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山,太清观。
春风和煦,嫩柳吐芽。
一株歪脖子松树后,探出一张白皙姣好的脸来。
少女十五六岁,身穿灰色道袍,头梳太极髻,一双如猫儿般灵动的眼眸忽闪忽闪,唇边漾起一抹狡黠笑意,梨涡浅显,喉音清脆——
“四师兄,别躲了,师父不在观中。”
一个小道士缓缓从树后挪了出来,只见他五官清秀,面颊圆润,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神情却极为严肃。
他眉宇紧蹙,不紧不慢道:“五师妹,前阵子你方答应师父会老实些,怎么如今又要惹他老人家生气?咱们既是修道之人,自然要清心寡欲,不可总想着下山游玩……”
四师兄成礼,年方十岁,却是几个师兄中最为老成端庄的。
傅绫最喜逗弄他,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便在背后如老夫子般摇头晃脑学他,直到成礼念完唠叨,她才眉眼弯弯,以袖中藏着的点心引诱:“啊呀,酥宝坊的红豆糕还有两块,不知是给哪位师兄好呢?”
成礼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疑惑,“……还没吃完吗?”
他垂眸看了眼道袍下臌胀的小腹,方才在山下,他们明明吃了很多了,好吃,很好吃。
傅绫笑着摇头,“我贪嘴,便多留了两块,四师兄,你吃不吃?”
说着将点心递过去,在成礼纠结半晌,决意伸手去拿时,她却蓦地缩回手,叹道:“可惜师兄你一心修道,意志坚决,绝不会被这些俗物所动摇。”
成礼:“……”
他悄悄咽了咽口水,佯作无事:“嗯,时辰不早了,咱们回观里罢。”
今晨做完早课,得知师父今日要外出,他禁不住五师妹央求,两人悄悄下山去市集上玩耍了半日。
成礼天资聪慧,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稳重,却有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喜食甜食。
平日里道观吃得清汤寡水十分养生,年长的弟子早已习惯,对傅绫这种俗家弟子来说,便太过难捱。
每过几日,她便会偷偷溜下山去醉仙楼吃点好的,不是拉上贪嘴的二师兄,便是拉上年幼耳软的四师兄。
原因无他,万一被师父发现了,总能多一个人陪着求饶不是?
天边夕阳西下,晚霞映在道观粉壁上煞为好看。
两人并肩走进道观,傅绫拿起角落立着的扫帚胡乱扫了两下,伸了个懒腰,大声道:“哎呀扫了半日,终于扫干净了。”
装,还在装。
成礼摇了摇头,心生懊悔,今日不该随小师妹出去,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定对他很失望。
傅绫见四师兄情绪低落,忙笑着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低声说:“四师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被师父发现,也最多就是罚抄写经文、面壁思过,你别担心。”
成礼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五师妹,四师兄与你不同。”
他尚在襁褓中便被丢在道观门口,老师父菩萨心肠将他捡了回来,自幼便做了道士,与五师妹这种寄养在观中的千金小姐迥然不同。
傅绫不以为意:“有何不同?我犯了错,师父不是一样责罚我?”
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太守之女而有所区别,更不曾因为爹娘每年上供的无数香油钱,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五师妹,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秉公行事而已。”成礼慢吞吞劝说,“若失了纲纪,观中岂不便乱了套?”
“知道啦。”傅绫赶忙止住他话头,指了指厨房,“我去房里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说着丢下扫帚,边走边叫:“大师兄,咱们今晚吃什么呀?”
厨房里传来一道憨厚的声音——
“小师妹,今天吃白菜炖萝卜。”
成礼叹了口气,将扫帚归于原位,自行回房打坐念经。
做完晚课后,众弟子一道去饭堂用饭。
傅绫白日里在山下吃多了,对碗里的白菜萝卜便毫无胃口,她略吃了几粒米,便佯作不适,捂着小腹低声哀叫:“哎哟,我肚子好疼。”
大师兄成文连忙问:“怎么了小师妹?哪里疼?”
二师兄成明凑过来:“莫非是吃坏了肚子?”
三师兄成守笑嘻嘻:“难不成是大师兄今日做饭没净手?”
四师兄成礼微皱眉:“咦,我怎么没事?”
傅绫面色发白,颤声道:“几位师兄不必担心,想是我吃了什么脏东西,你们继续用饭,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捂着小腹晃着朝茅房走去。
四位师兄收回目光,继续用饭。
及至吃完,也不见傅绫回来,大师兄成文忧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成礼起身说:“我去瞧瞧。”
二师兄成明则盯着傅绫的那份饭菜,目露垂涎,冷不丁那饭菜被人挪到了自个儿面前。
他一抬头便看到三师弟成守那张嬉笑惹厌的脸。
“二师兄,这饭菜都快凉了,不如你发发善心,帮小师妹吃了罢。”
成明冷哼一声,不愿被他奚落,本想转过头去,腹中却忽地一阵咕噜叫声。
“……”
成守嘿嘿直乐,“二师兄,五脏庙都鸣鼓申冤了,快动筷呀。”
这边十分热闹,而成礼那边则一片寂静。
小道士站在茅房外,眉头紧皱,试探着叫人:“五师妹?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微风。
成礼面色凝重,抬手欲敲门,却不成想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木门。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迭声道歉,耳边却并未传来女子的声音。
成礼睁开眼缝,里面空无一人。
“四师弟,小师妹她怎么样了?”
甫回到饭堂,三位师兄便围了上来,成礼目露迷惘:“五师妹她不在那里,兴许是回房歇息了。”
“要不要请个大夫?”
“你忘了师父他老人家便精通医术?”
四人你看我看你,互相推辞:“你去请师父!”
最终还是抽签决定。
抽中短签者,去师父房中禀明此事。
成礼抽中了此签。
他平日里便对师父十分尊敬,今日又偷偷做了错事,站在师父房门前,心口似揣了只小兔子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可再不请师父出来,耽误了五师妹的病情岂不遭了?
成礼犹豫半晌,抬手轻轻叩门。
少顷,门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进来。”
成礼屏息凝神推门而入,见屋里点着灯,师父正盘坐在蒲团上,身姿笔挺,如青松矗立。
他恭敬垂首,“师父,五师妹身子不适,还请师父为她诊治。”
梅霁缓缓睁开眼,直起身,理了理道袍,“走罢。”
成礼应了声,紧随其后。
梅霁性子清冷,不喜吵闹,房间位于道观最深处。
屋前青竹葱郁,屋后便是漫山花木,每到春日便鸟鸣啁啾,庭院中浮动着清幽的草木香气。
因傅绫身份特殊,且是观中唯一的女弟子,她便被安置在不远处,不到百步,便来到她的房前。
屋里亮着灯,成礼走上前道:“五师妹,你好些了么?师父过来瞧瞧你。”
房内,懒散躺在床上看话本的傅绫登时瞪大了眼。
她连忙丢下书,跳下床,一面穿衣一面虚弱回答:“四师兄,你稍等……”
待房门启开,露出少女白皙的面容,鬓发微乱,衣裳微皱,似是方从床上起来。
成礼面露愧色,“五师妹你已经躺下了?早知我便不请师父来了……”
傅绫佯作病态,向梅霁恭敬颔首:“师父,劳烦您跑一趟。”
梅霁神色淡淡,眸光清润,虽只轻轻扫了她一眼,却叫傅绫无端地心口一紧,口唇生干。
师父他,一点也不像道士。
年纪只比她大四岁不说,还生得身姿颀长俊朗摄人,一双眸子莹然有光,眼尾微微上挑,薄唇不点而红,肤色极白,不像道观的观主,倒像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贵公子。
梅霁微微俯身,“成素,你何处不适?”
丝丝沉香气息扑面,明明是往日里闻惯了的,傅绫却不由得呼吸一屏,小声说:“之前肚子有点疼,不过师父放心,现下已然好了。”
梅霁凝着自己唯一的女弟子,“既有不适,还是诊一诊脉才好。”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了出来。
傅绫知道躲不过,只得将手腕递过去。
腕间倏地微凉,她心生诧异,悄悄偷窥着师父的侧颜。
鼻梁高挺,比陆承那厮还要英气好看。
唔,师父的嘴唇为什么总是红润润的?看着就很软。
咦,师父何时做了这身新道袍?天青色倒是很衬他,越发俊美得不像道士了……
兀自胡思乱想间,头顶忽地传来师父的声音——
“不碍事,不过是白日里吃多了有些积食,喝点消食茶汤便好。”
傅绫脸色微变,连忙抬头去看师父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眉眼淡淡,似乎并未动怒?
对他们白日偷跑下山一事,这是知还是不知?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嘱。”
傅绫一颗心儿悬着,送师父出门,转身之际便听到师父低声对四师兄道:“成礼,嗜糖过多,于身体无益,尤其你年岁尚小,更不宜贪多。”
成礼小脸涨红,嗫嚅着应:“徒儿知错了。”
天青道袍缓缓离去,四周浮动着清浅沉香。
傅绫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额上鬓间都生出一层细汗,她啧了一声,嫌弃自己还是那般没用。
自打六岁那年被爹娘寄养在道观,这十年来,她便没有一日不怕师父的。
从俊秀少年,到如今的谪仙观主,两人勉强也算一同长大,但通身的气质就差太多。
而傅绫则一直很怵他。
倒不是因为梅霁多凶狠可恶,他虽寡言少语,但待观中弟子皆很和气,只有在他们犯错时,方会严厉责惩。
太清观虽不是甚么名观,但也有许多香客信徒,梅霁年纪轻轻便接过观主之位,除却处理观中事务,还要承接斋醮法事、为人驱邪避祟,自然要端方严肃些才好。
因此他虽是弱冠之年,言行举止却颇为老成持重。
可傅绫却是个贪玩好动的,常常因为擅自下山而被梅霁责罚。
此时得知师父早已知晓今日之事,傅绫伏在被子里哀嚎不止,明日又又又要被罚抄《清静经》了……
不远处,梅霁端坐于蒲团,耳尖微动。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略显沉闷,满是不忿。
他细听片刻,薄唇几不可察地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