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风拂过高原,这一片盐湖四周雪山围绕,平静的湖面像镜子一样,被誉为中国的天空之镜。
春雨轻轻地浇在老人的面颊,一旁的小女孩歪着脑袋,用好奇的眼神看向老人:“太爷爷,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选择这里吗?”
老人的嘴角带着笑意,思绪乱飞。
这位老人叫做麦和平,这个盐湖是他成长的地方,也是成家立业的地方。
老人看着远山,记忆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还愿意选择支援大西北?
五十年前的傍晚,小镇的烟火气息浓厚,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缕缕的青烟,正是做晚饭的时间。
走在小巷道中,就能闻到每一户做的是什么。
辣子炒土豆……包了土豆馅的包子……做了炸酱面……
麦和平穿着一身洗得雪白的白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胳肢窝中还夹着一个公文包。
与这个盐湖小镇的巷道显得格格不入,在这里就没有人穿成这副模样的,他是一个例外。
“麦师,我可告诉你,晒盐技术哪家强,茶卡巷子里找老杨,你可不知道,老杨家的晒盐技术是从古代就传下来的,说来也是奇怪,我们是真的派了人去跟老杨学的,就是学不来,这门技术还真是传女不传男嘛,但是人家晒的盐,没有杂质,随随便便就可以上实验……”姜头儿走在麦和平的前边。
姜头儿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是盐务局的小干部,麦和平这些年轻的前来支援西北的小伙子,就是他招来的。
姜头儿虽然是个小干部,但是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干部,佝偻着身体,眼睛半眯着看人,从骨子里就透着一丝丝的狡黠,裤腿永远都是一个高一个低,说起话来有腔有调的,只是为了凸显跟别人不一样。
麦和平手中拿着一个小笔记本,赶紧记录:“只有老杨家有这门技术活吗?其他人晒出来的盐不行吗?为什么呢?是盐田的问题吗?我这一次作为技术骨干加入我们盐务局,就是为了……”
他说话有声有色的,时不时还带着一点点吴侬软语,甚是有格调。
可是从麦和平的眼神里面就能看出来,他是打心眼里面看不上这些在西北荒蛮之地的“野人”。
从来的第一天开始,麦和平就想着回上海,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有用武之地的繁华之地。
姜头儿是自小生活在西北的,他是个粗人,每顿馍馍咸菜的习惯了,看见麦和平挑三拣四的,也是非常看不上。
他们俩就用各自的方式互相交流,最后还是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大堆,实则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杨家,那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庄廓院。
一进院子的门,麦和平就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心里想着:嘿,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伙子,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些牛粪留着自家烧火呢。”姜头儿白了一眼麦和平。
这个小伙子怎么娘们唧唧的,一点点味道都受不了,他们平时累得不行,跟牛住在一起也是有的。
麦和平站在一侧东张西望,发现院子里面最显眼的就是晒在走廊屋檐下的红色围巾。
由此可以断定,这个家里住着一个姑娘。
“老杨不在,这个杨家也是奇怪,也许老天爷知道杨家的晒盐技术传女不传男,所以啊,这个家里生下的娃都是女孩子。”姜头儿也在四处转悠:“我要是多生一个尕娃(男孩),我也不介意我的尕娃入赘杨家,瞧瞧人家的生活条件多好啊,吃穿不愁的。”
麦和平鄙夷地抬起了鼻子,几乎是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真是没有原则,好好地做什么上门女婿,一个男人得多憋屈才能去女人家当赘婿。
过了一会儿,进来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神色傲然,目空一切,朝他们打声招呼:“来了?屋里坐,喝开水。”
“老杨,老杨,你咋才回来,给你介绍一个小伙子,这是了不起的麦师,以后就是你的徒弟了,专门下拉勘探盐田的,我们要开发一系列没有杂质的盐,人家的祖上了不起,喝过洋墨水嘞,知道盐可以做啥肥料……”姜头儿对于一些新兴词汇,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口瞎编。
麦和平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他是答应给技术最好的老杨当学徒,看看老杨家的绝活儿是怎么练就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杨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
老杨不紧不慢地将头上的头巾放下来,然后又放下长长的辫子,坐在小马扎上打量麦和平。
“就这?呵呵,姜头儿,你是欺负我们家没有男人,故意给我开玩笑的是吧?”老杨也看不上麦和平。
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说,光是戴着一副眼镜,下到盐田里面弯弯腰,眼镜掉落下来,还不成了瞎子?
麦和平站起身来就要往外面走,他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在苏联上过学,母亲是音乐老师,怎么还能被一个农村妇女看不上呢?
老杨也站起来。
突然,从外面吭哧吭哧进来一个黑影儿,还没等麦和平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黑影儿就出去了。
“刚才是什么?”麦和平心中一惊,在昏暗中看向姜头儿。
姜头儿拿出了烟斗,在鞋子上面敲敲,那一双解放鞋是新买的,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出门的时候,见见下属的时候,才舍得把解放鞋穿出来。
虽然舍不得穿,但是又害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双新鞋子,所以,时不时地还要给解放鞋刷刷存在感。
老杨突然将外套脱了,露出了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衣服。
攀比这种事情,她老杨不是不会。
正当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争奇斗艳的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就他了,今晚我就给我大(爸)烧纸,我的上门女婿就是他,我不挑了。”
院子里面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那丫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啥意思?怎么就上门女婿了?麦和平差点就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老杨愣是傻了大半天,冲着墙外大声喊道:“你给我进来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上门女婿了,谁同意了?就这个人进了咱们家门,咱们不得养他一辈子吗?”
墙外面传来了一声声的叹息。
“反正,就是他了,其他男人我不选了。”女人的声音再次从墙外传来。
声音倒是娇滴滴的,干脆利落,就好像是山间的百灵鸟。
姜头儿被自己的烟呛得一个劲儿地咳嗽,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咳咳咳……其实吧……也是一桩美事,小麦同志在这里无依无靠的,你们娘儿俩也是没个男人当支柱,两家和一家,两好变大好,也是我们盐务局的一大喜事嘛。”
麦和平只是想来做研究的,根本没有往终身大事上面考虑。
况且,麦和平从小对妻子的期盼就是,像母亲那样温文尔雅的老师,手中拿着一本书,披肩头发,身上带着花露水的味道。
可是,看见老杨,麦和平就已经对女人完全没了想象。
老杨给自己和姜头儿倒了一碗酒。
“不成,绝对不成,我们老杨家的女婿一定要每顿饭吃三碗面,能喝二两酒,就他?呵呵,算了吧。”老杨很是嫌弃,眼神中露出了深深的不满。
男人,就是能吃才有力气,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每个能挑能扛的人行吗?
突然,一个黑影儿哧溜地进来,又哧溜儿地出去。
倏忽之间,桌子上的一个窝窝头不见了。
麦和平左顾右盼,讪讪地问姜头儿:“叔,你刚才看见一个黑炭头飞出去了吗?”
“啥子黑炭头,那是我闺女,盐湖上面鼎鼎有名的杨妮,我就说你戴个眼镜眼神不好吧,就你戴着个瓶底子,会不会遗传后代哟,我们老杨家的基因,是跟盐水泡在一起的。”老杨嫌弃不已。
她歪着嘴巴,眼神撇着看麦和平的模样,麦和平能记住一辈子。
外面的女声又响起来:“妈,不是她我还就不嫁了。”
那个倔强的声音,倒是让老杨产生了几分笑意:“死丫头,人家不是来相亲的,是来拜师的,以后,你就是他师父了,你带着他下盐田,带着他晒盐。”
老杨的笑容,却让姜头儿瘆得慌,这娘儿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别不是打什么算盘吧?
麦和平此刻觉得自己就像是摆在案板上的猪肉,全然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在上海盐务局的时候还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局里每个人都要叫他一声科长,他是最年轻的科长。
怎么到了这个蛮荒之地,反而身份不如一个晒盐女。
看看晒盐女住的是什么地方,一个偌大的庄廓院,他呢,只有一间狭小的牛棚改造的房子。
要不是父母亲催促他建设大西北,报效伟大的祖国,他……何至于此。
麦和平越想越觉得憋屈,恨不得明天就收拾东西回上海。
姜头儿跟老杨碰了一杯酒:“老杨,你要配合上面工作知道吗?这是高级工程师,以后我们的发展都要靠他了。”
“行行行,支持工作嘛,放心吧,明天就让他跟着杨妮下盐田,杨妮,你听见没有,你还躲在墙根做什么?”老杨粗着嗓子那么一吼,根本不像是女人。
麦和平打了一个激灵,所以,自己就被姜头儿在谈笑喝酒之间卖出去了?
外面的女声突然矫揉造作了起来:“人家害羞嘛。”
“这丫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娘们唧唧的样子,见笑了哈。”老杨又是一杯酒下肚。
酒过三巡,老杨就下了逐客令:“天黑了,你们滚吧,寡妇门前是非多,滚滚滚。”
麦和平还沉浸在自己回上海的世界中,突然就被赶出了院子。
突然,麦和平感觉到眼前一黑,好像撞到了柱子,又好像撞到了一只黑猫。
定睛一看,才看见一个姑娘梳着麻花辫子,扑闪扑闪着大眼睛。
但是,这姑娘是真黑啊,与夜色浑然一体,要不是笑起来白白牙齿,他还真是发现不了眼前的是个人。
姜头儿却露出了非常慈祥的笑容:“杨妮回来了,这是麦和平,以后就是你徒弟了,人家可是来偷学你们家的晒盐技术的,你可得好好教一教,上面是下发文件了,你们这些传统的手工艺人不能藏私,要跟国家的步伐一致,知道不?”
“没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归是我们家的人,我哪能藏私呢?”杨妮说完,一溜烟地跑进屋。
杨妮的声音还从屋子里面传来,惊喜中带着几分兴奋。
“妈,妈,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有文化的人,他跟我们盐湖上的男人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是多一个鼻子还是多一个嘴巴啊。”
“就是……就是感觉不一样,跟书里说的一模一样,玉面书生,说的就是这样式儿的人吧。”
“还玉面书生嘞,明天跟你去盐湖上干半天,你还看得上他?你宁愿嫁给村东头的二流子也不愿意嫁给他。”
……
呵!麦和平觉得自己再一次受到了深深的打击。
他堂堂一个大学生,怎么就连二流子都不如了?
姜头儿总算是明白了老杨的良苦用心,是骡子是马,到盐湖上遛遛就知道了。
看来,麦和平也是跟以前的学徒一样,根本学不上杨家的技术,就更不用说做什么研究了。
活该人家杨家这门绝技只在自己家里传。
姜头儿摇摇头,等着看戏。
不过,看着老杨今天把自己赶出门,心中可真是不痛快啊,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酒的滋味了。
姜头儿家里的婆娘把钱把持得紧,家里四五个孩子嗷嗷待哺,钱,已经轮不到买酒。
刚刚打了酒祭又被赶出来,整个小镇子,恐怕只有杨家才能喝得起这么好的酒,谁让人家有技术呢?
为了一顿酒,姜头儿就已经打定主意了,非要让杨妮和麦和平成了不可!
麦和平走在前面,心情不是很好:“刚才那个黑黢黢的,是人吗?”
“这小伙子,咋说话的,那是杨妮,别看长得黑,性格好着呢,是我们的技术工。到他们家当上门女婿,你就有福了,以后每天三顿酒肯定少不了。”
“我看老杨也单着,你咋不当上门女婿去?”
“臭小子,敢开我的玩笑……”
一老一少淹没在夜色中。
麦和平回到自己的牛棚改造的房子中,又想想杨家偌大的庄廓院。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看看杨家到底有什么独门绝技,能让他们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次日清晨,麦和平刚刚打开家门,就看见了小黑妹站在门外等着她。
小黑妹穿着一身花布衣服,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靴子。
两个麻花辫子又粗又长地甩在身后,头上还戴着一顶巨大的花帽子。
看见那顶帽子,麦和平却认为多此一举,已经晒得这么黑了,再戴个帽子有用吗?
“麦和平,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想要跟我学技术可以,我们要立三条规矩。”小黑妹笑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在初晨的阳光中,小黑妹显得更黑了,麦和平暗暗在心中给小黑妹起了一个外号——小黑猫。
小黑妹个子不高,跟麦和平走在一起。
“我带过很多学徒知道吗,我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到了盐田,一切听我指挥,知道吗?”小黑妹杨妮昂起头颅,全然一副高傲的模样。
麦和平只得点头,下定决心,等学会了杨家的独门绝技,他就翻身农奴把歌唱。
他要把独门绝技告诉所有的工人,走完杨家该走的路,让杨家无路可走,看看他们母女俩还有什么可拽的。
杨妮一路上不断地跟人打招呼,见人就道。
“这是我的新学徒,上海来的高材生,以前还是领导嘞。”
麦和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让麦和平看不惯的是,杨妮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行事作风全部都带着小子气,喝水咕咚咕咚地发出声音,好像牛喝水一样。
杨妮看见麦和平的一身笔直的中山装,在盐田的时候已经忍无可忍。
“脱了!”杨妮一声令下。
远处的几个晒盐工人看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杨妮,你才十八岁,咋就拿出了教训丈夫的架势训人了?”
杨妮扭过头,麻花辫子一甩,与生俱来的高傲:“管你们什么事,我家的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管不着。”
麦和平吭哧吭哧地把外套脱了,这一套中山装,是母亲亲手做的,每天早晨他都会用热水装进罐头瓶子里熨烫。
父亲说过,作为一个体面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也要讲究体面。
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服,已经让麦和平丢尽了脸,接下来都事,却是令他毕生难忘。
杨妮看见麦和平扭扭捏捏的样子,上手就要过来扯下麦和平的腰带。
吓得麦和平连连退后:“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到底要做什么?”
“裤子……脱了。”杨妮指了指盐田里面的工人。
穿着一身中山装下盐田,麦和平是来这里玩耍戏水的吗?
“小伙子,到了盐田啊,就不要分什么男男女女的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忙活起来,谁也看不见谁,日头这么照着,盐湖卤水这么反光着,你不穿都没人注意。”一旁走过去的阿爷说道。
另外一个阿姨也摇摇头:“人家老杨家愿意收你都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我儿子当年要来当技术工人,老杨家死活不收,独门绝技,传女不传男,人家晒出来的盐就是细细的没有杂质,经过化验后也是非常纯澈,这门技术是个人都想学,是个人都学不会啊。”
“就是,这个年轻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珍惜的。”
大家都这么说,麦和平被架到了上面,不得不把外面的裤子也脱下来,只穿着一双靴子下了盐田。
杨妮噗嗤一笑:“这就对了嘛,跟在我后面,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知道不?”
麦和平傻乎乎地点头。
不远处有人开玩笑:“哎哎哎你们看,像不像小媳妇带着小丈夫干活。”
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到了盐田的深处,麦和平用试管将杨妮所站的位置装进一瓶卤水,想着拿回去化验,看看杨妮到底是何方神圣,还身带独门绝技呢?
杨妮又笑了起来,麦和平突然发现,杨妮这个小黑猫是个爱笑的姑娘。
“没用的,所有的工程师都这样做过实验,每个步骤我们都是按照程序来的,但是每个步骤都做了实验,结果却跟别人的完全不一样。”杨妮眨眨眼:“我奶奶说,我们家的人有盐神附体,你信吗?”
“一切乱力乱神都是假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只要给我时间。”麦和平义正词严。
杨妮开始干活,麦和平怎么也想不到,杨妮一个不到九十斤的身躯,是怎么扛起一百五十斤的重物。
杨妮扛着重物走在前面,麦和平走在后面,他的脸一下就羞红了。
“杨妮同志……要不,要不我跟你一起抬吧。”麦和平用手虚扶了一把。
杨妮只是浅浅一笑,并没有拒绝麦和平的帮忙。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就在互相帮助中结束了一天的劳作。
只是第一天麦和平就累得够呛,晚上回去的路上,看着晚霞万丈,已经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哪里能忍受得住一天的体力活,手上全部都磨出了泡,靴子捂住的脚,也都是泡。
那一双笔直的中山装,已经变成了脏兮兮啊的破布衫。
只是一天时间,麦和平就狼狈至极。
回去的路上,都是从盐场下班的工人,看见他一天之内的两种变化,已经笑出了声。
“小杨妮,我敢打赌,你的这个学徒跟以前的一样,不到三天时间,肯定就找借口离开了,你到手的女婿要飞了。”一个大婶带鄙夷的神色,不断地摇头。
另外一个大叔在一旁帮腔,他们都晒得黑黢黢的,完全分辨不出年龄多大。
“就这小身板啊,够你杨妮折腾多少天的,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都是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麦和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是啊,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丝毫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有什么用脑的地方,怎么就值得他一个大学生来研究呢?
也许老杨家的晒盐技术,不过就是一个噱头而已啊。
明天再看一天,再搜集一天的样本,他就不干了。
麦和平自诩是大学生,又是高级人才,怎么能围着一个晒盐女团团转呢,简直是有辱斯文,有伤风化。
也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再跟杨妮一天。
杨妮乐呵呵地走在前面,随后还非常热情地邀请麦和平到家里吃晚饭。
麦和平拒绝了,他扶了扶眼镜,看见周围一群人吃人的眼神,唯恐会闹出什么闲话来。
杨妮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破天荒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用香皂一次又一次地洗脸。
老杨瞧见了咂了一口酒:“春天来了,少女也心怀春天了。”
“妈,你瞎说什么,我就是给麦老师送点饭去,人家跟着我忙活了一天,啥也没有吃,多可怜啊。”杨妮竭尽全力地给自己找借口。
老杨依旧是死瞧不上的样子:“那个麦和平,就是一个落魄书生,说得好听是支援大西北来了,说难听一点,就是家里穷,要是没点啥事,谁会来我们这地方?”
“那我不管,以后不许奚落他,妈,你和我大是咋认识的,你们怎么就在一起了,还那么恩爱?”杨妮搂住老杨的胳膊问。
老杨挥挥手,一脸霸气:“去去去,恩爱?你大是怕我打他,哪里来的恩爱。”
杨妮白了一眼老杨:“死鸭子嘴硬。”
杨妮可记得,大(爸)重病的那些年,老杨在一旁滴水不漏地伺候,体贴入微,谁都不敢有微词。
大(爸)去世的这些年,老杨一个人对着月亮喝酒,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了,一杯酒就会洒到地面上。
有些感情,是润物细无声的,当事人或许自己都不知道。
父母平凡又伟大的爱情,一直影响着杨妮对家庭的观念。
杨妮特意在脸上涂了一层粉再出门,其实,如果自己不黑的话,还是挺好看的。
麦和平在自己家门口看见杨妮的时候,首先是一惊,猛然之间却又被吓到了。
“杨妮同志,你咋了,掉到面缸里面了?咋脸上这么白?”麦和平扶扶眼镜,差点以为在夜里撞鬼了。
杨妮噘嘴,把铁饭盒交给他:“你懂什么!给你,这是饺子,羊肉馅儿的,今天一天辛苦了,明天受得了就继续跟着,受不了就回办公室上班吧,没人会说你的。”
麦和平接过杨妮的饭盒,隔着外面的那一层盖子,他已经闻到了羊肉的香味。
天知道,他多久没有开荤了,何况饺子对他来说,是奢侈品。
以前在家里,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饺子,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根本没有肉。
麦和平咽了咽口水,热泪盈眶。
即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麦和平也会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换了一套的确良的深蓝色衣服,清癯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
这种书生气,是小镇上的人谁都没有的气质,杨妮就吃这一套。
麦和平却又将铁饭盒递给杨妮:“我是不会成为你们家的上门女婿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士可杀不可辱,这一顿饺子,在麦和平看来,就是杨家对他的印记。
只要吃了羊肉饺子,就会成为杨家的上门女婿。
麦和平也是有读书人的傲骨的,绝不会为了一顿饺子沦陷,对!他能做到!
杨妮的脸一红,尽管非常害羞的脸红,但是在她黑黝黝的脸上也看不出来。
“你今天跟着一起下盐田辛苦了,谁跟你说嫁娶的事情了,真是……”杨妮把羊肉饺子饭盒塞进麦和平的怀里。
麦和平死心眼地认为,吃了杨家的饺子,迟早就是杨家人。
他是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绝对不能被饺子收买,哪怕是羊肉饺子也不行。
一推一搡之间,饺子突然被麦和平砸到地上。
白色的饺子皮儿,黄色的带着白色盐碱的泥土……裹在一起,还有地上的黝黑。
饺子皮的颜色跟杨妮的脸上的颜色,竟然出奇地相似。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麦和平自知理亏,连忙绅士地道歉。
杨妮却哇地哭出声来:“你知道为了这点肉,我妈攒了多久的票吗?我累了一天,回去还要包饺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全被你这样糟蹋了。”
她蹲在地上,一边捡起饺子,一边想用袖子擦擦饺子皮上面的土和泥。
麦和平又羞又臊,四处张望着,唯恐别人看见。
“你……你别哭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那……我是怕有人别有用心,对我另有所图,杨妮同志,我是要回到上海的,我也不会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媳妇,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们……我们最多就是革命友谊,你千万不要多想哈。”麦和平义正词严的再三强调。
说清楚讲明白,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姑娘负责。
麦和平绝对不玩那一套,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就是对姑娘感情的亵渎,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杨妮抬起深邃的目光,一阵风吹过,饺子竟然变成了黑色。
“革命友情就不能吃饺子了?好心喂了狗。”杨妮气鼓鼓地站起来,她是盐田上面最受宠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麦和平在原地不知所措,刚来就得罪了技术骨干,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杨妮把饺子用水洗了洗,直到把饺子皮洗得没那么多灰尘。
麦和平走过去帮忙却被杨妮挡住,杨妮的眼泪还是哗哗地落下。
道路上的广播开始响起,播放的是《人民日报》的新闻,播音员用蹩脚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念诵今天的内容。
声音渐渐地将杨妮的哭声,麦和平道歉的声音淹没。
饺子洗干净后,杨妮犹豫了一下,进了麦和平的屋子里。
杨妮进门之后,忍不住叹为观止,一个牛棚改造的房子,咋能收拾得这么整洁呢?
四周的墙面原本只是土坯,麦和平用报纸贴了一层又一层,现在看起来却挺像回事。
杨妮升起炉子,拿着小铁锅煎饺子。
麦和平还是十分客气:“杨妮同志,我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不饿……”
“这是犒劳你今天帮我干活的,你不用多想,你一个人背井离乡的,我们盐务局说什么也要照顾你,别跟我客气了,我是你师父,师父照顾徒弟,也是天经地义。”杨妮擦了一把眼泪,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与往日的热情。
麦和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自己一个高级工程师,怎么能叫杨妮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做师父呢。
杨妮也就十八岁,自己好歹也二十四岁了呀。
在火苗的加热下,羊肉饺子的味道又变得绝美起来。
这一次,杨妮给麦和平递筷子:“尝尝吧。”
麦和平犹豫再三,刚要说话,杨妮一个饺子已经塞进他嘴里。
奇妙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这种不咸不淡的羊肉味,还带着点大葱的刺激,足以让他深受感动。
此时,麦和平再看杨妮,觉得眼前的小黑猫五官倒是挺精致的,不算是黑丑黑丑的类型。
倒也是……顺眼。
但是麦和平对于杨妮的评价,仅仅在顺眼这个词上面。
杨妮咽了咽口水,放下锅和筷子,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那个……我妈找我有事,我先回去了,上次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我真以为你是来相亲的,从我满十六岁开始,我妈就给我相亲,恨不得养一个女婿在家里,她身体不好,怕我没人照顾……”
杨妮的解释,倒是让麦和平安心不少。
在来的路上,麦和平就是害怕被拉郎配,然后留在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辈子跟白色粗粝的盐为伍。
这一次,只要研究出来怎么能生产细腻的盐,从盐里面提取需要的矿物质,他就能风光地调回上海。
彼时衣锦还乡,父母在弄堂也很有面子。
麦和平深吸一口气,行吧,那就委屈点,为了以后,好好地研究杨妮一家人,暂且就把杨妮当成半个老师吧。
杨妮笑着走出门,正好碰见姜头儿。
“小丫头片子,心思倒是挺多啊,人家可是高才生,又是大城市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就给你家当上门女婿?”姜头儿低声说道:“你可得多下点功夫,你妈绝不同意的,你妈看上镇子东口老吴家的小儿子了,老吴家生了六个儿子,这不,家产不够分的,所以啊……”
所以要送出一个儿子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杨妮心里门儿清。
但是老吴家的小儿子,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他们一起光腚长大的,就好像兄弟姐妹一样,怎么能在一起呢?
姜头儿继续说:“老吴家小儿子也同意呢,过几天你妈就给人家下定去。”
“肯定不合适,我妈下定也没用,叔,帮帮我,你说一个人咋样才能不进我家的门,另外一个人咋样才能进我家的门呢?”杨妮把玩自己的麻花辫,双眼灵动。
姜头儿指指杨妮:“你是我们盐务局最聪明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
在屋子里,隔着一堵墙,麦和平一边吃饺子一边偷听,只要杨妮有了上门女婿,自己就安全了。
只是隔天,就听闻老杨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众人在老杨家墙外驻足,只听见传来了老杨打人的声音。
“死妮子,你知道我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多少心思吗?人家本来舍不得儿子当上门女婿,我把全镇的媒人都托了个遍,还把领导也请着说情,你倒好,一下子就给我搅浑了,你咋这么大能耐呢?”老杨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加上鞭子打在石磨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杨妮一句话都不说,就连哭声都没有,水灵灵的大眼睛紧紧瞪着老杨。
老杨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人家专门找姜头儿来退亲,还说什么之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吃了我地喝了我的,现在倒是不来我们家了?”
杨妮嬉皮笑脸:“是你非要给人家家里送肉送粮食的,人家老吴家也不是傻子,白吃白喝谁不会啊?”
“你……死妮子,还顶嘴是不是?是不是被上海来的臭小子灌了迷魂汤,你就是鬼迷心窍,你以前跟吴家小儿子不是玩得挺好吗?”老杨觉得非常奇怪。
只是看了一眼,就死去活来了?难道,这就是超越革命友谊的感情?
老杨始终不明白,她的观念里,感情就是在柴米油盐中培养出来的。
“我明天再找媒人去说说,你不许给我惹是生非,今年年底,吴六子必须进我们家的门。”老杨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哪怕是丈夫还在世,也是她说了算。
杨妮伸出手指头,学着麦和平的模样,一本正经且带着老学究的气质:“NoNoNo,没用了,我把吴六子揍到连亲妈都不认识了,我说我继承了你暴力的传统,心情不好会打丈夫,所以……吴家……嘿嘿……”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杨咬牙切齿,愤恨不平,这个臭丫头怎么在外面这么黑自己。
以后镇子上谁要有把儿子往杨家送着当上门女婿,那就是卖儿子,把儿子往火坑里送。
杨妮这一招,够狠够绝,连老娘都坑了一把。
“死丫头,你是真的鬼迷心窍了,看我不狠狠地把你打到回心转意。”老杨举起马鞭。
杨妮无所畏惧,两个小拳头狠狠地拽住:“怕死就不是盐湖人!”
老杨差点被气笑了,这句话,是她从小就给杨妮灌输的。
杨妮见状,赶紧拉住老杨的袖子:“妈妈,我知道你这些年拉扯我不容易,可是要是真的要结婚跟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希望是我喜欢的,麦和平就很好啊。”
“人家看不上咱们哟。”老杨的心软,看着杨妮的泪花,又开始不忍。
杨妮小声地说:“我能让吴六子不进咱们家,也能让麦和平心甘情愿进咱们家,你就等着多一个儿子吧。”
老杨无奈,这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