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开春,院角的迎春一簇嫩黄,春寒料峭,这会儿子出门还得穿冬衣。
入夜尤其冷,院里的丫鬟脚步匆匆,走路时低头揣手,赶在最前头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先把后头两个小丫鬟赶到耳房,然后才推门进去。
屋里一阵暖意,几盏烛灯,光芒昏暗,贵妃榻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大的小姑娘,头发散着,一张小脸跟明珠似的发光,此刻正支着下巴出神。
李嬷嬷有些急切,“三姑娘,三姑娘?”
人没动,她又喊了声,“三姑娘!”
楚沂回过神,“嬷嬷,何事?”
李嬷嬷道:“三姑娘,奴婢见着马车去了盈春轩,估摸着今儿晚上二姑娘就得走了,这以后未见得……三姑娘要不要去见见。”
楚沂问道:“马车当真进来了?”
李嬷嬷:“这还能有假,夫人也是狠心,说送走就送走。”
李嬷嬷一脸愁容,楚沂肩膀塌了一半,二姐真的要被送回老家吗。
楚沂的二姐叫楚盈,是这楚国公府的二小姐,亦是国公夫人严氏的嫡次女。性子懒洋洋的,不喜动,说得难听些是好吃懒做。
今年十七岁,听李嬷嬷说打两年前及笄就病着,这一年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宴会不去,议亲也推三阻四的。
严氏震怒,直言再不去就滚回泸南老家,后来二姐姐又一次称病未去宴会,但楚沂想着,无论如何都是亲生女儿,没想到今日马车都过来了。
不过嫡母说到做到,一向如此,楚沂道:“大姐不也是说关就关吗。”
她大姐叫楚瑾,和楚盈不一样,大姐德才兼备,是盛京城第一美人,有无数公子想娶她,其中还包括两位皇子。
那还是前年事,两位皇子都想抱得美人归,为此不惜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传得沸沸扬扬。
严氏下令,把楚瑾禁足在小佛堂,让十多个手脚麻利的婆子看着,也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出来。
大姐禁足佛堂,二姐远送泸南,下一个就是她。
楚沂打了一个哆嗦,穿过来一年多,起初她以为穿进古早文,长姐是女主,可大姐现在在佛堂,两位皇子早已成婚另娶,俨然把长姐忘了。
后来又以为穿进咸鱼文,二姐是女主,但眼看着二姐马上被送走了。
看来她只是穿进吃人的古代,尤其吃女子。
李嬷嬷道:“三姑娘,去送送二姑娘吧,姐妹一场,日后怕难得相见。”
散了头发还能再梳,这是小事,但楚沂不知道该不该去。
李嬷嬷的意思她明白,楚国公府子嗣多,除了几位公子,还有四位庶出小姐,楚沂行三,两位姐姐不在,她便是年纪最大的。她小娘走得早,现在早早表现,没准能入嫡母的眼。
说来这一年多也算自在,在楚国公府哪怕不被看重,但嫡母大度体面,从未缺吃少穿过,她和楚盈相处不多,但没有矛盾,于情于理该送一送。
楚沂道:“梳妆吧,我去送送二姐姐。”
楚家人都有好模样,楚瑾的盛京第一美人名头一点都不虚,当年楚沂才十二岁,一年来张开许多,相貌更盛。
李嬷嬷叫来丫鬟,没打扮太过,只绾了发戴了两朵素色珠花。
又取来大氅,这会儿太冷,从院子走过去手脚都冰凉,楚沂把大氅披好,“匣子里还有多少银子?”
她的钱匣子是李嬷嬷在管,平日吃住都在国公府,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庶出姑娘每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一年多有一百多两,再加上以前的,应该不到二百两。
李嬷嬷:“姑娘,有一百七十三两。”
楚沂:“银票多少,现银多少?”
李嬷嬷:“银票一百两,剩下的都是银子。”
楚沂没小娘,在府上不受宠,攒下这么多银子全靠谨小慎微。
“现银留二十三两,再拿五十两银票。”
李嬷嬷大概有点后悔,没想到去送人还要拿银子,“姑娘,真去呀?”
楚沂:“自然是真的,快一些,不然就赶不上了。”
楚沂脚步匆匆,一出门,当真是冷,风直往脖子里钻。
一路去了盈春轩,打眼就瞧见了院子门口停着的马车,下人正在往里面搬东西。
来这儿一年多,也见过好东西,玉饰、瓷器、摆饰、字画……马车帘子打着,里面空空如也。
车前站着两个丫鬟,怀里紧紧抱着木匣子,脸冻得通红,“怎么就不能带了,这些都是我家姑娘的东西!”
“夫人有令,除了行李,其余东西一律不能带走。”
“你胡说,我家姑娘还病着,夫人怎么会如此狠心,莫不是你这奴才吃里扒外,落井下石,见不得我们姑娘好!”
两人身后,裹着白色披风的就是楚盈,没什么病态,直凌凌地站在那儿,她没管护卫,而是对着一旁衣着体面的嬷嬷道:“陈嬷嬷,我想见见母亲。”
陈嬷嬷是严氏身边的人,对府上的姑娘都很客气,但今日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夫人已经睡下了,二姑娘还是快些收拾,早点出府吧。”
楚盈没动,执拗地看着陈嬷嬷,“我要离开国公府,未曾拜别母亲,心里难安,还请嬷嬷……”
陈嬷嬷道:“二姑娘看看现在什么天色了,夫人早就睡了。若拖到明儿一早,夫人还要动怒,姑娘还是早点出府吧。”
楚盈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楚沂想,二姐现在大约是后悔的,嫁人还是回泸南,有点脑子的都选择嫁人,至少吃好喝好,泸南远在千里之外,光路上就要受尽颠簸,小县城跟着叔叔祖母他们生活,哪有盛京自在。
楚盈从前不想嫁人是真,现在反悔是真,可严氏正在气头上,再闹下去,估计不仅见不到,兴许行李都不让带。
楚沂往前走了几步,点头算是行过礼,“陈嬷嬷。”
陈嬷嬷行礼道:“三姑娘安。”
楚沂道:“我来送送二姐姐。”
陈嬷嬷起身,“三姑娘快些,时辰不早了,天也冷,早点回去休息。”
楚沂点了下头,因为楚盈不怎么出门,所以姐妹俩远到不了姐妹情深的地步,来送人是由兔死狐悲之感,也是做给严氏看的。
两个小丫鬟鼻尖通红,默默退后了几步。
楚盈神色凄婉,“三妹妹……”
楚沂握住她的手,“母亲还在气头上,二姐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
她把荷包偷偷塞过去,“如今还冷着,多带些厚衣裳,草药也带点。”
楚盈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最终点了点头,“三妹保重。”
楚沂道:“二姐姐保重。”
值钱的东西依旧不能带,最后丫鬟只收拾了一些厚重衣物,一些草药。拢共一辆马车,护卫倒是不少,但也不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
楚盈只带走了两个丫鬟,严氏说送回老家,当真就送回老家了,还是连夜出的城。
陈嬷嬷做好自己的事,对着楚沂笑了笑,“天色已晚,三姑娘还是早点回去吧,回去喝碗姜水,莫要染了风寒。”
楚沂:“路滑,嬷嬷当心。”
回到沂夏轩,楚沂就打了几个喷嚏,李嬷嬷去小厨房煮姜茶了,楚沂连着喝了三碗。
她怕病了,死在这院子里。
这一晚她都没睡好,梦里一片迷雾,以前她甚至觉得楚瑾楚盈也是穿越来的,现在又拿不准了。
没有什么光环,行差踏错,就是死路一条。
楚盈还能回来吗。
陈嬷嬷回到正院,对着严氏道:“夫人,二姑娘走了。”
严氏年近四十,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只是这几日操心劳累,鬓间又多了几根白发。
严氏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好像带着淡淡水意,可陈嬷嬷再抬头时,严氏又变得面无表情了。
严氏:“路是她自己选的,不是没劝过,府中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们,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陈嬷嬷:“可二姑娘已经知道错了,今晚还问老奴,能不能见您一面。”
严氏早就吩咐了,若是楚盈这般说,不用理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楚国公府已经被人看了笑话了,让她留下,就是更大的笑话,再说公爷本就颇有微词,我若什么都不做……”严氏深深叹了口气,“护卫可妥当,把人送到了,严加看顾。老家我去信了,不能让老夫人和弟妹纵着她。”
陈嬷嬷低下头,“十名护卫两名丫鬟,行李多是保暖的冬衣被褥,其他的奴婢看着,没让拿,等二姑娘吃够了苦头,定然能想透彻。今儿其他几位姑娘也来送行了,奴婢瞧见三姑娘偷偷给二姑娘递了银子。”
大娘子林氏过来了,几位公子没来,四姑娘她们来的早,眼睛哭得通红,一口一个舍不得,但平日里没多亲近,不过是做样子给正院看。
倒是三姑娘,虽然平日不声不响,又没小娘帮衬,竟然那么舍得。
严氏静静听着,陈嬷嬷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夫人的命苦,两个女儿,一个进了佛堂不知猴年马月能出来,一个回了老家,不在身边。
严氏道:“明早请过安后,我留三姑娘说会儿话,楚欣她们年纪还小,也不定什么样子。公爷本就因为瑾儿的事不高兴,如今盈儿也这样,说不准会牵累大公子。”
严氏按了按眉心,“你从库房寻两样值钱的东西,明儿给三姑娘。”
有楚国公在,严氏不能心软,所以值钱的东西楚盈一概不能带走。
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楚沂这般,也是帮了忙。
陈嬷嬷:“老奴这就去。”
月升月落,一早天还没亮,楚沂就醒了,梳洗打扮,去正院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