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昌市春夜多雾。
路灯的丁点光辉,穿不透迷蒙,让雾霭笼罩中的建筑显得斑驳破败,像寂静岭。
急促的脚步声扰了破晓前的宁静。
女人慌不择路——有人在追她。
有人要杀她!
她冲进联排的楼房,是三无老破小,一楼已经被很多商户改成了小门脸。
可是。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早点摊儿都没做生意呢。
女人漫无目的地砸门。
“哗啦哗啦——”
“咚咚咚——”
“叮铃——叮铃——”
“开门!有没有人——救命——”
被改造各异的门脸,装着风格各异的门,发出音调不同的声响,在岑寂的朦胧里,突兀又诡异。
女人一边砸门,一边往云屯雾集深处看。她不等待,根本没指望有谁会立刻开门,大半夜怎么会有人给一个疯狂的陌生人开门呢。
她只希望把这地方闹出点嘈杂来,哪怕楼上有人开窗骂她,她可能都多几分安全。
要说,这女人其实运气不错。第七扇门前,她拳头还没落下,卷帘门就“刷拉”一下掀起来了。
把她吓了一跳。
开门的男人穿着睡衣,看模样没什么睡意了。
“怎么了?”他有点不耐烦。
“有人追我,有人要杀我,帮我报……”女人慌张地偏头张望来路,“警”字不待出口,目光回聚在男人身上,话登时顿住了。
那男人相貌平平,不英俊,也绝算不上凶相,骤然被打扰安宁的烦躁已经散去,男人的情绪被不速之客带动得紧张担忧。他抻着脖子往外张望,顶着一脑袋炸毛,甚至有点可爱。
更何况,他花睡衣上的涂鸦很活泼:敞开的欧式大门,望出去是大片的花海,天空半边阳光半边雨,还有一道彩虹。
可女人却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嗷——”一嗓子,真把楼上几家嚎得亮了灯。
她转身就跑。
“哎——”男人叫他,“怎么了,你别跑啊。”
话的尾音和女人的身影,一起被浓雾吞噬掉了。
男人挠头,回望女人紧张观望过的方向。
只有大雾,哪里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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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昌市是个很有底蕴的城市,它有最清寂的清晨,也有最喧嚣的夜。
夹在两个极端之间的,则是本地人才知道的酒香巷深。
浓雾散去,经由整日薰风阳光安抚的城市,又一次迎来晚间的惬意。
街角小巷,藏着间惬意的小酒吧。这地方不是商业区,客人大多是附近的小资白领,下班三两相聚,喝一杯酒,聊聊生活。
季暝秋坐在卡座里。修剪得恰到好处的短发很清爽,只是他头发太黑,皮肤又太白,右耳廓上一颗红豆大小的痣,颜色像血。
黑白写意花纹的衬衣领扣系得一丝不苟,复古的波洛领结撑着领子,让他看上去有讲究、不刻板、挺闷骚。
他把衣袖随意卷到手肘处,裸露的左腕套着一条指宽的殷红腕带,贴着腕子严丝合缝。
修长手指,摩挲着酒杯。
洋酒杯的菱形花纹,反射着暧昧灯火的幽辉,像有星光闪烁在指缝间。
季暝秋喝一口酒,看投屏电影,是个老片子——黑手党举枪打爆了一个男人的头。
“恐龙扛狼扛狼扛,哪个汉子让我扛……(※)”他的手机铃响得突然。
这……猝不及防,什么魔改!
周围有人听见,回过头笑眯眯地看他。
季暝秋立刻局促地还了一圈笑,无框镜片后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晶亮亮的,笑起来就弯成了月牙,柔和掉高挺鼻梁带出的冷峻。
飞速按下接听键。
他小声地气急败坏:“臭小子,你给我换的什么铃声,你跟司檀什么时候到?”
电话那头先静了两秒,随即就轻声笑了:“大哥,我给你的安装包有上百个铃声,你装上之后压根没选吧?老天爷帮你选的铃声,怪我?好冤枉哟。”
嗯……
“臭小子”是个上进的科技青年,叫纪满月,亲爹打拼出一家规模不小的科技公司后,就游山玩水去了,纪满月现在实打实的太子监国。
听季暝秋不吱声,纪满月继续说:“阿檀说突然有案子,不一定能赶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季暝秋从对方对另一位朋友的称呼里听出点猫腻,嘴角露出笑意,刚想调侃他两句。
突然,“嗵——”的一声爆响。
酒吧霎时安静了。
吧台悬顶处的摄像头,不知为何炸开了。
纳闷的人们眼见大门晃动,一名身穿工装服的男人闪身进屋,从头到脚捂得严实。男人接连两下,扔出两只玻璃瓶子。
“嚓啦”连续两声碎响,瓶身破裂,火一下就烧起来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片刻的顿讷之后,场面才乱了。有人惊叫,有人起身要跑,有人吓得原地不敢动,也有人觉得这八成是什么整蛊恶作剧吧。
男人扫视众人,目光定在另一人身上,紧跟着抬手“砰——砰——”两声枪响!
那人应声倒地。
一切在这一瞬好像电影卡帧,短暂地卡壳、无声,画面定格片刻,才又被重新推动。客人们惊慌大叫,没人敢跑了,反应最快的一人抱头蹲下。
众人效仿。
纪满月在电话另一边,也听出了不对。
“怎么了!”
“杀人了,快报警!”季暝秋心脏狂跳,趁着混乱回答。
酒吧很小,混乱消寂后,电影声显得突兀,行凶者的脚步声沉稳,每一步都敲击着众人慌乱的心。
他悠然把玩着一张卡片,到被害人近前,确认目标死亡,把卡片揣进死尸怀里,起身要离开。
转身的功夫,又一次扫视瑟瑟发抖的客人们,目光落在季暝秋身上时,顿住几秒,逼近两步:“季教授?”
季暝秋看他,对方带着深色的风镜。
但通过肌肉皮肤皱动,能看出凶手应该是笑了。
黑洞洞的枪口缓缓抬起来,描上季暝秋的眉心。
季暝秋暗道:完了!
可随着两声枪响,并没有痛感传来,反而他被斜向里陡然窜过来的黑影狠劲儿扑住。对方一手护住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背,猛地倒地。
黑影抱着季暝秋在地上翻滚一圈,灵巧地躲过桌角椅子腿。
昧暗的灯光霎时在眼前旋转。季暝秋大约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死了。
“趴着别起来!”黑影嗓音有几分沙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之后对方倏然放开他,回手抄起桌上一只厚重的玻璃烟灰缸,猛地向那凶手扔过去。
季暝秋心一抖:这位恩公,你不要命了?
凶手也没想到。
不知这不怕死的愣子是哪儿冒出来的,错愕一瞬,才恍然侧身。烟灰缸擦着凶手的鬓角飞过,撞在大门上,完好无损。
木门给磕了个瘪。
“啧,”那不要命的二愣子气定神闲地叹惋,“没打着。”
也就这时,外面警笛声迫近。
凶手当然不傻,再没半个多余的动作,踹开大门,闪身逃了。
屋里寂静片刻,一直蔫儿流不敢吱声的客人们才骚动起来,但片刻就能看出不对劲——有人哼哼唧唧,不知说什么,渐而声音变得高亢,就像喝多了说胡话似的。
诡异的气氛像传染病。
越来越多的人被带动,不是嘻嘻哈哈,敲碗敲碟,就是痛哭流涕。
滴酒未沾的酒保和服务生都没能幸免于难。
聚众撒酒疯现场。
季暝秋从地上爬起来,扶正了好悬从脸上甩出去的眼镜,皱着眉看众人,又看向地上未烧尽的燃/烧/瓶,转瞬意识到有神经类药物!
他两步冲到酒吧大门处,猛推开门,正巧与要往酒吧里冲的警察打了个着着实实的照面。
户外,警戒线已经拉起一大圈。
事件恶劣,刑警并没比片警晚到几秒。场面很快控制住了。
但因为群魔乱舞,本就不多的线索,残存无几。
季暝秋在露天处做笔录。
带队警官勘察过现场,径直朝他过来了。那警官向同僚展过警官证:“市局陈添薪,后面交给我,兄弟辛苦了。”
他接过笔录,一目十行地看,皱眉说道:“燃/烧/瓶里是LXNT……那么高的浓度,对你没效果?”说完,“啪”地合上问讯夹,定定地看向季暝秋。
“我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季暝秋苦笑了笑:“再说了,怎么没用?我现在头晕,看你恍如美人映灯,自带美颜滤镜。”
“陈队,”一名警员快步到近前,“凶手用遥感爆破弹炸掉了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但您判断得没错,是连环案,还是那个混账,”他说着,递过证物袋,“法医在死者衣服里发现的,已经第三个了。”
陈添薪脸色一下沉了:“去查最近什么人碰过店里的摄像头,叫支援,扩大封锁范围搜捕,周边道路设卡,通知各媒体、平台增加宣传注意!”他熟练地吩咐完,看向季暝秋,“本来也想跟你求助了,这回倒好,目击证人。”
季暝秋和陈添薪是高中同学,这些年一直没断了联系,几年前,身为津昌大学心理学教授的季暝秋,通过专业知识帮陈添薪破了个大案,之后,就成了市局的香饽饽。
局里老早就想把他签成特聘,编外、备案给补助的那种,季暝秋没同意。
他目光落在证物袋上,里面是张卡片。是凶手杀人之后,刻意塞进对方衣服里的。
“每个被害人身边都留了一张涂鸦卡,还没弄清深意。”陈添薪赶快递给他。
卡牌如扑克牌大小,AB两面都有彩色图案,A面是一道门,门里有阳光花海,可细看那些花朵,其实是一颗颗的彩色骷髅;B面则只有一张人脸,一半笑靥生姿,一半是狰狞的魔鬼。
季暝秋拿着证物袋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了,大脑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嗡”的一声响之后,现场的混乱喧嚣被倏然推远,空间好像自带结界,把他和那张卡片阻隔其中,卡片上的花纹霎时间有了生命,骷髅都活过来了,睁着幽深空洞的眼眶冲他狞笑。
缺氧的窒息感把他越裹越紧,他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声。心脏像被线系住,在胸前织成一片网,随着心脏的跳动抽痛着,一直扯到左边手腕。
那种疼很难形容,不凌厉,倒如钝刀磨骨,每一寸血肉都不得安宁。
他右手哆哆嗦嗦,摸到左手腕上血色的腕带……
“你怎么了?”是刚才那个略带沙哑的嗓音。温热的手掌撑在季暝秋背心处,热度透过衬衣温着后心,很暖,甚至有点烫,把季暝秋的惴惴烫散了些,“还是伤到了吗?”
季暝秋刚想谢他救命,谁知这人顿挫两秒,又补了一句:“刚还好好的呢,你怎么变脸跟撒癔症似的,人格分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