走了。
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没有新娘子的婚礼也自然成了不做数的笑话。
当天夜里,季怀民带着南疏去了渠家大宅,大人们聊的事情南疏不懂。隐约听见父亲提到了梁煜这个名字。
梁家,又是梁家!
渠家的大宅还是旧式的宅子,暗沉沉的,前厅的天景能看见落下的雨,雨水滲进木头里,爬满了青苔的味道。大姑姑怀君怕南疏睡不习惯,吩咐人给她多垫了几层床褥,南疏心里揣着巨大的秘密,辗转难眠,只能睁着眼。
古朴的旧宅味道也像是发黄了,南疏盯着床顶上的雕花纹路,不知道是不是盯得久了,眼睛也犯晕,雕花浮动起来,变成一张恶狠狠的脸,伸出手,像要掐住南疏的脖子。
南疏惊坐起身。
天景中的雨落下,溅到南疏脚边,她搓着汗毛竖起的手臂,尽可能快地穿过阴暗的回廊,后面像是有谁在追她一样,南疏不敢回头。
她小心推开门,随着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南疏轻轻唤了句:“渠承雨。”
“季南疏?”渠承雨有些迷茫地睁开眼,显然他之前正在熟睡。
南疏小声说:“外面在打雷,我睡不着,可以和你一起吗?”
她抱着旧方枕站在门口,看上去很可怜的模样。
但渠承雨并不买账:“季思任呢?”
明明大哥也是他的哥哥,但是总这样直呼别人的名讳,如果在平时他们又免不了要争一番。
南疏说:“大哥有别的事。”
“那季泽生呢?”
南疏瞪大眼:“他在欧洲!”
“哦,对。”渠承雨闭着眼睛:“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汝周哥哥呢!”
他连自己哥哥也不会好好称呼。
南疏没有马上回答,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没有想过其他人,只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渠成雨。
她低着头,讲出来的话和蚊子嗡一样,“我……你们,不一样。”
南疏最后是这样说的。
过了一会,渠承雨睁开眼睛,往床里面挪了些,手拍了拍一半的空床。
南疏迈过了门槛,把人完完整整地塞进薄被里,炎热的季节,渠承雨几乎不怎么盖被子,索性被子全给了她。
他撑起身帮南疏把被子攒了攒。
“渠承雨,她不见了。”南疏的声音飘过来。
“谁?”谁不见了?渠承雨一头雾水。
南疏转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她盯着渠承雨看,身体挪动了下,凑近了他的耳朵:“姑姑不见了。”
渠承雨挑起眉来:“不是说小姨身体不好,婚礼延后再办吗?”
南疏摇头,披散的头发也跟着动起来,“我看见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姑姑没有——”
她的嘴被人捂住。
渠承雨问:“这些话除了我以外,你和其他人说过吗?”
南疏摇了摇头。
“不要再和别人讲这件事情。你姑姑就是生病了,在家养病。知道了吗?”
南疏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也在盯着自己。这是他少有的,很正经地看人。渠承雨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和多数人棕色的眼珠不太一样,南疏近距离瞧过,接近黑色,又像是灰色,发着冷调,也衬得他眼睛很亮,即便是夜晚,南疏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她喉咙动了一下,吞咽了口水,最后点了点头。
渠承雨将手掌移开,重新平躺在床上。如果是季怀珍失踪了,一切不合理就有了解释。季家人为什么送南疏来了渠家,季家人今晚又在做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雷声惊起,窗外像白昼般闪回了片刻。南疏整个人窜进渠承雨怀里,双手缠住渠承雨的脖子,头埋进他脖子和枕头的缝隙。
她讨厌雨天,害怕打雷,再没有人像她这样胆小,被一只蛐蛐都能吓得三天不理他。渠承雨的手抚上她的后脑,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安抚说:“别害怕了,南疏。”
窗外的雨来得急切,凄厉地劈在地上,像女人的哭声。梅雨季节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渠承雨被南疏抱住,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皮肤挨着他的颈部,她的头发也缠住人的呼吸,他整个人热得受不住,但也由着南疏。他胸前的衣服也开始湿润,像汗水在他皮肤上流淌。
雨声小了些,哭泣的声音却还在。是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是南疏,她又哭了。
两个人距离拉开了些,渠承雨低着头,耐心问她:“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呢?“
南疏抬起头来,泪挂在眼边,很委屈地说:“你刚刚凶我。”
渠承雨坐起身:“我哪有!”
“现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