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正版见晋江文学城 | 2022.11.06
“我要请辞!”
忍无可忍的怒吼划破长空,将轮回司沉闷的气氛也开了个豁口,各路游魂都趴在往生客栈的窗棱上看热闹。
屋檐上的吊死鬼陈三娘往里缩了缩,这已不知是她第几番听见孟婆的抱怨,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按接下来的套路,无常大人势必又要安慰一番了。
“孟婆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白无常理了理高高的帽檐,悠哉悠哉地在桌前坐下。
“你在轮回司功绩卓著、威名赫赫,所制孟婆汤更是往生客栈的活招牌,人称三界第一美食家,何苦要走呢?”
文玉提溜着汤勺立于楼上,圆润的杏眼隔着栏杆与堂下的白无常对视。静默一刹。
她在地府当差已有三百载,是阎王殿轮回司的掌司——孟婆。
她这往生客栈渡化的鬼魂无数,而作为招魂使的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咎两位大人,常到往生客栈公干,与文玉也有些私交。
他二人怕是闭着眼都知道这客栈大门外哪儿开。
“谢必安,接招!”说话间文玉抡圆了胳膊将汤勺冲着白无常的高帽砸去,谢必安一时不查,倒叫她正中帽檐上“你可来了”四个大字。
“哎哟,咱们孟婆大人脾气见长呀。”远远的一道男声传来,“何事如此气恼?速速道来与我乐呵乐呵!”。
来者通身一袭黑袍,容色俊逸,头上的官帽上书“正在捉你”,稳步跨进门来。
正是黑无常范无咎。
文玉见范无咎正去扶谢必安,三步并作两步从步梯上下来,冲看热闹的陈三娘大吼:“看什么看?”。
“范无咎。”文玉一掌拍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三百年了,我要请辞!”
范无咎不慌不忙的为谢必安整理帽子,又将两边弄乱的发丝捋捋好。拨开孟婆的手,取来被挡住的陶制茶具,先斟了一杯递给谢必安,又斟一杯慢条斯理地饮下。
“你这茶水啊,实在粗糙。”
“三百年前,你二人分明答应帮我寻人的!”文玉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了范无咎的茶杯。
“我这茶水的给怨气未散的鬼魂喝的,你凑什么热闹!”喝完了下回该不够喝了,她最是怕火,可不想开火煮茶。
谢必安笑笑,一手遮着嘴边作小声状,却极为响亮地喊:“你偷偷往安灵茶里兑水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时间往生客栈大堂里的鬼魂端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
文玉的眉心跳了跳,“谢必安……”
往生客栈是孟婆的居所,文玉每日在奈何桥边渡化鬼魂,怨念未散的便带回往生客栈喝安灵茶,襄助鬼魂化去怨念,忘却前尘,好投胎转入六道,继续轮回。
至于什么三界第一美食家,纯粹是阴差们对孟婆汤的打趣,文玉所制孟婆汤,味道极其怪异,谢必安曾说闻之三日不得食。文玉也只是翻翻白眼,他一个阴差,本来就不得食。孟婆汤的奥妙岂是轻易就可领会的。
记得文玉刚来地府当差,那时轮回司掌司泰媪出走,孟婆一职空悬。地府众阴差的顶头上司——阎王爷酆都忙着三界到处追泰媪,两眼一闭,大手一挥就定了现任孟婆——文玉,也没追究她是何处来的。
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人曾夸赞孟婆汤鲜美甘醇、滋味浓郁,那人叫陆韫。
陆韫是个肉体凡胎,初到忘川水畔、奈何桥边之时,却有过人的胆识。
彼时文玉初上任,为了唬住往来的鬼魂,便化形为青面獠牙的老妪,口中念着往生极乐的孟婆语录,手上动作却是一点儿不含糊。恨不得挨个为鬼魂灌下孟婆汤——都给我喝!都给我喝!
陆韫身着霜色的长袍,体量偏瘦,缓步而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文玉有些恍惚,“真像啊……”她心想。
“在下陆韫,”那男子温声开口,“见过仙子。”
她一时有些呆愣,汤勺脱手而去,指了指自己。“仙子?你说我啊?”面前的男子温和有礼,风度非常,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如此动听。
“我是孟婆,不是仙子。”
“吾在人间时,常听闻孟婆是天上的仙子,因不忍人身死后灵魂还要受情感所累,遂自请到奈何桥边,为往生的鬼魂煮一碗汤,令人忘记前世痛苦,重新开始。”陆韫定定地望着文玉。
呃,这个嘛,文玉心想,他大概说的是上一任孟婆——泰媪的故事。咳咳!她摸摸鼻子,倒生出几分心虚来。
她可不是为渡化凡人而来。泰媪博爱苍生,而她文玉,只为一人。
“你既有所耳闻,便饮下此汤,投生去罢。”文玉盛出一碗汤,递给面前的年轻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陆韫却不接过汤碗,只见他凝眉片刻,双手交叠,向文玉行了一礼。
“陆韫前尘已尽,本也该饮下此汤。只是前路太长,吾曾应过一人,永远为他掌灯。”他笑了笑“不知能否在此处暂候?吾想待他同行。”
一语道罢,文玉递汤的手仍僵在半空中。
这个嘛,亡魂心愿未了,在忘川滞留游荡是常有的事,但总归是不提倡。若是她这个掌司带头徇私误了轮回,怕是要被第十殿专管投生的转轮王念叨个不停了。
但日前阎王爷酆都外出寻访泰媪踪迹,现下不在地府。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鬼魂,文玉又瞅了瞅陆韫,嗯,不起眼的。应当不妨事的。
“仙子?”
心思百转千回之间,文玉收回了手中的汤碗,将那孟婆汤悄悄倒回锅中,心念不可奢靡浪费。正色道:
“这奈何桥边鬼魂云集、哀嚎不止,你如何待得?”她搁下汤碗。
“不如你随我同回往生客栈,在那处等候,至于你要等的人,将他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与我道来,我自为你留意便是。”
一个也是等,两个不嫌多。届时再托无常大人帮忙留意,应是不难寻。
文玉心中念叨:多行善事,多结善果。
只是她也未想到,这一等,便是三十九年。
陆韫每每往生客栈洒扫之时,便讲起其在人间时如何富贵、衣食无忧云云。他等的那位男子如何妥帖、如何为他手植黄桷兰、如何与他年少相伴、共入庙堂等。
如今却在此处洒扫,做些杂活计。文玉倒是毫不在意,只督催他快些将桌椅板凳抹干净,否则谢必安又该来挑刺儿了。
第三十九年冬,谢必安带来了那人的消息。
那人名唤沈焕,是人间的一位帝王。听说功勋卓著、建树颇丰,夙兴夜寐为国竭力而亡。
谢必安领他来时,孟婆与陆韫正在往生客栈围炉夜谈。
沈焕两鬓已生华发,容颜也不再年轻。只有陆韫,清俊不减分毫。陆韫从炉边起身,眸中水波荡漾似是要浮出一只小船来,踱步上前拉住他的手,那双手有些粗粝,也有些皱纹了。
他二人说了些什么,文玉没有听清。
这下该走了,文玉循例送他二人至奈何桥饮用孟婆汤。
“仙子,你这汤药真是鲜美甘醇、滋味浓郁,”陆韫朝孟婆一礼,“三十九年,承蒙照拂。”
一旁的谢必安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古怪的睨了陆韫一眼。文玉也毫不示弱地反瞪了谢必安。
陆韫前尘已尽,又等来了相携而行的人,自然尝不出半分苦味了。
文玉挥挥手,示意他二人去罢。
沈陆二人行了一段,陆韫突然转过身来。
“仙子!你要等的人,也一定会等到的!”
文玉闻言一怔,会等到吗?
回想着记忆中的面容,有些模糊了,她目光在那想象出来的肌肤上一寸一寸流连。
你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我可就把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