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嘉傍晚离开公司时，没留意天气预报，不知道今晚宁城要下雨。
好在她搭的出租车，半道上雨滴就簌簌打在车窗上，顺着玻璃淌成一缕缕细流，沿途夜色被雨幕模糊成斑驳光点。
到了万森酒店，司机贴心将车停到正门两根气派罗马柱支起的门廊下。
陆嘉道谢开门，刚下车，就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浑身一抖，本能揪紧了黑色薄西装的衣襟。
一场秋雨一场寒。
她火速跑进旋转门，酒店大堂的暖意携着沁人香氛扑面而来，总算叫她重新舒展了肢体。
陆嘉四下张望，走去前台对面靠楼下自助餐厅旋转楼梯的休息区，找了张沙发坐下。
位置很妙，正对二楼熙祥食府必经的两架电扶梯。
她轻呼一口气，从单肩包中取出化妆镜，检查自己妆容。
陆嘉刚本科毕业不久，脸上难免还带着学生气。
不过，她天生浓眉大眼，个头也高挑，撑得起身上这套黑色西装和长裤。加之从公司过来前，她特意涂了正红色唇膏，做好表情管理，乍一看倒也有几分成熟社会人的模样。
陆嘉放心收起镜子，再点亮手机屏幕看眼时间，而后端坐盯着前面的那两架电扶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电扶梯上人上上下下，换了一波又一波。
将近八点四十时，二楼电梯口忽而传来几个中年男人酒足饭饱的谈笑声。
陆嘉蓦地抬头，果然看到一个身材微丰的中年男人站在下面一级台阶，扭头跟身后台阶上依次站立的三个男人说着什么。
为首这人脸上略带油光，灰色立领polo衫扎在裤腰里，腰腹浑圆，举手投足一看就是混生意场的。
陆嘉辨认几秒，立刻起身走到电梯旁，等男人下来。
为首的男人很快留意到她，面色微变。
同行三人中，有人开起油腻玩笑：“看来黄总佳人有约，咱们就不打扰了。”
陆嘉不想多生事端，控制着没露出嫌恶表情。
等其他三人离去，她才拦到黄鹏跟前，开门见山：“黄总，您家财务总说您不在公司，汇款单没法签。没办法，我只好上这当面找您来了。”
黄鹏眯眼打量她两眼。
这小姑娘他印象很深，当初与天贝贸易老板谈订单时，她就作为助理，全程跟在她老板身边。虽说刚毕业，但做事却井井有条，像是工作了几年的。
黄鹏笑了下，往正门走去，试图打发她：“好，汇款单我会尽快签字，劳烦你跑这一趟。”
陆嘉却在大堂中央展臂拦住他，正色追问：“黄总，请问您的尽快是多久呢？按照合同，尾款早在一个月前就该打给我们了。”
她字正腔圆，清泠泠的音色里带着不容退让的坚决，若不是她眼角眉梢无法遮掩的稚嫩，黄鹏还真要被她唬住了。
他仍笑着，看似客套又和蔼，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敷衍打官腔的意味：
“小陆，你们老板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不是我不打尾款，是我上面的客户一直没打尾款。你也知道，这几年生意难做，说到底，大家都是供应商，互相抱团取暖才能走得远，你说对吧？”
陆嘉索性也走起哀兵策略，皱眉苦涩道：“黄总，您也说了要抱团取暖。可您的款再不打过来，我们就要弹尽粮绝了，还怎么跟您取暖。”
黄鹏极轻地“嘶”了声，脑袋微微后仰，这才意识到小姑娘不好对付。
倒不是心计上，而是她的韧性和坚持。说白了，就是两个字，难缠。
他忽而轻笑起来，一时也不急着脱身了，打趣似的问她：“你们张总给你多少工资，我出双倍，你来我公司干，怎么样？我公司正缺你这样死心塌地的员工。”
陆嘉无声一哼，心说她才不是对哪个老板都死心塌地。
只因为老板是张致远，是她从大一开始喜欢到现在的人，她才死心塌地。
陆嘉昂首道：“多谢黄总厚爱，不过我近期没打算换东家。”
又意有所指，“黄总这么关心我的工作，倒不如支持一下我现在的工作。”
黄鹏脸上浮着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眸光一闪，瞥到门口进来个人。
他神色一变，当即朝对方投去目光。
是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身材挺拔，阔步朝大堂另一侧的直梯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藏蓝西装的年轻人，微微塌着肩。两人身份高低尽显。
陆嘉眼看黄鹏上演变脸绝技，笑容由虚浮变为又敬又怕又谄媚，直接躬身碎步迎了过去。
好奇之下，她也转身望过去。
大堂明亮灯光下，年轻男人个子颀长，穿挺括烟灰色衬衫配黑色领带黑西裤，脱下的西装被他随意搭在臂弯。
男人肤色白净，鬓发明晰，神色淡漠，明明是极其斯文的长相，可镜片后的目光却无形带着常处高位的逼压，随身携带拒人千里的气场。所过之处，人人小心屏息窥望。
偏偏黄鹏“不怕死”地凑上去，塌腰做着想要握手的姿态，腆笑：“苏总，幸会。”
苏晏礼脚步一顿，淡淡扫他一眼，并未搭话。
黄鹏伸着手等了两秒，讪讪收回，搓着手自我介绍道：“苏总贵人事忙，可能不记得去年峰会上，我跟您还交换了名片。鲲鹏实业，黄鹏。”
与在她面前截然相反的谄媚模样叫陆嘉目瞪口呆，旋即她又觉得好笑，不由抱臂看着那边，嘲讽嗤笑了一声。
约莫是察觉她的存在，苏晏礼扭头朝她这边看过来，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扫过。
但也不知是不是陆嘉错觉，苏晏礼在收回视线的那一刻，似乎停顿了一下，眉间浮现一个转瞬即逝的褶皱，就像平静无波的湖水无端被风掀起了一阵涟漪。
黄鹏看出苏晏礼压根没认出自己，张嘴又想说些什么。
苏晏礼身后的年轻男人适时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笑着：“黄总的鲲鹏实业名震业内，苏总前几天还说要找机会与黄总小聚。只是今晚实在不巧，苏总约了其他客户。”
黄鹏看一眼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苏晏礼，也只好笑着与年轻男人寒暄：“那就有劳刘特助另外安排时间了。”
“黄总客气。”刘特助得体回着，一扭头，自己老板已大步朝电梯走去。
他忙告别黄鹏，小跑追上去，赶在老板前面，替老板按下电梯。
等电梯的功夫，苏晏礼从电梯门的反光，看到陆嘉又走到了黄鹏跟前。
下一秒，女孩清澈的声线传入他耳中：“黄总，我司的尾款真不能再拖了。我只是个打工仔，还请黄总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了。”
嘴上说着自己只是个打工仔，可无论语气姿态，都不见半点卑微，反倒有种勉为其难的屈就感，摆明了还没被社会磨去棱角。
苏晏礼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电梯门开，刘特助躬身掌住电梯门，等他进去后，才跟着站到了他身后。
电梯门缓缓合上，苏晏礼看到黄鹏气急败坏地甩开陆嘉，独自走了。他猜那中年男人多少有点从他这里吃了憋，在小姑娘身上撒气的意味。
电梯合上前的最后一秒，他又见陆嘉懊恼跺脚，原地颓丧蹲了下来。
苏晏礼垂眸思忖片刻，唤身后助理：“刘勉，替我办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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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嘉收拾好心情走出酒店大门，雨已经停了，只是空气里寒意更浓，冷风吹得她抱紧胳膊直打哆嗦。
索要尾款失败，她不知该怎么跟张致远交代，更害怕他对她失望。
正犹豫先打车还是先给张致远打电话汇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小姑娘。”
陆嘉左右看看，这会站在门口，可以被称为“小姑娘”的，只有她一人。
她疑惑回头，正好看见刚才跟在那位“苏总”身后的年轻男人朝她大步走来。
陆嘉反手指着自己鼻头，瞪圆眼，做了个“我？”的口型。
刘勉看笑，在她跟前停下：“对，就是你。”
陆嘉眨了眨眼，笔挺站好：“请问有事吗？”
刘勉递上手中封口的纸杯，焦糖拿铁的浓香飘到了陆嘉鼻尖。
“是苏总叫我给你送过来的，他说天冷下雨，一个小姑娘奔波讨债不容易。”
陆嘉诧异“啊？”了一声，显然没料到一面之缘的男人会给她送热饮，并且那个男人一看就位高权重、冷面冷血。
刘勉又笑了一下：“赶紧拿着吧，酒店咖啡厅做的，没加不该加的东西。”
再迟疑就让对方尴尬了，陆嘉忙道了谢，大方接过。
双手捧住杯体，暖意自手心直达心底，她顿觉寒气消退，整个人舒坦了许多。
刘勉这时又说：“黄鹏那边我刚打了招呼，尾款的事不用担心，今晚一定会到你们公司账上。”
陆嘉一愣，下意识问道：“这也是你们苏总的指示？”
见刘勉颔首，她又追问，“为什么呀？”
刘勉笑道：“苏总行事滴水不漏，我们底下人只负责执行，哪猜得透他的想法。”
陆嘉试探问：“你们这位苏总经常像今晚这样，被心软的神附体吗？”
刘勉被她的用词逗笑，说：“我们苏总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关注别人有没有困难。可能……就是你运气特别好吧。”
说完，不等陆嘉反应过来，他又指了指身后大门，“我得回去了，苏总真约了客户。”
陆嘉还想细问，可转念一想，那位苏总并没有托眼前这人留什么联系方式，也没进一步熟络的意思，可能真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灵机一动，对她这颗小土豆心生恻隐，随手帮她一把。
她点点头，也不再细问。
虽然知道自己的道谢抵不上苏晏礼的随手相助，但她还是诚恳对刘勉说：“麻烦替我跟你们苏总说声谢谢。”
刘勉点头：“好，一定带到。”
等刘勉离去，陆嘉才松出一口气，先安心打车。
坐上出租车，正要跟张致远说明情况，结果她刚点开微信，就收到了张致远的消息。
张致远说：陆嘉，黄鹏的尾款刚刚打过来了。你真棒！
陆嘉瞠目，不免又在心中好奇那位苏总的来历，一句话竟比他们追债一个月都有用。
陆嘉一手捧着热饮，另只手在屏幕上回复：是我该做的，学长。
张致远很快回：陆嘉，你真是我的福星。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一个人该怎么熬过创业艰辛。
这番突然脱离上下级语境，充满了私人感情|色彩的话，叫陆嘉一下有些鼻酸，更坚定了要继续陪这个欣赏她、认可她的男人走下去的想法。
她矜持地没再回复张致远。
按灭手机后，她双手捧住苏晏礼叫人送来的焦糖拿铁，望着窗外飞退的夜色，畅想未来某日张致远终于察觉并接受她的爱意，一时飘飘然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