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今年,皇宫里如常举行了春日赏花宴。
赏花宴上聚集了京城所有排得上名号的王孙贵胄,就连平日里最不喜闹热的凌霄王都携着家中女眷一同参加。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场聚会明面上是赏花,实则是“赏人”。
此间宴会上的宾客们心思各异,或是想要在今日觅得良人,亦或是想要攀上平日接触不到的权贵。无论内里怀揣着怎么样的心思,但是人人面上都是挂着和善的笑容,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官员们私下唤作“冷面阎王”的国公府年轻将军——齐楚昭。
说起齐楚昭“冷面阎王”称号的由来,一是因为他生在军营,第一次取敌人首级还不足六岁,当他长到十三岁就袭得父亲的将军职位,带领着齐家军上阵杀敌。在一次抵抗蛮夷的战役中,齐楚昭仅率领着三万士兵抵挡了对方十万的精锐,从而换取了长武朝边境长达十年安宁。
传闻那一战中,仅死在齐楚昭刀下的亡魂,少说都有一万,所以,大家戏称他为活阎王。
至于“冷面”的来源,就如现下这般,齐楚昭健硕颀长的身量被包裹在象牙白长衫之中,腰间系着的玉带勾勒出男子蜂腰宽背,明明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公子打扮,却依旧遮掩不住他周身散发的肃杀之气。仅是对上一眼,就能吓得那些起初被他俊朗容貌吸引的贵女们,在得知他姓名后,皆退避三舍。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这不,辰王唯一的掌上明珠,那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子——庆阳郡主孔靖瑶,作为“不怕死”的代表,眼下正姿态狼狈地跌倒在齐楚昭脚边。
女子乌黑的长发与曳地的藕粉长裙交缠,染上绯色的眉眼微垂,因脸颊沾了些尘土樱桃小嘴气恼地嘟起,她抬眸,无辜且委屈地眨了眨水灵灵的杏眼,蓦地,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划过她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她飞快地将头扭向一旁,抬手拭了拭湿润的眼角,转而再度回眸,对齐楚昭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
此刻,齐楚昭负在身后的双手捏紧又松开,凌厉的剑眉微拧,眼尾轻扫脚边之人,他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间漏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倏忽间又恢复如常。
闻声,原本还聊得热火朝天的旁人,纷纷围了过来,都想看看面对这位京中闻名的“病弱美人”,接下来这位“冷面阎王”会如何应对。
不免有好事者,低声议论着。
“你还记得上次在正午大街上,有位外地来的美娇娘,不小心摔在齐将军的马下,他居然半点没有停留,直接骑马飞身从人家身上跃了过去,当场吓得人脸色青紫。”
“可不是,就连上次张丞相寿宴上,张家嫡女心悦齐将军,那可是近日来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张丞相唯一的女儿,她不过是喝多了两杯,脚下不稳攀上了齐将军的手臂,谁知齐将军二话不说当众弃了外袍,转身离去。”
“啧啧啧,我看这次庆阳郡主此举也是自讨苦吃,她那般身娇体弱,怕不得当场被齐将军气出个好歹?!”
齐楚昭并不在意旁人看戏的目光,只是脚边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着实令人心烦。
就在大家准备看笑话之际,谁知齐楚昭居然倾身向前朝孔靖瑶伸出了手!
见状,围观众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活阎王”,难道今日改行做“活菩萨”了?
众人只知齐楚昭不近女色,可是众人不知,此般情形,在过去的十年,几乎已成为了齐楚昭日日必修之事,有时一日碰上的次数,比他当日用膳的次数都要频繁。
如今,他早已练就不用着眼探看身侧的情形,只需长臂一伸,便能不偏不倚捏住孔靖瑶娇软的臂弯。
只是今日当齐楚昭的手指刚刚触上粉色的轻纱,他隐约感受到滑腻的布料下,淡淡透过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温热。
齐楚昭疑惑垂眸,闯入眼帘的是孔靖瑶玲珑有致的身姿,曾几何时胖嘟嘟的臭小孩,不知何时已经出落成婀娜聘婷的少女。
不过瞬息的晃神,齐楚昭很快便收敛起神思,五指轻拢,随后向上稍一使劲,孔靖瑶便顺着他发力的方向,带动发间簪的步摇“哗啦”作响,霎时间,她竟毫不费力的从冰凉的地面站起稳住了身形。
待孔靖瑶踩稳脚步,齐楚昭彷佛远离“瘟疫”一般,手指一撒,忙不迭地长腿一抬,向一旁迈出了足足有一丈远。
人的外表虽然会变,但是孔靖瑶内里依旧是那个他十八年的人生之中,最为厌烦的娇滴滴小郡主。
他早已不堪其扰,今日乃至连眼刀都懒得给她一记了,齐楚昭缓缓背过身去,金口一启,重重掷下四字,“没有下次。”
先前还候在不远处绑着双髻的小丫鬟见状,着急忙慌地冲到孔靖瑶的身边,连连磕头,“郡主恕罪,是奴婢照顾不周。”
孔靖瑶小脸煞白,状似被吓得不清,闻言半晌才回神,怯怯抬起视线,摆摆手,反倒柔声安慰起身旁的婢女,“无妨的。”
旋即,孔靖瑶还不忘偷偷瞟了身侧一动不动的齐楚昭一眼。
和煦的春风中,高大的男子被暖阳镶上一圈朦胧灿然发光的金边,雪白的长衫的一角不小心沾染的一个黑色的五指印,他却未对她责备一句。
孔靖瑶收回游移在齐楚昭身上的视线,强行压抑住自己想要上弯的嘴角,低垂鸦睫好似蝴蝶翅膀在空中微微颤动,白皙如凝脂一般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纤细的柔荑将掌心里的印金牡丹花纹绣帕浅浅攥出了几道折痕,心有余悸地不停地抚着自己突突直跳的胸脯,时不时还不忘啜泣两声。
四周有几个与孔靖瑶相熟的小姐,纷纷围了上来,柔声宽慰。
纵然是惊魂未定,孔靖瑶依然不忘礼仪,待在两个丫鬟的协助下,稍事整理好凌乱的衣裙,她穿越重重人墙,不急不徐朝齐楚昭福了福身,“庆阳谢过煜恒哥哥出手相助。”
众目睽睽之下,齐楚昭侧身乜斜她一眼,飞快地点了一下头以示回应,脚下却没有半点停留,转身拂袖而去。
“冷面阎王”吃人的戏码并未如期上演,前来看热闹的众人,皆悻悻离去。
人群散去,即便被齐楚昭如此无理对待,孔靖瑶不气不恼,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影响。
她怔怔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齐楚昭,抬手缓缓将散落的一缕鬓发挽至耳后,染上了朱红口脂的唇角,微微上扬,轻叹道:“煜恒哥哥,今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呢。”
身侧的侍女们疑惑得看了一眼孔靖瑶,在她们心中杀伐决断的齐将军真的很难跟“温柔”对应上,但这丝毫不阻碍她们殷勤附和着点点头,“正是因为齐将军对郡主上心,这才分散了商大人的注意力,让咱们有机可乘。”
孔靖瑶满意点点头,水光粼粼的明眸始终粘着齐楚昭离去的方向。
直至那抹白色的身影彻底淹没人海,孔靖瑶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将先前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稍稍松开一点间隙,视线穿过细缝确认了一下刚刚到手的东西是否完好,轻轻颠了颠手中的分量后,反手将东西递给了身后侍卫装扮的男子。
男子接过后,不言,只是点头会意,下一瞬便消逝在人群之中。
孔靖瑶寻了一处凉亭坐下,随手捏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百无聊赖打量着已经没有了齐楚昭的御花园,顿时觉着这里的花儿过分艳俗,这里的人也过分谄媚,着实无趣得紧。
她咽下最后一口果肉后,起身抻了抻褶皱的衣裙,一边端着仪态微笑着跟相熟的贵女打招呼,一边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同跟在身边的侍女说了一个字,“撤。”
*
齐楚昭回到府中时,天边的稠云已被残阳烧得澄黄。
他未来得及回院子换下沾染了孔靖瑶脂粉味儿的衣衫,第一时间去到父亲书房,商量今日他从户部侍郎商大人处探听到的关于今岁军队粮饷的问题。
坐在上首轮椅中的父亲听完齐楚昭的思虑,同他宽慰了几句,“这些年国泰民安,大臣们让缩减军费那是迟早的事情,越是当下这般情形,你越是要先稳住自己的心态,只有你自己先稳住了,才能想到办法稳住军心。”
齐楚昭笔直地坐在下首的圈椅之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煜恒谨遵父亲教诲。”
父亲微笑着欣慰地点点头,继而话头一转,又开了口,询问道:“今日的赏花宴,京城中所有氏族的未出阁的女子都来了,我儿可有对哪家姑娘上心的?”
齐楚昭低头翻看着手中的书册,并未回应父亲的问题。
齐国公得不到回应,继续说道:“昭儿,今年五月一过你就十八了,成婚之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我跟你娘都还指望你早些让我们抱孙子呢!”
齐楚昭好不容易从书中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成婚之事煜恒全凭父母安排。”
不知何时国公夫人手里端着托盘,盘中托着两个天青色祥云纹的茶碗,款款而来。
她偷偷扫了齐楚昭一眼,大步迈上台阶,站到齐国公身边,将其中一个茶碗放置在齐国公右手边,温柔叮嘱小心烫嘴后,抬头睨着低头看书的齐楚昭。
“要我说啊,庆阳郡主就很好,她从小跟咱们昭儿一同长大,相貌德行放眼全国那也是顶好的,而且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听闻刑部李大人家的嫡子前些日就放话说,如若今年状元及第,他便第一时间上门求亲。啧啧……就他那钟馗之貌,也敢如此狂妄!”
齐楚昭眼睛虽然落在书上,却半日未见翻动过一页。
见齐楚昭没有动静,国公夫人抬步走下台阶,将盘中的另外一个茶碗“砰”的一声放在了齐楚昭的手边,杯沿溢出的几滴滚茶蹦上齐楚昭手背,烫出几粒小小的红斑,齐楚昭醒过神来,收回手,微不可察地在藏在身后。
国公夫人并未察觉齐楚昭的异样,回头冲齐国公眨了眨眼,“他李安然算个什么东西,咱们昭儿要是去参加科举,哪里轮得上他!”
齐国公会意,开口道:“昭儿你真的愿意看到李安然求取庆阳郡主吗?就连我常年不出门都听闻过,他在坊间的风流韵事,听说如今后院同房小妾没有三十也有二十。”
齐楚昭依旧没有从书中抬起头,只是不咸不淡地劝着,“娘,这话你可别出去说,到时候惹祸上身就得不偿失了。”
看来硬的不行,国公夫人及时调整战术,她放软了音调,“昭儿,庆阳多好呀,你是没瞧见,她每每遇见我,都会挽着我的手,亲热地叫我干娘,那黄莺似的嗓音别提多好听了,她还叫你,煜恒哥哥……”
还未等国公夫人将话说完,齐楚昭抢先一步,冷冷打断了母亲的话,“她不行。”
国公夫人对于齐楚昭的话一点都不惊讶,撇嘴嗔怪,“看吧,看吧,还说什么全凭父母安排,国公爷您说说你这儿子,也不知道为何从小就不喜庆阳呢?哎,说到底还是咱家就是没有这福气!”
齐楚昭并不想继续留在书房听父亲母亲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游说求娶孔靖瑶的事,随便寻了个由头,拱手行礼之后,便退了出来。
时值春末,正是父亲的书房旁种的紫藤开得最盛的时候。
幼时听母亲说,这些紫藤是父母在边关定情时种下的,即便是后来返京,也不惜千金将此花移回院中悉心照料。
紫色的小花,层层叠叠,一串挤一串,热热闹闹地垂挂在廊庑,迎着夜间轻抚的柔风轻颤,好似一个个身着紫色襦裙,在夜空中翩跹起舞的少女。
此情此景,不禁勾起齐楚昭一抹深埋的记忆。
说起这段往事便要追溯到十年之前。
自小齐楚昭便跟着齐将军在战场的尸林血雨中摸爬滚打,过着恣意洒脱的日子。
那时候的齐楚昭唯一见过的女子便是自己的身为将领的娘亲。
在小小的齐楚昭心中,女子便是像他娘亲那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长鞭挥舞,策马奔腾,无拘无束地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之中。
直至长到入学的年纪,齐楚昭在齐将军的五花大绑之下,被强押回到了京中,在他不过八年的人生中,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女子——孔靖瑶。
那是个跟他娘亲截然相反的姑娘。
自齐楚昭出生以来,将军府与辰王府不过一墙之隔。
在齐楚昭回京那日,他因为刚下车就溜出家门偷偷爬上回军营的马车,结果车还未出城,就被恨铁不成钢的齐国公发现了,将人抓回府后,齐国公反手便将齐楚昭绑在后院的一棵黄葛树下。
小小的齐楚昭哪里会是齐将军的对手,他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到筋疲力竭,身上的绳子堪堪有了些松动的迹象。
就在他挣脱有望之际,忽然看见正前方的围墙上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小脑袋的主人身着一条酱紫色的襦裙,飘带在空中飘飘扬扬,肉乎乎地小手扣着墙檐,摇摇晃晃,过了好一会儿,那条短腿好不容易骑上了两家之间的围墙。
一抬眸,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怔怔相对。
小姑娘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空置了八年的院子居然能有个少年被绑在书上,被吓得一激灵,身下忽然失去了平衡,一声震耳的惊呼过后,紫色的一小团便顺着墙边囫囵滚了下来。
来不及思考,齐楚昭刹那间挣断了束缚的绳索,冲上去感到最后一刻,将小团子稳稳护在怀中。
也不知为何,小团子明明没有受到半点伤,却在齐楚昭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还未等齐楚昭回过味来,只见一片宽大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其中,随即便是齐国公震天一吼,“齐、楚、昭。”
那日之后,齐楚昭至今都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月又五日,才能勉强下床走动。
更令齐楚昭气愤的是,可恶的小丫头,还打着探望的旗号,天天来府里鬼哭狼嚎,蹭吃蹭喝,实属烦人。
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但不管是爹还是娘,都去安慰孔靖瑶,等到他能下床之后,还让他带上礼物去辰王府登门谢罪,说自己不该莽撞,吓坏了孔靖瑶。
自那时起,齐楚昭便立誓,这辈子他一定要离孔靖瑶远远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跟她沾染半分。
想到这儿,近几年已经渐渐学会了冷静自持的齐楚昭,猛然血气上涌,不由地愤愤握拳,右臂一挥,“咚”的一声,重重捶在身侧的廊柱。
蓦地,紫色的花朵洋洋洒洒从头顶飘荡而下。
齐楚昭微微瞪圆了双目,眼睁睁看着花架上最后一朵紫藤花坠地。
恰逢此时,不远处,齐楚昭的贴身侍卫快步踏着布满花瓣的长廊渐渐跑近。
齐昌拱手,“将军,刚刚探子来报户部侍郎府上遭了贼,但是商大人好似并不想声张,只是让身边几个亲信去寻。”
齐楚昭呆望着满地的花,随口询问道:“你可知商大人丢的是什么?”
齐昌就等着主子问这句呢,表情得意,刻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账本。”
齐楚昭若有所思地抬头盯着头顶光秃秃的花架,对齐昌的回答没有半点反应。
没有得到预想的夸赞,齐昌不解地顺着齐楚昭的视线看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主子的心神。
入眼的破败景色,齐昌不解地自言自语,“这花怎么……国公夫人对它一直宝贝得很,每天都要来看好几回,就连蜜蜂来采蜜,她都要统统赶尽杀绝。说来也怪,我午后路过的时候还看到好好地挂在架子上,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全都凋谢了呢?”
齐楚昭收回视线,指尖颤抖着掸了掸一片落在肩头的花瓣,“我想起白日里商大人提到正在寻一本古籍,恰好先前我在父亲书房看到,走,咱们带上书给商大人送去。”
说完,齐楚昭脚下生风,和齐昌逃一般,一前一后地登上前往商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