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翎在建康的皇宫里金尊玉贵地长到了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所谓的冷宫。
目之所见,前方的宫殿残破不堪,脚边散着碎成一块块的瓦砾,最后一丝残阳被墨色吞浸,华翎定了定心神,握着湿津津的手心,往里走去。
她身后仅剩的两个婢女见此心中无不凄然。许皇后和陛下的亲生女儿,太子殿下的胞妹,公主从出生就被捧在手心里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若不是太子殿下意外身亡,陛下病重,谢贵妃总管后宫,公主如今就该好好地待在昭华殿中。
华翎却不在意,低声询问身边的老嬷嬷,还有多久能到。
虽然刻意保持稳重,但娇软的声音还是改不了。
“就是前面,太子妃正等着公主殿下呢。”老嬷嬷眼眸闪了闪。
华翎点点头,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段时间发出的事情,小脸煞白,心口发痛。皇兄出巡邺地,返回途中遭遇噩耗,邺地守将污蔑皇兄意图谋反,父皇呕血病重,谢贵妃把持了后宫,将皇嫂都赶出了东宫。
皇嫂一定是有要事,才会派身边的嬷嬷请她到冷宫相见。冷宫可以避开谢贵妃的耳目。想到谢贵妃,华翎不喜地皱皱鼻头,眼下朝中后宫立她所生之子为太子的声音可大了。
都是因为谢贵妃有一个功绩卓越的叔父,当朝的太师。朝政都被他握在手中了,他无论说什么,都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即便她被养在深宫没有接触过复杂的朝局,也能感觉到再过不久天下,建康城还有皇宫都要变成姓谢的了!
若皇兄没有死……
“公主殿下,到了。”老嬷嬷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华翎的思绪。
她抬头左右看看,只看到黑黝黝的一口废井,心里涌上一丝不安,“皇嫂在何处?”
她根本没看到她的皇嫂。
“太子妃?太子妃正在贵妃娘娘那里做客,当然不会见公主了。今日就是公主的死期!”老嬷嬷阴测测地盯着她。
华翎陡然失色,和两个婢子立刻往后跑去。
然而,一切都迟了。更多膀大腰圆的宫人将她们围住,华翎纤细的颈间被两个老嬷嬷用白绫狠狠地缠绕着。
“公主殿下不要怪太子妃,怪就怪你太碍眼了。这天下马上就成谢家的,太子妃要嫁给谢太师自然要除了你。谁让公主生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一眼叫谢太师……”
“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人死了吗?”
“没气了,晦气,丢下去吧。”
华翎意识模糊的前一刻,被活活勒死的剧烈痛楚已经感受不到。
她只牢牢地记住了一个人,谢太师,谢贵妃的亲叔父。
***
春日,山茶花开的正盛,粉粉白白的花瓣迎风舒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昭华殿外,几名打扫的小宫人围着十八瓣的山茶花观赏,眼中又是惊叹又是骄傲。太子殿下偏疼公主,这样的珍品天下难得一见,在昭华殿也仅仅得了一个角落而已。
“太子殿下是公主的同胞兄长,当然最疼公主。”
“太子殿下上月巡查邺地,如今也快回建康城了,不知会给公主带回什么宝贝呢?”
“宝贝不宝贝的倒是其次,前不久东宫的颜舍人来求见公主,公主府马上要开始修建了。我猜,也许很快,太子殿下就要给公主招驸马了。”
小宫人们聚在一起小声地交谈,心里无不在想能配得上公主的驸马得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昭华殿的掌事宫女素芹带着人从外走来,淡淡瞥了她们一眼,小宫人们立刻噤了声,各做各事。
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雕花的窗牖支开了一角,春风拂着轻软的罗帐,宽敞的沉香木床上,华翎陷入了一场无限的恐惧中,皇兄惨死,父皇病重,家国被夺,就连她也被人活活勒死……
一张只有巴掌大的瓷白小脸布满了细汗,凝脂般的肌肤因为恐惧染上了一片潮红,她的双眸紧紧闭着,长长的眼睫毛不停地颤抖。
“谢太师,谢珩……”形状优美的菱唇轻轻张开一条缝儿,低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仿佛要永远地刻在心上。
素芹放下从尚宫局取来的凝香露,听得一点细碎的声音,和另一个侍女桑青忙掀开床帐。
她们出声轻唤,华翎从梦魇中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们。
“公主,您做噩梦了吧?莫怕莫怕,奴婢等人都在这里呢。”素芹一脸心疼地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又轻手轻脚地为她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
雪肤玉背,纤腰长腿,轻薄的小衣裹得鼓鼓囊囊,透着淡淡的红。阵阵幽香袭出,素芹的喉咙莫名发干,暗骂自己一通,将清爽的衣衫系在华翎的身上。
“你们,素芹,还有桑青不是都死了吗?也是被勒死的。”华翎神色黯淡,眼中瞬间泛了水光,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脖间隐隐的痛。
素芹一惊,和桑青两人对视一眼,摇摇头笑了,“公主原是梦到奴婢两人死了呀,公主放心,有您在,有太子殿下在,奴婢们不会有事的。”
她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细声地安抚华翎。
华翎的眼睛蓦然睁大,映着闪闪的水光,惹人怜爱的紧,“皇兄也在?”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软糯的声音中带着慌张。
“公主,您忘了?太子殿下奉命出巡邺地,再过些时日就回建康城了,到时肯定会给公主带礼物。”桑青为她梳着长发,欢快地开口回道。
皇兄还在邺地,没有回建康城,他还活着……华翎愣愣地望着昭华殿中熟悉的一切,摆设俱都精致华美,颜色鲜艳夺目,不是大片大片的白色。
“今天是几时?”她忍着惊愕急声问道。
“公主,今天是三月初七。太子殿下给您写信说,最多三月十七,他就能回到建康。”桑青没有发现不对,素芹却皱起眉头,公主殿下究竟是梦到了什么。
三月十七!华翎呼吸凌乱,这一天她没能等到皇兄,却等到了皇兄遭遇泥石流死不见尸的噩耗!
三月初七,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眼中的水光扑簌扑簌落下,她不相信那段痛苦的记忆只是梦魇,那么真实,那么的疼,就只有一个可能,她又重活了一次。
理清现实,华翎突然从床榻上下来,穿上鞋子,不顾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和素净尤带泪痕的小脸,急急地往殿外跑去。
她要去太极殿,去找父皇,和他说皇兄有危险,必须在邺地多待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建康。
还要父皇立刻派快马和皇兄说明其中的利害,她怕来不及,皇兄还会遭遇不测。
“公主,您要去哪里?”
“公主,您还未梳妆打扮……”
素芹带着昭华殿的宫人在身后喊着,华翎像是没有听到,她不停地跑,像是山林间受惊的小鹿,体态轻盈优美。
太极殿中,成帝正在召见前些时日从北地领兵归来的太师谢珩。
谢珩功绩卓越,手中握着兵权,在朝廷的威望和声名极高。即便身为这个天下的君主,成帝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皇室衰弱,臣子势盛,成帝百般筹谋,为太子娶了王家女,也抵不住权力流往谢家。
不得已,他又命太子四处出巡,拉拢各地豪强世家。如今渐有成效,但他身体却开始力不从心,于是急诏太子回建康城,以防不测。
今日成帝召见谢珩,谈论的是北地的胡人。
前些年羌人与鲜卑联手南下,屡屡侵犯边境,有几次险些打到建康城。好在朝中出了不少将才,这两年把联合的胡人打到了边境以外保住了天下的稳定。
但大晋的天下才太平了没多久,北边又突然冒出一个氐人部族,吞并了羌人后渐成气候。
可能是忌惮大晋打败了羌人与鲜卑的联军,氐族人在吞并羌人之后没有敢入侵大晋,而是递上了国书,向大晋示好。
他们主动伏小做低,还愿意每年向大晋朝贡牛羊,大晋的君臣自然很开心。
但同时,他们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请求大晋的皇帝陛下将尊贵的公主嫁到氐族联姻;第二,请求大晋开通边市,允许盐、茶叶等物流向氐族。
成帝的膝下子嗣不丰,女儿不过只有三个,第一条要求他不会同意。但第二条朝臣争斗不休,他只得询问谢珩的意见。
“慎行,此事你是何看法?”成帝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看向面前神色寡然的男子。
谢珩撩了撩眼皮,只淡淡地回了成帝一句话,“一个小小的边市开了也无妨。不过,氐族必须拿他们的马来交换。”
他一开口,此事就成了定局。
成帝眸光闪烁,捋着颌下的胡须正要点头,殿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他的眉头拧起。
“殿下,陛下在里商议国事,您不能进去。”太极殿的总管胥任看到小公主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模样很是讶异。
“大监,你不要拦我,我要立刻见到父皇。。”华翎内心急切,不管不顾地往里头闯,殿门的禁军根本不敢拦她,谁都知道华翎公主不仅是太子殿下的心头宝,陛下也对她百般宠爱。
华翎跑进了太极殿,莹白的小脸上带着惊慌,“父皇,您快救救皇兄吧。”
她跑的又快又急,又扬着头没有看身边,一不小心撞进一个硬邦邦的怀里。
男人就站在成帝的身旁,身形高大挺拔,着一袭深紫色外袍,面容俊美。披头散发的小公主带着幽香朝着他跑来,容色如玉,冰肌剔透,眉眼清艳惹人。
他没有避开,娇软的躯体入怀,一双黑眸顿时变得幽深。
华翎闻到一股强烈的和寒冰相似的冷冽气息,猛地一惊,急忙往后退步,抬眸去看撞到的男人。
与少女对视,他神情淡漠,但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气势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地冲着她而去。
华翎感受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危险,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动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呆又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个男人有点让她害怕。
“烟烟,你都多大了还莽莽撞撞的,父皇在和太师议事,你先退下,有事等会儿再说。”成帝拧着眉,看到她连头发都未梳,低声呵斥。
太师!华翎从父皇的话中只听到了这两个字,她的眼睛瞪圆,叫出了他的名字,“谢珩。”
少女咬字含糊软糯,低低地像是在唤情郎的名字。
成帝离得远没有听到,谢珩却听的清清楚楚,他眯起了黑眸。
少女穿着一身嫩绿色的广袖长裙,腰肢紧紧地用一条浅色的布帛束着,只要一只手就可以很轻松地握住。
因为跑过,脸上一抹潮红,气息急促,鼓鼓囊囊的那处起伏不定。
谢珩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全身,眸光愈加暗沉,华翎公主,今年满了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