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今晚,宫内有喜事,四下都挂了红绸与灯笼。
尤其是长生殿附近,周围的红绸都汇尽于此,那殿门上贴的囍字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皇宫有喜事,还是结亲的喜事。
但不知是否是巧合,今夜在长生殿附近当值的宫人,包括端着托盘来回忙碌的太监,都分外安静,似是生怕自己弄出多余的响动。
他们各个低眉顺目,手脚麻利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脸上的神情却不约而同地透露出了些许藏都藏不住的惶然。
仿佛发自内心地恐惧着什么。
萧瑟的秋风吹过,卷着难以忽视的凉意,将那挂着的灯笼吹得来回摇晃,东倒西歪。
其中一只似是受不住这秋风的鞭笞,在空中剧烈摇晃了两下,竟是从固定的细绳上断了下来。
大红的灯笼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停在了一顶喜轿旁。
而‘新娘’也正好在这时自轿上下来。
比起寻常女子,这位明显身量更高,肩膀更宽,任谁看一眼都能看出,那火红的盖头下面应是个男人。
‘新娘’本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思索片刻,干脆将自己面上的盖头掀下,露出一张带着些病气、却难掩惑人的脸。
皇长子将自己手里的盖头递给了一旁随行的太监李朝生,嗓子有点哑。
“拿着。”
随后,他抬眼,看向了已经候在长生殿外许久的礼部尚书。
后者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此时手里正托着什么东西,同样用红绸盖着。
看似神秘,但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那礼部尚书手上托着的,就是一块牌位。
一块即将和当朝皇长子拜堂成亲的牌位。
*
头晕,眼花,喘不上气。
这是喻长安目前的全部感受。
可能是没吃晚饭的缘故,也可能是单纯地因为身体不好,他刚刚在书架前蹲了一会儿,再站起来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眼冒金星的样子了。
都怪那本破书……
在读研究生小喻同学闭了闭眼,试图忍过那阵不适。
文物修复专业有自己的资料室,里面资料文献很齐全。
而喻长安就是在这里找论文的参考资料时,无意看到有本书掉到了一旁的书架下面。
他蹲下捡起来,发现那本书看起来破旧不堪、泛黄卷边,封面上只是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大齐异闻录。
异闻录寥寥几页,描述了一个充满夸张色彩的故事:
大齐皇族在宫内供奉着一位鬼王,他样貌丑陋却神通广大,靠着他的庇佑,大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开辟一方盛世。
而到了大齐末年,皇族式微,进而被迫献上一名皇嗣和鬼王结冥婚,供其肆玩取乐。
但被冥婚的皇长子不愿顺从,于是策划在新婚夜刺杀自己的‘夫君’,以求除掉那蠹国害民的鬼怪。
计划自然失败了,凡人之躯如何伤得了鬼怪?
结果不但他自己被一掌劈死,鬼王也因此而暴怒,一夜之间杀了皇族朝臣共一百四十九人,为大齐的灭国打下了不可撼动的地基。
因为自己和那位皇长子重名,喻长安才蹲着把那小破书看了一遍,然后被荒诞的剧情搞得有些无语。
大齐末代的皇长子确实也叫喻长安,但根据正史记载,他自幼身体不好,是个早死的病秧子;大齐亡国的主要原因也是末代皇帝齐幽王荒淫无度,不思朝政,最终才被北辽吞并。
这些都有历史资料与珍贵文物佐证,所以鬼神造成一代盛世消亡之说,实属胡说八道。
这么想着,喻长安放下书,再站起来。
然后低血糖就犯了。
那一刻,他头昏脑涨,呼吸不畅,就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不让他喘气一样。
……不对。
脖子上的凉意越发明显。
那样鲜明的感觉让喻长安下意识睁眼。
只不过,映入视线的却不是资料室的天花板,而是一层又一层大红的绸缎,在他头顶编成一朵复杂精致、却不显繁重的巨大绸花。
……起猛了。
刚刚在《齐朝婚俗文化汇总》里才见过的绸花怎么会出现在天花板上?
所以喻长安默默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不过这一次,不出两三秒,他就被迫再次睁开了眼。
脖子上冰凉的触感不是幻觉,当真是有人正掐着自己的脖子。
不仅如此,他能感觉到另一只同样冰凉的大手正死死地攥着自己右手腕,力道之大,他怀疑自己的腕骨就要碎了。
“咳……咳……”
干咳两声,喻长安把视线从头顶的绸花挪到了自己面前的那只手上。
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一截黑底金纹的宽袖;而顺着那黑底金纹的布料往上看,喻长安和一张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对上了眼。
缺氧让他的思绪变得格外迟钝。
盯着那张有些吓人的面具看了几秒,喻长安才想起来,刚刚看过的那篇异闻录里提过,因相貌丑陋,鬼王现身时,脸上一直戴着修罗面具。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自己剧痛的手腕。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大红的宽袖长袍,而在那喜庆的红色的衬托下,几乎将他手腕捏碎的那只大手看起来格外苍白。
然后,喻长安的注意力落在了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上。
那是一把做工非常精美的匕首,尖细轻薄的刀身并不长,却被打磨得格外亮,在四周的烛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不过最吸引喻长安注意的,还是那刀尖离对方的脖子也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周围也不是只有书架的资料室了。
余光扫过,他现在身处一处华贵却不失庄严的殿内,周围张灯结彩,不远处的屏风上挂着囍字,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大殿的主人有结亲的喜事。
瞧着身上大红的喜服,以及变长的头发,喻长安基本可以断定,这即将结亲的人就是自己。
但他现在心里一丝喜气也没有。
那块贴着囍字的屏风,他再熟悉不过。
——天岐山琉璃福宝屏
去年隔壁考古系的教授刚在天岐山附近挖出来,因为做工精细,保存完好,加上出自齐末的琉璃屏风少之又少,十分稀有,还上了几天微博热搜。
看着那现在应该在帝都博物馆里存放的文物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穿越了……
齐末,婚事,修罗面具。
……还倒霉地穿到了刚看的那段扯淡故事里。
意识到这一点,喻长安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来着?
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恐怕就是那位让皇族上下敬畏惧怕、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鬼王。
而自己……刚刚才试图用匕首和对方的颈动脉进行亲密接触,进行刺杀对方的一个大动作。
“呵……”
似是留意到了喻长安逐渐涣散的目光,戴着面具的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接着喻长安就感觉脖子的那只手再次收紧。
他急忙道:“咳……等、等一下……”
那一刻,喻长安感觉自己再不开口,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这位哥……哥,等一下……”
看着对方面具缝隙里那似笑非笑的嘴角,求生欲让他不由自主道:“……你听我……解释……”
但对方手上的力道一点留情的意思都没有,甚至由于缺氧,他眼前的景象已经有些模糊了。
……救命!
他的毕业论文还没写完!
就差这篇论文拿毕业证了啊!
不知道是研究生之神听到了他心里的呐喊,还是那句哥起了作用,就在喻长安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脖子上的力道蓦地一松。
哪怕那只掌握他生死的手并没有完全离开,他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
大口吸着气,急速涌入肺里的氧气冲的他气管都有些发疼,呛的他有点想咳嗽。
不过眼下这个情况他是不敢咳的。
因为他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小幅度地在自己的颈侧摩挲了一下。
那个动作看似有些暧昧,但喻长安却可以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动作里包含的几乎具象化的杀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
而不给他更多时间思考,那可止小儿夜啼的鬼王开口,音色微沉,语气耐人寻味。
“不是说解释么?”
红烛摇曳,带动面具上的光影,让那可怖的五官更显狰狞。
“我……”
喻长安有一种预感,那是面对极端危险的本能,他很清楚,只要自己说错一个字,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对死亡的恐惧让喻长安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匕首,紧到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只孤立无援的弱兔子,咽喉紧紧被恶狼叼住,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
而极度的紧张让他并没有发现,鬼王的视线无声地落在了他脸上。
他一向没什么耐心。
此时看着那双酷似狐狸的眼里难掩的慌张,加上今天心情好,鬼王倒难得生出些兴趣,打算听听眼前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然而下一刻,只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忽地一弯,小狐狸开口,腼腆道:“……实不相瞒,我喜欢你很久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向你坦白。”
话音未落,鬼王看着他抬手,动作利落地用那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一截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着,喻长安动作放慢,匕首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刀柄对准了鬼王。
他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他记得那破书里写道,新婚夜皇子什么都没说直接动手,所以他在赌,赌对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
死马当活马医:“夫君,该你了。”
看着眼前人强装镇定,抖着声音吐露违心的爱语,鬼王挑眉。
“……有意思。”
于是喻长安眼见着对方的笑容更盛,语气也带上了说不出的玩味。
“你当孤是傻子么?”
喻长安:……
坏了,遇到个不太好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