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校霸手上救了个女孩,反被她诬陷成街头混混、不良少年。
于是我从教学楼顶层一跃而下。
可时间竟定格了——
眼前画面停滞,底下凭空出现了进度条,左下角还被按了暂停。
半空中,我清晰地看到:被我救的女孩麻木旁观,霸凌罪人张扬嘲笑。
这一刻我意识到:不会有人为我的死而哀悼。
突然有一道清亮女声犹如画外音:「邓安行,只要我按了暂停,你就死不了!」
我救了一个女孩,从校霸手上。
今早的天幕下笼了一层厚厚的黑云,有种暴雨将至的闷热。
学校的后巷,是稍微老旧的街道,矮房子和泥泞的烂尾楼充斥着。
乌云密布连同矮房子,跟对街的摩天大楼、车水马龙简直是两个世界。
「啊!」
一道惨叫声从巷尾传出,惊扰到了戴耳机听歌的我。
耳机里放着极其压抑阴郁的乐曲,我抬头淡淡扫了一眼。
又是这个女孩子。
我默默侧头,迈腿经过,装作看不见。
这种情形见多了,我已经麻木了。
一开始,我还能感受到自己在坠落,仿佛从一个高楼里坠下去,往下掉的时候如刀刃般的寒风刮过我的脸颊,我会惧怕失重,会心悸挣扎,会恐慌虚无……
直到某一天我丧失了这些感觉。
因为我摔得血肉模糊,躺在马路中间,无人扶我,等着车碾过也无所谓。
为首的是刘峥,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校霸。
因为他爸是校董,整个年级没有人敢惹他,怕被穿小鞋。
「你告状,告状有什么用?」
「匿名举报信已经被我爸拦下来了,你也落到我手里了!」
他的手肘松散地倚在河边栏杆上,看着面前的两人拿篮球砸女孩。
「还敢躲?」
巷子里传来了打骂声、起哄声,零落的呜咽声和狞笑声混杂,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往前走,装作充耳不闻。
「我没错!你侵犯他人,就该受到惩罚!」
那个女孩子很倔强,死死不松口。
她的裙子已经被泥水弄脏,衣服凌乱,苍白的脸以及嘴角早已沁出血丝,砸过她头的篮球兀自滚落一旁。
女孩跪着咬牙,两边脸红肿起,被后边的两个喽啰薅着头发,头被迫往后仰起。
她似乎并不惧怕校霸,反而直视他:
「你个恶魔!迟早天收。」
刘峥踹了一脚她的肩膀,她的肩膀被人按着,硬生生挨下发出闷哼。
可校霸还是觉得不过瘾。
他手指夹着猩红的烟,俯下身,白色的烟圈吐在女孩的脸上。
「恶魔?」校霸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掐灭了烟,「那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魔!」
说着,他就开始动手撕她的裙子。
那双罪恶的手,伸向了那个女孩的衣裙之下。
啪嗒——蓝牙耳机掉了一只。
被音乐缠绕的世界,顿时变成了单声道。
我顿住了脚步,手微微攥紧,在犹豫。
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厌世、颓丧、满身破烂补丁,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在检查出抑郁之后,我便很久没有这种内心的波动了,我好久都不曾感受到热血和路见不平的腾起。
三秒之后,我捡起蓝牙耳机,随手拿起脚边拳头大的石块掷向校霸。
石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到了刘峥的肩膀,他惨叫吃痛:
「谁!哪个王八崽子!」
两个小喽啰顿时转身,看我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放开她,你算个屁!」
我掰着手指,发出一阵清脆的咔咔声。
「你很勇哦?」校霸拧着手腕起身。
背后的两个小混混立马凑上来,一人抓住我一只手,把我硬生拖上前。
刘峥看着我这张脸狞笑,下一秒拳头带风朝我袭来。
躲不过,我脑子飞快旋转,应该会极疼。
出风头的后果是,我被揍得满脸青紫。
之前有姑娘说我这张脸,肯定可以迷倒不少少女。
但我其实并没有输得很难看。
因为我一个人打赢了他们三个,打得校霸提起裤子就狼狈而逃。
嘶——
手好像被打得有点使不了力,一大片瘀青已经发紫了,皮下能看见网状的血管,皲裂一样狰狞盘踞。
我艰难地扶着黄土墙站起身,脚踝被他们拿瓦片偷袭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背过身,对那个女孩子说:
「没事了,你走吧,以后小心点。」
说完,我一步一踉跄地走回学校,没有回头再看她。
可是英雄救美,有时候带来的不是赞扬,可能是更惨的后果。
「你又迟到了?」
班主任抓住了我,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后退半步,皱眉嫌弃:
「你看看你,有什么出息?」
「上课睡觉,课后打架,下课叫家长来!」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教室最角落的位置。
反正我早就在这个班充当刺头角色,不服管教,冷漠压抑。
可是今天的徐老师好像吃了火药,一手抓在我手臂伤口上,狠狠一掐:
「站住,我让你进去了吗?」
嘶——疼!
「你这种人,配听我的课?」她用食指戳我的头。
我顿住了脚步,如她所愿,站在教室门口。
站了一个上午。
本来是站一天的,可是中午时刻,校长带着刘峥找上来了。
斗殴,致刘峥左手骨裂,还有另外两个小喽啰擦伤。
三对家长都来了,在教室门口堵我。
我妈也来学校了,什么也没问便对着班主任卑躬屈膝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我没管好我儿子。」
她袖套还没脱下,指腹皲裂,估计是从流水线上匆匆请假而来。
灿烂的阳光落在她半黑半白的银丝上,分外扎眼。
「徐老师您多多包容,我们可以赔钱,可以向刘峥小少爷公开道歉。」
她一边说,还用手按下我的头,声音尖锐扎人。
可我就是倔,死死昂着头:
「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道歉?」
「要赔多少钱,赔不就完了!」
此刻的我,像是破败的陶瓷公仔,易碎又坚硬。
我妈骂骂咧咧,啪地给了我一巴掌:
「邓安行,你拽什么拽?道歉啊!」
「原以为当年送你去戒网瘾的学校就把你治好了,现在我错了!」
可这巴掌并没有熄灭他们的怒火,反而让班主任板起脸。
校长也被我激怒了,揪着我的衣领,恶狠狠问我:
「你赔,你拿什么赔?把你的命给我啊!」
「我花了多少钱才教出这样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花了多少心血才培养出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子,你拿什么赔?!」
校长的太太红唇一张一合:「也就是穷人家才教出这种只懂得以暴制暴的穷酸人……」
我妈浑身一震,肩膀微微颤抖。
可是下一秒,她跪在了众人面前。
我愣住了,难得的怒火和情绪波动,在此刻又缄默平静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们甚至不问问事发起因呢?
为什么所谓的正义只是站在强词夺理的一方呢?
事情一直闹到了晚上,因为他们说要找到那个女孩对峙。
那个女孩,是整件事情的核心,也是我的所有希冀。
也许这一切会在她的出现之后变得不一样呢?我又燃起满心希望。
晚上六点半,天刚刚黑。
那个女孩披着宽大的校服,全身裹得让人看不出伤口,脸也已经消肿。
她一见到我,眼底震惊划过,嘴唇张了张,却没说什么。
可刘峥率先上前,将她一推,就像是将真相推到我们面前。
六个家长,算上我妈,徐老师,都在等她。
她怯生生地先给校长问好,校长语气不耐:
「尹天柔,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看她。
我也是。
那个女孩宛如我的救星般,我期待着她能帮我洗刷冤屈,期待她能证明我没有做错。
但,刘峥背着老师父母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怯懦地缩了缩脖子,眼底畏惧浮上。
「说啊!说谎我立马就开除你!」
校长大喊一声,不耐烦地威胁。
终于,女孩哆嗦一下后红唇轻启,纤细的手指指向我:
「是他,邓安行,他先挑事情的。」
「我跟刘峥哥只是在聊天,谁知道他突然冲进来,跟疯狗似的打人。」
「他还用砖头砸人,我们不知道哪里惹了他,很凶很凶。」
……
全场俱静。
窗外,漫天辉映的不只是星光,还有我心底的绝望。
「如你们所愿。」
我甩开我妈的手,冲上天台。
教学楼有七层,我从六楼跑到七楼并不费力。
因为我的心,早就死了。
跑出天台的瞬间,那些大人也追上来了,可是因为风合上了铁门,他们
()
只能隔着门栅栏疯狂喊我,疯狂敲门。
「邓安行,你先下来!!」徐老师喊着。
校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有什么事情不能先说完?让你拿命来赔你也不能当真啊!」
我站在楼顶,只需要向前一步,我就可以解脱了。
风真凉爽啊,是不是可以带走我所有的不堪和冤枉?
「看,有人跳楼欸!」
「好像是!」
「快看,拍照拍照!」
「站这么久,他不敢吧嘿嘿。」
……
楼下聚集的人很多,闪光灯闪到我的眼睛了,议论声居然传入我的耳边。
我深呼吸了一口,看着距离十几米的地。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没有明争暗斗的污浊,没有勾心斗角的是非。
背后的十几个人在疯狂大喊,我装作听不见。
但我还是退了下来,深呼吸往回走了几步。
后面的人舒了口气,不知道哪个家长嘲弄般开声:
「你看,我就说他不敢跳吧。」
这些家长如释重负:「小孩子玩闹呢,你还当真了。」
我一言不发,沉默退到五米开外。
然后,在他们的新一轮震惊之中蹲下,用最标准的姿势起步。
伴随着身后的惊叫,我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快冲出,腾飞,一跃而起……
我似乎能预见我的结局。
那个心有鸿鹄志、鲜血滚烫流的少年已经死了,只剩一个行尸走肉,支离破碎地摔在下面。
一切都结束了。
等等,怎么……停住了。
眼前画面停滞,风停了,云滞了,声消了,连这个世界的饱和度都开始降低。
我想动手揉眼睛,但我动弹不得。
咔哒——
鼠标的声音充斥耳边,清脆的点击声在这个死寂的世界格外突兀。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底下凭空出现了进度条,左下角还被按了暂停。
我视线往下,在半空中清晰地看到:
被我救过的女孩在楼下冷漠旁观,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霸凌的罪人看我幸灾乐祸,似乎巴不得我快点摔下去,死了更好。
而围观的群众像是在看戏,期待着我摔下去给这个舞台一个完美收场。
这一刻我意识到,不会有人为我的死而哀悼。
不会有人在乎我。
不会有人挂念我。
不会有人记住我。
我邓安行这个名字,只会挂在热搜上几天。
哦,或许校长还会找人压热度。
突然有一道清亮女声,犹如画外音:「邓安行,只要我按了暂停,你就死不了!」
什么?
我的视线范围内看不到这个人,只能听到她清亮的声音。
仿佛是,从天而来,不断盘旋。
接着,我的身体居然开始后退,返回了天台,越来越接近楼顶。
不,不只是我的身体。
甚至连我的人生都在后退!
我的人生像是被拉了进度条一般,竟然不断在往后退!
这个世界,怎么了?
进度条快速地后退,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楼顶后退,后退到被那个姑娘冤枉,后退到我捡起砖头不管不顾冲进小巷救人……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走马观花这辈子做过的事情,可这过程未免也太长了,一直退到——
我即将上初三那年。
我从戒网瘾的书院退学那年。
因为我们家没有钱供我上 10 万一年的书院,所以只「上学」四个月的我,被迫退学。
即便如此,「教官」还是信誓旦旦跟我爸妈保证,我已经好了。
「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孩子了,令行禁止,跟个爷们一样!对不对,邓安行?」
骨子里的恐惧发作,我强行扯起颤栗的嘴角,急促大喊:「是!」
教官走后,我妈泪眼婆娑,欣慰捧着我的脸:「终于出息了。」
我站得笔直,眼泪沿着脸颊滑落到我神经敏感的脖颈,沿着锁骨淌入我血淋淋的伤口,我还是也不敢动。
记得进这个书院的第一天,教官拿戒尺抽得我满身瘀青。
我不服,但反抗换来的是更激烈的暴打,几个「教官」冲上来压制我,拿钢筋做成的鞭子抽得我伤痕累累,然后将我关小黑屋。
三天三夜,无光无声,无吃无喝。
足以摧残我的意志。
第一个月,我暗暗求爸妈把我带走,他们视而不见。
第二个月,我像个一踢一动的木头,父母觉得我还有进步空间。
第三个月,我像没有思想的傀儡,只会背漂亮的场面话,父母很满意。
幸好在第四个月末,我们家破产了。
我的父亲好赌,十赌九输。
小时候他还能靠着出卖力气和我妈的工资,勉强维持。
可这几年,网贷网赌兴起,他一看见美女荷官就走不动道。
某天窟窿堵不住了,输得越来越多,他先向亲友借了个遍,最后将手伸向了网贷。
赌徒从迈入赌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倾家荡产。
输光后他就喝酒,烂醉后就开始打我妈,用木棍、衣架、啤酒瓶,趁手的工具他都用。
直到我妈倒在墙角,蜷缩地上无力反抗,他就开始打我。
四个月的非人生活给我植入一种思维定式:反抗只会挨更粗暴的殴打。
我不敢反抗。
我只能尽量用我瘦弱的身躯挡住我妈,黏腻的血已然从我额头滑落。
「我就是被你们这对没用的拖油瓶影响,财运都没了!」
「你看老子什么眼神?看来是那学校的教育还没好,等老子翻盘了再把你送进去!」
送进去……
这三个字落入我耳中,等于「落地狱」。
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抽泣声,棍砸皮肉的闷响声,在这个深秋寒夜交织出血淋淋的悲歌。
祸不单行,追债的人上门。
他们把我爸逼到跳楼,而他,恰好坠落在我放学必经路上。
不巧,我的人生进度条就停在这。
这破进度条停在了我最不想活的时候。
暴力追债上了头条,外头赌债不了了之。
这不意味着我们家没债了,亲戚集体上门,生动形象地给我表演了什么叫「人在天堂,钱在银行,亲人愤怒对簿公堂」。
我妈只能含泪在流水线继续上班。
我不敢惹她,稍有不快,她也会往我身上发泄。
等到她上夜班,我磕磕绊绊地站起去村口找赤脚医生拿创可贴。
那里创可贴三毛钱一个,我明天早餐不吃可以换三个。
「邓安行!」
正在我磕磕巴巴走出巷口的时候,一道清亮的女声叫住了我。
这个声音我熟悉,就是说我跳楼不会死的那个。
我适应着三年前的身体,转身,看见一个女生站在路灯下。
路灯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微黄的光晕,她整个人看起来爽朗又沉稳,竟然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错觉,仿如神明下凡,体恤世人。
可是世界上哪有神明?
我自嘲回头,不再看她。
「哎哎别走,我有点事找你。」她急了。
她绕到我前面,我终于看见她的面容,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工字背心、工装裤和短靴,干练清爽,肌肉线条凌厉。
我眼前有些发黑,问:「你是魔鬼吗?带我下地狱是不是?」
她疑惑:「你见过我这么正气的魔鬼?」
额。
我沉默,书院的教育告诉我,多说多错。
她慢慢走得落后于我,不知嘀咕什么:「就知道垃圾系统不靠谱,降落在他最敏感孤僻的时候,地狱开局……」
可还没走到赤脚医生的门前,我眼前视线模糊,眩晕感越来越重。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书院四个月的伙食全是玉米糊糊和没营养的便宜菜梗,我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她朝我冲过来……
对,我孤僻,我阴郁,我就是街口巷角谁都能踩一脚的破布娃娃。
即便我自暴自弃,但身体对食物的本能还是让我蓦然睁眼。
肉包子的香味!
不对,不只是肉包子,还有香甜的米粥。
起猛了,看到肉了。
然后我又果断躺下,眼睛一闭,肩膀都在颤抖。
「醒了就起来吧,起来擦擦脸,要时刻注意仪容仪表,你这样是要被罚的。」
被罚?「教官」回访了!?
骨子里的恐惧操纵身体,我猛地站起,嗓子哑得跟鸭子一样也硬撑大喊:「是!」
起身太猛,留置针被硬生生从血管里抽出,血回流洒在手背。
但我站得笔直,不敢动也不敢喊疼,我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皮带抽。
神仙一样面容的女生蹙眉:
「你怎么了?」
「我让你起来吃点东西,没让你站军姿。而且你这军姿也站得不对,头要正颈要直,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关节,中指贴裤缝,挺胸收腹,双腿挺直,脚跟并拢,脚尖打开六十度,身体微向前倾……」
我傻了,这个他们之前也没说呀!
意识到我
()
身体又开始摇晃,她立马上前把我摁回病床上:
「你太紧张了,先吃早餐,我喊护士姑娘。」
我服从地坐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
她手指微微蜷缩,眸子闪过一丝不知所措,挣扎了三秒才伸手拂过我的发顶: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但很快她又发现不对:「这个小笼包好像馊了,不好吃你直接说。」
我像是惊弓之鸟,直接弹起来:「不会浪费粮食!」
我的一惊一乍让包子滚落地面,我更慌了,连忙蹲下:
「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道歉,我一边拼命捡起小笼包往嘴里死命塞,喉咙被堵住,喘不上气也不敢停,更不敢分辨是不是馊了。
在书院里,吃慢了要挨打,浪费粮食也要挨打。
用戒尺,用鞭子,用脚踹,用手抽……
就在此时,头顶的灯光忽然闪烁不停。
我还没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似乎是停电了。
神经倏然绷得更紧,脑海里浮起书院里那个名为「烦闷解除室」的小黑屋——
那房间太黑了,没有一丝光线,潮湿且阴冷,几乎能渗入骨髓的冷,寸寸折磨我的神经。
像世界末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我崩溃。
我唇瓣忍不住发抖,整个人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别……别把我关进去……」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
那次我被「教官」发现向父母求救,等父母走后,我就被压倒在地上揍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揍完被关小黑屋那一刻我想……要不,还是别救我了。
下一秒,我的身体就被搂入了一个怀抱。
那人的动作无措又生硬,语气满是心疼:
「别慌别怕,这是医院,不是那个什么破书院,我也不是什么教官。」
「我曾在部队里拿下格斗冠军,单挑十个不是问题。」
语气温柔中带着坚定,还耐心地拍我的背,耳畔碎发拂过我的颈侧。
像是在哄小孩。
耳边早已听不到别的嘈杂声响,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一个衣角,我像是落在深海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就不敢松开。
似乎感受到我此刻的恐惧和不安更甚,她轻柔地开口: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炙热的体温和坚定的话语同时安抚我脆弱的神经,心跳声提醒我:这不是在做梦。
我本浑身如坠冰窟,却在句句安抚中,渐渐回温。
啪嗒——灯开了。
护士姑娘开始抱怨:「最近怎么回事,供电局的人来了几次都修不好!」
恐惧同时被灯光驱散,我抬头看到她怔愣的神情。
她目光移到手背,是我的眼泪滴到她手上。
「怎么还哭了?」
她直接拿指腹擦了我的泪,喷薄温暖的吐息拂过我脸颊。
我死死咬着唇,早就习惯了连哭都不能出声。
「你经历过什么?」她问我。
我说不出,但在她捡起地上的包子想丢垃圾桶的时候,我犹豫问:
「这样好吗?」
她语重心长开口:「烂了就丢掉,变质就舍弃,不要留恋那些会伤害你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了我妈。
她很节俭。
每天把厂里发的苹果拿回家,然后让我先吃了昨天已然皱巴巴的那个,说要坏了不能浪费。但皱巴巴的烂苹果吃完了,新鲜的苹果也变烂了。
于是她又拿了新的回来,又先选择吃烂的。
如此循环。
我永远都在吃烂苹果。
我的生活也永远像烂苹果,腐朽,没有生机。
护士重新给我打完了点滴,此时她也拿完了药,缴费单上印了个对我来说无法承担的数字。
「消瘦,贫血,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回去好好补补吧。」
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我没有钱,还不上……」
我摸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五毛。
毫不夸张地说,桥洞下乞讨的人都比我富有。
噗——她笑了,一抹晨曦恰好落到她漂亮的苹果肌上,「还钱?我还不缺你这仨瓜俩枣,以后你要欠我的还多呢。」
我低着头,却被她的手一拍后背:「男子汉大丈夫,挺直腰板!走,跟我回家,跟你换身衣服,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们的衣角也要是笔直的!」
回家???
终于忍不住了,我开口:「我不认识你。」
她一甩飘逸的长发:「我叫路轻舟,是你的老师。」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老师。
我试探性地问:「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积极给我反馈,眉眼飒爽:「对,轻舟不仅会过万重山,还能徒手十个后空翻。」
「下周开学你就是初三学生了,我就是你们班新体育老师。」
「这身份,听起来很靠谱吧!」
什么?
见我怔在原地,她绯色的唇翘起弧度,朝我伸手:
「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不要。
可这两字我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她的手劲比我想象中的都要大,轻轻松松就把我拽到她身边。
她不似一般女子,身形约莫一米七五,挺拔如青松,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英气明净,性格张扬而明快,仿佛那些形容男子美好的词都能形容她。
说起来,我还要比她矮好几公分。
「你的手,怎么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薄茧?」我忍不住问。
我妈也是,她很早就跟着我爸出外打工。
她毫不在乎:「长年累月爬山涉水,还握武器,糙点也正常。」
什么职业要爬山涉水还得握武器?
我问了,但她敲了敲我的头:「下次再告诉你!」
路轻舟带我回了她的房子,是老式民房,一房一厅,很小但布置别致。
整体暖色调,窗户朝南易见阳光,墙壁刷了新漆,老旧的空调擦得锃亮,小餐桌上铺了碎花布,温暖又清新。
看窗台我才知道,啤酒瓶不仅可以砸人,还能养向日葵。
「去擦擦脸,换套衣服。」
我渐渐有些放下防备,但仍旧担忧:
「可我没钱……」
一句话,将路轻舟气笑了。
「就这么喜欢算钱是吧?行!」
她拿出新的单行本翻开第一页,抽出桌面上的钢笔利落转了 180°。
「早餐,6 块;衣服,街边买的 32 块;医药费,1030 块,还没医保。」
之后,她将本子翻到最后一页丢给我:
「呐,欠条签字,以后你一笔一笔还!」
本子上的字飘逸灵动,我拿笔时手在颤抖,最后稳住在尾页写上了名字。
一笔一划十分郑重,比任何一次考试写答题卡都要认真。
「谢谢。」我将笔还回去。
路轻舟无奈:「你是不是摔傻了?我跟你讲你不该谢我,我这叫强买强卖,是违法的!」
我笑了,终于放松安心地换上衣服。
谢谢你,用这种方式维护我那不值钱的自尊。
10
从 17 岁一下子回到 14 岁是什么体验?
可能是多了一个机会考高中。
当时我的成绩依旧算不上拔尖,只能勉强上了当地末流高中。
「你能上重点,我说的。」我不经意提起这个过往,路轻舟自信一笑。
我摇摇头:「他们都说我蠢,不是读书的料。」
路轻舟一挑眉:「镜子很脏的时候,你会觉得是你的脸脏吗?」
我:「不会。」
她又问:「那别人说出糟糕的话,为什么要觉得糟糕的是自己呢?」
我沉默了,但不自觉挺直了腰。
再次走入我家那条小巷,巷口垃圾桶堆满了杂物,散发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我自己回家就行。」我对她说。
我觉得这个环境,跟她这种干净明丽的人格格不入。
「嘿,我小时候的条件比这还糟糕呢!」
「我小时候住在山区,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缺水断电还是常有的事呢。」
路轻舟看出我的窘迫,故意开口。
随后,她继续拉着我继续走入,我从未觉得这条巷子如此明亮过。
谁知不巧,我妈刚刚下夜班回来,我一下子又神经紧绷起来。
「妈。」我开口。
她将自行车上锁,脸色阴沉:「又去哪里鬼混?你爸尸骨未寒,你就出去乱花钱!」
我习惯性地哑口无言。
她不知道对我来说,爸已经走了许多年了。
从十年前他染上赌瘾、家暴酗酒开始,他在我心里就跟死人没有区别。
就在气氛即将僵住的时候,路轻舟礼貌开口了:
「阿姨您好,您是邓安行的妈妈对吧?我是他的体……数学老师,据我所知这孩子数学成绩不太好,所以以后可能需要他多来补补课。」
「这个是我学校的教师工作证。」
她特意换下了那身酷飒的装扮,卸了妆
()
,表情端庄严肃,连声音都压了下来。
给人一副班主任的稳重成熟感。
我妈文化水平不高,但仍然认得 x 市第四中学的字体。
那一代人对老师的尊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此刻对我很不满,但仍然和和气气地聊了几句,并拜托她多照顾我一下。
等送路轻舟出门,我悄悄问:「怎么变成数学了?」
她神秘一笑:「这样你以后出去就能说,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我:……
11
家里的氛围尤为压抑,夜班累了,我妈就一觉睡到晚上,然后继续上班。
生活也像流水线,重复,无趣。
但就算是无趣,也得活。
我假装无意开口:「妈,爸走了,你会不会松一口气。」
她拿刀削苹果的动作一顿,不仅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用一种震惊和痛心的眼神看我,最后演变成愤怒。
「邓安行!你有没有心?」
「他是你爸,无论做错了什么,都是你爸,都是这家的顶梁柱!」
我不死心:「可他耗光了这个家最后一滴血。」
不是顶梁柱,是啃食顶梁柱的蛀虫。
她啪一下丢下刀子,随手抄起身边的啤酒瓶就朝我的头砸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漠?学校的教官是这么教你的吗?!」
当初就是他们执意将我送进去,却怪我冷漠。
酒瓶里残留的酒精味让人犯恶心,自从我爸走后,我妈变得喜怒无常。
她甚至会像我爸一样,将所有不满发泄在我身上。
好在她终究不是大男人,打我没这么有劲。
换做以前,这条伤疤刚刚结痂,隔天又被打得皮开肉绽。
之后,她开始悲伤:「他对我们多好啊,刚刚结婚的时候,他说以后会给我买房子,会买金首饰金项链,可惜他走得早,我们已经家不像家了……」
如果没记错,她唯一的嫁妆金项链被我爸拿去当铺了,在她生日那天。
我爸信誓旦旦说会马上赎回给她补生日礼物,可第二日,我爸街头酗酒,烂醉如泥。
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路轻舟的时候,她也只是清浅苦笑。
我很怕黑,只能开小灯睡。
不知怎地,一向厌学的我竟然开始憧憬明天开学。
半夜我支棱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邓安行你有病吧?你居然想、上、学!
可即便再嘴硬,生物钟也准时将我从睡梦中拉起来,我破天荒起了大早。
周一下午就有体育课。
今日是阴天,云层厚厚的,没有太阳的秋日格外清爽。
人没到,周遭的同学已经讨论上了:
「据说换了个不是善茬的体育老师,之前的体弱多病走了。」
「哪里是体弱多病,明明是数学老师太过强势,但新来的老师更强势。」
「对,据说第一天报到就徒手劈折了办公室的硬板桌,七班的班主任不是最爱毛手毛脚吗?下午进医院治脱臼去了。」
不愧是路轻舟。
红白相间的跑道尽头,走来一个扎起高马尾的女生,胸口挂了秒表,步伐轻快。
「这么年轻?」身边的同学都惊讶了。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体育老师,路轻舟。」
爽朗带笑的声音传入:「中考要考体育大家是知道的,从今天开始,课前热身先跑五圈。考试必选是男生一千米、女生八百米,选考项目我这边很自由,大家什么擅长就拿出什么,篮球足球跳绳之类的项目我都能教。」
五圈,一片哀嚎声起。
一个显眼包故意扯开话题:「老师,他们都说你会后空翻!但我们都不信!」
她微笑:「要是我会,你能安分点跑圈吗?」
显眼包男生大喊:「翻一个跑两圈!」
我内心开始叹息,然后,路轻舟露出无奈的笑容,然后……
一道轻盈的曲线划过半空,她轻松腾空身体,偶尔还能后手翻接后空翻。
翻到第四个的时候,男生收敛了笑容;
翻到第五个的时候,男生脸色开始发白;
翻到第六个的时候,男生忍不住开口求饶。
我敢笃定,六个是男生的极限,不是路轻舟的极限。
「还有什么不服的?」路轻舟拍了拍身上的灰,不经意间露出流畅优越的肩颈线和手臂象征力量美的肌肉线条。
「没有!」其余男生大声喊。
她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身上,像是不经意走到我身边,莞尔:
「多锻炼才能长高呀!」
一句话,我从来不觉得一句话的力量有多大。
可当天我不仅加练,还开始打篮球,放了学还抽出时间去球场上锻炼。
直到夕阳落下,我才看到篮球场的角落早已立了一个纤细身影,落日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朝我走过来,竟让我无意间分了心。
一失手,篮球竟然直直朝着那个身影飞去。
可路轻舟半点没有躲的意思,我急了开口:「喂!你小心!」
她伸手接住篮球,退半步卸力后单手将球朝篮筐方向投掷。
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干脆又利落。
她勾唇,一把揽过我的肩膀,「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我是你老师。」
「哦,」我十分不情愿,「路老师。」
一低头,我无意间直到看到我跟她的影子交叠一起,温馨而鲜亮。
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在心底腾起。
有明才有暗,有光才有影,如果非得形容……
就是在黑暗中的我,似乎触到光了。
12
「傻笑什么?」她弹了弹我的头,「走,我给你妈打电话了,晚上我们补数学!」
我瞳孔一缩:「你不是体育老师吗?」
她眼里瞬间多了抹兴致和玩味:「体育老师就不能教数学?明天英语,后天化学和物理。」
生无可恋。
路轻舟租的房子离我家不远,都要走过某高中背后的小巷。
跟在她后面的时候,我悄悄踮起了脚,试图比划一下我俩的身高。
还差半个脑袋呢。
同年级的男孩子,有些个头已然朝一米八长,而我的手臂像灶台下的枯柴枝。
也许是不知不觉间落后了几步,身前忽然覆盖了几个壮实的身影。
他们是对面高中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往常我经过的时候,还会被拦路搜身。
烟草的呛人味道扑鼻而来,还混杂浓重的酒臭汗味。
我熟悉这种味道,这不是酷,是高中生伪装的成熟。
路轻舟说,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身上连衣角都要是笔直的。
「邓安行,你这个礼拜还没交钱呢。」
他们将我推到墙角,掉落的烟灰撒在脸上,灼烧感随之袭来。
我疯狂咳嗽:「没钱,我爸死了,我以后都不会有钱给你们。」
「哟,敢顶嘴了,学坏了!」
一个穿四中校服还嚼了槟榔的人揪我头发,将我的头往垃圾桶按,耳钉的光映照着他们嘴角放荡的笑容,「谁还不是个没爸没妈的,你算老几?」
我开始挣扎:「凭什么,你们人多就了不起吗?」
巷口是领头的痞子,他指挥着手下四个高中生:「揍一顿就老实了。」
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脸,嗤笑:「对,人多就是了不起!」
于是他们的拳脚就落到我身上。
轰隆——一阵清脆的竹棍敲肉声响起,然后就是几声哀嚎。
落在我身上的拳脚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人横七竖八抱头瘫倒。
「人多了不起么?再来十个!」路轻舟也嗤笑。
我回头一看,建脚手架的长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痞子见状,发了狠直接冲上去,却被路轻舟蹲下扫腿绊倒在地。
她熟稔地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像压制犯人:「还有没有要上的?」
被按地上摩擦的痞子目眦欲裂:「你是谁?劝你别多管闲事,不然小心全家!」
路轻舟昂起头:
「放狠话,谁不会?我隔壁重点高中的体育老师,姓程!」
天边余晖彻底消失,巷口路灯一闪一闪,却依旧挡不住她的威武。
我一下脑海中只有八个字——
又狠又飒,很会打架。
就在此时,巷口突然出现了亮堂的电筒光芒,嘈杂无比:
「警察同志,就是他们!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了几次我们家的酒!」
「对,还砸了我们的书架,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何止!上次我们就是说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把我女儿揍到躺在医院了,我们什么家庭经得起这样勒索!」
十几个人朝这个方向来了。
痞子连带小混混高中生慌了,连忙挣扎站起想逃跑。
可人已经落到路轻舟手上,七公分粗的竹长棍在她手里像是被施了魔法,挑、引、绊、戳……容不得敌人有一丝喘息时间,堪比武侠小说的丐帮打狗棒法,一一拦下想逃窜的小混混。
等那些人全部倒下,
()
她还啧啧感叹:「果然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警察和家长寻来,原地目瞪口呆。
「这这这……」
路轻舟搂住我:「看见有人被欺负了,路见不平一声吼。」
我踮起脚悄悄问:「你怎么报隔壁高中的名号呀?」
她给了我一个你不懂的眼神:「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警察将几人带回警局,顺势让她去配合一下问话。
「下手有轻重,挺专业嘛。」一个警察大叔夸赞她。
路轻舟大大方方挨夸:「练过,哪疼且不伤人就往哪打,有半个致命伤算我学艺不精。」
13
她颠覆了我的认知。
原来,不是所有提及「女子」的时刻就只会想到美貌和弱不禁风,她们之中,有些生来就代表了冒险、热血、智慧和无所畏惧。
问话和笔录很快,出警局时她问我:
「你知道他们什么家庭背景吗?」
我思索了一下,一一说出:
「带头那个很早就混社会了,是附近有名的痞子,靠勒索初高中生维持生计。」
「剩下几个都是……跟我一样的问题少年,不是成绩垫底就是家庭破碎。」
路轻舟叹气:「嗯,真可怜。」
我不解:「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恶吗?凶狠斗殴,偷窃抢劫,私下烟酒都来。」
路轻舟带我进苍蝇馆子,喊了红烧肉和清炒时蔬。
「安行,怜悯和憎恶不相冲突。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判一个人的时候要先思考:他们是否有幸可以明辨是非。」
「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可辨别对错,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可分清善恶。」
「与其说他们可恶,不如说同情。但这也是我们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现象,不鼓励将人赶尽杀绝,只能想办法减少。」
直到她将红烧肉推至我碗前,我仍久久不能回神。
她没有高高在上地拿道德标准来评判一个人,也不像所谓专家大呼何不食肉糜,她只是换个角度公正看待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为其不能步入正途而惋惜,为其坠入法理不容境地而悲哀,为当今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仍出现这些孩子而遗憾。
再抬头,烟火气袅袅,模糊了她的面容。
我每晚都会抽出两个小时去她家写作业。
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眷顾,整个过程格外顺利。
我妈有次在家长会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对了,上次你为什么会选择跳楼?」路轻舟在某次补习完毕,突发奇想问,「是因为那个女孩诬陷你吗?」
我下意识颤抖一瞬,她连忙握住我的手:「算了算了,那些事情不想也罢。」
挣扎了许久,我深呼吸:「不止,因为我妈说,要把我送回去那里。」
「哪里?」
问完之后,她迅速后悔。
那四个月的生活,是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咽了咽喉咙,然后迅速扯开话题。
路轻舟会的技能确实不少,屡屡刷新我的认知,比如她拿起数学课本开始给我补基础,比如她拿起锅铲快速翻炒三菜一汤,再比如她拿着世界地图给我漫天吹国际形势,我热泪盈眶。
「你又怎么了?」
她讲着讲着,发现不对劲,「盯我脸看很久了。」
「我有没有可能不是一个学生,只是一个纸皮核桃。」我突发奇想。
路轻舟无语:「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我开始幻想:「我的头盖骨里长了一颗类似脑子的东西,但那只是不能思考和记忆的果仁。我看似有个坚强的外壳,但被书本一敲,就会彻底碎裂。」
「确实,我看你挺欠锤的。老实交代,刚想什么?!」
在她拿锤子敲我之前,我鼓起勇气:「别这样,我想的是……我想说我喜欢你!」
话到嘴边拐了弯,我狠狠倒抽一口凉气:「你要不别当老师了,当我妈吧!!」
路轻舟脸色骤变:「闭嘴,小兔崽子别逼老子揍你。」
我激动了:「像,太像了!口气跟我妈一模一样!」
轰!
年久失修的椅子被她一脚踏断,「再多半句不着调,你的腿骨就跟这凳脚一样,稀烂!」
……
更像了。
14
日子如流水,过得飞快。
这两个月比我之前过的十七年都要充实。
哦对了,我今年十四岁。
有了路轻舟的补贴,我不再需要去当代打赚取饭钱,我可以试着跟别家孩子一样,课后尽情奔跑在操场上,闲时拿篮球约上三五好友,像曾羡慕的同学一样拥有熠熠生辉的青春。
当然,之前那名为「欠条」的本子,也记得密密麻麻。
期中考如约而至,全市联考且被学校异常重视。
而身在后进班的我,考到了全级前五,全市前百。
我本以为我能重重扇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一巴掌,可没料到,这巴掌先扇到了我脸上。
在去找路轻舟报喜的路上,我被班主任抓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内气压很低,我踏入的时候,感受到不少老师遮遮掩掩的目光。
班主任敲着桌子,语气很重:「你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试卷和答案?」
「什么?」我瞪大双眼。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目光犀利又笃定:「老师对你很失望,老师以为你之前上课认真听讲是会进步的。可没想到,你竟然会去作弊!这样考出来的第五,有什么用?!」
我咬牙:「我没作弊。」
我妈再次被叫到学校,熟悉的场景开始重演——
她不问缘由,卑躬屈膝,跪在班主任面前。
四十多岁的身体,却有着六十多岁的神态,背脊佝偻,衣衫破旧发白。
班主任惊了,连忙扶她起来。
「是我没有好好教孩子,老师您再给一次机会吧。」
「您行行好,通融一下,千万别开除。」
我翻腾的愤怒,此刻再也无法哑火,「妈!为什么不相信我?」
可是她一巴掌扇得我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涌出,她怒喝:
「邓安行,你什么料子我能不知道吗?」
「你爸死得早,就不能懂事一点?」
她手劲不小,还想站起拿班主任桌上的戒尺抽我,还好被拦住。
「别别别,孩子纵然是有错,也不能这么下死手呀!」
班主任慌了,整个办公室都在看这边,甚至惊动了年级长。
我站起身,积攒已久的不快让我疯狂地跑出办公室,跑出教学楼,一直跑到没人的楼顶。
可这次,我没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想,路轻舟会相信我的。
可,她消失了。
15
我找不到她了。
租房不在,课程请假,连平日吃饭的苍蝇馆子也没找到。
整整一周,消失无踪。
「那个年轻的老师?她好几日没来了,也没提过什么原因。」小卖部的老板说。
我垂眸走出网吧,狠狠砸了一下墙。
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汹涌而上。
她好残忍,为什么把我拖上岸之后又不管我死活了呢?
「你就是个累赘。」
我爸生前的话宛如梦魇在耳边混乱响起。
我以为,我在路轻舟那会是个例外。
命运真爱跟人开玩笑,乐意的时候开窗施舍点光,不乐意了就窗户一关。
结了痂的伤口忽然在这一刻抽痛起来,我蹲在街角环住双膝,试图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身后冷冰冰的寒意透过墙壁渗入,我将自己环得更紧了,可再怎么样,都无法忽略心脏处的钝痛。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于是我又过上了行尸走肉的生活。
随心所欲,自暴自弃,浑浑噩噩。
放学了就去机房打游戏,饿了就胡乱搪塞几口。
就连那个黄皮单行本都被我丢在床底下,眼不见心不烦。
路轻舟来得突然,走得突然也不足为奇,也许她早就完成什么任务,抽身离开了。
只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一言不发消失,我觉得自己像小丑。
谁都能把我耍个团团转那种。
黑网吧里灯光昏暗,我双手机械地敲着键盘,屏幕的蓝光映在我毫无血色的面上,周边是混乱嘈杂的人声。
有骂脏话的,有问候祖宗的,还有灌酒抽烟的。
无所谓,反正我这种状态哪一天也会被送回去戒网瘾的地方。
到时候被活活打死,也算解脱。
16
凌晨一点半,我正开团打野,忽然一只手狠狠拍了我的后脑勺,盛怒的声音响彻网吧:
「邓安行,你他妈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我怔住了。
敲键盘的手蓦地僵硬,脖子酸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神经竟然在一瞬间变得迟钝。
缓缓回头,我看到了半月未见的路轻舟。
一向注重仪表的她头发散乱,手臂和眼角有伤,憔悴但依旧坚韧。
屏幕的蓝光勉强映照在她脸上,恰好透出她眼底名为失望的情绪。
我
()
嚯地一下站起,像被家长抓包般不知所措:「路……路轻舟?」
她眉梢眼角里都藏着风霜,水汪汪的眼睛带着愤怒。
「我给你花了这么多心思,你倒好,半月不见直接回到解放前?给我滚出来!」
我下意识跟着她离开网吧。
走了没几步,一酒吧醉汉盯上了她,调戏般开口:
「小美女,那种小孩有什么好玩的,要跟也跟着哥哥嘛!」
说着还想拉她的手,酒色浸淫的眼珠不断转,油腻邋遢。
我发了狠冲到前面,像是护着什么珍稀宝物般满身戾气:
「滚!拿开你的脏手!不要可以剁了捐掉!」
「喝了点酒就以为自己是大爷,哪来的自信!」
也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醉汉骂骂咧咧地离开。
回头,路轻舟皱起了眉,有一瞬迷茫。
半夜下起了小雨,我想抓她的手臂却不料触碰到伤口,她倒抽了一股凉气。
我小心翼翼,怕惹她生气:
「你……怎么了?」
可看到她衣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我慌了:「你怎么发烧了!」
路轻舟不屑嗤了声:「死不了,我每次直接过安检金属探测仪都会疯狂响,他们不知是我的钢铁般的意志在燃烧。」
谢谢,很冷的笑话。
气氛一下子被这个笑话缓和了些,她开始逼问我:
「怎么回事?你连学都不上了?」
我心虚,低声说了一遍期中考的事情,最后才总结: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还自由点。」
「自由?」路轻舟冷笑,「向上才是自由,向下,叫堕落。」
我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我才咬着牙说出真相:
「我只是怕……再也见不到你。」
「见不到你,我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路轻舟指尖微蜷缩,猛地睫毛一颤,视线慢慢描摹过我的五官。
此刻我还读不懂她眼底的情绪。
她忽而笑出声,苦涩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重要。」
「只是……无论是过往还是未来,我不想有人为我牺牲。」
「你要清楚你人生的剧本,你不是父母的续集,不是儿女的前传,不是朋友的番外,更不是哪个人物的姊妹篇。」
「你就是你,邓安行,为自己而活。」
她的声音渐渐虚弱下来,发烧和伤口让她早已没什么力气。
我眼角发红地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回小屋,背后清浅的呼吸仿佛能抹平我心中所有的躁动不安,还有失去后的彷徨心酸。
都说人生最幸运的不过四个字,虚惊一场。
比起兴高采烈和一帆风顺,这个词多了些惊险和曲折,就像是坐游乐园的云霄飞车,也许在最高点与生死擦肩而过,也许在失重感侵袭时心跳已停滞,但好歹有惊无险,稳稳落地。
我默默守了一夜,还拿来碘伏和酒精给她伤口消毒。
可路轻舟半点也不安分,沙哑的嗓子埋怨:
「轻点轻点!你一个男孩子不能这么粗鲁,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我拍开她阻挠的手:「不找了,你一个已经让我很不省心了。」
想到她的不告而别,我动作又没忍住重了半分。
路轻舟忍不了了,坐起来不耐控诉:
「痛,轻点啊!!」
「嘶——你这小孩下死手呀?」
「扪心自问,我这些年也对你不错,你是不是早就对我很不满??」
她乌黑的头发拂过我锁骨时,我喉咙一紧。
她怕疼。
很怕很怕。
可我后来才发现,路轻舟的每一次劫难,都是用命渡过的。
幸好她身体素质过硬,第二日就已经没什么事。
她嗓子变得有些沙哑:「怎么还没去上学?」
我默默指了指日历:「今天周日。」
她又倒回被窝里,指导我煮了面条和炖了虫草瘦肉汤。
「绝!有出息,教一次就会!」
路轻舟捧着比她脸还宽一圈的搪瓷盘,沉浸在满足之中。
知足,是她的第二个标签。
吃饱喝足,她心情颇好,示意我拿起桌面上的中国地图给她。
我好奇:「今天讲地理?哪个国家呀?」
路轻舟将地图铺在地上,拿插上娇艳红玫瑰的啤酒瓶压住四角。
「讲我们大中国。」
「我以前出生在边境一个小乡村,到大城市读书也被人看不起。后来,我毕业就回到这边值守,每天走十几里的边境线巡逻,走到脚底磨出血泡也不敢缺勤。」
我呼吸一滞:「为什么?」
「因为边境靠近缅北,搞事的人是真多呀,个个都是狠人,不要命的瘾君子。」
「偷渡的人会游泳,会钻下水道,会挖地道,攻击人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她露出了小腿上蜿蜒的伤疤:「看,这就是他们拿刀刺的。」
她还说自己还经历过背上遛蜘蛛、裤腿钻蚂蚁、帐篷爬进蛇,讲起这些过往她总是笑着,可眼里又染了些泪光。
「我之前肩胛骨这被捅了个贯穿。但这个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一枪打中了我这里。」
她指了指大腿:「动脉,失血过多。」
我眼眶不受控制发酸:「呸,说什么呢,现在不是好好的。」
路轻舟洒脱开口,眼神坚毅:
「没什么,再来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冲上逮捕那些携带违禁品入境的人,如果他们落跑,那祸害的将是千千万万个无辜家庭和我的战友。况且,要没这事,我怎么会遇到你?」
「这跟遇到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她眼神闪烁,轻咳一声:「说漏嘴了,不告诉你。」
说到这,她垂眸神色黯然,拿起啤酒瓶中绽放灿烂的玫瑰细细打量。
「我这辈子对得起我的祖国,对得起我的信仰,唯独对不起我的家人。」
「他们总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可我却义无反顾追随他们。」
「最后,好好活下去五个字一个都没实现。」
记忆中的路轻舟,总是如一轮能驱散雾霾、给予人安全感的太阳,经过之处光彩熠熠,炫目不能直视。
可此时她只是缩在墙角,愣愣看天边飘落的雨丝,眸子哀恸低落。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世界上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更多的只有隔岸观火。
即便我此刻已经坐在她的身旁看清她的伤口,但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伤口已经溃烂到何种程度、心底的痛苦已经到了几级。
大家都被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我能做的就是不打扰,安静陪她熬过苦涩侵袭的每个瞬间,陪她感受被痛楚推入生死边缘的无措,就像当初她抱起我那样。
自渡自愈,是每个人的必修课。
她突然躺下枕在我大腿上,乌黑秀丽的长发拂过我的膝盖,身体蓦然多了一抹柔软的清凉触感,让我喉咙一紧。
路轻舟毫无防备地眨了眨眼,蹙眉:「你脸红什么?」
我耳根发热,清了清嗓子:「热……」
恰逢此时窗外拂过一阵风,勉强稀释了躁意,她眸光含水,卷翘的睫毛悠悠晃动,如孱弱的蝶翼,有种说不出的脆弱美。
「邓安行,生命很可贵,不要因为一些事轻言放弃。」
「嗯?」
话题转变得太快,我有些猝不及防。
但很快,我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也许是期中考那些事。
路轻舟已然恢复,昂着头伸手捏了捏我的脸:
「老师看不起你,同学嘲笑你,校霸欺凌你,你更要站起来。」
「最好的报复是美丽,最美是盛开是反击。」
「玫瑰不会为霸凌者而开。」
啤酒瓶里的玫瑰摇曳生姿,仿佛也在认同她的话。
「好。」我声音低沉回答。
17
第二日我看新闻才知,路轻舟消失这么久,是去把当地的两个号称帮戒网瘾实则虐待学生的书院举报了。
她一直在收集这个书院的证据。
她本人还在暗访过程被书院派遣的人追杀了,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她武力值实在太满,硬生生逃出来了,将那些人全部送了进大牢。
警察收到举报,封锁了书院,逮捕了所谓的「教官」,也立了案。
路轻舟还说,以后就不怕我妈用这个破书院威胁我了。
真是把我的后路都想好了。
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
班主任在出成绩的时候当众朝我道歉,我的名字也上了全校光荣榜。
重点高中就在我之前的高中隔壁,一墙之隔,学风天差地别。
我逃离了那些会让我心悸的校霸,逃离那些恶心腐败的风气,这里的老师会严肃对待欺凌问题,领导不包庇霸凌者。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那个当初被我救下又诬陷我的女孩。
她在帮她奶奶卖菜,瘦弱身体弱不禁风,却仍要挑起一担木箩。
想起路轻舟曾说,用世间道德标准评判一个人前,要先思考他
()
是否有幸能明辨善恶。
我低调留下百元散钱在她的摊子上,然后离开。
逐渐地,时间很快。
我发现我最近有点不对劲,可能是病了。
因为我没法子像以前那样正常与路轻舟相处,我会刻意躲开她的眼神,也会因为她不经意间的身体触碰而面红耳赤。
如递瓷杯、上街并肩挨着走、爬山时牵手拉扯。
直到有天,我发现自己抽屉里多了封信。
是隔壁班女孩子写给我的情书。
不止一封。
还有些是在篮球场上被塞入手心的,或者图书馆里夹在我练习册里的。
某瞬间我脑子蓦然惊醒,像被雷劈了那样外焦里嫩,莫非我这情况就是课本上说的情窦初开?
我吓得通通低调返还给人家,挨个道歉。
其中一个女孩不死心问:「你明明没有女朋友,为什么拒绝?」
我半玩笑:「我只想学习,向喜欢的人靠近。」
高三这年的中秋,我妈一如既往为了三倍工资选择加班。
每年我最害怕的不是七月鬼节,而是八月中秋。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那些人间烟火气会把我映照得更加孤苦伶仃,落寞又寂寥。
只是今年有些不一样,我当晚就拿着礼物上门:
「路轻舟,我想送你个东西。」
她没有留意到我已经喊她的全名,只是疑惑:「什么?」
我从身后拿出一个类似灯笼的物件:「滚灯。」
递给她的时候我发现,我似乎跟她一般高,哦不对,还得再高几公分……
滚灯由竹木纸布扎制,由内、外两部分组成,外观为球形,内部装有灯火,火烛由两根丝线牵扯,即便如何滚动,其中蜡烛仍然是向上,不会熄灭。
「现代花灯已经很漂亮了,可我还是会被古时玩意惊艳到。」她欣慰,「这有什么寓意吗?」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念出准备好的词:
「别的灯,要么端着要么放着,四平八稳才不会哑火。可这滚灯无论你抛掷还是端放,旋转还是扭动,灯不倾覆熄灭。愿你心中的光就像这滚灯,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永远燃烧。」
心跳有些快,我忍不住想听路轻舟的反馈。
她总能对我所说的事情给予积极反馈。
可她迟迟没有开口,我忍不住侧目,只见她完全沉浸在摆弄滚灯上,时不时还抛掷空中,然后看着灯如流星般划过夜空。
这场面实在太美好了,以至于我以后孤身一人回忆过往美好时,每一帧都有她的身影。
蜡烛的光亮映照出她眼底的希冀,她忽然笑了:
「要不,我们许个愿?」
我看着月亮,默念了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我问闭上眼许愿后又睁眼的路轻舟。
她望向我,眼底无限温柔,声音平缓而坚定:
「烟火寻常,山河无恙。」
18
「就这样?」
「对,就这样。」
我知道她的愿望肯定会很简单,只是这样简单,我不免会有些失落。
「那关于我呢?」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她噗嗤一声笑了:「盛世下你能平安快乐长大,然后走你想走的路,实现你的梦想抱负。」
说到底,她还只是把我当十七八岁的小孩子。
但我理解她心中装了许多许多东西,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我的失落愈加影响心情,为了不让她看出,我选择进屋。
可才站起身,就被路轻舟一手拽住手腕,轻巧拽回。
「没说完呢!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她眼睛眯起,笑起来弯弯的。
「什么?」我敛起内心情绪,尽量装得波澜不惊。
可是我的伪装,很快就破防了。
路轻舟后仰躺在天台,看中秋的大月亮似回忆般:
「我本来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以选择让海王上岸,可以拯救受情伤的太子爷,还可以攻略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可我被你吸引了。」
「一个不成器的叛逆少年?」我自嘲。
她摇摇头,自顾自开口:
「我观察你很久了。」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不是叛逆不是反骨,是明知会深陷泥潭还敢坚守善良。」
「你确实如千万个不幸的孩子一样,家庭破碎,性格有缺陷。可是当你疯狂压抑骨子里的恐惧战栗和漠视本能、上前从校霸手里救女孩的一刻,我知道我选对了。」
「无论这件事最后被定性为何种结果,我相信你胸腔里的热血。」
……
我再次得到了她的拥抱,胸腔里的心莫名鼓噪得厉害,耳根热意更加发烫。
不知不觉,我伸手紧紧搂住她的腰,一如既往地温暖宽阔,即便我个头已经比她高上一截。
19
这一年的中秋,我经历了很多。
包括团圆,也包括离别。
「你已经长大了,所以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好吗?」路轻舟低声问。
轻轻的一句话,让我浑身发冷,「那你呢?」
「我继续我的使命呀。」
我们额头相抵,感受汲取对方身体的余温,距离太近,我清晰看见她眼底写满不舍,却仍是坚定朝我告别。
「月有阴晴,人有聚散。」她说,「我能感觉得到你长大了,但这还不够。」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用强硬卑劣的手段将她留住,理智已然挣扎在崩溃的边缘。
但我不能。
恍惚记得某次我们饭后路过小巷,见到一个男人将怀里女人抵在墙角强吻。
那天情人节晚风不躁、月光轻柔,情侣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听到女人的抵触和男人的强迫之语,我问路轻舟:「你觉得这浪漫吗?」
她不屑:「男人依靠强硬姿态证明自己阳刚之气的行为,像强吻加壁咚,霸王强上弓,都是美化后的犯罪。」
那阳刚之气是什么,我再问。
她思索了一下:阳刚之气应该是一种品质化的东西,是责任,是担当,是骨气,是脊梁,不该只是片面的外貌和动作。外形美丑高矮都是上天赋予的,无法改变,但人应该都要有责任和担当。
所以我还不够。
我忍住心底的抽离感:「可我已经……」
习惯了有你的生活。
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她不允许自己因为爱情而牺牲自由,也不允许别人因为她而牺牲理想。
我隐隐有预感她要朝何地方去。
那个她热爱的家乡,为之守护的家乡。
我会放手。
这世间最难得的情意,就是两厢成全。
四年的陪伴,在象征团圆的中秋结束,澄澈夜空中明亮而通透的玉盘就像这段旅程的句号,又大又圆满。
她给我留下了一个 MP3,说是她在边境没网时经常拿来打发时间的宝贝物件。
可我反反复复地听,里面只有一首歌,来自王菲演绎的《如愿》。
无数个备考的白天,无数个朝她靠近的夜晚,我都反复在听这首歌:
「山河无恙,烟火寻常,可是你如愿的眺望。」
……
「而我将梦你所梦的团圆,愿你所愿的永远,走你所走的长路,这样的爱你啊。」
「我也将见你未见的世界,写你未写的诗篇,天边的月心中的念,你永在我身边。」
歌手空灵的声音,饱满的情绪,一次次刺激我的神经。
她总能把我带回那个路灯闪烁的巷口,让我不断回想起路轻舟闪亮登场的瞬间,还有那句调侃:
「你有见过我这么正气的魔鬼吗?」
叮铃铃。
高考收卷声将我的思绪扯回现实,我收起钢笔,挺直腰走出考场。
报志愿的时候我选了军医大学,我的头像也以市状元的身份挂在学校光荣榜上。
校长邀请我在高三毕业会上讲话,同学真心或假意的祝福充斥耳边,可我知道我新人生的进度条才刚刚开始,我要逐渐习惯没有路轻舟的生活。
拿笔且执刀,奔赴下一场山海。
——正文完
番外不爱红装爱武装(路轻舟视角)
我在一次任务中丧生了,然后绑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攻略系统,靠刷好感度就能换取一次重生的机会。
【宿主:路轻舟。】
【性别:女。】
【年龄:22。】
「攻略期间时间暂时定格,就是说,我有可能复活?」
我惊讶地看着说明书:「还有这种好事?」
系统:【是的,在攻略这段时间原世界的时间暂时静止流逝,直到攻略任务结束。】
「失败了会怎么样?」我问。
系统【:灰飞烟灭。】
好家伙,那还是让我挂了吧(不是)。
系统:【请选择你的攻略对象。】
我滑过屏幕,面前的男人资料多得像市场上的大白菜,任我挑选。
阴郁偏执但专情的病娇,有权有势但情伤需疗愈的太子爷,多金帅气浪子回头的海王……
这都是热门榜单上的攻略对象,每个
()
角色都能单独拎出来写本小说。
「有冷门榜单吗?」
系统:【人气最低攻略对象榜单,请查收。】
我直接滑到底部,想看看都是些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总不能是凤凰男、妈宝男和花心大萝卜吧。
哦,榜单末是一个问题少年。
点开简介,我看到了少年如野兽在巷尾打架,拳拳无章法,却招招到肉。
「是个狼崽子呀。」我眼前一亮。
够狠,我喜欢。
可我错了,这就是个一身反骨的叛逆少年。
进度条再往前拖,我看到他被送进所谓戒网瘾的书院。
「不是吧,就因为代练赚生活费被父母送进去?」我震惊。
邓安行的父母宁愿把这几万块给书院,也不去改善他的伙食。
他反抗,然后被打,再反抗,再被打。
直到最后眼底丧失了光亮,直到性格变得麻木不仁,直到心如死水。
等他长到 17 岁,个头比同龄人矮上一截,自卑和自我怀疑的种子早已在心底埋下。
我精准将进度条定在他跳楼的瞬间,「我能回到他被送进那个书院之前吗?」
系统:【可以。】
于是时间开始后退,于是景物开始变幻。
轰——一道白光闪过,
等等,似乎有些不对劲!
降落错了!!
我微笑:「谢谢你,降落在他最不想活的时候。」
系统:【……】
很快他弹出补偿窗口,能选三万元或换攻略对象。
我果断选前者,犹豫一秒都是对金钱的不尊重。
三万元,我想办法让系统办下教师工作证,然后自己租了房子。
虽是老城区,但装点一番勉强有个家的感觉。
其实我从小就被说成是假小子,活蹦乱跳不着家。
可我家真的很暖,我妈是民警,我爸驻守边境。
可他们工作太忙,无人管束的我就跟男孩子混在一堆四处撒野,还经常捧着碗在晚饭时看抗日神剧,立志有天也能像他们一样冲前线打敌人。
「要是我是男孩子就好了。」
看到剧里的英雄如此神勇,我不禁发出感叹。
「女孩子也一样可以保家卫国。」我妈揉我的头,「但我们还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大人的话,小孩一向只听半句。
我大学就入伍了,心志坚定得九头大黄牛都拉不回来。
可天有不测风云,在我 20 岁那年,我爸英勇殉职,我妈被歹徒所伤不治身亡。
巨大的噩耗从天而降,与此同时前线任务来得又急又险,我只能暂时放下心绪投入战斗。
这一放,就放了两年。
我不敢回家收拾他们的遗物,生怕自己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连我的物品也成了遗物。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到底什么情况,还得看具体情况。
主要是我的攻略对象太难了!
理论上崽还是从小养得好,大了养不熟。
邓安行敏感,多疑,冷漠,警惕,心底像是筑了一道墙,厚且坚实,他就把自己封闭在城墙里,连狗洞都给你堵死,无法进出。
系统:【宿主,用钱砸他!一定能砸出好感度!】
我无语了。
「笨蛋,金钱换来的关系是最不靠谱的,他今天能因为金钱说爱你,明天也能因为更多的金钱跟你翻脸。」
攻略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付出爱,然后收获信任,收获依赖,收获爱。
可惜我面对的是个木头!
我的无数次伪装偶遇,擦肩而过,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终于我忍不住了,大喊一声:「邓安行!」
他转头了,面容无甚表情,却成功碰瓷了我。
我长这么大就没被碰瓷过,可这小子竟硬生生倒在我面前,面黄肌瘦,浑身瘀青,鼻梁起青筋,瘦得跟个竹竿似的。
唉。
邓安行比同龄人早上学一年,我的任务是,他不能走 17 岁那条老路——
在一所学风糟糕、师资堪忧的高中被孤立被霸凌,还即将被送进戒网瘾的书院。
前者容易解决,不过是重建自信和学习的事情。
后者属于他的人生阴影,一家叫作行山的书院。
说是书院,不过是那些人渣虐待学生的地方。
我花了好一番功夫装成家长卧底其中,找到里面的受害者并说服他们写举报材料。
其中过程太坎坷了,我甚至收到了好几次死亡威胁。
可无论再难,我也要给他断了这个忧虑。
渐渐地,他终于长得比我高了,个子奔着一米九去了,也收到人的情书了。
在中秋那日,他捧着灯笼来找我,是用凉席的竹条编织而成。
但那不是廉价的灯。
是少年赤诚的真心。
闪闪发亮。
在那一刻系统提醒我,攻略对象好感度 100%。
整整四年,美好又漫长。
只是我还是毫不犹豫离开,回到我的岗位上,每个闲下来的日夜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恨我,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感情骗子。
但这一切似乎都得不到答案了。
在边境待了好几年,我又受伤了。
缅北的环境实在恶劣,想偷渡的穷凶极恶之徒也多。这回伤到的是左上臂,伤得严重,皮肉绽开,鲜血淋漓,骇人至极。
简单包扎后,他们说这种伤口得去市医院看看,以防留疤。
认识的朋友陪我一起到医院,她忙前跑后,却挂不到号了。
「今天医院的人也太多了。」
她嘟囔一句,医院的空调开得足,人也多,乱哄哄的。
「我去问问护士姑娘能不能加号吧。」
她领着我去科室,让我站在九号科室门口等她。
我百无聊赖地想找点事转移注意力,忽而我看到坐诊医生的名字,呼吸自动转换为手动挡:
邓安行。
恰逢此时,科室蓝色的房门被推动,门开,微小时间差让我看清了房间里的人。
一个年轻的医生。
鼻梁高挺,一双好看的眼睛,一身白大褂颇有几分职场剧男主风范。
他也恰好望向外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轻缓眨了眨。
两道视线在几秒内相撞了。
咔嚓——门再次掩上,也阻断了我心底那点悸动的心思。
「护士姑娘同意加号了。」朋友欢喜开口。
「好。」我的心一瞬间揪紧。
路过的两个下班的护士偷偷望向邓安行的照片,啧啧感叹:
「没想到邓医生会选择来我们这欸。」
「怎么说?」
「他当时可是 A 市的状元,医科大学本硕连读还提前毕业。本来大家都觉得他会去首都或沪城谋个好前程,年入百万轻轻松松,谁知来了我们这个云城的医院。」
「别这样,我们好歹是三甲。虽然待遇确实不如一线城市,但说不定人家是到这边实习的。」
……
没想到这小子越来越受欢迎了。
不过高大帅气谁不爱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加号也格外快速。
我单独一人推门进去,心跳莫名鼓噪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腔。
房间里的冷色灯光洒下,竟然让我生出瞬间恍惚。
多年未见,眼前的人仍旧能与记忆中的面孔重合。
他的个子长开了,即便戴上口罩我也能脑补他的面容,鼻梁高挺,连喉结线条也凌厉。
比起五六年前,五官稚嫩褪去,眼底多了几分晦暗难辨的情绪。
他站起,示意要看看我的手。
宽阔的身影突兀地笼罩身前,我有些紧张,猛地抬手。
「嘶——」
伤口裂开了,撕裂的阵痛袭来,鲜血流得更凶,像沼泽里开出血色的花。
「你紧张什么?」他忽地笑了,语调带着不易察觉的调侃。
「没……我怎、怎么会紧张呢?」我强撑。
邓安行认同点头:「在你身边真好,天塌下来有你的嘴顶着。」
拳头硬了。
他手下的动作格外温柔,但我还是怕疼。
之前不敢在众人面前嚎,现在终于放心喊出来:
「疼疼疼,你温柔点会死?」
「我知道了,你肯定对我很不满,借机报复我。」
「邓安行,你有本事了,翅膀硬了!」
「痛呐!你就不能轻点。」
他无奈抬头,埋汰我:「疼不死你,上麻药了,别装!」
咳咳咳。
缝针过程中,我离他很近,血液中那些躁动不安似乎都平息下来,连心跳都随之同频。
仿佛格外有安全感。
「微信给我。」他拿起手机。
「啊?」我懵了,「才见面第一天,邓医生不用这么直接吧。」
邓安行冷漠:「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想还钱。」
我:哦。
我因为手不方便,被放了两个月的长假。
没多久,我收到了一笔邓安行转账的巨款。
那个黄色封皮的单行本上每一笔账,他直接做成 Excel 表格给我发过来,然后还按照这些年的贷款利率给我结算一笔
()
利息。
之后三天,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这应该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也许是我的性格比较直,也许今天是中秋,我不死心地问:
「邓安行,你谈恋爱了吗?什么时候发喜帖,我能去吃席吗?」
「如果礼金超过一千,当我没说。」
一整天都没得到回复。
中秋又是团圆日,楼下来了许多家属和当地的朋友,晚会搞得热热闹闹的。
可我吃了药后,又不自觉地睡下。
晚上十一点我半睁开眼,发现手机里多了十个未接来电,以及二十条微信。
微信毫无例外,全是问号。
满屏的问号。
咚咚咚——门被敲响,隔壁室友说有人在楼下等我,等了我一个小时。
我急急忙忙踢着拖鞋就出门,可压根没看到什么人。
奔跑太急我有些发晕,可我不死心地倒回去找了一圈,还是没人。
头顶的月亮多美,今晚真的没有人与我共赏?
就在某个转身的瞬间,我鼻尖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抬头一看,邓安行站在原地极其认真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宿舍?」我震惊,「其实你忙正事的话,也不一定得来见我, 微信也行。」
他喉结一滚,认真道:「见你,也是正事。」
心被羽毛撩过, 又痒又颤。
他漆黑深邃的眼眸深处,写满了固执和笃定,低沉嗓音格外沙哑:
「路轻舟,我这算不算是追上你了。」
秋日晚风带了几分金桂香气, 再次把我带回了分别的那个晚上。
「整整七年, 你甚至没有回来看过我。」
眼前的人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几句话, 像受了太多委屈。
喉咙里像塞了棉花, 许久后我才小心翼翼:
「其实你还年轻, 我今年 29 了, 马上就是而立之年了。」
我不该耽误人的。
「男人才三十而立, 况且你早就过了。」他毫不留情。
????
「你别乱说, 我年龄这事没造假!」
我当场拍出来我的身份证,怒道。
他眸底倒映出我忿忿不平的模样,轻哼一声解释:
「你说三十而立的立不是独立的立, 而是立志的立。独立容易立志难, 想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更难,你不是从小就立志保家卫国了吗?」
我抿紧唇, 他怎么能记得清我说的每句话呀……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拿出单位派发的月饼:
「路轻舟,我喜欢你, 不仅是因为你的样子, 也是因为我的样子。」
我眨了眨眼,是,少年是多么地神采飞扬, 而不是像我初见他的时候戴上耳机闭塞自己, 恨不得自己与世界切割。
「我想保护你,却不想困住你, 我只想用我的方式保护你。请问, 你能不能……」
我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话。
不是,哪有人拿月饼确定关系的?!
「看!飞机!」
我越想越气, 随手一指天边。
在他侧头的瞬间,我踮起脚,轻轻在他唇角亲了亲。
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没给大脑充分思考时间, 我脱口而出:
「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 周遭的风都停滞了一瞬。
啪嗒,月饼掉下地, 碎了。
清冷的月光映照出邓安行坚毅的轮廓,以及月饼馅中那颗闪光的钻戒。
周围忽然起哄声起,绚烂的烟花齐齐在天边绽放, 我的朋友们仿佛约定好那般,不允许我错过这个美好的节日。
眼泪不知何时滑落过脸颊,我感受到那双曾被我牵着走出黑暗的手反握住我。
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抬头看, 人间烟火亦灿烂;
低头看,万里征程心终安。
愿朝暮并往,并肩行至天光。
- 完 -备案号:YXX1EMddxNjsrrZZ3oIbm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