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若水头疼欲裂,这种感觉已经好多年不曾有过了。
她浑身疲惫,嘴巴又干又渴,肌肉也浑身酸痛,感觉被人套着麻袋打过一顿似的。
但她知道她必须要起来了,集合的铃声已经敲响,她必须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将自己从睡眼惺忪、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拯救过来。
或许,还不止于此,她还需要在两分钟之内画一个清丽自然、夺人眼球的淡妆。
伊若水拧开水龙头,直接冷水洗了脸。
冷水冰寒刺骨,将她雪白的指关节冻得发红。
但她却早已习惯了这种温度,相比起富丽堂皇的酒店、蓬松柔软的被褥,还是冰水一样的温度,更能让她感到一股熟悉的安心。
睁开眼睛,眼前是硕大的镜面,大颗大颗的水珠正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滴。
她在绚烂的镜面背光之下,是显得那么光彩照人、前途无量。
重见多年前的自己,伊若水不由恍惚了一秒。
“我...真的回来了?”
抚摸着自己年轻的脸庞,指尖触摸到了娇嫩的皮肤。
她的心里浮现出一股浓浓的歉疚与不安,但那些负面情绪又很快被一阵狂喜冲刷殆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没发生!”
伊若水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训练服,迅速套上。
训练服有好几套,公司统一定制,方便换洗。
为了能在一百个小爱豆中出头,伊若水在每个细节上都下了大功夫。
每一套都悄悄地用针线改制过,非常合身,能更好地凸显身材。
每一套都熨烫得一丝不苟,非常平整。
伊若水咬着皮筋,扎了一个清爽利落的丸子头。
全身镜里的自己看上去青春靓丽、充满活力。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隐藏在这幅年轻躯壳之下的是多么枯萎的灵魂。
看着镜子里青涩的自己,她陷入了自我怀疑:我还能重新回到那个位置、还能抵去我的罪孽吗?
我还有那份心气吗?
穿戴完毕后,伊若水去了餐厅,一路上都是些漂亮的小爱豆。
打扮精致、神色阳光。
连经过的时候都能闻到一阵香风。
这里每一处都有监控。
漂亮女生是漂亮,但是并不傻。
在观众们的注视之下,她们争奇斗艳。
大家都拿出了十二万的精神,想要紧紧把握住大红大紫的机会。
她们谁也不认识谁,一百多个漂亮的女生,能出道的寥寥无几。
她们互相打着招呼,每一张青涩漂亮的脸蛋上都浮现出对未来的美好幻想。
走去餐厅的时候,伊若水遇见了一个眼熟的女生。
女生烫着微红的卷发,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精致又俏丽。
伊若水凝神细看,她的胸牌上写着“何星凝”。
何星凝就住在隔壁,伊若水翻出了自己许久之前的记忆,才发现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的“敌人”。
二十几年前,那是太过遥远的回忆了。
伊若水面对暗藏挑衅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
在生死面前,这种小事甚至比鸡毛蒜皮还要微不足道。
面前的漂亮姑娘一愣。
餐厅里人来人往,到处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但伊若水知道,一百个小爱豆中,大部分人都对这些美食深恶痛绝。
包括自己。
高糖、高脂、高热量,这是人类刻在DNA里的向往。
但是一旦这些美食与身材冲突,那么优先级就得远远排在后面了。
是逞一时的口腹之欲,还是粉丝的追捧、长久的红火。
孰轻孰重,聪明人都能分得很清楚。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辈子的自己为了吸睛,选择营造“吃货”人设。
在监控之下,她每吃一口甜点都要计算卡路里,每喝一口饮料都在提醒吊胆。
笑眯眯地在众人的目光下享受地吃完后,她立刻找借口跑去厕所催吐。
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咬得手背上都是瘢痕,差点患上厌食症。
只有在退圈后的那段时间,她反而能真正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食欲了。
拿着“79”的牌子,她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百多个未出道的爱豆中,伊若水实在是不算有实力的。
她高中因为家庭问题戳了学,早早地出来打工。
打了两年工,才报了这个节目的名。
伊若水读书不算好,也没有什么才艺。
而她的竞争对手们,要不就是早就在别的节目中刷过脸、出过道;要不就是有粉丝基础的小网红;要不是从小按照明星标准培养的芭蕾舞者;甚至有些是富二代,参加选秀只是为了玩个票。
伊若水基础很不好。
从身体素质上来说,她四肢僵硬、拉伸不开。
从人情世故上来说,她情商不高、反应太慢。
不会唱歌、不会跳舞、没有话题度。
她硬是凭着自己的脸蛋刷上了“79”的位置。
前世的自己为了赶上别人十几年的进度,天天拼命拉伸做动作。
监控之下,是有目共睹的“努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废物”。
别人辛苦十几年攒下的底蕴,怎么会轻松几个月就被她超过呢?
伊若水拿起自己面前的甜玉米,尽可能优雅地啃了一口,颇有些食不知味。
她遥遥地看着前排的位置,那是聚光灯最多的地方,也是话题度最高的地方。
摄像师、化妆师、导播老师......都尽可能地将资源供给前排的明日之星。
现在再来一次,自己要如何冲入前排呢?
边上的何星凝凉凉开口:“别看了,回神了,你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伊若水回神,她这才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心高气傲,哪怕不匹配爱豆这份职业,也觉得自己是万中无一的明星之材。
而何星凝出身与自己相仿,排名“80”,非常接近。
且此人惯于冷嘲热讽,总是精准地在她梦酣之时泼下一盆冷水。
伊若水收回视线,低下头,轻轻搅拌自己面前的黑咖啡。
“我们来参加这个节目,不就是要来争的吗?”
没错,虽然上辈子的自己有很多错误,但这点绝对没错。
她抬起目光,漂亮的桃花眼紧盯着何星凝的双眼。
“你参加这个节目,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被淘汰的那一天吗?”
伊若水又感到了那股熟悉的情绪。
她那沉寂许久的心中突然有一股热火。
不服输、争强好胜,即使出生烂泥,也坚信自己是天之骄女。
丑小鸭都能成为白天鹅。
那她伊若水凭什么不行?
伊若水深吸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苦咖啡。
苦味在她的口腔萦绕,很快流入了咽喉。
那股苦涩的情绪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那团热火,罪恶与愧疚感又再度袭来。
......
伊若水摸出一把破旧生锈的钥匙,打开了家门。
打开小灯,家里堆积着各种纸壳、塑料瓶,它们用塑料带子捆扎得很干净。
因此,哪怕只有25平米,屋子也不难下脚。
很闷。
伊若水取下了脸上的口罩头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从编织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荣誉证书和孩子们的感谢信,将它们一一收拾好。
信和证书放进饼干铁盒中,孩子们的照片放进相册之中。
这本厚厚的相册此时已经装满了照片,但没有一张是伊若水的脸。
她不敢让别人看见她的脸。
伊若水曾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后来又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害怕因为自己,导致助学公益的名声败坏。
简单用冷水擦过身子、洗过脸后,伊若水从一个上锁的铁盒中翻出了一个精致的蓝丝绒盒子。
蓝丝绒盒子看起来非常漂亮,只是上面隐隐有些暗红色的污渍。
美中不足。
伊若水打开盒子,里面藏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黑天鹅。
骄傲的黑天鹅昂着长长的脖子,似在引吭高歌。
那是一枚黑天鹅胸针。
款式虽然早已过时,但任何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它昂贵的身价。
这份奢侈与这出租屋满地的纸壳、塑料瓶格格不入。
伊若水将自己所有的奢侈品都卖了,唯独留下这一枚黑天鹅胸针。
看到这枚黑天鹅胸针,伊若水哽咽了,但早已流不出眼泪来。
“我花了二十年,才装满了这本相册,”她平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将胸针虔诚地放到了自己的胸前,“那是我能弥补的,是我还能为这个世界做的。”
她将沾了血的蓝丝绒盒子放在自己的眼前,高高地举着:“可是你,我又能拿什么去弥补、去赎罪呢?”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淡白无血色的脸上。
窗框的影子,投在了她昏沉睡去的平静面孔之上。
那是一道黑色的十字,完全地覆盖住了她的双眼。
似乎在说:“别哭。”
......
不过几秒功夫,热咖啡很快就流到了她的胃部。
但那份苦涩却是长久地留在了她的口腔中、鼻腔中,久久难以消弭。
那份罪孽也将长久地伴随她的灵魂,久久难以赎去。
伊若水轻轻放下了面前的咖啡杯。
如果不接近他,那我将永远消不去我那深刻在灵魂中的罪孽。
如果再次接近他,那我该如何面对他那忧郁的目光?沉郁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