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今日还是我去替王爷抚琴吗?”
微风吹动水精帘,也将少年胆小怯弱的话吹入帘幕中,飘入榻上之人耳里。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他生得极好,整个人仿佛春日里蓬蓬然盛开的花,既美得夺人心魄,又叫人担心它脆弱易折。
帘外的少年窥见年轻人依然半合着眼,不免有些焦急,忍不住稍稍拔高嗓音多喊了一声“哥哥”。
柳迟砚醒了。
他刚才就听见了少年的话,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他居然成为了话本子里的人物。
书中这人也姓柳,乃是家中嫡子,父母本是一对恩爱眷侣。
后来母亲病逝,父亲从外面带回个庶子,他为母亲不忿,便时常磋磨这庶子,还设法占了庶子的机缘。
那机缘就是未来的暴君、如今的幽王。
光听这个幽字,就知道皇帝老儿不待见幽王了。
兴许正是由于不被亲爹亲娘待见,又常年去战场上厮杀,幽王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恶疾,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会头痛欲裂。
庶弟幼时偶然救过幽王一命,长大后又偶然以琴声缓解了幽王的恶疾,本该是幽王命中注定的爱侣。
可惜他这位嫡长兄两次冒领功劳,以至于幽王并不知道真正救他的人是庶弟。
接下来幽王会将庶弟当做替身虐身虐心,极尽不道德之能事。
当真相大白之日,已经成为暴君的幽王痛不欲生,下令把昔日的心头白月光千刀万剐以补偿自己真正深爱的心肝宝贝!
柳迟砚全程看得直摇头。
这人不堪为君,更不是什么良配。
以前柳迟砚就是家中长兄,甚至还被推举为族长,不管学识还是德行都是同辈中的翘楚。
今年他更是才出翰林院便被选作太子少傅。
这本荒唐的话本就是他从小太子手里没收的。
当真是满纸胡言,一无是处!
要不是莫名其妙成了书中人,柳迟砚现在说不准已经在给小太子训话了。
现在这些小孩儿,看的都是什么玩意?!
柳迟砚坐起身来,打量起自己的双手。
他左看右看,觉得手还是自己的手,连指上的薄茧都没差别,依然好好地长在他习惯握笔的位置。
柳迟砚不信鬼神,此时也只能感慨世事的离奇。
别看柳迟砚瞧着清贵骄矜,实际上他这人很随遇而安,不管把他扔到什么地方他都能过得挺好。
既然一时半会没办法回去,柳迟砚只得认真思索起破局之法来。
千刀万剐太疼,柳迟砚是不愿意白白受那种苦楚的。
既然已经知道幽王会成为残暴不仁的昏君,那么哪怕为了天下百姓,也该考虑择立其他皇子为帝。
目前幽王明显不得圣心,立刻开始筹谋应当还是来得及的。
根据话本里的描述,距离幽王登基约莫还有四五年。
他得争取尽快进入朝堂,看看除了幽王外哪位皇子值得辅佐。
可惜那话本没有提及太多朝堂之事,更没有正面介绍其他皇子。
整本书只钜细靡遗地描写幽王如何百般折磨庶弟。
真不知道谁会喜欢看这种书!
柳迟砚把事情理清楚了,穿上靴子下塌。
他踩着西域进贡来的柔软毛毯走到水精帘前,微皱着眉吩咐左右把帘子挂起来。
这书中世界还真不一样。
要是他以前的仆从,早在他下塌时就把该做的事都做好了,哪用他开口吩咐?
没一个机灵的。
柳迟砚瞳眸微垂,看向跪在帘外的庶弟。
这是“他”要庶弟守的规矩,只要来见他就给好好跪着,不允许有半点逾越。
柳迟砚父母的情况与这家人不同。
他父母就是很寻常的相敬如宾的夫妻,母亲并不在意父亲纳妾,父亲也给母亲足够的尊重。
他们家也有不少庶子庶女,却没什么嫡庶之争。
柳迟砚平日里不会亏待这些庶弟庶妹,还会定时给他们指导学业,堪称是长兄如父的好典范。
像这位“柳家长子”一样磋磨庶弟,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家宅不宁的。
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连齐家都做不到,谈何治国平天下?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选择克制约束,自然也有人选择快意恩仇。
若是个陌生人,柳迟砚根本不会去议论他人短长。只不过他现在要在这个荒唐的话本世界里生活下去,当然是按照自己的处事习惯来。
柳迟砚淡淡说道:“起来坐着。”
“以后见了我别跪了,我不喜欢低着头和人说话。”
庶弟柳乘舟微微一愣,只觉眼前的兄长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望向柳迟砚,不其然地对上了柳迟砚那双仿佛能勾走人心魂的瞳眸。
柳迟砚已经坐下。
他只披着外衣就出来了,整个人透着股没睡够的慵懒。
他垂眸打量着还直愣愣跪在原地的庶弟,只觉这庶弟被幽王百般折磨真是不冤。
这小孩怎么就这般木讷愚钝?
别说临场应变了,连听话都做不到。
柳迟砚微微俯身,伸手捏起柳乘舟的下巴。
这才发现柳乘舟长得还不如他以前的庶弟庶妹。
这年头的话本主人翁,竟连长相都不讲究了吗?
也是,要是柳乘舟长成人间绝色,幽王怎么舍得变着法儿折磨他?
柳迟砚收回手,端起仆从送上的茶饮了一口,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看来同是姓柳,这话本里的柳家不仅仆从不够机灵,连家底也差上许多。
都已经入夏了,府中供的竟还是去年的秋茶,着实让人喝不下嘴。
瞥见庶弟还在跟前跪着,柳迟砚愈发不耐烦。
柳迟砚抬脚轻轻踢了踢他心口,语气不善地说:“叫你坐着说话,你是聋子不成?”
这地方怎么就没一处让他顺心的?
柳乘舟以前被柳迟砚磋磨怕了,冷不丁被踢了一下也不敢怨愤,反倒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兄长。
他战战兢兢地在柳迟砚下首坐好,继续追问:“哥哥,今日还是我去替王爷抚琴吗?”
柳乘舟每个月都要戴着幕篱代替柳迟砚去幽王府抚琴。
那地方幽森可怕,有时候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很害怕,但又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去给幽王弹琴。
柳迟砚见他面带惧色,显然很怕去幽王府,淡淡道:“不用去了。”
柳乘舟眼里流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
柳迟砚是想着以后必然是要和幽王交恶的,不打算赔个庶弟进去。
本来这个柳家人丁就不怎么兴旺,养大这么个孩子不容易。
还是留着培养培养看能不能当助力吧。
好歹是话本主人翁,说不准会有什么过人之处。
柳迟砚思及此,没管柳乘舟那显而易见的喜色,直接开始考校起柳乘舟的学问来。
不想这一考校,就让他脸色黑如锅底。
“你已经十七了,怎地什么书都没读过?”
柳迟砚不满地质问。
柳乘舟呐呐半天,脸都涨红了,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柳迟砚见庶弟神色有异,仔细回忆了一下话本内容,赫然发现正是“自己”不让这个庶弟读书的。
庶弟会弹琴还是小时候有个和尚教过他,要不然他根本没机会学。
真是造孽。
怪不得这个柳家人丁凋零,处处透着日薄西山之相。
柳乘舟的底子太差了,柳迟砚懒得自己管。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寻你爹,让他给你找个夫子好好给你讲几本启蒙书,再寻个书院上学去吧。”
柳乘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喜不自胜地确认道:“真的可以吗?”
柳迟砚睨了庶弟一眼,摆摆手打发他走人:“去吧。”
柳乘舟高兴地跑了,哪还想什么幽王?
柳迟砚看了眼天色,叫人备好纸笔,提笔写了封简短的信。
大意是“我要准备今年的秋闱,今天我不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过去。殿下自己想办法治病吧,有病还是得好好治,别依赖这些旁门左道”。
柳迟砚一蹴而就,字体风流秀挺,没因为换了个身份而受到影响。
他把信封好口,命人送去幽王府。
思及幽王暴虐的脾气,柳迟砚特别叮嘱送信的人别送进门,让门口的守卫转交就好。
别人他暂时还管不了,至少自家人是不能折进去的。
仆从的命也是命,不能叫那幽王祸害了去。
柳迟砚目送仆从领命而去,思索起接下来的安排来。
他目前是国子监的生员。
想要今年参加春闱,他得赶在秋闱前参加国子监的考核。
想想“自己”在国子监的出勤率,怕是不容易过博士们那关。
何况他都已经金榜题名好几年了,应试文章都快忘了怎么写!
接手这个身份,简直是接手了一堆烂摊子。
柳迟砚叹了口气,准备明日再去国子监报到。
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来办。
当务之急,还是先出去找点好茶买回来备着!
唉,连口能入嘴的茶水都喝不上,他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柳迟砚穿戴整齐,随意点了两个还算顺眼的忠仆跟上,揣好钱袋子施施然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