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顺七年。
京城,安夏侯府。
前日落了一场大雪,今早雪停,冰霜覆盖,天寒地冻,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浩茫银白之中。
梧桐院东次间的暖阁里,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倚在榻上小憩,两个丫鬟伺候在侧,一个跪着给妇人捶腿,一个弯腰修剪案几上的红梅。
偶尔眼神交汇,俩丫鬟也都是敛声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
稍稍一会儿,妇人睁开了眼,略微带些慵散,问:“什么时辰了?”
墙上挂有自鸣钟,捶着腿的丫鬟扭头瞅了一眼,很快答道:“回太太的话,未时过半了。”妇人扬了扬手,丫鬟知趣,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退站一边。
而这个被称作太太的妇人,正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程氏。
程夫人今年四十又七,因着保养得当,看上去要比真实年龄小上几岁。
待坐直身子,她吩咐身边的丫鬟说:“今日国子监休沐,你去叫厨房把今日新杀的羊肉炖上,回来给昀儿补补身子。”丫鬟福身,退出去了。
现在暖阁里伺候的拢共两个丫鬟,一个名叫木琴,一个叫应书。方才退出去的那个是木琴,留下的便是应书。
程夫人转眼又瞧见案几上开的鲜艳的红梅,便又吩咐应书说:“你去给昀儿房里的人说一声,也摘几枝红梅摆放屋里,记得去梅园摘,那里的梅花开的最好。”
应书应了声“是”,也跟着出去了。
两个丫鬟前脚刚走,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掀帘进来。
婆子姓赵,人唤赵嬷嬷。赵嬷嬷是程夫人的陪嫁丫鬟,当年随自家小姐嫁到安夏侯府也不过才十四岁,如今几十年光景,小丫头熬成了老婆子。
因着其忠心,程夫人将她配给府上的家生子方林为妻,如今夫妻俩育有一子二女,儿子在侯府当差,长女嫁到了外面,小女儿正是方才出去的丫鬟应书,年方十四岁。
赵嬷嬷在程夫人的肩上揉捏了几下,说:“太太困乏的话,就到里面歇着,左右哥儿还得等些时候才回来。”
再说这程夫人,她原是齐国公府上的嫡小姐,三十年前被安夏侯府的陆太太求娶回家,做了陆戴礼的妻子。
婚后十多年才得了一子,正是这赵嬷嬷口中的哥儿,名唤陆昀。
年初的时候陆昀凭借家族安夏侯府的名头被安排进了国子监读书。国子监每月逢五休沐一日,今日是冬月二十四,陆昀下午散学回来。
程夫人笑着在赵嬷嬷手上拍了拍,“人老了,没那么多困觉,坐这里等等就是。”
要说这赵嬷嬷也是个会说话的,听见自家太太说老,忙就道:“太太何出此言,在环儿心里,小姐永远是出嫁那日的模样。”环儿是赵嬷嬷做丫鬟时候的名字。自嫁到陆家来,程夫人先是被称奶奶,后又是太太,小姐这个称呼也只有私下赵嬷嬷才会这样喊她。
可见主仆二人关系亲厚。于此程夫人倒也很受用,她笑着又一次在赵嬷嬷手背上拍了拍,却倒没有说什么。
……
约莫又过了两刻来钟,守在门外的丫鬟突然一声:“二爷回来了!”
程夫人原还阖着眼,听见丫鬟的声音,迅速睁开眼正襟危坐。
丫鬟打起帘子,陆昀躬身进到屋里,脱下身上的披风交由丫鬟,进到暖阁,对着矮榻上的人一拜:“母亲!”
程夫人笑着招招手:“来,过来坐,让娘瞧瞧,我儿瘦了没有?”
陆昀今年十四岁,丰姿秀雅,骨肉匀亭,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一截,往人跟前一站,如珠似玉,叫人自觉形秽。
说起来他这身好相貌九成承了程夫人。程夫人尚在闺阁时,就有京都第一美人的美称,且又打理的一手好家务,为京中不少权贵之家争先求娶。
当时的陆太太,也就是陆昀的祖母,可是费了不少心力才为他儿陆戴礼求来这么一端庄贤良的妻子。
程夫人中年得子,底下就陆昀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像眼珠子一样宝贝着。
陆昀在国子监读书,原是每日下午家里都会去接回来,因着现在是冬月,雪多天冷,陆昀嫌早晚来回跑着麻烦,就暂时住宿在国子监,只休沐日回家来一次。
程夫人十天才能见上一回儿子,每逢这日,必是坐在家中早早候着,可见想他念他的紧。
陆昀走过来挨在榻几的另一侧坐下,才笑说:“劳母亲挂心了,儿子在国子监吃的好睡的好,哪里就见瘦了。”
虽说也还是个少年郎,可陆昀与别的少年又不太一样,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正值抽条期,身高显著的同时,肉眼可见的显瘦。
陆昀则身材匀称,面如美玉,且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国子监的学生服,一身靛青色襕衫,头发高高束起,由一根发带绾着,发带轻缓及腰,行动起来如流云一般飘逸,活脱脱一副少年书生模样。只他从小生在富贵之家,这番模样下又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
程夫人看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满心满眼的欢喜,“还是瘦了些,我叫厨房炖了羊肉,正好昭儿今日也回来,晚上到老太太屋里一道用膳去。”
昭儿,即陆昭,陆昀的庶出长兄,现任侯府家主陆戴礼的长子,为沈姨娘所生,今年十五岁。
原本兄弟俩都在府上的先生手下读书,因陆昀年初入了国子监,留下陆昭一人觉着无趣,征得家里同意后去了京郊的岚山书院就读。
同国子监休沐时间一样,岚山书院亦是每月逢五休一日,又因书院离侯府远,陆昭回来的便要晚些。
陆昀应了声:“是。”
之后程夫人又拉着他的手唠了几句,问了些他学业上的事,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又说:“去罢,到老太太屋里坐坐,她怕是比我还要想你的紧。”
……
陆老太太住在荣安堂,陆昀过来时丫鬟通报了一声,老太太笑眯眯叫道:“快来,我的宝贝孙儿,叫祖母瞧瞧,我孙儿是不是又变好看了。”
等陆昀走近了,她拉着人的手瞧了个来回,又笑道:“嗯,是变俊了。”
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在老太太嘴里嚼,陆昀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他挨在老太太身边坐下,问:“祖母身体可好?”
“好好好,”老太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千好万好都不及我孙儿这模样好。”然后又紧着说了一大堆。
说来说去无非就那么些话,你娘年轻时候可是出了名的大美人,你这模样就是随了她,你看这通身的气派,我金贵的孙儿,你投生在我们家就是来享福的。
老人家嘛,说什么都是图个开心,陆昀也从来不反驳,都是顺着老太太的心意来。
“祖母才是咱们家最有福气的人,祖母身体康健,年年似年年,孙儿也跟着开心。”
“哈哈……”陆老太太欢心的不行,一把搂住陆昀抱在怀里,“还是我孙儿这嘴甜,知道哄祖母开心。”在她眼里,陆昀尚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搂着搂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冷天的,恁地穿的这般少。老太太心疼不已,回头叫丫鬟取她前几日新得的那件狐皮裘来,看着陆昀穿上,这才放下心,之后又拉着他的手说笑半天。
祖孙俩这边正自说着,一丫鬟急慌慌掀帘进来,走跟前了禀道:“老太太,宫里来了圣旨,老爷和太太已在前厅候着,要您和二爷赶紧过去呢。”
祖孙俩皆是一惊,陆昀心想,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家里来过圣旨,今日这道究竟是为哪一遭。
他搀扶着老太太来到前院的宴客厅,陆戴礼和程夫人早已候下。
手执圣旨的太监见人到齐了,宣旨道:“圣上有谕,安夏侯听旨!”
一家子齐齐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夏侯陆戴礼之子陆昀品貌双绝,行孝有嘉,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有靖远大将军之女李攸宁,碧玉年华,果敢机智,聪颖落落,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钦此!”
这是道婚谕,皇帝给他家二郎赐婚来了,可是不知为何,跪着的人却一动不动。
“安夏侯,接旨吧!”陈公公躬身将谕诏递到陆戴礼跟前。
陆戴礼这才叩首道:“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而跪在他身后的陆昀早已是惊愕不已,他才十四岁,便是翻个年也不过十五。
十五岁就让他成亲。
这可真是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