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牝鸡司晨,逆转阴阳,扰乱乾坤,以致四方大乱,生灵涂炭……你就是全天下的罪人!”
怒斥响彻天地之时,黑云驱走明日,玄木弓射出白羽箭。
披头散发的女人半跪在尸山之上,咬紧牙关咽下血沫,堪堪抬眼。
一点寒芒没入眉心,穿出后颅。
她挣扎抬手,只来得及握住一截箭尾。
刹那间,生死易位,时空定格。
……
脸颊上忽有一点清凉湿润的触感。
谁的血?
朦胧之中,她下意识想。
这血为什么不是热的?
她疑惑了一瞬,陡然睁开眼,只见乌云挤满了视野。
细密的雨滴进眼睛,她侧过头,对上一张青黑肿胀的侧脸——眼球突出,口舌外翻,是发了巨人观的面相,死去应该超过一天。
视线再一转,开了瓢的头颅,伤痕累累的胸脯,血肉模糊的半截腿骨……前后与身下,皆是死尸残肢。
她浑身的汗毛炸开,立刻想要跳起来。这一动却让四肢百骸都爆发出针扎似的疼,使她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躺在原处。
她闭上眼睛,喘着长气适应这阵疼,惊诧过后并不感到害怕,甚至莫名升起一丝庆幸——自己竟然没死成——不对,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她试图回忆前因后果,却什么都想不起。
她是谁?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扔到一堆尸体当中?
且不管这许多,她既然没死,就不能留在这里,必须立刻赶回……赶……回哪儿?
想到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能做成的一瞬间,仿佛有根铁棒狠狠敲中她的头颅,使她头疼欲裂,不得不打住那些念头。
雨一直下,她张开嘴巴,让雨水流进喉咙。等蓄积起一点力气,才扒着那些尸体慢慢翻身往前挪。
然而她比自己估计的还要虚弱,十根手指都不可抑制地颤抖,一个没抓稳,直接滚下尸堆。
犹如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滚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谁?”一道虚浮的男声突然响起。片刻后,脚步声跟着响起。
她强忍住眩晕,费力地望过去,只见来人穿青衣系红带,带上挂着个小木牌。他来的方向还有个同伴,装束一模一样,倒有几分像是官府中人。
来人确实是本地的衙役,奉县老爷的命令来烧尸。尸体堆得差不多了,没曾想还有个活的。
这个幸运的小孩儿蓬着一头枯黄的头发,裹着一件破烂的衣裳,缩成一团比仔猪大不了多少。当然,小孩远没有仔猪有肉,胳膊腿儿都是皮包骨头。
衙役把她稍微拽起来一些,仔细看了看,向同僚叫道:“嘿,还是个小女娃!没什么外伤,估计是饿成这样的。”
旋即又叹道:“造孽哟,那伙土匪把她们村里人都杀光了,她爹娘肯定也在这死人堆里。无父无母的,以后可怎么活下去?”
远处的同僚在搬桐油,头也不抬地回:“你要是觉得可怜就领回去养,给你儿子当童养媳!”
“你说你老子的屁话,我家里老小七口人都吃不饱,还养什么童养媳?她这个样子,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白吃几顿饭却死了,浪费的粮食你出么!”衙役笑着骂道。
她听着自己被议论,升不起愤慨羞恼之类的情绪,只觉胸腔乃至肚腹都火辣辣地疼,淋到身上的雨却不够冷。于是她倒下肩膀,让上半身紧紧贴着湿冷的地面,终于舒服了些。
然后昏昏沉沉地想,原来自己是土匪屠村的幸存者。
可辖境内出现能屠村的土匪,其力量绝非一日能形成,官府不应该没有察觉。那么官府为什么不提前整治,只在事后赶来收尸?
狼狈为奸,还是实力不足?
衙役与同僚侃了几句,复又低头看她,始终有些不忍心:“淋完这场雨,没死的铁定也要死透了。”
然而他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全靠他在县衙做衙役,有几分面子,才能在陈员外家里赊粮度日。哪还有余力去搭救别人?
他把自己戴的斗笠取下来,盖住这个小女娃的上半身。
既是眼不见为净,也当给她遮遮雨,这善心就算发尽了。
她趴伏在地上,雨“停”了,鼻中同时充满汗臭与尸臭,混杂的味道熏得她想要干呕,肚腹中的空虚因此清晰起来。
她不止疼,还饿。
饿得像被架在火上烤,而又恨不得自己能够直接从火里把这副皮肉抢过来,吞吃进肚子里!
痛能忍,饿却忍不住,延迟爆发的饥饿让她的肠胃都绞在了一起,饿得她想要发狂、发疯。
她挣扎起来,四肢乱刨,想要爬起来去找吃的。自以为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实则连那顶斗笠都没能顶起来两寸。
挣扎半晌,到底是徒劳。
她的精神与身体一同塌陷,脸贴着地喘气,脑子里仍然是想要一口吃的。
呼吸间,她嗅到了一丝丝草木的清气,似乎就在面前。
她伸舌头去够,果然是草!她立刻用鼻子顶地,将冒茬的野草混着泥巴啃进嘴里,也顾不上割不割舌头,囫囵一嚼就迫不及待咽下肚。
衙役在这期间,再次翻检了一会儿尸体。他依然没能翻出什么,连完好一些的衣裳都早被那些土匪扒走了。
雨渐渐止住,乌云仍未散。这时节的雨就是一阵一阵的,他和同僚趁着雨停的当口,赶紧把带的桐油泼上尸堆。
十几桶桐油,只用了一半。
因为泼的桐油少,加上淋了雨,火点燃又熄,折腾了好一阵才烧起来。
衙役满头大汗地看着尸堆燃烧,心情十分复杂。
这百多口尸体,多是老弱妇孺。因为成丁要么被拉去了塞北、辽东的战场,要么南下西出讨生活,村里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土匪,只能遭此一劫。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发生,但县衙开不起支,就他们三班二十来个衙役。拿拿平头百姓还行,别说去剿盗匪,对上家丁护院众多的陈员外家,都不敢高声说话。
衙役最初也心有不平。但就像班头说的,他们给县衙做牛做马,就衙门开的那几个子儿,还能叫他们去送命不成?
平凉所的卫军都没打算去剿匪!
想想你的爷娘和儿女!
是啊,这世道,自己活着,再能养活一家人,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走大运啦。
衙役心酸不已,忽然想起那个小女娃。他赶紧回头拿起自己的斗笠,就看到小孩儿脸朝下,头一拱一拱,竟是在啃泥巴。
“这真是饿疯了……”衙役喃喃道,忽地想起家里的三个儿女,扑到他身上找零嘴的时候也是这模样。
他犹豫再三,终究于心不忍,从怀里摸出一个瘪瘪的布袋,往手心里抖落一把炒干的小米。然后把那小女娃拉起来,“孩子,还有气儿没有?”
她吐出一点泥巴,转了转眼珠,看向眼前的脸。
这张脸相貌平凡,两颊瘦得凹下去,尚挂着水迹,正是给她盖斗笠的那个人。
“看看这是什么?”对方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给她看手里的小米,“我们办苦差才有的干粮,这一把都分给你。之后是死是活,都别怪老子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起!”
她看到那碎得不成形的小米,陡然睁大眼睛,对方说什么都不在乎了,猛地埋头就要啃上去。
衙役急忙拿开炒米,台住她的头,“别急着一下吞,那不顶饿,搁水里泡开了才填肚子。”
他既然要发善心,干脆好人做到底,将那一把炒米灌进自己的水囊里,摇晃好一会儿才把水囊给她。
同僚看着,也没说什么,反正吃的不是他的。
她站不住,没几息就跪倒在地,身体却奇异地爆发出力量,不等对方喂,抢过水囊仰头就灌。
泡软泡发的炒米膨大了不少,和着水满满地倒进嘴巴,流进肚子里,终于抚慰了那股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她灌着灌着,整个身体就倒在地上,双手仍然死死地抱着水囊,眼角却难以抑制地流下两行泪水。
那成堆的尸体仍在她视野里,被大火炙烤着。
她用力地咬合、吞咽,仿佛在啖肉一般。直到想起衙役们先前说,她的爹娘亲人也在里面,才强迫自己别开眼。
火势变大,浓烟滚上天,本就闷热的空气不断升温,一股腥臊焦臭的气味随之蔓延开。
衙役几欲作呕,赶紧拖着她走到官道边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找她收回水囊。
却见她仰躺在地上,双眼瞪着天,一眨不眨。
衙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多管闲事,轻轻抽走自己的水囊,便背过身。
远远守了个把时辰,同僚忽然叫道:“坏了,和陈管事约的时辰快要到了,咱们得赶紧把东西送过去。”
衙役也是一惊,立刻跟着同僚去清点剩下的桐油,一边咕哝道:“你说他们到处搜集桐油干什么?”
同僚没个好声气:“管他干什么,只要钱给够,把县衙烧了都不关老子的事儿。”
衙役愣了愣,瞟一眼躺在地上不见动弹的女娃,小声说:“没了衙门,咱们去哪儿领饷?”
同僚嗤笑一声,没接话。
两人把空桶也全都绑到车上,便急匆匆地驾车离开。
她听着车轮轱辘远,没有出声央求他们搭上自己。
这个世道显然很不太平,能施舍一把炒米,即是救命之恩。更多的,不可求。
她在官道旁再躺了一会儿,约摸是土匪屠村的缘故,没有一个人从这里路过。眼看着天又要下雨,便咬牙爬起来,决定去找个避雨的地方,同时找一点吃的。
而那熊熊燃烧的尸堆,以及她记不起的亲缘,在她转身之时,就被她抛到了身后。
她沿着衙役离开的方向走。虽然暂时填了肚子,但身体仍然虚弱,走几步便觉得眩晕,不得不弯腰放低身子。身子越来越低,低得贴到地上,爬一阵,趴一阵。
天色始终阴沉,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一座破落的四角亭。
她钻进完好的那一半榻板底下,蜷起身子,在风雨中沉沉睡去。
就像一条野狗终于找到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