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琮砚赌瘾犯了,闷在金盏楼里,四个时辰连输十二局。
“卢!卢!卢!”
“犊!犊!是犊!”
周围吵吵嚷嚷,一片乱势。
骰子开了,毫无疑问,他又输了。
“妈的!今天踩狗屎了不成?”
旁观者见了,嗤然起哄:“公子,你还掷不掷了?”
有人好心提醒:“这位公子,你已经连输十三局了。”
沈琮砚不以为意,“掷!老子偏要掷出个头彩,把这些钱全赢走!”
说最豪横的话,摸最瘪的钱袋子,然后把头转向一旁,“大哥……”
同行的是一位身材高大修长的男人,他对这场鼎沸热闹毫无兴趣,双手抱臂,百无聊赖的靠在桌边,任旁人如何嚷嚷,始终在闭眼假寐。
金盏楼是越国国都邺城中最大的赌坊。
边境战事告急,城池连连失守,然而丝毫不影响都城通宵达旦的欢腾。贵胄名士们悠然的坐在雅厢里,举杯潇洒,起弦风雅,正透过流苏飞动的帷幔望着楼下赌桌,浑然不知千里之外已是烽火连营。
听到叫声,男人终于睁开眼,清寒的美目看着他,剑眉斜斜的扬起:“裤子输掉了?”
沈琮砚吞了吞喉咙,“快了。”
“输掉再说。”
“大哥!”沈琮砚跟小媳妇似的扯了扯他袖子,“咱们不是还有正事要干,这金盏楼的下面是个黑市,比赌坊还热闹,你快帮我赢一把。一把!我保证,赢了就走。”
男人没拒绝,也没答应。
围观众人等的不耐烦,催促了几句,正待喧哗,忽见他拿起那五枚木骰,广袖一扬,‘哗啦’将其掷落。
沈琮砚以拳击掌,紧盯木骰,俊俏的面庞不自觉地因兴奋而发烧:“一定是卢!”
摴蒱博戏,用木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之,全黑为“卢”,其采十六为最大;二白三黑为“雉”,其采十四次之;三黑二白为“犊”,采十又次之;全白为“白”,为第四。此四种皆为“贵采”。
大伙根本不信他们能掷出头彩,皆做看戏般静观。
木骰开出来,确实不是‘卢’,而是次一等的‘雉。’
能掷出‘雉’已十分难得,满桌金能拿大半走。
围观者目瞪口呆。
沈琮砚终于笑了起来,谁知刚把金铢捞到跟前包好,就被人截胡——
“如果全黑就是‘卢’对不对?”
一位漂亮的小公子站在人群中,正指着刚掷出的骰子,明亮的眸子疑惑的瞧着众人。
周围一片嘘声。
“是卢!这位小公子竟然掷出了卢!”
“那今日的头彩可就是这位小公子的了!”
到手的金铢还没捂热就飞了,沈琮砚恼火不已,骂了句脏话,暗暗记住了那小白脸。
身后,男人掀起眼帘,目光匆匆扫过对方漂亮的脸,长腿一蹬,踢了他一脚:
“愿赌服输,走了。”
“大哥……”沈琮砚捂着屁股,苦苦哀求,“再来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置若罔闻,甩袖身后,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赌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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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楼是个三层的八角大楼,布置极为奢华。
一楼是赌坊,二楼是酒楼,第三层是依墙砌出的半楼,隔断出十来个雅间,雅间有窗,可将一楼所有尽收眼底。
它的地下还有一间聚宝阁,里面珍奇无数,是邺城有名的鬼市。
楼凝抱着赢来的钱四下张望,很快被货架上一支玉笛吸引。
玉质层次分明,没有一丝杂质,绝佳的手感和音孔,让她爱不释手,当即招来小二付了钱。
虽是男装出行,一旁的伏山还是不放心,小声催促:“小姐,买好了就回去吧。”
楼凝正好奇打量四周:“再转转。”
“鬼市人多口杂,很不安全。那个江沉月尽出馊主意,非说这里的东西才够奇够珍,我看她根本没安好心。”
“她随口提了下,是我有心记住。不过这玉笛确实是个好东西,配得上少陵哥哥。”楼凝抬头一笑,腮边露出的梨涡显出几分淘气。
伏山忍不住打趣:“再过两个月都要成婚了,还这么费心思,二殿下也不知打哪修来的福气!”
楼凝脸一红,不愿搭理她,走到戏台前的坐席坐下。
四周已陆续坐了人,这里的戏台没有细粉香脂的娇娥,只有小二捧着镇店的货物让人竞价。
鬼市货分两处,一处成列供人自行挑选,一处则由商客自行叫价,价高者得。
楼凝从没来过这些地方,更不知道外观寻常的金盏楼地下竟别有洞天,好奇的不得了。然而垂首饮茶不过片刻,小二的话就让她险些没握住茶盏。
“这两本乃国卿楼珩所编的《古星·笺》和《奇门·兆》,此人精于韬略,善从经史,奇门遁甲之术更是无人能及!传闻得此两书便可谋取天下,如今小店幸获二宝,不知道哪位客官有缘可以拍去?”
小二一脸真诚,话却是谎话。
楼珩从未写过这些东西。
因为楼凝正是他的女儿。
伏山更将含入口中的茶汤喷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喷到了别人的外袍上。
沈琮砚刚过来,就遇此突来的‘袭击’,立马甩了袍子后退三丈,跳脚骂道:“又是你们两个娘娘腔?”
显然,他还在对那包拱手让出的金铢耿耿于怀。
楼凝正要开口道歉,伏山已抬头瞪他,不甘示弱分毫:“你才是娘娘腔!”
沈琮砚脸色铁青,刚要还嘴,就被身旁的男人抓住衣领,拎到一旁。
“安分点。”
席桌相邻,中间仅隔了一条小道。
两人刚坐下就狠狠瞪着对方,俱涨红了一张面庞,视线相对,又迅速移开。
伏山压低声音:“公子,就是他刚刚说你是小白脸娘娘腔。”
楼凝的注意都在台上,只让她不要计较。然而没过多久,耳边又起争执——
“你敢扯我?”
“是你先碰我的!”
她转头,就对上一道坚毅沉稳的目光,是来自沈琮砚旁边的那个男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肤色偏黑,五官俊挺英朗,衣饰不华贵,却也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的装束。
见她望来,男人只稍一颔首,并未多加理会。
明明是该恣意潇洒的年纪,神色中却偏带着睥睨天下的张狂,尤其是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仿佛万丈寒潭深邃无底,不经意瞥眸,好像能窥得心底所有的秘密一般,轻易便消磨掉别人在他面前努力伪装的冷静自持。
这般容颜,配上那似能掌控一切的从容,竟使他浑身散发着一股自天而下的王者威仪。
楼凝很快起身和伏山换了位置。
男人也坐了过来,隔开了那两个剑拔弩张的人。
随着小二的报价,身边有了议论声。
说的都是那个已经失势的国卿,说他触犯君威被迫辞官。
流言蜚语都是不怎么好听的。
楼凝的手指在不断收紧,终于,她皱眉道:“国卿是国朝肱骨,忠心耿耿,不会写这东西的。”
还拿出来卖,简直荒谬!
突兀的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大家都纷纷看向这个漂亮得有些惊人的小公子。
小二赔着笑:“是哪位客观有意见?”
楼凝立马把手举高:“是我,我有意见,你这书是假的!”
底下议论纷纷,小二脸色僵了片刻,依然笑道:“客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若想闹事,金盏楼绝不是个好地方。”
面对她的质疑,有人点头认同。
有人却说:“国卿与越王不和,搞不好是他怀恨在心故意这么干的,刚刚不是说,这两本书能助人谋取天下吗?”
楼凝越听越恼:“那他可以投靠北庸,或者效忠东梁,还费这功夫做什么?”
伏山也气他们的离谱,只是半天没憋出句话来。
这时,楼凝身侧的男人开口了,手中杯盖轻浮茶沫,笑了下,声音平静深远:“楼珩乃兴邦治国之才,保越朝江山数十年太平无忧,多少人想招揽,卖书,闲的慌?”
气氛僵持不下时,上来个方脸肃容的男子,自称是这里的当家,站在台上对众人致歉,表示既有疑义,此物先收回,待查明真伪后再售。
换了新货上台,仍有人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不时将目光转向楼凝。
沈琮砚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当家还真好说话,要是我,非得把闹事的叉出去。”
说着冲伏山扬了扬眉。
伏山拍桌冷笑:“狗东西!”
沈琮砚气急败坏得指着她叫嚷:“你骂谁狗东西?”
伏山吐舌:“就骂你呢。”
“你!”
沈琮砚正欲起身,手臂就被按住,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又老老实实把屁股搁回椅子上,口中却不甘的嘟囔:“大哥,那小白脸骂我!”
男人敲打桌面的的指尖忽地停下,慢悠悠道:“金盏楼虽为鬼市,却从不卖假货,当家的不给个态度,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楼凝闻言,恍然大悟,暗责自己不该冲动。
自己知道是假的就行了,当这么多人面说出来,搞不好会惹火上身。
沈琮砚好奇道:“大哥,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知道这么多?”
男人不答,斜身而坐,目光流连在四周,姿态分外懒散。
伏山也好奇,不过和沈琮砚疑惑的却不是一件事。
“公子,他们明明知有老……国卿的两本书就能得天下,为什么刚刚却无人叫价?”
沈琮砚耳朵尖,立马把脖子高,偷听。
楼凝支手托腮看着她,“手无兵权,要了也没用的。中原几国中,有实力的无外乎三方:北庸、东梁、南越。”
说起这三国,伏山不由的想起市井中常提的那三个当世最耀眼、最有名的人。
为首的就是楼凝的未婚夫,越国二王子,他文采风流,容貌俊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其次是梁国的永乐侯,此人是梁王的爱子,却无心朝堂,很会做生意,是商中翘楚。
而第三个,则是北庸的中山王,徐策。
“唔……公子,那个中山王徐策他是因什么出名呢?”伏山突然好奇不已。
“徐策?”楼凝闻言,眸间起了一丝犹豫,半晌,才言辞支吾道,“他……他长得丑。”
其他几位皆是俊美倜傥,夺目耀眼,唯有此人,以丑闻名。
他凭实力上榜,是个军政全才,战功赫赫。
“丑?”伏山诧异,“有多丑?”
楼凝虽然觉得说别人坏话不太好,但架不住问询,还是把脸凑过去,小声道:“听说长的凶神恶煞,獐头鼠目,丑得闻所未闻。因为丑,年近三十,连家都没成。”
话音落,便有两道目光落在身上。
身侧的男人望着她,眸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沈琮砚直接将口中的茶水喷出,距离之远,动作之大,丝毫不亚于刚才的伏山,随即捧腹笑瘫在椅上。
楼凝没想到叫他们听见了,耳根一燥,神情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嗫嚅:“他虽然长得丑,却有着经国的智慧谋略,且极擅用兵之道,除了十年前不慎败给匈奴,再无败绩。”
视线相触,不经意撞上那男人的目光,本就不剩多少的底气瞬间单薄如纸:“我……因为外界都是这样传的,你觉得呢?”
男人转眸看向别处,语气寡然:“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言罢起身,朝外走去。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或许因他刚刚对父亲的袒护,楼凝叫住了他,礼貌问了声,“敢问兄台,您尊姓大名?”
男人闻言回头,神情自若,风仪翩翩。
他肩宽腿长,身姿挺拔,远看都觉有雷霆万钧的威慑力。
在原地略停了一瞬,才负手而来,绣着祥云的衣袂随步而动,华色璀璨,。
楼凝抬眸间,就见一道阴影乍然倾覆,笼罩住周身。
他抿唇,头低下来,靠近她的耳畔,轻轻道:
“我姓徐,单名一个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