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京城暖得格外慢。许是去岁寒意不舍人间,虽然是初春三月了,瓦石道路上才堪堪停歇今年头一阵雨水,被嫩柳叶刀子样的风一吹鼓,还真让人忍不住会一哆嗦。
老天爷也是没什么气色,只让云间扯开来一道纠缠不清的细缝。太阳灰蒙地挤在后头,许久才落在人身上,要活动好半晌才能感觉到背上些微的涔汗。
苜蓿抱着手里的汗巾与团花扇,圆步从郑国公府邸的侧门斜着身子往里面探。低垂的抽噎声漫了整个府邸,最底里的流水也击打着悲怆,和着空气里的料峭春寒,抱着脑袋缠成织花麻样,一股脑往她的魂灵里头钻,那是一种从脑袋深处透出来的叫嚣着的疼,有些烦人。
郑老国公死了,起殡朝祖这日恰巧挑得天气并不晴朗。郑国公府邸的屋檐伸得长,回廊下就更显阴霾些。
庭院外头的风磨尖了爪牙,钻进来,出不去,就只能困在檐廊影壁前。奈何这风越卷越大,合着不远处正堂里的哀声动静,听着实在瘆人,总像些魂魄喧叫着生前的冤屈。
郑家这间府邸,是先帝曾经特地赐给郑老国公爷的。据说是郑老国公爷曾经与先帝一同驰骋边关时候,特别爱听季夏时节雨打廊檐的声音,于是在将他们郑家迎回京城后,特地挑了间檐廊最平最宽的府邸给了他。只是以往这宽大的檐廊有多耀眼,这会儿在叠满了云的阴天日子里就有多让人觉着不舒服。
不过再是如何不舒服,人到了阴曹地府,留在阳间的也只剩下些阴浊的气息与越看越悲伤的灵堂。身后人没法再去管生前事,那些钱财遗嘱也都早早地有看守严实的人紧紧盯着,还有袭爵荫封之事,甭管是明刀暗箭相对多久,好坏利弊早就把算盘浸润了,这会儿郑家人能安分跪在正堂里,必然已经是分出个定论。
恰好外头飘起了漉湿的风,空气里头的薄霜露水似乎能把发髻打湿,发丝软塌塌地贴在额前,黏糊着难受。苜蓿一路上与好些个郑国公府的下人们打了交面,她原本就有些头重,这会儿看谁都觉得生的一副模样。阮家与郑家往日来往并不密切,苜蓿自然对这里并不熟悉,七扭八拐了好一会,才终于回到了正堂。
正堂最里头摆着老国公厚重的大漆棺椁,底下穿戴粗麻孝衣的郑家人跪了一排,一声接一声地嚎。右手边立着个板着脸的青年人,略眼瞧着是还未到而立之年,捧着素胚的陶瓦盆,紧盯着棺椁上面的明旌,用力得像是要将那棺椁烫出一个洞。
他干瞪着眼发愣,哭声却又响起来了。青年人才总算像是回了魂,一颗头转过来时还显得有些僵硬,又许是一双眼瞪着久了,前来吊唁的众宾客其实看不大出他的悲,只有布满血丝的猩红与吓人。
苜蓿被这满是谋算与寒意的环境吓着了,缩着脖子猫着腰,在一屋子的悲戚里面钻着,才一抬头就瞧见了自家娘子。
其实怪不得明玉这般扎眼。她自始至终都是这人堆里为数不多的无甚表情的人,跟在阿郎身后,只抿着唇掐着帕子,平静得像棵院子里头的花木。
正堂里面哭声还响,苜蓿将手里的团花扇塞进她手里,压着嗓音,颇有些无奈。“好娘子,您好赖装一下吧?”
明玉一双蛾眉展得更平了些,暗暗叹着气,一下下地扑着绫罗团花扇。“哭不出来,也不敢哭。我怕是生来没有这份天赋。况且爹爹也没哭呢。”
“阿郎是为了阮家名声,可娘子也该想想京城里头对您的风评,免得日后真有人当着您的面,说您是石木化形的怪人。”
苜蓿扁着嘴,倒完这些肺腑话,嗔叹瞥了眼她家娘子。可她家娘子呢,依然是这幅毫无世俗欲望的样儿,无喜无悲。苜蓿于是认命了,只好又将她往人群后面掖了掖。
她家娘子是个木头美人,平素见不着她笑,当然也见不着她哭,像是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只是人又哪会真的无喜无悲,不过是阮家几十年兢兢业业站直中立,在夹缝中生存着,原是左右谁都不敢得罪,阮翀就逼着明玉不能展露大喜大悲。
起先装得是痛苦,到后来时间久了,也就都习惯了。如今再想让明玉适时当地哭,倒也实在是难为人。
只是这疏离淡泊的美人名声如今在京城里是传得愈发响亮而遥远,苜蓿掐手指反复算,还是觉得并不算好事。
毕竟她家娘子再过二年就要及笄了,婚事媒婆什么的也的确是该预备着张罗起来,好歹这是件顶要紧的大事。
满屋子都是哭声,呜呜咽咽,一点儿悲凉都没有。苜蓿听了好阵子,随明玉一起看着宾客们站成一堆,掩面撇泪,倒也实在是佩服。
宾客们哭吊唁的面子,哭郑家回西平祖家守孝三年期间自己家族于京城之中当如何自处;而那些郑家人哭财帛,哭地位,哭回了西平大抵没了如今这样富贵闲散的好日子。他们的哭腔,几分是真情,几分又是假意,没人说得清,总归声音够响,哭得也有模有样,放在面子上说得过去也就凑合。
穿戴麻布孝衣的人哭完了,互相搀扶着起身,立着的青年人才揉了眼开始念悼词。他念得不快,但依然乌泱泱含糊得听不清明。满屋子气氛压抑,压得人眼皮也跟着要垂下来,瓦盆子就往地上突然这样一摔,这声碎裂巨响倒是打破了所有人的瞌虫。
谁摔的瓦盆,谁就是下一任国公爷。下人们于是跪着转了个向,头埋在湿冷的青地上给那立着的青年人磕头,声音拖得冗长。“国公爷——”
青年人抬着手,不太自在地揉了把鼻梁上的汗。他朝着前来与老国公爷拜别的众人抱着拳,宾客们才终于得以上前跪蒲团吊唁。阮翀作为礼部尚书,着正三品的官衔,按照官阶次序,阮家没一会儿便完成了跪拜,阮翀便带着明玉等人客气礼貌地挤出了宾客人堆往外走。
这时候正堂外面的檐廊没人,明玉叠着手,碎着步子使劲跟在自己父亲身后,总算是跨出了郑家大门才得以停步喘息。她吸着气,倚着苜蓿的臂,指尖坠坠地捏着团扇扑着风。
明玉抬头问:“爹爹不是同老国公爷生前关系还不错,怎么香都没燃尽就急忙走了?”
阮翀这会儿脸上才慢慢浮起些伤感。“先头是爹爹与老国公爷的私交,这会是阮家与郑家的面子。若是方才爹爹在正堂里落了泪哭了声,咱们阮家的立场和名声就要和这颗泪一起被埋了。明玉,我们是艰难维持了几十载的清流世家。”
明玉“喔”了一声。“是,清流世家站直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朝堂势力,终生明哲保身,终生谨言慎行。可是爹爹,您真的不伤心吗?”
“或许早些年间,阮家便已经得罪了许多人家了。爹爹也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记着往昔的仇恨,来寻咱们的事。”阮翀并没有直接回应明玉的问话,却还是凝滞了一瞬无言,朝着郑家外头宽大的匾额望了一眼。
他好像笑了一下,唇角勾的不太明晰,故而明玉只看见了阮翀发红的眼眶。“我兢兢业业为官十几年,却也就只遇见他这样一个明白我们处境艰难的人……以后是等不到他的马车咯。”
明玉听着这话,心里也并不好受。她转过头,只觉得阮翀躬着身子踩着杌凳上马车的背影格外寂寥,也格外无助。
如今郑老国公爷走了,郑家向外头放的话,是寿终正寝。说是年轻时候干什么都拼命,熬坏了身子,又泡了雨水,从此就落下病根,那会儿瞧不出来,越老越提不上劲,过完了六十大寿的人愣是缠绵病榻了仨月,到后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其实早在去年岁末时,便有风声说郑老国公身子坏了,不中用了。朝堂上始终是要有一个开国勋爵坐镇的,这是大昇一贯的规矩,不只是为了匡正皇帝言行,找个人形约束,更是需要一个统领万臣说话的人,是君臣中间的那扇最要紧的屏风柱头。
手握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利,自然会让一些勋爵起了异心。帝王家疑心一向重,手段也果决狠辣,发现些蛛丝马迹时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漏过的原则,能把坐朝的勋贵家里翻个底朝天。但凡有谋逆征兆的,一律于集市午时斩首,削爵外放;误判了的,至多赔些地财,大多也是远离京城之处,只不过明里暗里都告诉你,京城这寸繁荣地儿是再不让你住下去了。
无论是哪种方式,宫里帝王家总是不吃亏的,有着前朝倾覆之鉴,大昇历代帝王家们也都学乖了,明白将权力全都汇集捏在自己手里面自然最安心。
也亏是郑老国公一生叱咤朝堂几十载,手头势力虽然不算小,却也从没越过君臣规矩,于是到临了也走得体面。
抬蹄的马车带着里面的贵主摇晃。苜蓿陪在明玉身侧,抬头问:“郑国公府虽没触犯宫廷,可家中办白事,需回祖家守孝三年。三年也不短,他们郑国公府空缺出的日子,按照惯例,阿郎怕是又得去请一位开国勋爵入京城了吧?”
“这种事本就是礼部的职责,公事和私交,爹爹还是分得清的。”明玉坐在马车里,撑着头,又讷道,“也不知道会是哪家倒霉勋爵要填这个坑,希望他们能安生些,别生事。爹爹好容易才在府里踏实住了几年。”
她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郑老伯伯若真的是寿终正寝,至少无痛无灾,料想刀剑贯心的痛一定不好受。不过他这一走,他们郑家举家一搬,府邸里面人气儿也会跟着少许多。”
明玉话毕,车里的二人齐齐摇了头。其实放眼整个京城,谁都知道未来三年郑家的去向,那府邸里面人气儿少些是必然的。坐镇朝堂勋爵这个坑算不上什么富贵事,指不定哪天皇帝看你不顺眼了,随时都会掉脑袋。
只有表面富贵没有里子踏实的官儿自然比不得远离京城逍遥快活好。也因此每回遇上择新时,礼部的人不得不跑遍整个大昇疆土,来回折腾只为将人请出山,毕竟勋爵虽也怕掉脑袋,可礼部的人更怕被左迁乃至是抄家。
苜蓿点着下巴想了片刻。“婢子倒是听见一个说法,郑老国公入朝十余载,西平郑氏本就是大姓,与之相当的世家勋爵势必不会去淌这趟浑水;爵位不及西平郑氏的,前些年也大多在这位子上沾过一轮了。如此看来,这天大一口火炉,也只有一家能接了。”
明玉心里明了,疲惫地揉着眉心。“只是郦县叶氏在开国时只被封了末尾国公爷,大概也是没想到掩藏了这么多年,居然也有被京城里的宫廷看见的日子。也罢,若是能经得起咱们皇帝陛下的敲打,也算是礼部的福分。”
马车顿停,小厮搬了杌凳,在合上的车门上轻敲,于是明玉今日这吊唁出行也就彻底结束了。
回了阮家府邸,她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琼枝宇。早些时候她出门得急了些,忘了花窗向外推开,这会儿瞧见落了些雪一样轻柔的花瓣在窗里桌案上,空气能嗅到些极微弱的甜。
明玉于是半探着身子,等院子里涌起一阵的风,看阳春三月的梨花雪瓣纷飞。
这棵梨花树扎根在这里几十载了,底下深埋在尘土里的根系撬得墙根总是扎不严实,于是阮翀只能隔三差五地命人加固修缮。其实他曾一度想将这树砍了,毕竟梨花木也是常用以打桌案椅子腿的好料,幸得明玉从小护着,喜欢二字说了多年,阮翀才作罢。
她喜欢这梨花树,是总觉着自己心境与之很相像。独自一个人照顾着琼枝宇庭院里的花草花木,虽然惆怅沉默些,却依然好好生活着。
她的日子,虽平淡无趣,但胜在安稳。
所以自她记事起,她便觉着自己一生只有四件大事:
将庭院里这些娇嫩的花草花木侍弄好,把阮家藏书楼里的经书文卷全都通读一遍,累的时候能有一处安稳让她发呆滞空,以及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得风光。
前三者易得,短短十几年的功夫就养出了她如今这一幅闲散富才样,而至于姻缘的事儿,近年来苜蓿也开始旁敲侧击着问了,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问她是否有中意的人,还总让她出门多见见外头行走的世家公子郎君,说是让她物色着。
可她并不是个爱出门的性子。以往她出门去,大多是跟着别人的,实在是推不掉了才出去的;亦或是像白日里跟着她爹爹去郑家吊唁……
当然,还有一个最要紧的原因:她以往瞧见了多回,那些适龄的公子郎君们,许多都是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三步甩下头走五步撩衣角的,和个拔了毛的孔雀一样,随时都想开屏,却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个开屏的资本。
总之她对于这种自己心意的东西探索的并不多,也谈不上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公子郎君们自己喜欢不喜欢的,所以苜蓿得到的答复无非是随缘一类的看似搪塞的话。
明玉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了一本诗文。她是个一沉浸在书卷当中就听不见旁人呼喊的,乃至苜蓿带着新鲜消息过来寻她,为了同她说话,不得不将她手里的书抽走。
她看向苜蓿的眼神中尽是无奈,只是苜蓿早都习惯了,拍了拍明玉身侧蒲团上的灰,坐下来应道:“咱们猜的果真是不错。阿郎身边的川柏漏了嘴,说皇帝陛下指的几个勋爵里头,只有叶家或许是能成的。而今礼部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来安排,叶家这回,啧啧,碰上硬钉子了。”
“叶家怎么了?叶家好着呢!”
屋内二人皆是一惊,齐齐往花窗外探身去看。
阮家的院墙很高,这会儿上面却坐了一个少年,粗眼看他年纪应是比明玉要大上一些,正掰开些梨花树的花枝,探头朝着庭院中花窗里的二人看。
明玉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他,连他身上的衣着也不像是京城里买得到的料子样式。只是她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明显在自己脸上愣神了一瞬,这和京城里那些少年郎君们没什么区别,于是眼里一贯的陌生疏离便熟练地涌上来。
“这位郎君好身手,爬的这样高。不过我奉劝郎君一句,还是要当心一些,别摔我院子里。”
她仰着头,与他抱了个叉手礼,站起后平静看向他,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梨花树。“这棵树,只饮日月精华,不饮人的脏血。这位郎君,你若是一心赴死,还望移步他处,恕阮家不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