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南方某县城,冬季,阴雨天。
老旧的学生宿舍楼,窗户的铁栏杆锈迹斑斑。
段词弯腰往里看,太昏暗了,什么都看不清,她尝试着喊了声:“秀秀。”
喊了那么多年,已经成了习惯,改不掉了。
“秀秀!”又喊了一声。
宿舍的门被锁住,她从楼梯拐角找到半块砖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哐哐砸掉那把锁,然后一脚将门踹开,直接往阳台的卫生间跑去。
卫生间那扇木门被人从外面卡住了,门口地面全是水。
她将手放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
“秀秀……”
她回来了,回到一切事情刚开始的地方。
~
骆秀浑身湿透的蜷缩在角落,抬头,茫然又可怜的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
她是住宿生,经常被同寝室的几个小太妹欺负,今天她们用冷水泼湿了她的衣服,还把她锁在厕所里不让回教室。
段词抓门把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幕牵扯生拉着剧痛,连呼吸都伴随着要命的疼。
“秀秀……”她颤抖着嘴唇再次喊了一声,泪水唰一下顺着脸颊滑落。
骆秀愣怔,她跟段词是同桌,但段词非常讨厌她,两人的课桌还划着一条三八线,只要她稍微越过那条线,段词就会瞪她,推她,有时候也骂她,让她滚远点。
寒冬腊月,湿答答的衣服裹在身上很容易生病,她缩着身躯在瑟瑟发抖,嘴唇都乌紫了。
这一幕刺痛了段词的心,她将不知所措的骆秀拉起来带回里面,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帮她脱掉湿透的衣服。
女孩发育良好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第一次在人前光溜溜的骆秀惊叫一声,双手护住自己的胸部,傻乎乎的躲着。
段词脱下自己的外套罩住她:“我给你找衣服。”
然后把骆秀拉到床上坐着。
段词净身高170,骆秀才159,她裹着段词的外套就好像小孩套了大人的衣服,挺滑稽的。
坐在床上,她屁股就跟着火了似的,怎么都不安生,裹着衣服怯生生的偷看,暗想这人是怎么了,突然对她这么好。
这张床是骆秀的,底下就一张凉席,被套就是农村那种老织布机织出来的土布,质地又硬,不保暖,还重,花纹还是黑白格子的。
被芯也是用了很多年的旧棉花被,都泛黄发黑了,同寝室的人没少笑话骆秀是土包子,穷的连一张新棉被都买不起。
骆秀家确实穷,父母说念完这个学期就让她辍学,跟村里的大姐姐进厂打工。
段词翻遍床上那个歪歪扭扭用来充当行李箱的纸箱,都没有找到半截纸巾,只好返回阳台找到骆秀的毛巾,替她擦干净身上的水,再把头发擦一擦。
骆秀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是捡比她大几岁的姐姐穿旧的,那几个小太妹已经把仅剩的两套衣服都丢进了水桶,根本没法穿了。
一股怒火在段词心底熊熊燃烧,她盯着水桶里的湿衣服,脸色阴沉的吓人。
骆秀探出小脑袋看了眼,被吓的嗖一下缩回去。
段词折回来蹲在她跟前,仰头轻声道:“你在宿舍等我,我去找班主任请假,回家给你拿衣服。”
她无法克制的将骆秀整个人抱入怀中,紧紧的箍住女孩有些肉肉的腰。
“秀秀……”
眷恋的柔声递进骆秀的耳朵,她懵懂的双眸泛起一丝波澜,说不上来的怪异,好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心脏。
“段、段词?”
这人今天真的很奇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宿舍,帮了她不算,现在还抱她。
段词之前都嫌弃她农村人,不讲卫生,身上脏兮兮的,不愿意跟她做同桌。
被这么用力箍着非常不舒服,也不习惯,骆秀挣扎了下。
意识到自己过激的段词忍下就要冲破出去的情感,恋恋不舍的放开。
她伸手替骆秀拢好衣服跟被子,细心嘱咐:“把衣服裹好,躺被窝里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在求救无门的情况有个人能帮自己,骆秀感激的点点头。
段词冲她笑了笑,揉揉她头顶的发,眼神特别温柔:“乖。”
之所以要回家拿衣服,是因为她和骆秀在学校都没有朋友,班上的人也不会把自己的衣服借给骆秀穿,她们对骆秀的霸凌从开学那天就开始了。
段词顾不上形象的跑到办公室,简言意骇的说明前因后果。
班主任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听完后就皱起了眉头,犹豫几秒,他叫上女生辅导员跟自己过去看情况。
段词抿了抿唇,她想先回家拿衣服,但宿舍里就只有骆秀,她不放心。
“段词,你先带我们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班主任叫她。
削短的碎发贴在耳边,寒风一吹,有些冷,她拉高毛衣的领子挡住半边脸,跟在两人身后折返女生宿舍。
班主任是男的,不方便进去。
骆秀看到去而复返的段词带着一个女老师进来,她瞬间紧张到脸色涨红,窘迫的低下头。
段词过去抚了抚她的后脑勺,安慰:“没事,别害怕,有我在。”
她的话给了骆秀暖意,也驱散了心底的紧张。
辅导员问了骆秀几个问题,是哪几个女生欺负她、为什么欺负她、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等等。
骆秀不敢吱声,怕被报复。
“你不说出来,老师没法帮你的啊。”辅导员很无奈。
骆秀依旧沉默。
段词在边上看着,除了心疼之外,还有对那些人的恨意,这件事她不会就那么算了的,只要是欺负过骆秀的人,她都不会让对方好过。
辅导员见问不出来什么,就放弃了,出去跟班主任说了几句,班主任就准假让段词回家给骆秀拿衣服。
段词是走读生,她家就在校门口那条街,楼下有个猪肉摊的那栋房子。
上课时间见她急匆匆回来,守着摊位卖猪肉的姚菊炎就放炮似的追问:“你不在学校好好上课,跑回家干什么,是不是又惹事了?真是一天都不让我省心,问你话呢!哑巴了啊,昨晚上不是还大嗓门跟我吵吗,怎么今天又不吭声了!”
姚菊炎的老公,也就是段词的爸爸,前年跟人到东南亚做生意,好久都没有音信,后来派出所的人上门通知她们说:人死在了那边,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同行的几人也没能幸免。
几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家属都来找同样丧夫的姚菊炎要说法、要赔钱,姚菊炎哭的撕心裂肺,又不得不硬撑着挣钱养家。
寡妇门前是非多,谣言也越来越离谱,正值叛逆期的段词三天两头跟姚菊炎吵架,昨晚上还差点打起来,姚菊炎这会一肚子火气,对突然回来的女儿也没有好脸。
段词站在门口,看着门上褪色并且就要脱落的门神,心绪难平。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但不能。
上辈子她和姚菊炎的关系一直不好,后来联系也不多,她不知道姚菊炎被人洗脑,沉迷算命改运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还被骗了二十万。
这二十万有三分之一是姚菊炎自己的积蓄,剩下一半是找亲戚朋友借,另一半是高利贷。
骆秀的死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哪怕重活一次,这些事都还没有发生,她也难以压制心底的怨恨。
段词冰冷的视线看向姚菊炎的身后,很多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她爸死后,姚菊炎需要精神支柱,有心之人就趁虚而入。
在这坐了大半天的三姨婆被段词看的心里咯噔一下,暗恼自己怎么怕起一个黄毛丫头来了,正板起脸想教训两句,段词就已经收回视线。
现在不是激化矛盾的时候,她淡声道:“回来拿几件衣服。”
说完就进去了,直接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找出几件以前的旧衣服,她和骆秀有体型差,现在的衣服骆秀穿不了,买新的来不及,就只能拿以前的,希望骆秀不要介意。
想起上一世骆秀谈起高中时代,说一双解放鞋穿了三年,段词的心就抽疼,那时候她跟别人一样瞧不起骆秀。
她多该死啊,闷痛从心脏传来,她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
衣服、长裤和袜子都拿上,她提着东西下楼。
姚菊炎还在和三姨婆说别人家的八卦,见段词出来就只是哼了一声。
段词不理她,快步往学校走。
~
不到十分钟,她就带着衣服回到宿舍。
一直焦虑不安的骆秀见到她才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又紧张起来。
段词拿的虽然是自己穿不下的旧衣服,但
在骆秀眼里,这些衣服就跟新买的一样,很好很漂亮,她不敢穿,怕弄脏了赔不起。
“我……”骆秀缩在被子里,双手捏着衣服,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段词总是冷着脸,她其实挺怕的。
被子根本一点都不暖和,就是用来遮光而已,自己的外套也不够厚,段词怕再拖下去骆秀真的会着凉生病。
“这些都是我初中那会穿的旧衣服,挑了几件小的,应该合适你,你先凑合着换上,等周末了再带你出去买两身新的。”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的帮骆秀套上衣服,她们曾经住在一起,亲密无间过很多次,这些事对段词来说轻车熟路,是再也戒不掉的习惯。
因为没有人教,加上骆秀性格腼腆,导致她到现在还没有穿胸/罩,日常就穿带胸垫的小背心,发育良好的胸部总成为那些下三滥男生的饭后谈资。
段词默默记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带骆秀出去从头到脚置办几套新衣服,里里外外都买上。
衣服合适,就是裤子有点长,骆秀下床小心翼翼的提拉着裤腿。
段词很自然的蹲下/身替她将裤脚折起来,又替她把袜子穿上。
骆秀很不好意思的想把脚从段词手上缩回来,可段词硬是握住她脚腕不让动。
“我自己来……”
“没事,马上就好了。”
细软的料子贴合肌肤,骆秀抿唇,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又软又暖和,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不好意思地冲段词笑了笑,很快又低下头,她想说感谢,又不知道怎么说。
段词伸手揉了揉她还没有干透的头发,缠绕在指尖的那点温度让她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
“为什么不跟老师说你被她们欺负的事?”
她知道骆秀胆小,害怕被那几个小太妹报复,但她如果想带骆秀回家住,就必须得到班主任的批准。
这件事拖不得,最好今天能解决,否则她不放心骆秀一个人再住宿舍。
骆秀低声道:“她们让我不能告诉老师,要是说了,她们就会打我。”
段词深吸一口气:“她们不敢的,别怕,秀秀,我带你去找班主任,你把她们欺负过你的所有事都说出来,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今天的段词很不一样,骆秀懵懵懂懂的觉得她是可靠的,便点了点头,由段词牵着自己的手去办公室再找班主任。
校园欺凌在这里并不新鲜,只是大部分人选择隐忍,像段词这样大张旗鼓告诉老师,要求主持公道的情况很少见。
站在办公桌前的女孩剪着跟男生一样的短发,高高瘦瘦的,冷白的皮肤,五官很立体,只是唇角永远都扬不起温暖的弧度。
段词是天生的冷脸。
躲在她身后的骆秀个头小小的,圆脸,齐肩发,指甲过长都不修剪的手紧紧抓住段词的衣袖,磕磕绊绊说着入学以来遭受的霸凌。
办公室里有不少老师,年级主任也在。
既然学生都点名道姓指出是谁了,总不能坐视不理,要是人人都这么惹事,学校成什么了?
女生辅导员问骆秀:“刚才在宿舍你怎么不说呢。”
骆秀以为老师在怪她,吓的直发抖。
段词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对辅导员说道:“她害怕。”
段词淡定、从容,在边上替骆秀补充说明,用词都非常严谨,逻辑上一点错都没有,让这一群老师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
很快,那几个小太妹就被从课堂上喊到办公室,跟骆秀当面对质。
骆秀怕死她们,躲在段词后面不敢说话,都是段词帮她说。
小太妹瞪段词,警告她别多管闲事。
段词看都不看她们,也不关心学校会对她们做出什么处罚,她从头到尾要的就只是骆秀能跟她回家住。
对于她的这个要求,班主任一开始不同意,但过几天教育局的领导就下来巡查了,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