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日便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清晨,花朝和他的相公李玉堂在院子里为自己两岁半的儿子做兔子花灯,想着中秋节那天,一家三口晚上去夜市游街观灯赏月。
谁也想不到昔日东虞国名震天下月清坊的第一琴师,竟然窝在这个边境小村庄里,一身粗布衣裳,以前的纤纤玉手因为常年做针线活而布满伤痕。那手可是当初弹奏天下第一琴,九霄环佩的手。
可她本人并不觉得惋惜,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总比在那个道姑庵一样的乐坊,过着数不尽还有多少个青灯孤枕的日子强。
她遥想三年前,李玉堂与其他公子从江南游历到京都,偶然进入月清坊,当时花朝就在台上弹琴,一曲《幽兰》。
台下的李玉堂为这个面如淡梨花,眼含春光的妙龄女子所吸引,自此他告别友人,停下脚步,独自一人留在京都,夜夜来听花朝弹琴。
花朝也不是无心的人,她见到一位五官清秀一袭白衫的青年书生总是温柔的在台下看着她,她知道这个俊秀的书生对她另有心意,只是这样的人她见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每日弹奏完,书生都会送一把折扇,上面都是他写给花朝的诗。
温山软水繁星万千,不及你眉眼半分。
君之喜怒哀乐,及吾之春夏秋冬。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起初花朝只是让丫鬟花蓉把扇子收了放在桌边,可时日久了,扇子已堆积成一座小山。平日里送花朝礼物的人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是最名贵的东西,她收的已经麻木。
所有的东西都让丫鬟花蓉往房间的柜子一放,任凭它们在里面积灰,也不会多看一眼。
一日夜里她坐在窗边,抬头看着天上清冷的月亮,手上把玩着桃木做的扇子,青灯下的她心里也多想他三分。
原本她无意把他人放在心上,因为这月清坊有个规矩,一旦女子进入乐坊当终身不得嫁人,直到老死葬入乐坊后面的十里桃花林,目前姑娘们正是貌美如花时,所以那里目前为止还没立过墓碑。
她很好奇,这个书生能坚持多久。
三月有余,一日她曲子弹完准备回房休息,被那位公子拦住,她面露韫色,以往这位公子都在台下彬彬有礼的听曲,今日怎么如此莽撞。
那公子第一次跟他开口说话,“花朝姑娘,恕在下失礼,我出门在外已久,家人书信催我回去,明日即将是我最后一天来听姑娘弹琴,这扇子也是最后一把,只想姑娘看完这扇子,明日给我一个答复,我好定夺是走是留。”
花朝这次没让丫鬟去接扇子,而是自己把扇子收入袖中,脸上依然清淡如常。可心里焦急的很,她一路疾走入闺房,打开扇子,上面写着: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看完她把扇子丢到地上,心里冷哼着,不过如此。
丫鬟花蓉把扇子捡起来,放到那堆小山上。
“姐姐,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啊?”这还是花蓉第一次见花朝为哪个听曲的客人心乱。她也知道花朝对那个公子有心,要不然那么多金石玉器不见她观赏把玩,唯独这些破木头扇子天天放在书桌上翻来覆去的打开合上,看久了还会娇羞的脸红浅笑。
花朝被她问的有点心虚,“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花蓉笑吟吟的说,“姐姐要是喜欢那个公子,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跟他见面。”
花朝被丫鬟花蓉的话惊吓到,“你胆子大的要上天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被坊主逮到我与男子私会,是要被挑去手筋脚筋流放到北疆的。”
“怕什么,我会易容也会下药,保你不会被坊主逮到。”
花朝不说话,心里在思量,花蓉这丫头刚入月清坊不久,坊主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好调教她,早些熟络乐坊的规矩。这丫头平日里也算乖巧听话,办事麻利,但是从眼睛里能看出她野性未褪。
她第一次进乐坊时,跟在坊主身后,一身男孩打扮,脸上充满了傲气与不屑。坊主对花朝讲,这个小姑娘今年16比花朝小三岁。
是在受人指使给人下药时逮住,她骨头很硬,怎么逼供都不交待指使她的人,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说与不说都是死,谁会在乎她这个小喽啰的命,不如大义赴死,还能在杀手界留个清名,当然这也没人在乎,就她自己这么想。
因为她易容,起初还以为是个男孩,审讯她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个女孩子,上面的人知道她后,把她救出来,问她是选择被虐死还是来月清坊,她二话不说要来月清坊。
她在江湖中也听说过月清坊,专门收年轻貌美有才华,身世凄惨的落魄少女,卖艺不卖身,但是一进入月清坊就会失去自由,终身不得离开。她虽然不想被束缚,但更不想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所以管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总不会跟现在一样天天在刀尖上舔血吧,先答应,活下来再说。
坊主给她改名为花蓉,对于她来说,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之前的名字也是师父把她捡到之后取的。
坊主让她先从花朝的丫鬟做起,等熟悉了乐坊后再让她学点琴棋书画歌舞表演的才艺。
半年时间已过去,刚进乐坊的花蓉总是耐不住性子闯祸,坊主罚的也狠,一犯错就给她打的半死不活,扔进柴房关上几天不给饭吃,都是花朝给她上药,送饭照顾她,花蓉很感激她。
花朝苦口婆心的劝她,“我们此前都在外面过着颠沛流离,不知哪日死的生活,既然选择踏进月清坊的门就要守这里的规矩,虽然不自由,但是不用为明天的吃食担忧,也不会担心哪天曝尸荒野没人收尸。”
花朝给她指了指乐坊后面的桃林,“看到没,那就是我们死后长眠的地方,葬在那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风一吹桃花的花瓣开始漫天飞舞,像粉色的雪花,美的迷人眼,花蓉想,拿桃花瓣当棺材盖,做鬼也风流。
此后花蓉的性子收敛了很多,她管花朝叫姐姐,花朝也开心,本就清冷无味的日子,有这个活泼可人的妹妹在身边欢乐不少。
可今日她没想到,花蓉会说出这样不知死活的话来,可自己这心里为什么又有一点松动。
或许这所有月清坊的人都心有不甘吧,大家都在少不更事的年纪进入月清坊,点了守宫砂,被坊主告知日后你们就是做鬼也要做月清坊清清白白的鬼,谁敢逾越半步,都会挑去手筋脚筋送到北疆流放。
北疆那个地方花朝去过,奶妈带她逃命的时候暂住过那里,那里风沙大,土地荒凉,除了驻守边疆的战士,就剩一些穷苦的老百姓。
如果说是在逃难时这些苦她也受得,可如今自己过着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日子,她对那种日子多少有点害怕,何况她现在还有东虞国第一琴师的称号。
花蓉天真的笑脸一直望着她,“姐姐,莫怕,怎么说当初我也是江湖第一杀手团的人,虽说排名靠后了一点,但如果我还在杀手团肯定能再进几个名次。”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花朝的耳边说,“姐姐,你要是真心喜欢那个书生,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跟他私奔得了,我帮你。”
花朝奇怪自己听完花蓉的话并没有生气动怒,倒不是说相信她是什么天下第一杀手团的杀手有多厉害,而是她心里多年被禁锢的种子在这三个月里生根发芽了。
自打第一把折扇送到她手里,那些诗句就已经进到她心里,不是自己没见过风流倜傥的公子,是见的太多了,但他们都像秋天的落叶一样,风一吹就散了,而他的出现就像夜里的烛光,虽然微弱,但靠近了也能感受到炙热和滚烫。
每夜她把那些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反复念着里面的情话,脑海里都是那位公子温和的笑容。
她在台上弹琴虽然眼睛不故意看向他,但是曲子都是为他用心而弹。当今天听到他说要走时,自己差点就控制不住,问他要去哪里,日后是否还会回来。
要不是坊主在附近她真的会暴走。
她又拾起那把扇子,看着里面的诗句: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她嘴里念叨着,“长相守。”
花蓉再次追问她,“姐姐,那位公子明天说不定就要走了,错过了也许就是一辈子。”
花蓉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姐姐开心,这段时间花朝对她很好,她都记在心里,她每日守着花朝,见她笑也不是发自内心的笑,眼里始终有抹不去的孤独,还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叹气。
自从这个公子出现,她姐姐眼里开始有光,她只想让姐姐继续开心的笑下去。乐坊的那些规矩在她眼里都是狗屁,她现在的安分只是不想让姐姐担心,每次闯祸姐姐都会在她身边担忧叹气,活到现在姐姐是第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不厌其烦的告诉她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以前在杀手团天天打骂是常事,所有的伤痛都是自己咬牙挺过来的。师父说过如果被抓没人会救你,不想受苦就早早的自我了断,起初她还不信,可真的被抓之后无人问津,她才真的害怕死亡,她想挺到最后,没准就会有人来救她。
可当自己被折磨的意识模糊,好像看到黑白无常向她招手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她还以为见到了阎王,那个阎王问了她一句话,是选死还是选月清坊。
那还用考虑吗,现在自己垂死挣扎就是在等一线生机,当然选月清坊,当时自己的眼睛已经被血和汗水蒙住,根本就没看清问她问题的人长什么样,但是她记得那人的声音,空洞冷冽,像是极寒之地的冷风,让人不寒而栗,威严而不可侵犯。
但是姐姐如果真的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万劫不复。
花朝失神的重复花蓉刚刚的话,“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她不想错过,她不想在这里禁锢一辈子,如果能有个人能陪伴她渡过漫长黑夜,那让自己付出什么都愿意。
她拉住花蓉的手紧紧攥在手里,言辞恳切的说,“帮帮我。”
花蓉更用力的握住她姐姐的手,目光坚定的说,“有我在,你放心。”
花朝一夜未眠,她对于未来充满期许,一日三餐一双人,月下再不是孤影,枕边不再是孤寂相伴。
次日晚间,花朝如往常一样登台表演,面如春风拂过,两颊浅带桃花红,不仔细看,看不出她眼里疲惫的红血丝。
花蓉把坊主支开,偷偷给那位公子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与君想向转向卿,与君双栖共一生。今夜子时后院桃花林边不见不散。落款花朝。
花蓉偷偷告诉他,要是他敢不对花朝好,自己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连连点头,抑制不住自己现在的喜悦之情。花蓉见他有点过度的亢奋,让他赶紧回去准备私奔的事,子时后院门口集合。
亥时的时候花蓉殷勤的给众姐妹,坊主和守卫分发酒酿圆子汤,就连后院看门的大黄狗也没放过,所有人喝完她的汤都昏睡不起,月清坊还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她给倾城容貌的花朝易容成一个相貌平平的普通姑娘,给她带了一堆的金银珠宝让她路上换钱当盘缠。
花朝嫌沉,只想多拿几把桃木扇子留作纪念,给花蓉急的,“你这是跑路私奔,带这些破扇子干嘛,不当吃不当喝的,你放心,一会儿我就把你这些扇子藏起来,日后待你日子过稳定了,派人给我捎个信,我给你送去。”
花朝放心不下花蓉,眼里含泪的对她说,“要不你同我一起走吧。”
花蓉笑着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我就不走了,以我的身份只会给你添乱,杀手团要是知道我还活着,肯定会派人来杀我灭口,现在月清坊对于我来说还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姐姐,你放心的走,不用担心我,只要你过的开心,我就开心,你替我在外面好好活。”
花蓉见时候不早了,就把花朝送到后门,那位公子已经在门口等着,当见到易容后的花朝他还愣了一下,但是看到那双眼睛,他确定此人就是花朝。
他从花蓉的手里接过花朝,扶她上了马车,一路向北。
花蓉站在门口向马车挥着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在心里一直默念,姐姐你一定要幸福,再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