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云岭县,小河村。
十月金秋,村里秋收,县里的中小学也放了麦秋假。王盼儿作为县小学的学生自然也回到家里帮忙。
王盼儿家住小河村的茶厂,没有种多少地,是以她不需要参与秋收,大多数时间只负责家里的活计,比如做饭,喂猪。空闲的时候就去山上采茶,卖给茶厂补贴家用。
茶厂论斤收茶叶,一篮子茶能卖几毛钱。这钱一般是要上交,但有些时候,母亲也会留给她一毛两毛,叫她在村口的小卖部里买上几块糖或者米花之类。
但是去年发生了一件事,让王盼儿对小卖部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那天,王盼儿挎着篮子想要去柳树林里采蘑菇。在那之前,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土地和霉菌的味道。
当她路过村口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的望向小卖部,惊讶的发现那株种在破瓦罐里的仙人掌上面长出了几个红艳艳的拇指大小的果子。
她下意识的往往哪儿走了几步,见四周没有人,便想要偷偷摘一个果子尝尝味道。
这种事在村里很常见,常常感到饥饿的小孩们,在地里偷几个花生、几个番茄,大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多被骂几句。
王盼儿不怎么参与这种事。
哪怕是现在,她想要对仙人掌的果实下手,更多的也是出于好奇而非饥饿。
我只摘一个尝尝。王盼儿这样想着,蹲在瓦罐边对仙人掌伸出了手。
就在她研究怎么把满是小刺的果子弄下来的时候,管理小卖铺的跛脚男人从她身后窜了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盼儿吓了一跳,放在仙人掌上的手下意识的收紧,把果子揪了下来。果子上面细密的小刺扎进了她的掌心,痛的她倒抽一口冷气。
“哎呀,真是不小心。”男人在她旁边蹲下来,笑眯眯的歪着头看她。
他是个好人,对村里的小孩非常和善。在王盼儿买零食时,常常送她糖吃。是以王盼儿不仅不怎么感到害怕,还瞪了男人一眼。
见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男人伸手摘下了剩下的几个仙人掌果,在手中一撮,那果子上细细的小刺纷纷而落。
“喏,拿着吃吧。”他笑着把果子往前递了递。
王盼儿瞪大了眼睛,探头去看男人的手。她不明白坚硬的能够刺破自己皮肤的小刺,怎么在男人手里就变得柔软而顺服。
男人笑了笑,左手逮住她的头发一顿乱揉。右手在她面前摊开。
那双手布满老茧,裂纹中藏着灰黑的尘土,几颗红艳艳的果子顺服的呆在他的掌心。
“一点事儿也没有。”他挑了挑眉毛,有些骄傲的说。
看着那双畸形的手,王盼儿不能理解他的骄傲,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并非是对男人的恐惧,而是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由来的颤栗。就像是长久游曳于水中的鱼第一次跃上了水面。
她伸出手,有些迟疑的拿走了那几颗果子,手指划过男人的手掌,如同划过粗粝的岩石和沙硕。
人类的手是怎么变得像是干涸的土地的。她想不明白。
“谢谢,我要回去了。”在一种莫名的羞愧中,王盼儿低着头,紧张的拽住篮子边缘,忘记了自己受伤的手,也忘记了自己出来的目的。
男人没看出来她的紧张,站起来对她摆了摆手。她便攥着手中的果子一溜烟跑远了。
从那天起,王盼儿每次看到小卖部的店主,都会想起那双让她感到恐惧的,丑陋的手。于是她没有再去过小卖部,也没再买过糖果。
王盼儿带着空篮子冲回家,母亲宋桂芬正坐在门口剥苞谷。见到王盼儿气喘吁吁的推开门,她惊讶的抬起头。
“不是说要采蘑菇吗?怎么回来了。”
王盼儿没说话,把果子和受伤的手掌拿给母亲看。母亲戳了戳她的额头,回身去屋子里找缝衣针,边找边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盼儿坐在苞谷堆旁边,把篮子扔到一边,剥了一个果子。发现确实如同想象的一样好吃,甜甜的里面有细小的籽。
也不算白受一场罪。她稍感安慰。手上又剥了一个果子,在宋桂芬拿着缝衣针出来的时候,怼道她嘴里。
“做什么?你自己吃就好了。我不爱吃这些。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儿,馋猫似的。”宋桂芬抱怨着却轻轻笑了一下,拉着王盼儿坐在门槛上,对着太阳用针帮她挑手掌里的小刺。
这时王盼儿突然发现,母亲的手上也满是老茧和裂痕,和小卖部的店主别无二致。她从前却从没注意到这些。
“为什么你的手变成这样?”王盼儿忍不住问。
宋桂芬愣了一下,顺着王盼儿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怎么想着问这个?”她眼神略微躲闪。“干活就是这样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我也有干活的!”王盼儿追问。
“噗!”宋桂芬忍俊不禁的戳戳女儿的额头,“你才干了多少活啊?”
见王盼儿仍旧执拗的看着她,宋桂芬便和她讲起从前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王盼儿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小河村是一个藏在大山里的穷地方。只有几十户人家,还有几户是鬼子来的时候逃难来的。
后来来了个村支书,据说是打过鬼子的。见这里生活困难,说要发展什么集体经济,带着周围几个村的村民修路种树又建了茶厂。村里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我这手就是那时种树的时候磨的。还有小卖部的那个,种树的时候摔了,成了残疾,茶厂才把店给他管。虽然没有编制但也值了。”
王盼儿愣了一下,随即不解的看着母亲。
“种树?山上那么多树还要种吗?”
“哎呦,你这个傻仔。”宋桂芬忍不住笑起来,“你当茶山怎么来的,还不是我们种的,那时候书记说要建茶厂,我和你爸还有你外公外婆,天天拿着铲子挖土,背着树苗爬山。”
“那时候多苦啊!”她说着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要去,不能不去吗?”王盼儿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不去,苦是苦了一点,但是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再说,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那时候建的呢!比从前好多了,等到你弟弟娶媳妇儿,这房子就传给你弟弟,你弟弟将来还会把房子传给他的儿子。”
“那我呢?把房子给弟弟我怎么办?”王盼儿不服气的问。
宋桂芬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将来会嫁人的。你的丈夫有房子,不会跟我们一起住。”
王盼儿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她又说不出来。只能闷闷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宋桂芬端详着王盼儿,说到结婚,她突然想起女儿也快到结婚的年龄了。就说“你明年就小学毕业了吧,要不要回来,在茶厂找个活干。我听说厂里的会计要带个徒弟,你去试试?”
“妈,我不回来,我还要读的!”王盼儿立刻站起来,不小心被宋桂芬手上的针扎了一下,又“哎呦——”一声坐下了。
“我要读的。老师说我能考上大学。”她顾不上被扎疼的手,直愣愣的盯着母亲强调道。
“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宋桂芬嗔怪一句,“还考大学,那都是城里的人才能的,没听说过村里有什么人考上了大学。”
“孟老师说过,我一定能考上的。”王盼儿说。
“孟老师,那个城里来的老师?”宋桂芬想了想,记起几个月前是有个姓孟的老师曾经来过她家,还送了王盼儿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杂志的名字有《科学与未来》还有《飞碟探索》,宋桂芬曾经翻过几次,看过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飞碟和畸形怪状的外星人。
但她认字实在太少,还是村里扫盲班教的,对上面的文章看不太明白。
“她不是走了嘛?”宋桂芬问。
王盼儿点点头,有些怨念的说:“她还给我地址,让我给她寄信的。你为什么不肯寄?”
“你小人家家的,能写什么?做什么浪费邮票钱。”宋桂芬嘴上这样说着,却想起那个孟老师糟糕的名声。
从孟娴穿着一件红色风衣闯入灰扑扑的乡间学校,关于她的留言就没有消停过。
最开始只是有人传言她作风不好,后来越传越离谱,在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里她从逃婚的闺秀,到打胎的小三做了个遍。
因为这些传言,宋桂芬并不喜欢那个孟老师,尽管她人长得漂亮,对学生很关心,说话做事也温和。
见王盼儿板着脸不说话,宋桂芬推了推她,说:“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孟老师,她有什么好的。穿的就不像个正经人。”王盼儿瞪了母亲一眼,闷闷的说:“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