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禹城,城主府。
夏日总是多雷雨天,明明是白日,可乌云笼罩,天色似夜晚一般暗沉。
城主府东边的凌霄院是二公子江云霄的住处,他近几日时常头疼,像这样的雷雨天,脑袋更是莫名疼得厉害,长手长腿一个少年郎,狼狈得蜷缩在软榻,可怜兮兮的样子,像只没安全感的小羊羔。
伴随着一道炸裂的雷声,紫色闪电撕开漆黑天幕,暴雨瓢泼而下,重重砸在青砖琉璃瓦上,连续的雨声遮掩了屋内的动静。
“不要!”
或许是因为头痛的缘故,江云霄就算是睡觉也不安稳,整个人陷入在梦魇之中,若是有人进来,能瞧见少年诡异的伸着两只手,拼命的在虚空中挣扎。
江云霄又做这个梦了,每一次醒来,梦里的内容都只剩模糊印象,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些时日以来,连续困扰他的噩梦是同一个。
今日和往常不同,噩梦中模模糊糊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斑驳的色彩方块有了线条轮廓,随着细节的增加,江云霄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灵堂之上。
此处灵堂架构很熟悉,他一抬头,能够看到天花板上工匠的雕花,房梁的某条龙是对眼,这里是江家的小祠堂。
灵堂气息森冷,到处悬挂白绸,屋内除了红色的梁柱,就只有漆黑的棺材。
棺材前摆着一个牌位,上面刻着一竖排烫金的小篆:江家五代嫡系子弟江云飞之灵位。
他有些怔忪:这是梦到自己哥哥死了?
江云霄是城主府的二公子,他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兄弟两个只有六分相似,但是容貌都十分俊美。
兄长江云飞像母亲,容貌略显阴柔,他的眼睛狭长如狐,是略显凌厉的上位者,人人称赞的如意郎君,只是体弱多病,常年脸色苍白。
江云霄则是集父母之长,很标准的鹅蛋脸,苹果肌十分饱满,五官线条流畅。剑眉星目,眼窝偏深邃,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还有两个小酒窝。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没什么心眼,清澈纯净,健康阳光的美少年。
江云飞年少早慧,才华横溢,是富有诗书气的文雅公子。江云霄不爱念书,只爱吃喝玩乐,但是运动天赋一流,一个能文,一个善武。
但是能文的那个,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在半个月之前病倒在床榻上,按照大夫的话就是:“大公子怕是时日无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是担心兄长离世,才会梦到此处灵堂吗?
想到这一点,明明是在梦中,江云霄一颗心却沉甸甸的,莫名有些不安。
随着兄长病重,江家的情况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江云霄的母亲为了喜爱的大儿子时不时暗自垂泪,整座城主府越来越压抑。
飘在空中的江云霄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灵位,脑海中只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兄长死了,母亲怕是要哭晕过去。
梦里也在下大雨,伴随着冷风,有两个披麻戴孝的身影提着灯,冒着大雨进了灵堂。
门嘎吱一声关上,江云霄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他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宋知玉,一个人是江云霄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云霄觉得梦里的这个自己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在昏暗的灯光,青年眼珠尤其黝黑,森冷的气质,有些像他的兄长江云飞,更准确的说,像这些时日病殃殃躺在床榻上的江云飞。
这个梦境的场景,就是自己和宋知玉为死去的兄长守夜吧,年轻的夫夫亲密的牵着手,宋知玉应当是已经过门成了亲。
半个月之前,府上来了一位据说颇有一些道行的老道,对方名为无为子,是一位生的仙风道骨的白胡子道长。
无为子捋着长长的白胡须道:“令郎先天不足,后天又耗费过多心力,怕是活不过二十六。”
江云霄今年十八,兄长二十有五,兄弟两个相差足有七岁。但是两人至今未婚,江云霄是因为兄长未婚,做弟弟的自然不能提前成亲。
江云飞则是从小体弱多病,当年大夫叮嘱:“大公子不能过早近女色,若是早早泄了元阳,恐怕活不过二十。”
城主夫妇一腔爱子之心,自然把大夫的话奉为圭臬,兄弟两个的院子里就没有一个伺候的丫鬟,做事情的老婆子都有儿有女,长相平平。
但是现在,江云飞都快死了,连个子嗣都未曾留下。无为子道长提出了一个延寿的法子:“大公子有一线生机,那就是找一个合适命格的人冲喜。”
听到这话,城主夫人瞬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就为我儿冲喜!”
江云霄觉得冲喜不好,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家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无为子道长又道:“大公子是阴年阴月阴日生,身上的阴气太重,而女子又属阴,所以冲喜之人不能是女子,须得是男子。”
这一点城主夫人接受良好,可以娶男妻,到时候再纳妾生子。
但是江云霄病殃殃的哥哥却不同意:“我身子不好,若是嫁我冲喜不成,白白耽搁了人家一辈子,还是嫁给弟弟来得好,横竖我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效果也是差不离的。”
他这般说着,倒是显得自己品性高洁,格外心地仁善。
算卦的道长便问江云霄的生辰八字,算了半天,捋着长长的白胡子大喊一声:“妙啊,嫁给弟弟的确更好,这是为大公子积福德。”
本来一般情况,冲喜是嫁给生病的那个人,就因为江云飞几句话,婚事就落到江云霄头上。
当时江云霄只觉得万分荒谬:“哪有替人冲喜的,而且兄长长我七岁,娘,不是说兄长不成亲,我不能成亲吗?”
城主夫人眼睛红肿如桃,抓住次子的胳膊哀求:“这都是为了你哥哥,云霄,你就应了这场婚事吧。”
江云霄沉默下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软言相求的母亲就会强势相压,对方如今的哀求,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图一个兄弟情深,名声好听。
算了,就当是他欠他哥的,反正自己没有喜欢的人,这场婚事,还了父母生养的恩情。
好在不幸中的幸事,他冲喜的对象是禹城有名的玉公子。
玉公子姓宋,大名宋知玉,人如其名,生得那叫一个肤白貌美,如皎皎明月,清冷高洁。这位玉公子虽然是商户出身,可是颇有才情。抛开家世不谈,配他这个只喜玩乐的纨绔是绰绰有余的。
宋家是个大家族,枝繁叶茂,子嗣众多,宋知玉是三房一个庶子,城主府来提亲,诚意十足,宋家立马欢天喜地答应下来,要不是筹备婚事需要一段时间,他们恨不得马上打包把宋知玉送进城主府。
这一场婚事于是就在半个月之前这么定了下来,他们交换了庚贴,再过四五天,江云霄就要娶玉公子为兄长冲喜。
虽是冲喜,但是按照无为子道长的说法,这场婚事必须热热闹闹的大办,所以江云霄哪儿也不能去,这段时日就留下来,随时听城主夫人安排。
江云霄看着梦境里的宋知玉,清冷美人穿着一身雪白孝服,头上还簪了一朵白色绢花,显得尤为清丽脱俗,当真是如玉一般的美人,对方情意绵绵的看着“自己”,很是深情的模样。
“阿玉,夜寒生冷,咱们做些暖身子的事吧。”
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锁好了灵堂的门,夫妻两个烧了一会纸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云霄就见“自己”把那容貌清美的玉公子压在了柱子上,哑着嗓子求欢。
玉公子眼角绯红,嘴上说着不要,可是动作分明欲拒还迎:“夫君,不可以,这地方不合适!”
只见纤细柔弱的宋知玉那雪藕一般的胳无力地推拒着欺负他的男人,但拉扯的动作引得身材高大的青年征伐更是强势凶猛。
外面罩着的麻衣被丢在一旁,锦衣玉带纠缠在一起,情到深处,两个人早就忘了还在为“兄长”守灵,颠鸾倒凤,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江云霄以阿飘的状态看得瞠目结舌,只感觉脸颊发烫: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他不觉得刺激,反而觉得有些过于变态。
梦境中的场景转变总是突兀且没有逻辑,很快原本旖旎的场面陡然诡异起来,伴随着江云霄如擂鼓一般的心跳,棺材板动了。
门外天昏地暗,雷雨交加,越发炸裂的雷声遮住了棺材板内发出的敲击声。
江云霄心脏跳的更厉害了,他这会儿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做梦,反而急的冒汗:“别乱搞了,灵堂诈尸了!”
但是他张着嘴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咚咚咚咚。”两只变形的爪子拼命的挠着棺材板,明明棺材内在诈尸,这对容貌出众的男男夫妻却格外忘情,甚至因为挠棺材板的声音更显得兴奋。
“我和我弟弟,你爱谁?”江云霄突然听见“自己”喘着气问了一句,他的脑子像是被闪电劈了一下,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是你……云飞,我爱的是你!只爱你!”那被无数人赞美如同琴声般高雅的声音在激烈的攻伐下破碎不成形,但是回答却没有半分犹豫。
江云霄浑身猛的一颤,他看向诈尸的棺材板,在已经变成青白脸僵尸的兄长躯体里看到了一个熟悉面孔的灵魂,那正是不甘心的他自己。
闪电照亮了漆黑昏暗的灵堂,排位上写的明明江云飞之灵位,可只有当事的三人知道,活下来的那个并不是弟弟江云霄,而是死去的兄长江云飞!
棺材里的尸体拼命挠着棺材板,江云霄在这一刻和困在棺材里的灵魂产生了共鸣,杀了他们,杀了这狗男男!
他脑子都被熊熊的烈火占据,可是却被诡异的术法囚禁于那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之中,关在狭窄黑暗的棺材里,始终无法挣脱。
“不好了,大公子诈尸了!”
尸变惊动了守夜的下人,在“江云霄”的主持下长长的镇魂钉牢牢地钉住了特地用柳木打造的棺材,无数条锁链锁住了棺材,过了头七,很快装着大公子尸身的黑色棺材被七八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埋入深深的地底。
江云霄感受到一捧捧泥土浇筑在棺材上,用着自己身体的江云飞勾了勾唇,用铁锹铲上最后一铲土。
梦中的江云霄读出了对方的唇语:“多谢,弟弟你的身体很健康,很好用。”
那双脚用力踩实了覆盖在棺材上的泥土,清醒着被活埋的江云霄从此不见天日,死都无法瞑目。
“不要!”
江云霄从充满诡异色彩的噩梦中惊醒,大量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之中,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些日昏睡头疼的原因。
自己本不是此世之人,上辈子救人后投胎,喝了孟婆汤失去记忆,就成了城主府的二公子江云霄。
他不仅是重活了一世,还是穿进了一个话本子变成的小世界中,成了《我的夫君是恶鬼》中的炮灰工具人。
这是一本主受纯爱文,书里的主角是宋知玉,一个容貌美丽的商户子,宋知玉是有点万人迷光环在身上的,他从小生的貌美,总是被男人觊觎。
直到那一日,他邂逅了城主府的大公子江云飞,两人一见倾心,私下里定下了终身。
主角攻江云飞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奈何从小体弱多病,弟弟年轻健壮,却是个草包。
宋知玉哀叹天道不公,直到江家上门为府上二公子提亲,说是要为江云飞冲喜。
为了情郎,宋知玉甘愿以男子之身下嫁,他带着满心哀愁进了江家,直到成婚的这一日,在那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年轻郎君眼中,他竟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神情!
原来弟弟竟然是兄长江云飞,在这具足够健康炽热的身躯中,装的是他挚爱的灵魂。
两人当夜过上了没羞没躁的生活,甚至在“江云飞”的灵堂之中,也是情难自抑。
《我的夫君是恶鬼》这本文全文四十万字,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口口情节。
宋知玉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江云霄的身体却是至阳,不过江云飞毕竟是恶鬼,两个人口口这么多字,后面的剧情就是江云飞修炼有成,成为呼风唤雨的恶鬼。
宋知玉幼年时期并不幸运,十分柔弱缺爱,和恶鬼爱的是死去活来,最后夫夫两人都成了鬼修,恩恩爱爱到结局。
为了心爱之人,江云飞甚至选择了让弟弟代娶亲,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就更加光明正大。
他倒是处处为宋知玉着想,可是作为他弟弟的江云霄却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者。
原身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兄长快死的时候,代替对方成婚,然后被夺舍,从此埋入地底,然后多年因为怨气冲天,最后诈尸成为他哥操控的傀儡。
无耻,实在是太无耻了!江云霄是硬生生的被这个梦给气醒了,因为梦境中的绝望、痛苦和愤怒,他身上穿的薄薄锦衣都被汗水打得湿透。
“少爷?”
耳房里后者的贴身小厮听到动静,隔着帘子温声询问,那稚嫩清脆的嗓音一下子把惊坐起的少年郎君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
江云霄好一会儿才从那种恐怖的噩梦中缓过来,他想了想,衣服都没换,横竖现在是夏日,赤着脚踩着木屐跑去找自己的母亲。
“云霄,这是怎么了?”城主夫人瞅着小儿子苍白的脸色,一颗心就揪了起来,“过几日你就要成亲,别把自己累垮了。”
大儿子从小就身体不好,前些日子病重,让她揪心不已。现在一向康健的小儿子也因为头疼面容憔悴,简直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触动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
江云霄看着眼前满头珠翠的美貌妇人,这张柔美的面容上满是关切,漂亮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只有自己的倒影,可是她言语中,关切的似乎只是自己生病无法顺利完成婚礼。
他心下一凉,面上却不展露半分,只神情恹恹道:“孩儿是担心兄长的病情,刚刚小憩时做了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只是没睡好。”
直觉告诉他,不能和亲娘说自己梦到的具体内容。他并不怀疑梦境的真实性,毕竟这些时日以来,病榻上的江云飞给他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湿冷黏腻,暗含恶意。
“娘亲,我不想成婚了。”江云霄哀求道,“孩儿不想娶男妻,会被人耻笑的。”
城主夫人一改往日的温柔,或许是因为灯光昏暗,她神情冷酷又残忍,这张和江云飞十分相似的面容让江云霄脊背发凉,“云霄,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不能任性。”
江云霄认识到一件事,他和自己的兄长都是他娘生的,但是从小体弱多病的兄长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重视。
自己有强健的体魄,但是却没有出众的才华,自然不会是父母心中合格的继承人。
反正都是自己生的儿子,小儿子哪有大儿子重要。就算知道夺舍真相,他的父母也绝对不会救下他,反而会偏袒大儿子。
江云霄不信做父母的察觉不到任何变化,但是他们默认了那一切。
好在自己恢复了前世记忆,也不贪恋这点温情。在上一世,江云霄是独生子,他拥有足够多的父母爱意,绝对不会为了这点不纯粹的亲情奉献自己。
他垂下头:“娘亲,孩儿知道的。”
江氏的神情便温柔下来:“好孩子,娘亲知道你懂事。”
江云霄又道:“那娘亲,能不能给我多支些银子。”
“你要银子做什么?”
容貌俊美的少年委屈巴巴道:“我这几日在家里呆的都要发霉了,打算同梁志他们聚一聚。毕竟日后成了婚,肯定没现在这么自由快活了。娘,你给我支一千两银子,我想去买下梁志家的那匹小红马!”
和原著中工具人偏阴郁的江云霄不一样,拥有两世记忆的江云霄性格更加活泼生动。
虽然心疼大儿子,但是小儿子也很得江氏宠爱。毕竟这孩子笑起来实在是让人母爱泛滥,忍不住心软。
江氏想了想,小儿子虽然贪玩了一些,可是一向有分寸,让他娶不喜欢的男妻,确实委屈了他:“好,娘给你支银子。”
拿了银子,江云霄一脸高高兴兴回了院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的兄长可比他厉害多了,院子里怕是安了不少眼线,江云霄担心对方察觉到什么,选择提前对自己下手。
碰到这种事情,江云霄没有浑浑噩噩,他也没有那个多余时间矫情。
作为主角的两个人肯定有主角光环,江云飞明明将死之人,却能变成恶鬼,就是因为他作为主角有奇遇,有特殊的鬼修功法。
这个恶心的狗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宋知玉,这样算计他这个手足兄弟,为了合理合法的和宋知玉在一起,对方甚至提出了让自己代兄冲喜。
江云霄绝对不会去赌人渣兄长良心发现改主意,按照书中的剧情,过几日他成婚的那个晚上,他哥就会暴毙,然后夺舍自己的身体。
自己留下来,挣扎不了多久,肯定还是会走向悲惨工具人的结局。
如今敌强我弱,江云霄打算趁着他哥现在还没咽气,目前还个没有特殊能力的病殃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