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人跳楼了!”
“什么?真的吗?”
“这里难道不是港口黑.手党管理的总部吗?居然还有人敢在这里跳楼!”
“嘘――据说跳楼的那位就是mafia内部的人,现在正闹着呢。”
“快别说了,我刚才去前面看了一眼,那个血肉模糊的……连完整的人形都看不出来了,别提有多惨。”
“噫――”
“……”
又是这个梦境。
人群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在那一栋中原中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次的大楼之下,里里外外足足围了好几层横滨的居民,乌压压的人头挤成一片,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眩晕感。
“这是怎么了?”中原中也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清晰地问,冷静理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透过梦境传到自己耳中时,失真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不清楚,好像是有人跳楼了。”旁边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子回答说,“你想过去看看吗?”
“有人跳楼了……”
“从那么高的大楼上跳下来,已经血肉模糊了吧。”
“跳楼了!跳楼了!”
“你要过去看看吗?”
“你想过去看看吗……”
“过去看看…………”
周围的人群围过来,繁杂而又琐碎的声音将他从头到尾包裹了起来,声音的浪潮从远到近逐渐放大,最终汇聚成了千万张嘴巴共同发出的旋律。
那个旋律在他的耳边说――
“快点过去看看――”
中原中也可以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拼命咆哮反抗,告诫着自己,在脑海中卷起无声的风暴。
――不!不可以!
――千万不可以过去!!!
但是他的躯体却仿佛被控制了一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一步一步来到了最里面的那片空地。
身前最后一批人转过头看他,没有五官而只剩下了一张嘴的脸上咧开狰狞而又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明明已经知晓结局,却依旧不死心的行为。
赤.裸的,嘲讽的,怜悯的,惋惜的目光在他身上汇聚。
突然,一股不知名的力道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中原中也猝不及防便一个踉跄,穿过了最后一层视野的屏障。
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
漫天的血红占据了他所有视线,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仿佛突然击中了他,使他的五官七窍里全部都弥漫着死亡的腐朽的气息。
还有铁锈味。
非常、非常浓郁而陈腐的铁锈味。
“――不!”
中原中也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呼吸着,心脏剧烈跳动得仿佛要冲破他的胸膛。
有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湿答答地黏在他的额角,粘腻而又难受的可怕。
“首领,中岛先生到了。”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现在可以让他进来吗?”
“……先等一下。”中原中也深深吐出一口气,恢复了镇定,用和平时相差无几的语气回答道。
今天是他交接首领之位的日子。昨天晚上因为忙着要把最后几份准备交接给新首领的资料整理出来,他对着厚厚的文件忙到了半夜三点多,才终于理完所有要弄的程序。
等一切要准备的东西都终于弄好了后,看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中原中也干脆就直接靠在办公室的桌上将就了一晚,迷迷糊糊的睡了几个小时。
结果就这么几个小时的浅睡,将他带进了一直以来被长久纠缠的噩梦之中。
果然是今天这个日期的原因吗?
选择在今天把首领之位交接给下一任首领,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天上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哦,差点忘了,按照那个人的恶劣程度,估计不应该在天上,而是在幽冷的地狱吧。
中原中也走进首领办公室内的洗漱间,打开水池前的水龙头,将冰凉的水往自己脸上拍上去。
冷水冰凉刺骨,刺激得他整个人一个激灵,刚从梦魇中挣脱的大脑终于少了些混沌,多了几分清醒。
中原中也直起身子,凝视着镜子中那张因为岁月已不再朝气蓬勃,却多了几分稳重和韵味的面庞。额角粘着发丝的冷汗被冲刷干净,橘红色的发丝往下滴着水,落在他的皮肤上,顺着有些瘦削的脸颊往下滚落。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中原中也突然反应过来,他努力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但镜中的自己脸上却没能露出一个相应的笑容。相反,常年僵硬的肌肉如同抽搐一般,使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
中原中也将强行上扯的嘴角放下,恢复了原本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人都说时间能抚平一切的伤痕,但中原中也却不怎么认为。时间就像一块磨刀石,那些沉淀在心中的伤痛非但没有被冲刷走,反而一点一点腐烂浓缩,在内心最深处逐渐扭曲成了可怖的暗影。
如同毒药一般,逐渐侵蚀渗入血管和内脏,连带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外表,也变得面目全非。
……
等中原中也再次回到冰冷严肃的办公室时,白发紫金色眸子的少年已经站在了宽大的办公桌前,正有些不安地四处挪动着目光。
随着中原中也的出现,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一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强作振奋道:“中原先生,您终于来了!您不知道刚才广津先生对我说了有多离谱的话,他居然告诉我,告诉我说从今天起……”
可能是接下来的话在认知中实在有些太离谱了,也有可能是心中因为敏锐的直觉而隐约感觉不太对劲,中岛敦没忍住停顿了片刻,面上隐约露出多年不曾出现的小动物般的无措。
“从今天起你就是港.黑的首领了。”中原中也表情淡淡,自然地接下中岛敦没能说出口的话,“怎么?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啊……啊?”中岛敦先是愣了片刻没反应过来,接着险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露出了简直可以称作是惊恐的表情,结结巴巴慌张道,“什什什什么?可,可是,谁谁谁――”
这应该算是一种恶趣味吧?
中原中也看着那位在自己注视下一路成长到现在,却在此刻却显露出少许三年前青涩模样的青年,在心中想。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一个人完成所有离开的准备工作,没有任何显露出任何预兆,就连退位这件事也是昨天晚上把所有资料理完后眼皮打着架,发短信告诉广津和红叶,全然不顾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至于自己选出的下一任首领,则是在半分钟前才刚刚知道这件事。
中岛敦脸上惊恐的神情似乎在中原中也内心深处拨动了某根琴弦,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那个人在这里,会怎么说怎么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肯定是在心中愉悦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然而那张苍白的脸上却浮出有些残酷的冷漠,甚至眼角都带上稍许漫不经心的讥讽,然后冷冷地吐出诸如“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的话那我可真是看错你了”,“软弱而犹豫的人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此类的垃圾话。
他总是能通过这种方式使下属尽管双腿发软,却不敢违背,甚至更加积极热忱地去执行那些奇怪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命令。
就连中也自己,虽然不至于像其他人那样害怕那个人,却依旧对他的一切指令深信不疑,将忠诚和顺从摆在了第一位。
毕竟只要听从那个人的话,或许你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是一切行为在最后都会将事情推动着向那个人想要的方向发展,将港.黑这个庞然大物推上全新的台阶。
一直以来中原中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港口黑手党中的其他人――甚至包括了红叶大姐和广津老爷子――也是这么深信不疑着。
然而――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咬紧了后牙。
这份信任和忠诚最终却没能如愿以偿。是他太过于盲目,以至于忘记了那个人是怎样一个混蛋,忘记了完全信任一个混蛋会导致怎样可怕的结果。
锋利的牙齿硬生生从口腔中咬下一块肉来,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唇齿之间。
苦涩又辛辣。
“b……boss?”中岛敦留意到了中原中也陷入的恍惚,他清楚那份恨意中透着痛苦与后悔自责的表情来自于谁。
那个如今在港口黑.手党内部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的人,也是首领心中最深切而腐烂的伤口。内心细腻而温和的人虎不愿再次在自家首领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于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中原中也的思绪:“不是您的错,当时是……是我和……”
艰涩的话语还未能完全吐露,就被回过神来的中原中也无情地打断:“别说了,当时发生的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眯起湛蓝色的眼睛,浓郁的情绪在其中翻滚,晦涩又暗沉。
“当一个人一心求死的时候,上帝也没有办法。”
中岛敦顿时变得安静如鸡,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中原中也长舒一口气,仿佛这样能够把那些不断上涌的糟糕的回忆全部都清空一般。他抓起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外套,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在跨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中岛敦,微微蹙眉,“怎么还不跟上?”
中岛敦:“好……好的!”
中原中也走过有些昏暗的长过道,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虽然有些仓促了,不过今天就进行首领交接仪式恰恰好。留给你的适应时间并不算很充裕,但是首领生来就是要扛着整个组织的责任往前走的,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中岛敦:“是!”
过了两秒后他才反应过来,一边快速跟上中原中也的步伐一边险些踉跄了一下,大惊失色:“诶?!”
“首……首领交接仪式?!”
……
一切都进行地流畅又完美,虽然的确有一些震惊的声音,也有一些生出别样心思的眼神,但大部分人和全体高层都对于中原中也的退位和中岛敦这位接续人接受良好。真要感谢红叶姐提供的帮助以及那些熬夜准备的夜晚。
中原中也站在人群之外,波澜不惊的眼神扫过乌压压的人群,暗中记下了那些心思有所变化的人。
虽然他马上就要离开了,但是并不妨碍他为后辈最后铺上一段路。
中岛敦站在最前方的高台上,早已没了前些时候在办公室内的腼腆与一惊一乍,举手投足间都是果断与沉稳。
毕竟也已经在mafia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了,哪有什么真正的人畜无害?
眼见着交接仪式平稳而顺利地步入尾声,中原中也在心中有些怅惘地舒了口气,退后一步,悄无声息地离开。
人群前方,一位穿着和服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最后看了一眼中原中也。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这样也好,悄无声息的落幕。
……
城郊。
这里静谧又隐蔽。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暗沉沉的天空和飘落的雨丝构成油画般压抑的一幕,配合着不远处孤零零矗立的石碑,很容易勾起人们内心的郁结。
中原中也身上的黑色西装早已湿透,沉沉贴合黏在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他橘色的发丝被打湿而粘在额头和脖颈上,显得略微狼狈。
他浑然不觉,缓缓的走到了那块低矮的大理石碑前。
然后蹲下身,将额头抵在了石碑上。
“你当初……也是这种感觉吗?”
中原中也微微阖上了眼睛,他没有露出苦涩的表情,因为他并不想在心中为那位混蛋找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开脱。
太宰治啊,早就向往着甚至是欣喜于拥入死亡的怀抱。
而中原中也在今天也结束了他该做的事情。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中原中也蹙起眉细细品味了一下,却未能体会到多少快乐与轻松。
因为离开了一直被他视作是家和庇护所的港.黑吗?从此之后,他再次变成了流浪的野犬。
没有束缚,也没有归宿。
轻轻舒出一口气,中原中也正要起身,却突然在雨声中听到了奇怪的机械电流声。
“滋滋――滋――滋滋滋――”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最后刻在视网膜上的,是冰冷的大理石。
和太宰治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