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丽的银河
四月的阳光格外明亮,懒洋洋地铺撒下来,即使遇到障碍物的阻挡,她借助岩石、湖面、雪山……的反射,她想亲吻每一个她不曾达到的地方,让所有阴暗的角落变得明亮和温暖。
快速的攀登,白玉瑕有些微喘。纱帽山半山腰这个位置是他常常独处的去处,这里存放了这个十九岁青年的所有过往,喜悦藏在盛开的野花上,藏在鸟儿的歌喉里;哀愁在移动的白云里,在呼呼的松风中。他停顿了下来,气喘变得稍微平息。他把目光洒向四周,他今天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和现实世界不太一样,花朵上的蜜蜂,都有一张孩童的脸,有的在微笑,有的愁容覆盖,俨然一个微型的人生百态;山泉流过小溪里的石头,以往发出的淙淙声今天被溪石紧紧地吸附着,变得静谧;就连他喜欢的松涛声也消失,松枝无声地摇曳着,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疑惑、不解在他的眼里如微波慢慢转到他的脸上,脸部不自主抽动了一下。抬头遥望对面的文笔山,山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足球场大小不规则圆形山洞,洞口边缘乱石堆砌,凸凹不平,洞口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明亮的阳光倾力泄入洞口,但是洞里的黑暗仍然如骷髅的双眸,似乎要吞灭一切。白玉瑕的目光突然呆滞,洞口似乎有某种魔力吸住他的所有注意力。无边黑暗的洞口,似有点点繁星,紫红色的絮状星云如狂风雨来临前翻滚的云海;带状的银河如飞天的舞袖,缓缓展开,扩大,徐徐飘出洞口,越过山谷,朝他袭来。待他正要躲避时,白玉瑕这才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能动弹,此刻他唯有能控制的,只有他的眼睛,他把目光避开洞口望向山顶,那也是另一个奇异所在,锋利的文笔山笔峰没有了,变成了少女□□的形状,底部白皙,海棠色渐变到峰顶,如此美妙的色泽,他的目光再也不想移开,忽然白玉瑕觉得一整热流带着层层波涛冲向他的头顶,如做过山车般冲向云霄,全身失重,面红汗湿,呼吸紧促。
母亲出门的关门声惊醒了梦中的白玉瑕,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俯卧的睡姿被枕头挡住了鼻孔,虽然卧室的温度适宜,但他还是满身是汗,短袖汗衫已经入湿布贴于他刚发育的胸肌上。翻身坐起,旭日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他的小窝,光线里尘埃飞舞。除了挂钟哒哒的声音,仔细听听,还有厨房熬汤的咕噜咕噜声,其它如梦中一样安静。
他给自己几个轻微的耳光,想从梦中快速清醒过来,今天是高校第一批录取的最后一天。昨天的查询没有结果,分数刚好超重点20多分,加上他报考的大学是比较著名的文汉大学,按以往的录取分数,今年他的考的分数希望不大,能否录取上就是未知数了。昨晚饭也没吃好,去河边的步道上跑了几个来回洗完澡就躺床上。开始还能迷迷糊糊听见客厅父母的低语。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白玉瑕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小市民,见儿子最近因为高考录取变得浑浑噩噩,一个人默坐在院子里抬头观云卷云舒,低头看蚂蚁觅食……有时候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出去一个下午,回来就进卧室,带上耳机就听音乐,偶尔也用录音机外放,但她从始至终都只听到一首《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的歌曲,完全没有了青春的活力,但也是青春男孩应经过的阶段。中年妇女的直觉告诉他,孩子心里不仅仅只有高考,肯定还有其他的事。面对成年后的孩子,父母的卑微来自于不再敢问孩子的私事,她知道他的孩子不想主动告诉别人的事,问了也不会说,包括她自己。日渐消瘦的身影和颓废的目光让作为母亲的她有些焦虑。天微微亮,她就去农贸市场抢第一批的鲜藕和农家土猪肉排骨,想给儿子煲一锅他最喜欢的排骨藕汤。一个人在厨房悄无声息洗菜切菜,怕一点点声音惊醒她梦中的孩子。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怕汤味飘出厨房影响到熟睡的孩子,她把厨房的门也关上了,一切忙毕后也还不到清晨七点。为了儿子能尽快拿到通知书,她今天要还要去拜观音大士。她蹑手蹑脚走出大门,在关门瞬间,老式的门锁还是发出咔嗒的一声,继而轻微咳嗽了几下,为了这几声咳嗽,她发痒的嗓子在屋里已经憋了好久。
母亲的咳嗽声消失在筒子楼道的脚步声里,老式的筒子楼,厨房和客厅联通,卧室门也不隔音,厨房里藕炖排骨的香味顺着漏音的门缝也漏了进来,飘进了白玉瑕的鼻子里。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夜的多梦,浑浑噩噩,想不起昨夜睡前吃了啥。从床上起来,从两管牙膏了抽出冷酸灵牙膏,洗漱完毕,拿起碗就往小火咕嘟的的砂锅煲里打汤和藕。等嘴唇快触及到碗沿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恶心,随手“哗”一下把汤和藕都倒回砂锅里,顿时溅起汤花,几滴滚烫的汤汁掉在手背上,哎哟一声后接着一句:“真背时”。
客厅的茶几上,一块沙巾盖着电话机,他坐在椅子上,揭去盖布,把昨晚到现在的未接来电看了一个遍,除了三姑妈家的一个来电外,过去的一夜电话里什么都没发生, 更没有他想要的电话。“咔”地一下把话筒重重地扣在了座机上, 抱头低语:“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不知多久,门外的钥匙声响起,他的母亲已经拜观音大士回来了。
“玉瑕,起来吃饭了没?”母亲进来看见儿子躺坐于椅子上。
母亲的话不但提醒了他早餐没有吃,连厨房里的火也忘记关了,他急忙跑过去,还好,里面的汤还有大半,只是变得更浓了,快速关火。“妈,你一早外出做什么去了?”
“没啥,去你三姑妈家找她有点事”。白玉瑕的无神论是天生的,她知道如果告诉儿子是和三姐去拜观音,免不得儿子一阵的反驳。每次看见儿子反驳时那双眼无畏的眼神,她都心里默默祈祷:”观音菩萨,别和他计较,他还是一个孩子,饶恕他吧”继续问:“早餐吃的啥?”
“两个包子,楼下小店买的”白玉瑕怕母亲担心自己没吃早餐。只好撒谎。
“吃了?”
“哦,吃了!”他加重了语气
“那也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午饭早点吃”
“哦”他的语气有些轻微,底气不足。
白玉瑕午饭吃了些藕,喝了两碗汤,生啃一个黄瓜,他就觉得吃不下了别的了,虽然妈妈也在餐桌上放了他爱吃的荞酥。七月初的阳光很是刺眼,云贵高原上,空气清洁,阳光肆无忌惮地刺下来,碰到水它就扎进水里,遇到石头它就一点一点咬进去,就连反光镜,她也恨不得刺穿,此时的阳光,势不可挡。
“妈,我出去网吧查查录取通知书”
“外面太阳大得很,老得很,晚点再去吧?”母亲一副商量的口吻。
“不等”他没等母亲说完,已经迈出家门。
白玉瑕进入网吧,让管理员开了台角落的电脑,刚坐下,身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同龄人抱头把脸深深埋入臂膀里。他轻轻拉了下自己的电脑椅,侧脸看了下对方的屏幕。电脑上显示:你的查询无记录。这句话他最近几天是天天见面,显然这哥们今天算是落空了。白玉瑕打开自己电脑,登录网站,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在这个网站上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密码了。今天,最后一天,如果没有,他可能就落第一批招生的榜了。他双手干洗了一下脸,躺椅子上闭目稍许,然后“咔咔咔咔”敲动键盘,数字在电脑上翻滚,点击查询键的时候,他瞬间闭眼,但不足一秒,他还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电脑屏幕上出现了表格内容,文汉大学四个字如钻石的光芒,格外耀眼,他说了句“操”。再逐字逐句地读上面录取内容,表格里“白玉瑕”这三个字他看了三遍还不放心。把身份证号也对了一遍。确保无误后,他足气补了一句:“他妈的!”。
领座在一句他妈的话里惊异地抬起来头,待他看到白玉瑕的屏幕时,他也来了句“日他妈的,厉害”。两人对视一眼,虽不认识,相视一笑。
“厉害啊,文汉大学国贸专业,恭喜”
“擦边分录取的,实属幸运”白玉暇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言聊开后,才知道都是同校不同班的。白玉瑕很想把这个信息分享给他父母和他关心的人。看着校友一脸的凝重,他离开网吧时安慰了校友,告诉他今天下午还有几小时,等等看,还是有可能等到录取结果的,出网吧的步伐比进来时轻快了很多,回家的步伐如风。
夜晚的白玉瑕家里,快乐的气氛弥漫任何一个角落。妈妈微笑时漏出的牙齿比平时多了,爸爸不善言辞,坐在沙发的中间显得很突兀,三姑妈和四姑妈夸他们弟弟教育有方,他只是说“全靠玉瑕勤奋,孩子懂事”亦或是“他爷爷可能安放对了地方。”
白玉瑕躲在沙发的角落,虽然他是今晚亲戚们来恭喜的主角,他如同醉酒一般,身边嗡嗡的嘈杂声,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能附和大人们的话外,无法参与讨论。
母亲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后走出房间,他也跟了出去。母亲双眼不安地说:“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出去了,有个姑娘打电话找你。让我转告你回来后给她打电话”。白玉瑕只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了”就立刻回到客厅,他走到电话机旁边,查到了那个他等待已久的电话号码。在活跃的气氛里,没人注意到他的表情,他们来祝贺的是他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什么事能有在千禧年考上一所重点名校重要呢?
客厅里的灯光,更让房间显得闷热不堪,他们有的用手扬风,有的用纸巾擦汗。家里那台老掉牙的风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抗议疲劳运转,似乎随时就要散架。七十年代建的苏式瓦房,就连木条都在在热浪下散发出一股综合的陈旧味道。云贵高原上,这个年代,几乎是没有人家装空调的,一是没钱,而是他们觉得没什么用处,最好的空调就是窗户了。白玉瑕看着窗户外面的皎洁月光,他知道,七月的月光越皎洁,外面越凉爽。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裤子上的口袋,捏到了IC卡的外型。他没有给谁打招呼,望了母亲一眼,用头往外一偏,他的母亲就意会到他要出去了,回以微微点头。
小城市街道上车水马龙,机非混行,喇叭响个不停,虽然是夜晚,但是还是如同白昼般的喧嚣。白玉瑕要找一个安静的电话亭打一个安静的电话,约一公里路程的街心花园里,那里有一个他经常打电话的电话亭,他快步走向街心花园。斑斑点点的月荫下,一对情侣在电话亭旁边的长凳上正在热吻,白玉瑕犹豫了片刻,用脚加重了踏地的力气,同时假咳了几声,便朝电话亭走去。情侣热吻并没有听见他的到来有任何改变,抬头看了一下,继续为爱表演,唯一变化的可能就是想给这个小青年炫耀吻技的心境。因为这对家伙热吻时居然把二人的侧脸对准了他。白玉瑕转身背对着他们,他把IC卡插入电话机,清了清嗓子,咽了几下口水,模拟了几句“你好”的发音,像是要发表什么重要演讲前的准备似的,觉得还满意后,才一个一个地按下那八个珍藏在他心里的数字。
“嘟……嘟……嘟……”话筒里响起,他的心脏却是“咚咚咚……”频率比电话里的嘟嘟声快了很多。
“喂,哪位?”甘甜的声音,犹如山溪水清澈而甜美。
“是我”低沉而纯粹。
“你不说你,我也知道是你,你怎么不在家里打电话?”
“家里人多呢,怎么能安静聆听你的声音?”
“哦,你拿到通知书了吗?”
“嗯。”
“那太好了,是那所大学吗?还是哪所大学?”
“是个秘密。”他缓了口气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是秘密,厦门大学?”
“不是,不要猜了,你不可能猜对的。”白玉瑕这次填的大学志愿,是一次逃离的志愿,以前从来没有和她提及过要去这座城市,更没有提起过这所学校。
“真是小气啊你”她的语气里夹着责怪。
“嗯……嗯……嗯……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也迫不及待地等待对的回答。
“我……我……我就想问问你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
“没有别的了吗?”他多想听到一句除了通知书以外的事。
“嗯……没有了”
……
通话突然戛然而止,双方都不知道如何接下一句,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里电流吱吱吱的声音。旁边长椅上情侣不知何时停止热吻,两双眼睛看着白玉瑕,白玉瑕突然觉得面部发热,话筒如千钧之重,拿话筒的手顿时发软,不拿话筒的另一只手不知放在何处。
“真的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了吗?什么的都行,我都想听。”带期待而无哀求。
“嗯……嗯……没有了。”纠结的声音,似果断却又有很多未表达。
“那我感谢你的关心,我录取了,还满意吧。”
“恭喜你!考上了满意的大学,去追寻你的梦想。”
“也许是逃离,也许是漂泊……追梦……谁知道呢。”
“这是你选择的。”
“其实……你是可以决定我的选择。”
“总之,你考上了好大学,我替你开心。”
“谢谢你!”
……
又陷入到了一段寂静,白玉瑕只好说:
“再见”
……
“再见”那边也是等了一段时间,才响起回应。
他没有立即挂了话筒,话筒那边也是一片安静,几秒后,他的话筒里再次传来嘟嘟嘟声。旁边的情侣看看怅然的白玉瑕,男人说了句:“小兄弟,胆要肥”,他的女朋友嬉笑着捏了下他的脸。而后继续给他表演二人的吻技。他怎敢正视观摩二人的吻姿,觉得虽然这是月下,但不是花前,这里亲吻还是有些不够浪漫。
月光透过稀稀疏疏的银杏树叶,每一片叶子都在煞白的水泥地上投下一个心形的影子,互相依偎,互相拥抱。远处一个大爷轻轻地摇着扇子,一条土狗匍匐在他的前面吐着舌头。几个孩子含着冰棒欢快地追逐着。白玉瑕双手抱于胸前,打了冷颤,原来七月的天,也可以这么寒人心。
一个月前,两天的高考终于结束了,白玉瑕如一匹脱缰的小马驹,他欢快地奔跑着,跳着来到响水滩瀑布。这是全国唯一的城市天然瀑布,离他家不过一公里,他常来此观玉珠飞溅,听跃水轰鸣。瀑布把山峰一分为二,东面是沙帽山,西面是文笔山。文笔山略高于沙帽山,传说有阴阳八卦地理先生建议在文笔山建一塔,以此压住强势的白虎抬头。但是百姓塔阁不分,或是他们故意把那座塔叫做文昌阁,本意是希望本地文昌鸿运。白玉瑕几乎不去文笔山,无论是观瀑的最佳位置,还是两山风景的对比,沙帽山远远胜于文笔山。白玉瑕喜爱沙帽山的青松石泉,瀑鸣松涛。他站立瀑前,闭目面瀑,心里默默地说:“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阳光下的男孩,他的血液如这滚瀑,冲击着每一根神经。十九岁的他,此刻才觉得成年。不拜神佛的他,双膝跪于瀑前,对着翻滚了千万年的瀑布,许下了两个心愿!
九年前的一天,父亲下班兴奋地对全家说:“我们厂区宿舍要换到市区,可以摆脱这个鬼地方了。” 白玉瑕的母亲正在淘米,一不小心把米也倒进了水池里,哗哗的水龙头把米粒冲进了下水道。
“哎呀,这么好的事啊,什么时候搬?”
“厂部的通知是这个秋天就要搬完毕。”
妈妈掩饰不住喜悦说:
“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死气沉沉的村镇了。”
“那以后我们就是城里人了吗?”白玉瑕妹妹白琴川歪着小脑袋问。
“是的,我们全家都将是城市户口了,这里的农民买一个城市户口要两千多元呢,我们家四口一起转了,就是快一万啊。”爸爸的话里包含了不知多少骄傲。此时,“万元户”在这个镇上也是屈指可数。父亲把目光投降白玉瑕:“瑕儿,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到了市区,你会考上一个好的高中,还会考上大学”。白玉瑕坐在那个四条腿摇晃的小木凳上,左右摇动。父亲说的高中、大学他是不感兴趣,唯一他能理解的是他将离伴随他成长的唯一小镇。他不愿意舍弃这里一片片碧绿的田野,还有小学后面那个土坡和夏天他和小朋友们能在里面憋气比赛的小河。但是孩子的想法和意愿是最不值钱得。除了跟随,他连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咔”的一声,木凳的小腿断了,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妹妹笑了,妈妈笑了,爸爸也笑了,一家欢乐的气氛里,损坏这条摇晃的凳子不值得提及。
背着一个帆布书包,白玉瑕找到了四年级(2)班的教室,打闹的小朋友们有的停下步伐,看着这个陌生的面孔,就知道这是插班生了。他看看教室的前面,不是人头就是书桌上已经放了书包。显然没有他的位置。最后一排到有两个空桌。去空位上坐下后,不一会也来了一个插班生,对方很大方的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告诉白玉瑕他的成绩非常棒,父母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考上大学送来的。他问白玉瑕:“你为什么转学到这里?”白玉瑕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跟我爸来到这里。”
九月的秋阳,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一个穿白色T恤女孩子朝白玉瑕走来,阳光洒在她白色的衣服上,反射出的光笼罩着她,她如罩在一个光环里,学生头发型如墨瀑撒向两肩。她走到白玉瑕他们两人面前,抬起眉头对二人说:“你们是插班生刘对和白玉瑕吧?老师让你们一会儿去办公室填写资料。”说完就转身就走了。刘对还在滔滔不绝地给白玉瑕介绍自己过去的学校,还有昨晚才看完的西游记。可白玉瑕眼里只有那件白T恤和那对抬起的双眉,感受到的还是周围存留的一丝甜甜的气息,同桌的话犹如蚊子嗡嗡,烦人不已。他用指头捅了一下前面的同学说:“刚才叫我们去填资料的是谁?”前面同学回头打量了下两位新生。“那是学习委员戚梦君。”“戚梦君”白玉瑕重复了一遍。“好好听的名字啊。”他自言自语道。
嘈杂的操场上,正在拍小学毕业照,女孩们在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男孩们在找自己的兄弟。老师除了一句按身高排列外,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六年的管教,她不想把吼他们的厉声放在这个分别的场合,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快六十的司徒老师的心里很寂寞,她知道又是一群孩子即将离她而去,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批了。
同学们闹哄哄地按高矮顺序你推我攘,白玉瑕没有立即站在队伍里,他站在旁边的法国梧桐树下,静静地观察着站队的变动。此刻他的感官只剩下视觉,他的目光在寻找那个红衣女孩,穿了一身靓丽红上衣戚梦君,五颜六色里最出众。待队伍快成型时,白玉瑕快速挤入最后一排,站在了红衣戚梦君的后面,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原本以为她会白裙一身。多少年后,每当白玉瑕看到这张毕业照时,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按高矮顺序站位的。更让他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勇气直接站在她的身边。
搬椅子回教室的时候,他走到她的身边问她:“你家在哪里?”问完后他搬起椅子几乎没有停留往前走,他怕得到无声的回答。他的身后传来甜甜的天籁之音:“六里坪。”过了两秒,又补了一句:“酱油厂旁边。”这两句话,经过他的耳道,深深地雕刻在了他的耳膜上。
初中的时光,白玉瑕突然对学习感了兴趣,对知识的渴求让他越发地想博览群书。去图书馆借书的路上,他遇到了小学同学汪丽萍。才一年不见,对方见到白玉瑕的时候差点不敢打招呼。她捂住嘴巴说:“你怎么变这么高了?”
“没有啊,是吗?。”白玉瑕也认出了老同学。。
“你的声音也变了呀,有点公鸭子的嘎嘎声。”她乐呵呵地说。
“这个形容词好像不太好听。”
“你在哪里上学?我在七中”
“我在一中”
“你知道吗?戚梦君也在七中,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呢。”
“呵呵,是吗?”白玉瑕问得有些颤音。
那个午后,他和她坐在图书馆的亭子里聊了以前的同学,分享了毕业一年后大家的经历,孩童时的一年,在他们心里是很长很长……,他们聊了好久都聊不完。多年以后,白玉瑕对比才知道,儿时的一年是一年,成年人的一年是一瞬!
初二圣诞节前的一天,白玉瑕刚走出校门,他又看见汪丽萍。她见到他立即挥舞着右手。他左右看了看,身旁和身后都没人,确定是找他的。她从手提袋里神秘嘻嘻地拿出一个卡带,告诉他:“这是你的好朋友戚梦君让我带给你的”。他听到藏在心底已久的三个字时,小鹿蹦跳的心脏和大脑感到一阵眩晕,觉得自己的脸如在火炉旁一样烤得发烫。他用手在校服上擦了擦,刚打完篮球的手,已经洗净好一会儿,但还是觉得湿漉漉的。翻过来覆过去在身上擦干净后,双手接过她的贺卡。
“要不要打开看看?”她好奇的脸上带着微笑。
“现在不……用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没有强求,完成任务后的她和他在路边小店吃了点烤串,各自回家。待汪丽萍消失在街角,白玉瑕转身走进学校的小树林,那里有几个供自习的小石凳。他用书包把石桌抹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取出贺卡,启封的时候担心过快会撕裂任何一个文字。心跳和颤抖的手几次都不能打开卡片的一个折叠角,他有些恨自己没出息。等不不及卡片完全展开,目光就落在卡片的内容上了。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写的东西,每一个隽秀的字,他都能幻想出她写字时的姿态和面容。他默读道:
“毕业分离后,我们都快忘记了彼此,
我们从未有过任何承诺,但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
青春的森林真大,你的声音又太轻微
希望我的每次一呼唤,都能听到你的回应
你的朋友,梦君
祝你圣诞快乐,学习进步”
他眨了眨眼,顿时觉得热血沿着每一根血管,冲向头顶,他感到轻飘飘的,如在云端,从未有这种感觉。他对这短短的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已过中年的她,对这几行字背诵的流利程度比他最爱的《将进酒》更为流畅。她又仔细观察了这张贺卡,字的背景下,都是玫瑰的暗印。那一朵朵玫瑰,在货卡上徐徐绽开,花蕊上,滴滴玉露欲坠。白宇瑕摘下眼镜,揉了揉潮湿的眼睛。此时正值寒冬,他发现小树林的地下忽然冒出朵朵艳红的彼岸花,如情丝的花瓣在寒风里摇曳;抬起头,空中的白杨树上,已是樱花簇满枝头,寒风过后,落英缤纷。满眼朦胧的他,闻到的是阵阵花香,似身处阳春三月。双手捧起贺卡,贴于嘴唇,贺卡上的气味渗入了他的鼻孔,他的大脑以及情窦初开的心。
他没有回寄贺卡,他要写一封信。白玉瑕坐在杂乱的卧室里,书桌上已经有几个揉成团的信笺。双手托腮,脑海里全是戚梦君的笑脸,他眼里的光照亮了信笺,但是他心里的万千语言,却无法成型。对于一个作文高手,甚至拿过全市一等奖的他,此刻却无法驾驭一只笔在短短的一张信笺纸上书写。就如有时候你的手很痒,但是你却找不到挠处,这是多么难受啊!
他不得不今天就要完成,如果明天寄出,同城的信件,也就两三天就可到达目的地。做完作业,待父母和妹妹都入睡后,他关门的时候,用咳嗽声掩盖反锁门发出咔嗒声,坐于书桌前,犹豫了片刻,他写下了他人生第一份给女孩子的书信。
戚梦君
你好
转眼毕业已经一年半,时间虽短,对我极长,没见你的日子,每一刻的秒钟滴答声我都听到,都敲在我的耳膜上。不知是否有你的呼唤,亦或是你不曾离开,总觉得你在我身旁,怎敢轻言忘记你?
这一年半,我的初中生活已经适应,学习也还行,总是班里的前茅。我很怀念小学的时光,虽然我们那时都很年幼,但是开心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年幼而放弃我们。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四年级插班的那一天,你就给我带来快乐,希望快乐无止境!你的近况怎么样?是否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与我分享吗?我愿意做你的知心朋友,期望能给你带来快乐。
还有,你的学习怎么样了?还是那么优秀吗?七中比一中的教学要好,你们班肯定优秀的人很多。期望你和小学时一样,保持热爱学习的态度。考上重点高中。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告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你的老同学白玉瑕
1996年12月25日
白玉瑕把笔搁在信纸上,还没读完,他已经对自己鄙视了一百遍,这写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啊?词不达意,毫无深度,心中虽有千言,落笔却只有一句,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展开垃圾桶里的一张张信笺一看,和这封的内容也是相差不大。再来一遍,也不过如此。他只好把眼前写好的信笺叠成一个长方形,放进信封。对已经成为纸团的草稿,他捡起来,展开,每一份都再看一遍,有几分舍不得,但还是把它们撕成纸屑。他知道,不能让母亲看到这些。
她的回信,姗姗来迟,寄信后的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去传达室翻那一堆堆的信封,每次都觉得那堆未领取的信封里,肯定有一封是他的,只是他不够仔细没找到而已。在几次失望返回后,约两周后,他终于在一个信封上看到了他和她的姓名。从此,他们沟通以“信”,分享开心,分享忧愁。唯一的缺点是,信只能写到学校,不能写到家里,暑寒假,他们的沟通就暂停了。在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封来信里,戚梦君说开学的时候会给白玉瑕一个惊喜。这个未知的惊喜,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寒假,乃至于除夕夜晚上,和妈妈聊天时,他脱口而出:“妈,她会给我什么惊喜呢?”母亲听了后一头雾水,看着儿子一脸吃惊的样子说。“什么惊喜?谁能给你惊喜?”白玉瑕从期待的幻想里走了出来。“嗯,明天播放的《水浒传》还有什么惊喜呢?”妈妈看了看他的眼睛,觉得这孩子看电视看魔怔了。
初春,阳光还不那么有力,热气从睡了一冬的泥土上蒸腾起来,在地表形成一层薄雾。暖阳的轻抚下,山脚下的草地上,部分树木的枝头上,已经有了鲜嫩的绿色。坐落于豹踞山下的一中,站在走廊上,整个豹踞山的美景一览无遗。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在顶楼的初二2班,在教室的门口,白玉瑕俯在走廊的栏杆上,远眺了山景,目光慢慢回到人来人往的操场上。在他的斜下方初二(6)班的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女孩,他似乎不敢相信,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仿佛是在梦中,直到那个女孩抬起头回以灿烂的微笑,春风拂过他的面孔。他才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个惊喜吧。从此这个栏杆扶手,是白玉瑕课余最向往的地方。6班门口的墙壁,也同样是她课间休息最值得的倚靠。两班之间的空气里,充满了青春甜美的气息。
初中剩下的一年半里,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他们仍然以书信沟通,即使两人在学校里遇到,也是面带微笑点头会意。学校的圈子很小,要做让人不知道的朋友,他们都会在信封的寄件人处写一个假名字。她写的是吾彤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玉瑕都快搞不清他的朋友是戚梦君还是吾彤然。在他心里,这两个名字都一样重要,它们的背后是哪个嘴角微扬,一身白衣的女孩。
初三毕业的前几天一个下午,刚到校的白玉瑕发现抽屉里多了一本书,一本风靡校园的小说《花季雨季》,他正要问谁放的,观察了周围的同学,显然没人注意到他。他打开书的第一页,就看到了书的第一页里夹着一张粉色卡片。上面短短一句话:“明日早上6:00,学校的小树林里见。”没有署名,也根本不用署名,这个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她是谁。
离中考还剩不过十来天,以目前他的模拟分数排名,考上本市最好高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除非发挥严重失常,白玉瑕谈不上紧张也谈不上轻松,他只是把中考认真地当做一次模拟考试。当夜,皓月当空,坐在窗前的白玉瑕,关了台灯。月光瞬间抢了进来,散落在桌子上,也洒落在他思念的面孔上。透过窗户,刚好能看到那一轮明月。白玉瑕没有写生活日记的习惯,虽然老师布置的日记,他几乎每次都能得到好评,但他称呼那为作业日记。用他的话来说,谁会把自己的心思写在日记里呢?他的日记本,就是天空中的明月。月圆夜,他把所有对她的想念,都刻在月上的那株桂花树上,每一个枝条,记录的是一份相思,每一片树叶,记录的是他的等候。能见到下弦月的时候,往往是在凌晨梦里醒来,窗外冰凉的月色,把他对她的思恋传递上了弯弯的小船。以至于每当月亮升起时,他都能找到每一份日记的位置,只要他眼睛在那一个位置多停留两秒,他的日记就如打字机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显出来,串成一个个难眠之夜的故事。在今晚的明月上记录下今日的心情后,已是午夜过半。明天,究竟是如何的美丽期待?
一夜的半睡半醒,闹钟刚一响,他立刻伸手按住闹铃,避免吵醒家人。他在水池旁用冷酸灵牙膏先刷完牙,再用母亲的洗面奶认真涂抹脸部的每一寸,第一遍洗完后还是不满意,再来一次,因手太过用力,脸部出现了毛细血管充血,出现了潮红。有些自然卷的头发,他打理成郭富城的发型;偷偷翻出妹妹的雪花膏,在脸部涂均匀。但总觉得还欠点什么,没办法,家里香水是没有的,只能用驱蚊的花露水在衣服上洒下了几滴。
西南地区五点半的清晨,太阳还在山地睡觉,唯有太阳梦里的脚似乎用尽了全力在苏醒前从山背后踹向天空。在这多条脚的衍射下,小城市轮廓变得清晰起来。白玉瑕穿过一条只能通过马车的窄巷,出了巷子就是这城市的母亲河,河面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如孙大圣放牧的天河。空无一人的河岸上,只有白玉瑕欢快的脚步声,他低声唱起了狮子王的主题曲《今夜爱无限》。那个正在赶赴约会的青年,感受到的都是空气里花的香甜味。宁静的清晨,万籁寂静才是人生中最动听的和弦,伴随他去见最美的人儿。
他穿过空旷的操场,走到了树林旁,不知是要坐下还是站立,是要抱手还是双手插兜,唯有选择在寸方之地徘徊。此时旭日照高林,阳光已经洒满了豹踞山的山头,金黄色从山头徐徐往下蔓延,几只杜鹃在林地里觅食,喜鹊在枝头“喳喳喳”地呼唤伴侣。在树林外跑道的尽头,一个白衣女孩,在晨曦中,不紧不慢走向树林的边缘,她极力掩饰她的心情。他们相距两米站立,他注视着她,她躲开她的目光,投到豹踞山的金色山顶。瞬间,一缕阳光穿过教学楼过道的空隙,投在了她的脸上,那是早晨最娇嫩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她那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娇嫩唯美。这一刻,白玉瑕的眼及之处,都是青春少女矜持的微笑。他觉得这个清晨如此美好,一切都如此美丽,如坐云端。
“嘿!”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以此先开了口。
“发什么呆呢?”她侧着头,轻咬粉嫩的嘴唇看着他
“看这个美丽的清晨。”
“以前就没看过这样的早晨?”他眼神灵动。
“嗯……没有,这是第一个”他犹豫了一下,其实他还想补充,这样的早晨不曾有过,但是他有无数美丽的夜晚。有无数个美丽的夜晚在圆明夜思恋她,但理性告诉他,这样的话只能留在心底。
“希望以后还有比这更美的。”
“当然会有,一定会有的。”
“昨天你就知道是我吗?”他自信地问。
“除了你,没有谁的字体会刻入我的眼睛。”
“希望你只记得我的字。”
“永远。”
“半个月后,我们就离校了,我和你肯定不可能在一个高中。”她低下了头,她知道她的成绩是无法和他相比,她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他能上最好的高中,担心的是她不能,这样可能会走散。
“不一定,我可以报考你考的高中呀。”他询问他的语气。
“真是愚蠢,你可以上最好的高中,我考不上的,你不值得去上我考的高中,这只是一个小城市,真要见面,也最多半小时的路程。”她责怪他,她自然流露出以后想和他经常见面。
“我……我想我在任何一所高中都可以考上大学。”他争辩道。
“读那个学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联系到彼此,能记得彼此。”她的话说得越来越轻,但却越来越让白玉瑕感到兴奋。
“嗯……我永……不会忘记你”说完这句话,白玉瑕的心脏几乎快跳了出来,处于失重状态,如过山车一般。
白玉瑕刚说完,她的脸瞬时红了,红得如天边的朝霞,她用双手捂脸,似乎喝到了甜如蜜的饮料,滑过她的嘴唇,她的舌头……耳膜也嗡嗡发出声,她快听不到了外界的声音。她从麻醉的感觉中挣扎着醒过来,看着面前手足失措的男孩,他说:
“我也是。”
青春的森林真大,寻找对方的声音穿过重重的阻挡,变得轻微。幸运的是这对小青年,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了彼此,开始了属于他们的青春。
阳光已经完全扩散到豹踞山脚下,也扩散到了操场上。零零星星的学生从校门进入,觅食的斑鸠配偶振翅高飞,这个早晨,它记录下了一段幼稚但纯真的对话,它真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啊。
高中三年,他们保持着书信往来,高二的时候,他知道她家的电话,可是他从来没打过一次,直到高考的到来。
一辆出租汽车在白玉瑕的跟前急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也闻到了刺鼻的橡胶味道。司机愤怒地从车窗探出头,骂一声:“找死啊你,不看路”。白玉瑕才从恍惚的神情中清醒过来。他一脸迷惑的看着司机,他忘记了什么时候从有银杏树的街心花园里走到了马路上。司机愤怒的样子没有把他拉回正常的情绪状态,他半欠身体说:“对不起,没注意到”。司机伸出窗门的手,刚想发火拍车门,看到了白玉瑕的表情,语调变得温柔了不少。“小伙子,注意一下路呀!真的撞到就麻烦了。”白玉瑕从脸上挤出了几丝歉意的苦笑,对司机点了点头。汽车扬长而去,他走进了回家的长巷子。此时月亮已经接近中空,有人已经进入了梦乡,巷子变得宁静,偶尔有狗声“汪汪汪”。在他的脚下,一个黑色如团的月影寸步不离的伴随着他,在孤寂的小巷子里面,慢慢移动,那是他的影子。
快到家门的时候可以看到客厅里面已经没有了人影晃动。来祝贺他考上大学的亲戚们早已回家去了。此时冷得有些发抖的白玉瑕,看到客厅里发出昏黄的灯光,顿时觉得暖和了不少。他呆呆地立在门口,闭目思考了几分钟,努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待他觉得恢复正常了,才用手轻敲了门。开门的母亲面带微笑和充满疑问的眼神,白玉瑕嘟嚷了几句,“屋里刚才人太多,太闷,想出去透透气。”母亲没有说什么,给他递上了一杯饮料,爸爸还沉浸在他考上大学的喜悦里。妹妹正在给刚进门的哥哥切水果。电视里正在播放《情深深雨蒙蒙》。家里面一片祥和,温馨,他在配合出这屋里相适应的表情。
今天晚上和多少个高考后的夜晚一样。没有了学习的目标,从课业里解放出来,最近也没有了求知欲。小学老师告诉他们要考上好的初中,初中老师说只有省重点高中才能考上好的大学,高中老师的目标倒是简单到考上好的大学,至于考上好的大学后的目标,老师们都没有说,可能他们也不知道吧。目前他喜欢做的,就是静静的坐在窗前,有月亮的时候就在月亮上写日记,无月的夜晚,他就在风里面写情诗。今夜的月亮如此唯美,但只适合白玉瑕在上面书写悲伤的日记。在桂花树的顶端,他选择了一片最大的树叶,记录下今天的惆怅与痛楚。
二十多天前,高考结束的日子。十九岁的白玉瑕,按法律十八岁已经成年,但他心里面认为,只有能承担起责任的人才是成年人。所以他认为高考结束日才是他成年的标志,今天以后,做什么事都能对自己负责,能对他爱的人负责。五年里他和她的书信往来。他从未在信笺上写到一个爱字亦或是爱情二字;她提得最多的也就是我们是知心朋友,永远不要忘记彼此。在这呼吸都带着爱情的年龄,他要给他托出真心。
干净整洁的书桌上放着一张苏州刺绣的手帕。他的远房亲戚从苏州带过来送给他母亲的礼物。手帕大部分留白,唯有一株兰草,绣于手帕的右下方,似生于幽谷,墨绿的兰叶和盛开的花朵却不想孤芳。对于给她书写爱情的信物,思考良久的白玉瑕觉得唯有此物最适合。其他的书写载体,不配她,她在他心里,就是这株空谷幽兰。他提起笔,五年来的想念以及每一个月明夜,如画般一帧一帧地在他的大脑里翻过,不觉双眼朦胧,泪湿眼眶。
亲爱的君
亲爱的君,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九年前的那个秋天,四(2)班的教室里,那个一身洁白衣裳的你,走进了我的心里,从此未离。对你不曾说过一个“爱”字,可我以前给你的书信个个都是爱字,与你见面我的呼吸,都是我爱的气息。今日之前,未成年的我们不适合说爱,今日之后,请允许我说“我爱你!!!”。我诚惶诚恐,不知你意,希望牵上你的手,感受你的温度,感受你的一生。请让我呵护你,请你答应做我的终生伴侣。
十号是填志愿的日子,如果你感觉你考得还可以,我们一起填厦门大学,如果你觉得有风险,那么请告诉我你需要填的大学。我一定会和你一个大学,至少也是一个城市。
我家的电话,你没有打过,希望不是你把她忘记,8280914,在填志愿前,希望你的来电通知,告知你的大学志愿,也是赐予我的爱意。
白玉瑕
2002年7月9日
写完信后,手帕上的兰花开得更盛了,未开的花骨朵也次第展开。整个屋里充满了兰花的幽香。他把手帕叠起放入信封,信封上不再有寄件人,也不再有收件人。这封信不再由信使传递,信使的手是没有温度的,而是由他亲手传递给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客厅,播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约下了见面的地点,纱帽山下的响水滩。
飞瀑响水,十多天前他在这里许下了两个愿望。望着奔流乱溅的瀑布,烟尘一般倾泻下来。水滴在阳光的反射下顿时让她花了眼。震耳欲聋的声音反倒让他的心里格外宁静。他闭目直立在瀑布前,享受着此刻的宁静。等待着他人生中重大意义时刻的到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站立在了他的身后。
“在想什么呢?站得这么近,不怕水雾弄湿你的眼睛?”
“想的可多了,想我的梦想是否能实现。”他转个身,凝视着她的双眸说:“水不会让人湿眼,眼泪才会。”
“梦想,你有多少梦想呀?”她用脚踩了踩河滩上的小石子。避开他的眼睛,投入到奔流而下的瀑布上。
“一个梦想当然是高考成功考上好的大学。”
“那另一个呢?”她的目光没有移开瀑布,继续追问道。
“另一个?。”他停顿了几秒钟。待她的目光返回,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于飞瀑的水珠里。“你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梦想,你是主角。”说完他的胸口犹如瀑布翻滚奔腾。
少女海棠般的脸上,瞬间如涂满了胭脂。她没有接这句话。他的目光,穿过阳关,穿过水雾,如刀锋利,又如水柔和。她转个身,沿沙滩边的台阶拾级而上,他像是她的魂魄,跟随其后。
纱帽山的半山腰,几块裸露的大石头,被盛开的黄丝桃镶嵌其中。他们坐在石头上,她双手捂脸,但青春的胭脂色还是透过了手指传递到了他的目光里。他从卫衣的口袋里,拿出了空白信封面的信。
“我的另一个愿望,她在这里。”他双手把信递给她。待她手触及到信封的时候。他紧攥的手中途停顿了下,他补充道:“这个愿望是我的一生,也是你的一生,我需要你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是否愿意帮我实现,所以现在你不能打开。”
她接过信封,她一瞬间明白了这封信的意义,旁边盛开的黄丝桃花,散出淡淡的清香。蜜蜂在花上嗡嗡地采着摘花粉。她今天出门时抹的唇膏味,或者是她胭脂色的面容,引来了几只蜜蜂,围着她嗡嗡嗡地盘旋,想要落在她的身上。他站立起来,只好用手去给她驱赶。一不小心,他的手碰触到了她的脸,他的手如触电一般,她的脸也如触电一般。她胭脂色的脸蛋渐渐变成了玫红。
两人共同遥望远方,谈快乐,谈未来。他如畅游在幸福的海洋里,瀑声如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涌入了他的心房。她偶尔侧视这个身边的男孩,轮廓分明的脸上,虽然还有些稚气,但成熟的气息朝她扑面而来。远处山顶上,看似快触及到山顶树木的白云,仔细看又是那么的遥远,那么近又那么远。白云外围的白云丝,丝丝相扣,又朵朵分离。
在和白玉瑕分离后,戚梦君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跟前。她把包放在前面装书包的篮子里,取出信封拿出。手触及到的是手帕而不是信笺让她有些吃惊。靠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读完了信的内容。以她对他的了解,未开启这封信件,就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大脑一片混乱,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忘不了白玉瑕含情脉脉渴望的眼神。
她在闺房里面,一个小抽屉里面存满了白玉瑕这几年给他的信还有几张他的照片。这几年他给她的感觉,他是一个优秀的男孩,不光是他的学习能力也好,对什么事都很认真,她还欣赏他的人品。他满足她心中男朋友的标准。但就是他对事认真的态度,偶尔会给她带来几许压迫感,她有时无法读取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有很多问题的看法过于理性和严肃。不够幽默,这种压迫感给他带来了犹豫不决。甚至有些担忧。
明天是填志愿的日子,戚梦君陷入了迷茫。她知道他的能力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学,而她只能在省里面稍微好的普通的大学。如果告诉他,以他的性格和对她的感情。他可能会选择留在省内。这样可能会耽误他上他心中理想的大学,他曾经告诉她,他心中的理想大学是厦门大学。晚饭后,在自己家的楼下,她拿起了话筒,拨到他家电话号码的第七位数,最终他还是把话筒挂上了。回到他的卧室,再看着那一方苏绣,她意乱如麻,干脆听起了CD,CD里的音乐,已经不重要了。
月亮已经靠近了西山,微凉透过窗纱,月光洒在了白玉瑕微红的眼上,他的日记写完了。这是他第一次把思恋以外的故事写在了圆月上。他有点后悔今天没有把考上大学告诉他。不过心里的隐隐作痛,让他推翻了刚才的后悔。最近半个月的等待,她让他知道了她有多么的决绝,他本以为不是这样的。他的青春在她的身上,他对她的故事在圆月上。世界上有很多痛苦,都可以止痛。但是,被拒绝的爱,无处可藏,带来的痛楚无良药止痛。困意袭来,书桌前的他,无力走到床边,侧卧在右手臂上,呼吸的气息渐渐均匀,但眉头仍然紧锁,眼角处,月光点点闪烁。
四公里之外,卧室的床灯头灯仍然亮着。她和他一样,也没有入睡,短短的二十多天,作为一位青春少女,高考的不如意和男孩子的告白,前者并没有那么可怕,毕竟还是有大学可上。但是后者却使她不知所措。刚才在电话里她听出了他的期望与失望,甚至可以听到他心里心跳的声音。一直被对方掌握话语权的她,可以思考的空间被压缩的很小,她甚至都忘记了,把她的大学和专业告诉他。这些一定是他想知道的。想到这里,他把披在胸前头发拨到后背,靠在床头上,打开床头柜的小锁。在众多的彩色信笺上,取出那块刺绣,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越来越模糊。在某一个瞬间,她脑海传来一个声音:“我愿和你一起沐春风,赏冬雪”。可是,那也仅仅是一瞬。白色刺绣上的墨字,在昏黄灯光下开始变形,如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不见。待她眨眼再看,她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还是他一如既往给她的字体。闭上眼睛,她在想他在干嘛?睡了吗?还是独坐窗前?……她把刺绣还回抽屉,在上锁的时候,默默说出:“对不起!”
待白玉瑕再去纱帽山散步的时候,微有凉意的秋风,轻轻摇曳着枝头的树叶,清晨才打扫的林荫道上,又有零星的黄叶。春夏花满的山坡,此刻都消失了,唯有路旁的野花草,如星星点缀。除了花,偶能看到片片的鲜红,那是成熟的火棘果。成熟收获的季节到了。已经有同学陆陆续续去大学报到了,明天就是白玉瑕出发的日子,出发前,他想和他的这里的伙伴飞瀑、青松、白云……还有那些黄丝桃告别。
爬到那几块裸石的地方,俯瞰瀑布,前几日的秋水瀑布更加壮阔,阳光下,瀑布的下方,一道微型彩虹从水里探出,挂在了扯破瀑布的岩石上。远处几个在瀑布下方响水滩玩耍的孩子,他们玩耍时的发出的愉悦呼喊声和笑声被响雷般的轰鸣声所吞噬。白玉瑕,对着瀑布喊了一声:“喂”,什么反应也没有,连平时对面文笔山的回声也消失了。他把手做成喇叭状,呼喊:“再见,伙伴们,感恩你们多年的陪伴!!!”
白云飘过文笔山顶,云影投在响水滩面,徐徐移动。白玉瑕知道,这几朵白云,这一生他只能看一次了,他和她都不可能再相遇,她目光撒向白云,余光在文笔峰顶。想到前段时间梦里的文笔山,他自责地拍了拍脑袋。
妈妈已经把他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妹妹往鼓鼓的小行李包塞进零食。几天前白玉瑕告诉他的父母,他不需要他们像别家的孩子一样送到学校,他需要一次独立的出远门,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开始他的母亲是不同意的,不无担忧的说:“这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出远门,以前火车你都没有坐过,这次你还要坐长途汽车和火车。多一个人多一个伴,我们陪你送去吧。”白玉瑕只回答两个字:“不要”。他的父亲选择了支持他:“现在是太平的世道,文盲还要出去打工呢,更何况我们的儿子有文化有知识。”收拾完的行李放在大门边,他的父亲特意帮他拆开了明天需要穿的新鞋,也是放在了门边。电视机正在放着长篇广告脑白金,大家的心思都没在电视上。伤感、离别、喜悦在每个人的眼里和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