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田地边,一棵参天的古树下,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风吹过带着河水的味道,树下架着白帐,初夏的日头里十分的惬意。
白帐里的躺椅上斜靠着一位容貌姣好的小姑娘,正由着一旁的丫鬟伺候着吃了冰镇的甜葡萄。
她的穿着极为随意,却用得是上好的料子。一边享受着丫鬟打扇,一边指挥着地里的工人将她要用的水车给架起来。
她叫陆霜衣,一个月前的一天,回到了自己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一睁眼从自己闺阁里的贵妃榻上醒来,而手边多了一本叫做《曼希传》的话本。
书本上是他人的故事,而她只是其中反派配角的一位。
当看过里头最后一个字,她再也忍不了心里的怒气,猛然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绣屏。
“老天无眼,你个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尔母婢也!”
想她陆霜衣堂堂一朝皇太后,千辛万苦成了宫斗最后的胜利者,还把自己的养子辅佐成为皇帝。
这份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不说功劳,好歹也有份苦劳吧?
可到头来被自己养的白眼狼给咬死不说,原来当初那十年的光景竟然会是一场笑话。
自己冤不冤啊,比窦娥还冤的好么!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女主是那朵柔弱楚楚的楚曼希,男主是忍辱负重的穆玄礼,至于她,却是黑心肝的虎姑婆养母。
当她一头扎在内宫里水深火热,正陪着各位娘娘美人、王子郡主的,玩着一出出你死我活的宫斗的时候,这两人却在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谈情说爱恩爱非常。
男女主之间诸多的麻烦,各种折磨,甚至生离死别件件里头都有她的手笔。
可两人克服了一切艰难困苦、同心协力联手抗敌,最终干掉了她这个全书最大反派。
难怪她从来不肖想那个位置,楚曼希也恨她入骨;难怪她将这天下捧到穆玄礼的跟前,他却对自己越发疏离;难怪所有的罪责、所有的骂名她都一人扛了,可那两人还是要将她毒杀,从没想过善待她。
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才是那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把持朝政、(淫)乱宫闱的毒妇,书中最坏的终极大魔头!
这番认识真叫陆霜衣又气又屈,怄得胸中有口浊气都快化作一口老血喷出了!
她花了一个月来验证那些记忆不是一场“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梦境,而最后却都一一应验了。
她陆霜衣,大徽王朝的皇太后,的确重生了。
这一个月发生了许多的事,似乎每一步都在逼着她走回当年的绝路。
可她是谁?早已经知道结果,她陆霜衣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就如今日这般,远处的小厮正跟着管事朝着她狂奔而来,再次带来了足可改变她命运的消息。
庄子上的管事脸色很是不好,“大姑娘!大姑娘!出事了!府里来人了!”
*
回府的马车开得飞快,颠簸的陆霜衣都快吐了出来。这林间小径实在太难走了,让她这个前世做惯了銮椅凤驾的尊贵太后,一度开始怀疑人生了。
陆霜衣:“莲环,让车夫慢点,慌什么,姑娘我脑仁都被颠疼了!”
坐在车内,陆霜衣靠在锦绣的肩头,闭着眼揉着自己的额角,整个胃是一阵的恶心。
两个丫鬟听梁侯府来了人一时都慌了神,忙不迭的将她推上了车,车驾跟疯了似的在回城的路上奔驰。
一旁的锦绣听着自家小姐此时还能淡然的说着这话,同样也急的不行。
锦绣:“小姐,这怎么能慢些!刚才那小厮的话你没听见么?!梁侯府是来退亲的!”
陆霜衣难受的瞥了一眼锦绣,连忙又闭上眼睛,她真怕自己晕车吐了出来。
“我又不是聋的,听到听到了。我这不是差人去了长公主府,请外祖母过来了么。”
锦绣:“可小姐……夫人去了幽州,老爷跟相爷不在府中,今儿连老夫人也去进香了,姨娘被关了禁闭还不能待客,这府里连个主事儿的长辈都没有,这退亲之事如何了得啊!”
“你也知道府中没人啊?都没人那梁侯府找个鬼退婚去?你们也不想,就急咧咧的把我推上车。”陆霜衣揉了揉额角朝着前头唤了一声,“哎哟,我不行了!小阮,你给我停车,我得先缓一缓!”
马车缓缓停在了路边,陆霜衣连忙打帘呼了两口新鲜空气,接过锦绣递上来的水喝了口才算是缓过气来。
刚才的这番话叫两个小丫头一脸懵逼随即醍醐灌顶,此时也不忙催着车夫快走了,忙着伺候她稍作休整。
莲环:“小姐说的对!要不咱再回庄子上去?躲他个几天等老夫人他们回来,定然替你做主不能叫你平白受了这委屈!”
莲环扶着陆霜衣坐好,满脸的担忧。
而一旁的锦绣也慢慢回味来,“这梁侯府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突然来退亲了?这门亲事,可是当初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亲自定下的。”
陆霜衣拿过软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靠了靠,“自然是攀了高枝儿瞧不上咱这日渐落魄的相府了。你们也不看看人家挑的这日子,那可是专门选了府中没个长辈在的时候。他登门正好跟我个弱女子斗嘴,只要我一说错话,就等着他拿住我的把柄外面泼我脏水洗白他自己喃!”
“啊!小姐,我们怎么办?”两个丫头脸色惨白,一时都没什么主意。
陆霜衣却是吩咐车夫继续驾车回府,“能怎么办?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当然得回去了看戏了。”
锦绣将帘子放了下来,心中有些没底,“小姐,长公主殿下真能让那梁侯府收回主意?”
陆霜衣却笑了起来,一脸古怪的看了她眼,“谁告诉你们我是去挽回退婚的?”
两个丫鬟都懵了:“啊?”
陆霜衣:“我是去自己退婚的。”
石化中的两人:“!”
姑奶奶我盼这一天可是好多好多年了!
今日之事原本应该发生在三个月后,只是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它按照自己的轨迹进行发酵,促使它提前了。
当初退婚的时候她也不在府中,是祖母替自己接了婚帖收回了这桩定亲,两家之间有什么交易她不得而知。
可这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她义无反顾的进了宫,因为她早已没有了退路。
都是在进宫之后接触到了另一个层面,她才知晓里面的猫腻。
自己当初会被退婚,是因为她的未婚夫梁宽书跟人滚床单被抓了个现行。为了遮掩丑事,梁侯府居然想到了泼了她一盆脏水将她从云端拉下来,而后再上门退亲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也算保全了两家的名声。
这手算盘打的好,所有人都得偿夙愿唯独只有她陆霜衣要担上这莫须有的污名,因为这事她被人翻了老底,说怕脏了皇帝的清誉,差点让贵妃给赐死。
马车晃晃悠悠入了城,再穿城回了相府已经是一个半时辰后了,而坐在花厅的梁侯府世子爷也已经喝了一肚子水跑了两次茅厕了。
陆霜衣进门连正眼也没给他,指挥着婆子下人将带回来的瓜果放在井水里冰上,一路还在安排着晚上的吃食,俨然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意思。
梁宽书等了一下午简直一肚子的火气,可此时被这般怠慢也只能隐忍不发,朝着陆霜衣行了一礼表示问候。
陆霜衣在花厅的主位上落了座,丫头立刻将茶水给她放在手边,账房将她先前吩咐要看的账目利落的呈上,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整个府里一副井然有序的做派,而这不过是在她接管相府中馈后一个月便做到的事儿。
梁宽书看得这套行云流水的派头有些微愣,还是陆霜衣先开了口。
她翻看着账册随意的问了一句,“你来退亲?”
“是!”梁宽书点头。
陆霜衣依旧看着账目头也没抬,“这是梁侯府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梁宽书有些不悦还是道了句,“我的。”
想了想,他连忙又跟着说道,“就算是我父亲不许我还是要说上一句。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到处抛头露面不说,还跟那些商贾脚夫混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看看你现在穿得都是些什么,谁家女儿家是你这般模样。这相府的教养恕我不敢苟同,若以你为妻难保不带坏我侯府的规矩。这亲,我退定了!”
陆霜衣劈头盖脸被自己未婚夫一番指责也没恼,反而更加的漠然,“就这?说完了?”
梁宽书右眼一跳:“怎么?你还真想入我侯府等着我以‘七出’休了你才行?!陆霜衣,你不要颜面我梁侯府还要脸喃!”
一叠红折被梁宽书重重弃在了地上,陆霜衣不过瞥了一眼,一旁的锦绣面色难看却也赶紧拾起来恭敬的递到了她的手边。
陆霜衣上辈子甚至这辈子都幻想过两人再见时候的画面,眼下当真重新经历了一回,翻看着上面红纸黑字句句妙言的婚书,她却觉得索然无味。
这梁侯府退亲的手段太拙劣了,就这处处都是漏洞还敢上门她的退亲,简直是狗急跳墙自乱阵脚了。
陆霜衣:“‘七出’?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口多言,窃盗。当初是老侯爷以报恩之名与相爷定下了这门亲事,眼下过来退亲你梁侯府连个长辈都不出面过问一句,你还跟我谈孝顺?姻缘乃结两姓之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我陆霜衣不才,可好歹在京中也算顶级豪门的闺阁女子,持家驭下打理中馈之事这是祖父亲口同意的,何时需要你这个还没过门的侯府世子插手我相府的教养?”
陆霜衣看向对方,眼中还含着一丝不屑的笑意,“我看没家教的是你吧,梁宽书!”
陆霜衣的声音很是好听,可落在梁宽书的耳朵却刺耳的厉害。
退婚之事他早就想做,只是一直被母亲拦着说是再想想法子不能太急。可是昨日,表妹偷偷找了过来,他才知两人已经有了孩子,根本不能再拖,他这才赶紧跑来找陆霜衣退婚。
看着表妹那边楚楚可怜全心依着他,再看看这陆霜衣一脸的不知廉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理亏,可梁宽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听着将事实剥开说着这般直白,他脸上一阵红白俨然是被气得不轻,“陆霜衣!你敢辱骂我梁侯府!?”
陆霜衣笑起来,“骂你?那也是你梁宽书递到我嘴边的!你还想跟我动手不成?”
梁宽书:“好一张颠倒是非的利嘴!”
陆霜衣:“得了吧,世子爷!你今日之事不就是与我相府撕破脸皮么?你以为还能有多少颜面不成?可丢脸的是你不是我,说得好像你那些破事谁不知道似的?男人嘛,逢场作戏谁没两个莺莺燕燕?呵,表哥表妹天生一对,我这做主母的自然有容忍的肚量,谁让你们青梅竹马喃。只是我没想到,世子爷这肚量实在不小。进了人家姑娘闺阁也不问别人等的是谁,半推半就从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挺专情,生怕人人不知道你来者不拒、风流多情喃!”
“你说什么!”梁宽书有些懵,他真没想到自己的事儿陆霜衣竟然知晓。
周围的丫鬟奴婢大气都不敢出,甚至还诧异的抬头他们真没想到堂堂侯府世子竟然作出这般不要脸的事。
陆霜衣白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个傻子,“听不懂?说你浪了个‘七出’淫戒,还给人喜当爹!”
“你个贱人!竟敢胡言!”梁宽书疯了一般,作势就要扑上来对着她动手。
这可把周围的奴婢小厮些吓得不轻,要是伤了陆霜衣今日这事就真是捅破了天。
“竖子无礼!本宫倒想知道你骂谁喃!”
一道厉吼从花厅外面传来,梁宽书一扭头便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而走在最前的竟然是慧灵长公主!
在她这个正经皇族面前,两人都是孙儿辈分的晚辈,此时哪里还能坐着,赶紧起身行礼。
梁宽书:“见过长公主殿下。”
可长公主一点也没将这档子事儿给揭过去,反而指使着自己的侍卫将梁侯府世子给远远的架开。
陆霜衣脸上挂着一丝委屈,却还扯出一抹笑脸来端着礼,“霜衣见过外祖母。”
长公主心疼的恨不得直接将人搂在怀里,“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有本宫在,我看谁敢欺负了你!”
陆霜衣扬了扬嘴角,“谢外祖母,只是此时是关霜衣清誉,还请外祖母准许霜衣任性一回。”
长公主:“你说。”
陆霜衣朝着梁宽书看去,整个人一脸的傲气,“世子爷,凡事要讲个理字。当初是你梁侯府报恩求娶在先,眼下无状毁约是为其一;无告父母便堂而皇之地上门来退亲,自己犯戒却还好意思以‘七出’压我是为其二;与人苟合不知孝廉却句句泼我脏水还污蔑我相府是为其三。一为不义,二为不信,三为不耻。让你这等不仁不义之徒进我相府大门都是侮辱,更别谈什么与我良配!”
陆霜衣也不去看此时梁宽书是个什么脸色,只在慧灵长公主跟前福了福礼,将婚书递到了她的面前。
陆霜衣:“外祖母,今日当着您的面我要说个清楚。是我陆霜衣不耻梁世子的为人,故而退亲!”
花厅里的人愣愣站着,都没反应过来陆霜衣这是在干什么。自古以来只有那夫休妻,什么时候轮到女方主动的退男方的婚?
梁宽书脸上完全挂不住了,恼羞成怒的吼了一句,“陆霜衣!你敢!”
长公主倒是欢实的很,她早不满这门亲事,只是自己到底不是相府的人,眼下瞧瞧这递到面前的话柄,她真是一刻都不带反驳直接应下。
“好!不愧是本宫的孙女儿!”
一把抓过婚书两三下便撕碎在地,转头就指挥着侍卫将人拖出去塞上了车,长公主将皇室的霸气演艺的淋漓尽致,末了还让两个能说会道的嬷嬷亲自将人“好好的”送回这梁侯府。
长公主还想好好的安慰陆霜衣一番,却见她此时早恨不得开心的蹦起来,只是宠溺的点了点她的脑袋瓜子,“你啊你!”
陆霜衣:“谢祖母疼我!”
她开心的一批好么。这一大段骂得自己真爽。体面人吵架就是不一样,特别还是站在了这道德制高点上,爽!
想了想长公主也不多留了,她此时得先一步进宫告上一状,得把这梁侯府按得死死的才行。
欺负她的孙女,真当她这个“穆”字白姓一场么!
慧灵长公主走了,梁世子也走了,偌大的相府此时当真是清清静静。
陆霜衣佛了。
妈的,自己又解决一件大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