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芝加哥还冰封在灰蒙蒙的雾与雪中,大西洋彼岸的海德堡已迎来温暖春日。
劳拉叩响公寓的门,一边褪下手上黑色的呢绒手套,她的手指还有些僵硬,颇为不自然地蜷曲着,似乎仍未从芝加哥的严寒中脱身。
没有反应,劳拉再次伸手叩响了门, “咚咚咚”三声,但屋内仍旧一片寂静,似乎是没有人。
她耐心等了一阵,正预备出声,就听见一阵轮椅滚动的声响,由远及近。
面前的门打开了,裹挟着室内阴冷的风,劳拉打了个哆嗦,她眯了眯眼,缓慢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
“早上好,劳拉小姐,”低沉苍老的声音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
劳拉低头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看起来十分苍老,但脊背挺得笔直。
此时,他正向她伸出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的目光显得格外冷静,这是一句问候,但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早上好,埃里希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劳拉握住老人的手,触到同样冰冷的温度,老人紧紧握了一下后便松开了手。
老人转动着轮椅领着她走进屋内,他似乎不太喜欢过亮的光线,窗帘遮掩在窗户上,仅有几束光线从缝隙穿入,室内显得昏暗,搭配上深色的木制家居,同老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冰冷、沉静又孤独。
他领着她看了厨房、储物室、客厅还有后院,最后说: “你的卧室在楼上右手边,我昨天让史密斯太太收拾干净了,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上去看看。”
说完,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二楼的方向,似乎不准备再带她去看了。
劳拉低头看了一眼,深灰的毯子盖在老人膝盖上,他穿着熨烫妥帖的长裤,脚下踩着一双干净的皮鞋。
但劳拉知道,他永远都站不起来了,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到这来的原因。
于是她收回目光,道: “暂时不了,我还有些行李下午才到,”她顿了顿,看向厨房冰箱上放的一个相框, “不过,我现在有些饿了。”
午餐吃的是通心粉、煎香肠和土豆泥,脑海中关于德国的记忆缓慢从味蕾上苏醒,她最近热衷于高热量美式全家桶,摒弃了过去十多年来健康饮食、规律运动的好习惯。
劳拉吃得很快,在这期间,老人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她下意识看了眼灶台上煮着的炉子,闻到肉的香气。
老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误解了什么,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说: “我正为晚餐做准备,如果你还需要的话,冰箱里还有甜点。”
说着,他就要转动轮椅往冰箱那去,劳拉看着他在狭窄的厨房内灵活地转身,毫不费力的样子,灶台似乎是为了迎合他而特意设计的,即便坐在轮椅上,他也能游刃有余。
“谢谢,”劳拉连忙站起来,她动手收拾起餐具, “但不必了,这一大盆通心粉足够温暖我的胃一整天了。您为什么不先休息一下呢,这里我来安排吧。”
老人没有说什么,他转动轮椅离开了厨房,他往前使劲的时候,原本挺直的背佝偻起来,手背隆起青筋,劳拉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几乎半个手掌都消失了。
其实厨房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高龄独居老人,是如何把这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她把餐具放进自动洗碗机,把垃圾分类放进回收垃圾桶里,用抹布擦干净桌面,便无事可做了。
劳拉看着灶台上沸腾的炉子,咕嘟咕嘟,鼻尖闻到浓郁的肉香,她连忙关了火。
这时,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看见后院的春草生机勃勃,原来冬日已经渐渐消弭了。
前厅传来悠扬的钢琴声,劳拉对音乐一无所知,但她走出厨房,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正弹奏着曲子,那只残破的手掌在钢琴上灵活地飞舞,流畅的音符从他手下倾泻而出,是跳跃的春光,他沉浸在这种温柔里,浑身笼罩着的那种沉默的孤独感似乎被冲淡了。
“我或许是个拙劣的演奏者,但音乐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流露真情实感。”老人在钢琴余音中平静地说道,但劳拉从那平静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我看过你的履历,非常优秀,海德堡大学医学博士毕业,此前在美国芝加哥的西北纪念医院任职。年轻,前途无量,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告诉我劳拉,你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海德堡,陪伴我这样一个孤独将死的老人度过余生呢?”
劳拉没有想到老人会这么问,招聘中介告诉她,需要招聘一位长期住家的家庭医生,照顾老人的身体,如果有必要,她需要协助老人进行安乐死,结束痛苦的余生。
当然,相应地,她也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薪酬。
这里是德国的海德堡,到处都有这样的老人,这根本没什么。
“因为您需要陪伴不是么,我也是的,孤独实在是种很可怕的东西,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劳拉笑了,她说 “又或许是因为,就像歌德说的那样,很多年前‘我的心就遗失在了海德堡’。”
晚间夜幕降临,海德堡春夜的风也是温热的,卧室内只留了一盏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
劳拉取下听诊器放进盒子里,收拾好东西放进包裹, “您还是要按时体检,高血压、心脏病,还有……腿部的旧伤。您有按时吃药吗,从明天开始,我要全权负责您的饮食。”
“唔……”老人整理着膝盖上灰色的毛毯,有些不满地嘟囔, “我今年已经86岁了,像我这个年纪还这么健康的老头可不多见了。”
确实,86岁的独居老人,但他能把自己和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哦这得益于我年轻时每天锻炼的好习惯,那个时候我……”老人的话头戛然而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劳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但她只以为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是男人,总是容易感怀时事无常。
她站起身来,抬手看了看腕表: “是的,您很健康。但晚上九点二十一分了,您还是要准备休息了。”
说着,她替老人掖一掖被子,把台灯调暗。
老人转过身去,身形隐没在昏暗的角落,劳拉看见他倒映在墙上单薄佝偻的背影。
“晚安,劳拉。”
在关上房门前最后的一瞬,劳拉听见身后的老人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