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十五年,八月夏末。
细雨冲刷着残余的暑热,墙角的琉璃瓦被洗的一尘不染,透着些许微光。
因是雨天,平日里洒扫的宫人都没了踪影,颜莳撑着伞走在青石路上,步履匆忙,细看之下她手里还拿着一本奏折。
一连数场暴雨,冲垮了江淮一带的河提岸坝,正值农收时节,几场暴雨下来田地被淹,百姓颗粒无收。
不仅如此,上涨的洪水还摧毁了无数民宅,短短几日难民不计其数,当地官员上奏朝廷请户部拨银两用以赈灾,可奏折始终到不了御前。
如果不是今日她撞见户部官员争执不休,这份奏折不知还会被压多久。
就在她要到永和宫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回荡在永和宫,颜莳脚步微顿,不出她所料,片刻后,便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具还滴着血的尸体出来。
猩红的血水混合着雨水落在地上,顷刻间就被冲洗干净。
小太监急着处理尸体,走到她身边也未停下,颜莳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个年岁不大的宫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就被打成这样。
颜莳拿着奏折的手不由发紧,泛白的指尖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殿下过来怎得没人通报,怠慢了殿下实在是奴才的罪过。”
一道尖细的声音响在耳边,颜莳转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大太监,沉声道:“孤有要事求见父皇,劳烦孙公公通传一声。”
孙公公注意到了颜莳手中的奏折,有些迟疑地答:“殿下方才也看见了,有内侍将陛下最喜爱的茶盏打碎了,陛下正气着呢,里面还有嘉嫔娘娘在,奴才实在不敢进去通传,还望殿下恕罪。”
颜莳听罢往前走了两步,将手里的伞随手搁在一旁,如果放在往日,她也不会这时候过来,但今日,她是为了江淮一带受灾的百姓,赈灾的银两一刻也耽搁不了。
颜莳直接屈膝跪在永和宫外,她将奏折塞到衣袖内免得被淋湿,微凉的雨水落在她身上,清瘦的身子看着有些单薄。
孙公公没想到颜莳会如此,开口劝了两句:“殿下这不是为难奴才吗,这还下着雨呢,殿下仔细自己的身子。”
颜莳只是跪在原地闭口不言,碍于她的身份,孙公公到底不敢太过怠慢,他招了远处一个守门的小太监:“赶紧过来给太子殿下撑着伞。”
颜莳看着他打开紧闭的殿门,心下松了口气,身旁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为她撑着伞,不到片刻衣裳就湿透了。
颜莳不想为难他,打发他离开:“不用撑着了,你回去吧。”
身旁人一动不动,颜莳便也不再多言,“她”确实是太子,但只是个连宦官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太子。
到她这一代,颜氏坐拥江山已经将近两百年,轮到她父皇登基为帝时,先祖创下的基业已经快被败坏完了,宦官当道,霍乱朝纲。
只是细想来,她又何尝清白,父皇自登基以来也有过一两位皇子,可惜都活不过三岁便夭折了,而她出生之时,母妃动了心思,瞒下了她的女儿身,只说自己生下了位皇子。
父皇一开始对后宫子嗣并不上心,她幼时一直被母妃以体弱为由拘在寝殿内,再长大些,就是从各处寻来的密药,从她记事起每天都在喝药,而那些所谓的密药让她看起来与寻常男子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身形清瘦,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
所以哪怕父皇只剩她这一个“儿子”,她也依旧不受待见,至于册立她为太子,更是无可奈何之举。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殿门再次被打开,孙公公走到她面前躬身道:“殿下进去吧。”
似乎是被颜莳摆了一道心中气恼,孙公公装作好心地提醒她:“殿下待会儿可切勿再扰陛下烦心了。”
皇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对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不喜,说得再严重些就是厌弃,平日里心情好时还能说上几句话,可颜莳非要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撞上去,能得什么好?
颜莳瞥了他一眼道:“多谢孙公公提醒,方才被父皇下令打杀的宫人公公可要处理妥当,让人好生安葬了,不然传出去丢了皇家颜面,下一个被抬出去的恐怕就是公公您了。”
孙公公躬着的身子微僵,语气变得轻慢起来:“不劳殿下费心。”
颜莳收回视线理了理衣襟,衣衫被淋湿了大半,只希望父皇能让她把话说完,而不是因御前失礼才看见她就要赶她离开。
说起来,她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父皇了,母妃同她提起过,说父皇刚登基时还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只是没坚持几年便越发堕懒,最近更是沉迷后宫,朝政看都不看一眼全交由内阁。
一年之中出现在朝堂上的次数掰着指头也数的清楚,如果今日她不来,父皇恐怕连江淮的事都不知道。
颜莳拿出袖子里的奏折,不等皇帝发话便递上前道:“江淮水患刻不容缓,儿臣斗胆,请父皇下令户部拨款以赈灾。”
皇帝把玩着手里巴掌大的玉瓶,似乎并未将颜莳的话放在心上,桌上的奏折也未看上几眼,敷衍道:“需要多少?”
“预计八十万两。”
颜莳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有声细细的惊呼声,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人是孙公公口中的嘉嫔,最近父皇在后宫中的专宠。
“臣妾失仪,陛下恕罪,太子殿下说得银钱数实在太多,臣妾不免有些惊讶。”
皇帝就放下了手里的玉瓶,正如嘉嫔所言,八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就这样从国库拨出去着实让他肉疼。
皇帝垂眸看了眼桌上的奏折,可天灾不治,他这皇位也难安稳,最终还是忍着肉疼点了头。
“你去户部要吧,就说是朕的意思。”
他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颜莳,有些不悦:“还有事?”
直到皇帝问出来,颜莳才开口道:“儿臣已经见过户部的官员了,只是国库空虚,至多……只能拿出三十万两。”
国库空虚,但皇帝的私库可不空虚,这也是为何她今日一定要来的原因,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皇帝的私库。
皇帝看着奏折的目光变了变,仿佛是有深仇大恨一般,如果说让国库拨出去八十万两他只是肉疼,那让他从私库里挪出来剩下的五十万两不亚于往他心口里捅刀子。
良久,皇帝似乎想出来个折中的法子,“江淮一带多世家富户,往日里全靠朝廷庇护,现下水灾严重,他们理应尽一份力,朕感念百姓受难,除国库拨出的三十万两外,从朕私库里再添十万两。”
十万两,是皇帝思忖良久后得出的结果,国库空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父皇……”
颜莳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嘉嫔恭维的声音:“陛下真是爱民如子,天下万民有陛下真是他们的福气。”
皇帝听完甚是宽心,随即道:“朕会让人拟好圣旨随同赈灾银两一齐送去江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颜莳心知这已经是皇帝做得最大的让步了,和她预想的差不太多,接下来便是另一件事。
“儿臣想亲自去江淮走一趟,还请父皇准许。”
皇帝这才仔细打量起跪在地上的颜莳,他就是因此子身子太弱才一直对其不喜,想起他夭折的几个儿子,但凡有一个能长大也会比眼下跪在地上的这个要好。
后来皇宫久无皇子降生,皇帝还让人请过当世最有名的道人来皇宫看过,那道长言道天命如此,强求不得。
外加那段时间朝野不安,皇帝才给了颜莳太子的名分,以安臣心。
“太子一向体弱,江淮水灾一事朕会另派人过去。”
皇帝再不喜颜莳,都要顾及着他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万一颜莳出了事,这皇位就要拱手让给别家了。
颜莳没急着反驳:“江淮水灾耽搁了几日,如果父皇只是派一两个无足轻重的钦差过去,恐怕会使江淮一带的百姓心生怨念,儿臣此去一是代表父皇察看受灾的百姓,二是按父皇所言让那些世家能真的掏出银子来,想来儿臣在,他们也不敢诓瞒。”
因为皇帝迟迟不肯点头,颜莳便又加了一句:“昨日太傅一句话让儿臣思虑良久,古往今来,有灾祸之地必有流民作乱,可儿臣却觉得他们只是因为受灾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如果一开始便加以震慑宽慰,定能阻止不少祸事。”
听此皇帝心中微动,流民不加控制就会演变为流寇,甚至是叛军,他九五至尊的位置还没坐够,自然不想有这种事发生。
比起太子的安危,显然他坐着的皇位更加重要。
“既然太子去意已决,朕会让禁军多派些人跟在你身边。”
“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颜莳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看见孙公公的身影,方才殿内的话也不知他偷听了多少。
江淮的事也许比她想得还要复杂。
颜莳本想先回东宫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岂料路上碰巧撞见了母妃身边的崔嬷嬷,又或者是特意在这里堵她。
“奴婢见过殿下,贵妃娘娘今日想见殿下,特遣奴婢在此等候。”
颜莳低头看了眼衣衫上还未干的水印,罢了,反正她也打算过去一趟的。
“嬷嬷久等了,走吧。”
在颜莳被立为太子之后,生母也从容妃升到了贵妃,皇后早年间去世了,如今后宫就成了贵妃当家。
她早上还去请过安,也不知现在让她过去是为何。
“母妃今日可见过什么人?”
“回殿下,娘娘近日有些念家,宣了容大姑娘进宫住两日。”
听完崔嬷嬷的话,颜莳大概就明白了母妃的目的,再过些日子便是她十八岁生辰,寻常男子这个年纪已经在议亲了,何况皇家对这种事情尤其看重。
就连父皇都曾对母妃说过要为她寻门亲事,前几年还能以身弱为由拒绝,但拖下去难免会让人起疑。
母妃曾跟她提过,她舅舅的女儿容大姑娘,与她身份相配,又是自家人,能帮她在外人面前掩饰一二。
颜莳当时直接拒绝了,但以母妃的性子,她的拒绝显然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