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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驸马被判凌迟之刑。
临刑前一夜,他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求您放过我。」
我嗤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顽皮,你可真敢想!」
放过你?那我的血海深仇呢?
显宁三年,秦州遇灾,弃婴遍野。
月陵镇一位姓李的商人将尚有气息的我自荒野中捡回了家。
自此,我成了他的心头肉,与他相依为命。
爹爹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破旧的纸马铺,收入虽微薄,日子却安稳。
只可惜好景不长,我八岁那年,爹爹突然患了疾病。
临终前,他含着眼泪将我托给了月陵镇的众乡邻。
爹爹去世后,镇上的伯娘婶婶们怜我孤苦,便时常抢着将我拽到家里去吃饭。
「阿玖,婶婶今日蒸的枣糕,香甜着哩。」
「呦,你忘啦,阿玖不喜甜食,还是来伯娘家吃新出锅的白馍。」
「白馍有啥稀奇的,我家做的是羊汤索饼,阿玖最爱吃。」
每当这时,我都嘻嘻哈哈地一把搂住她们的腰。
「伯娘婶婶们别急,我一家一家地去吃,直到把你们吃穷为止。」
伯娘婶婶们顿时嗔笑:「自己家的女儿,把家吃穷也欢喜。」
我是月陵镇的女儿。
爹爹在世时曾说,我幼时曾吃过镇上好几位伯娘婶婶的奶水。
而爹爹去世后,我又吃起了百家饭,直到我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的姑娘,若生在正经人家,学的该是女红针指、掌家理事。
可我却偏偏喜欢卜卦解梦,使枪弄棒这些不入流的行当,且为图方便,我还常做男子打扮。
月陵镇有一群与我交好的年轻才俊,闲来无事,他们也会教我识文断字,陪我练上几招花拳绣腿。
其中有位吴二哥,他家与京城的吴太保是同宗,每年七月份逢吴太保生辰,吴二哥都要亲自带人去京城送礼。
但今年他在骑马时不慎伤了腿,于是他在酒楼摆了一桌宴席,请我替他走一趟。
「不是二哥奉承,论灵变机敏,整个月陵镇,谁能比得上阿玖?」
美酒入喉,我弯唇浅笑。
「二哥既有所求,阿玖怎能不应。只是今秋的社日,怕是赶不回了,我本还想为叔伯婶娘们演一场跷戏呢。」
众兄弟闻言,在一旁顿时哄笑起来。
「那便更要去了,有你在,哪个还肯多瞧我们兄弟一眼?」
「没错,我们也不差,怎得那些小娘子的眼睛就只顾盯着阿玖?」
「谁让你不如阿玖有风姿呢!」
山珍海味,异品时蔬,倚翠偎红,花浓酒艳。
我年少浅薄,性情意气,于这左一句右一句的玩笑话里熏然欲醉。
「哈哈哈——那今秋的风头便留给众位兄弟了。」
满楼星月中,我豪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真真是少年得意,恣性风流。
月陵镇距京城有两千里之遥,来回一趟需要数月。
一路上跋山涉水,晓行夜宿,终于在七月初我赶到了京城的太保府。
吴太保位列三公,自然不会亲自接见我这般的小人物。
在呈上拜帖之后,太保府的管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然后很快又客客气气地将我打发上了归途。
可没料到,那年盛夏雨水奇多,在途中歇脚时,行客们都在谈论着秦州百年难遇的洪灾。
听闻朝廷为此还特地派了驸马高邕去秦州监督治洪一事。
月陵镇就在秦州。
我听后愈加心急如焚,天稍一晴便挥鞭疾奔,可最终,我仍是晚了一步。
再回月陵,迎接我的不是昔日鲜衣怒马的众兄弟,也不是整日争着抢着拽我去家里吃饭的伯娘婶婶们。
月陵什么都没有了。
放眼望去,只有尚未退尽的洪水,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四处蚊蝇虫鼠成堆、散发着浓浓腥臭味的淤泥。
驸马高邕亦是秦州人,他的祖籍在秦州西春城,西春有西春江。
西春江水泽广袤,昔年秦州每逢洪灾,官衙都会派专人引洪入西春河。
可今年水势汹汹,高邕恐洪水过境,会冲毁高家祖坟,破了高家的风水,竟然私自偷改了泄洪图。
洪水于夜深人静之时如噬天巨兽般涌向秦州东南十镇。
月陵首当其冲,乡亲们尚在睡梦之中,便骤然成了一条条水中冤魂。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仅仅为了自家风水,便枉顾几千条人命,是何道理?
难道在他们眼中,平民百姓的命便不是命?
我在月陵镇前的一座破庙前迎风站立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明明暑气尚存,我却浑身颤抖,被刻骨铭心的跗骨之寒几番淹没。
两个月后,我重新站在了京城吴太保府的大门口。
吴管家对我尚有印象。
他坐在猩红毡椅上悠悠地品着香茗道:「昔日一见,便瞧着你有几分机灵气,不过太保府也不是猫儿啊狗儿啊都能进的地方。」
我跪爬到他的脚下:「那也得看拜的哪座佛不是?您是太保最倚重之人,这府里哪有您做不得主的事儿?」
吴管家得意地挑眉,转眸望向桌上用红布包着的平安符:「你倒是有心了。」
「小的家乡遭了灾,原拿不出什么孝敬您。是前日去慈灵寺,弘恩法师见小的拜佛诚恳,便亲手写了此物送与小的,小的如今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哦?真是弘恩法师亲手所写?那和尚性子古怪,有时连皇家的脸面都不肯给,瞧不出啊,你这猴崽子竟还能入得那和尚的眼。」
我笑得愈加谄媚:「许是小的生就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天生就带眼缘吧。」
因着一张平安符,我如愿进了太保府。
白日里,我替吴管家打杂跑腿,半夜里,我替他端茶倒水。
一次为他洗脚时,他忽然问我:「猴崽子,除了会伺候人,你还会些什么?」
「干爹,小的会划拳行令、吹拉弹唱、蹴鞠跷戏,昔日在家乡每逢社日,小的踩高跷耍狮子,那叫好声可多着呢。」
吴管家双眼一亮:「你会跳跷戏?下个月初九是老夫人的生辰,你若能讨得她的欢心,干爹脸上也有光彩啊。」
吴管家也是吴太保的远亲,他能做到太保府管家的位置,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自此后,他白日里便不再使唤我,而是请了一个杂耍班子,嘱咐我跟着他们一起多加练习。
转眼就是腊月初九。
因着圣人入冬便有疾,所以太保府并未大操大办老夫人的生辰宴,只在府内搭起高台摆了几桌酒席,宴请相熟的宾客。
但没料到,生辰宴当日,淳王却来为老夫人贺寿了。
圣人无子,自登基之日起便深为后嗣之事苦恼。
为了江山社稷,他于十年前自皇族中挑选了两位宗室子弟入宫培养。
如今这两位,一个被封为建王,一个被封为淳王。
建王精明,淳王仁厚,圣人在立谁为嗣一事上已然纠结多年。
淳王是圣人的堂侄,之前一直由淑妃抚养。可淑妃前年殁了,失去倚仗的他便渐渐被建王压过了风头。
生辰宴上,鼓乐开场,裳舞紧随,之后便是狮子跷戏。
锣鼓一响,群狮飒飒,独我身披金色狮锦长衣,踩着四尺高的高跷一跃跃至群狮之前。
红抹额,锦画衣,太平乐,狮子郎。
随着那鼓乐变幻,我时而龙王腾云,时而鹞子翻身,时而威风凛凛,时而嬉笑诙谐,跳跃腾挪,动静实虚,一时间,在场宾客皆开怀不已,叫好声不断。
待一曲终了,我拜倒在老夫人脚下,歪着满头的金毛,眨着两双灵动的大狮眼朝她不停地作揖讨好。
老夫人顿时忍俊不禁:「赏!赏这头狮子郎!」
淳王竟笑得比老夫人还开怀:「这狮子郎真真是活灵活现。」
吴太保忙含笑谦虚:「王爷过誉了。」
「哎……」淳王和吴太保正互相客套着,老夫人忽地又当众哀声叹了起来。
淳王不解:「老夫人这是?」
「王爷,老身失礼。实则是人老了,见了这繁华锦绣,便想着自己已不中用,故有此一叹。」
「老夫人松龄鹤寿,何须如此。」
「昨夜老身有一梦,梦里河水枯竭,醒后便觉得心中不大畅快。」
贵人们在堂上言语往来,皆忘了我还跪在地上。
闻听老夫人之言,我灵机一动,叩头欣然朗声道:「奴才贺老夫人大喜!老夫人梦到河水干涸,河字无水便是可,可字当解为可心顺情、诸事皆可之意。您这梦,是世人难求的上上签。」
「哈哈哈……」
一言既罢,堂前宾客皆是一愣,随后同时朗笑起来。
尤其是一袭锦色如意纹长衫的淳王,不知为何,他竟笑得合不拢嘴。
「太保府果然卧虎藏龙,连一个小小狮子郎都会解梦呢。」
吴太保是个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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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他便指名让我去淳王府送字画。
书房里,淳王接过字画,言笑晏晏地坐在椅中问:「本王瞧你甚是机灵,愿不愿意留在淳王府当差?」
我「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卑贱,只怕不配。」
「那便是愿意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本名粗野,不敢污了您。」
「既是如此——你面如焦炭,不如本王就唤你焦奴如何?」
我登时大喜,叩头谢恩:「焦奴谢主子赐名!」
淳王满意地点点头,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
「你会解梦?本王前日也得一梦,梦中有一只翠色的鸟飞过,恰坠下一点鸟粪到本王的头上,焦奴,这梦你有何解?」
我稍凝思,随后忽地变了面色,仰头盯住淳王,半晌不敢言语。
淳王皱起眉,唇角亦忍不住耷拉下来:「难道是大凶?」
我吞吞吐吐:「奴才不敢说。」
「且说无妨。」
我犹豫了几瞬,最终咬了咬牙。
「您的梦里有一只飞鸟,鸟粪还恰恰落在您的头上,您贵为王爷,王字头上加一点是主。传闻西方王母有只青鸟,青鸟有信,天下有主,您这个梦,王气霸道,贵重非凡啊!」
书房内,气氛忽地起了躁动。
淳王闻言,满面通红,双眸放光。
他「噌」一声自椅中腾起,颤巍巍地攥住了我的手腕:「此话可当真?」
我浑身颤抖:「当、当真。」
「咣当!」
淳王于狂喜之中竟撞翻了书案上的一只博山香炉,香灰飞溅,余烟袅袅,若隐若现的尘里,淳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看起来扭曲至极。
但他毕竟在皇宫浸淫了多年,不过片刻,他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焦奴,你是本王的福星,但今日此言,你知我知,绝不能对外声张。」
「王爷放心,方才的话,奴才会烂在肚子里。」
「好。」淳王镇定地点点头,重又坐回椅中。
「你确实机灵,日后就在本王身边听差吧。」
离开月陵的第三个月,我成了淳王身边的心腹。
淳王不是个能人,论才干,论心机,论手腕,皆在建王之下。
但淳王有个建王所不能及的优点。
那便是他天性淳善,仁心无量,能容旁人所不能容之事。
入淳王府多日,我从未见他责罚过奴才,便是奴才有过错,他也只是略教导两句便罢了。
唯一一次见他动怒,是花匠养死了他重金购置的兰花。
那盆兰花是他的最爱,吃饭要观,睡前要赏,遇到刮风下雨,他必要先瞧瞧兰花是否安好才能心安。
可花匠却不慎把兰花给养死了。
眼见着淳王动怒要差人打那花匠,我疾步上前,一脚先踹翻了花匠。
「你这奴才,一则养坏了主子的心爱之物,该骂;二则你令主子动怒,气着了主子的贵体,该打;三则主子罚你,世人日后便会得知主子因一盆兰花而重罚奴才,致使主子的仁厚之名受污,该杀。三罪并罚,罪该万死,便是神仙也保不得你。」
淳王:「......」
淳王喘着粗气,最终无奈地朝那哆哆嗦嗦的花匠摆了摆手。
我见机立即又怒骂那花匠:「还不快滚!神仙保不得你,但主子有菩萨心肠,今日便饶你了。」
随后,我又涎着脸凑到淳王身旁悄悄道:「王爷不愧是天定之主,这心胸连神仙都比不得呢。」
淳王被我逗笑了:「想劝谏就直说,偏要拐弯抹角,滚!」
「好嘞!」
闻言我立即往地上一躺,骨碌碌的,还真就滚出了几丈远。
淳王一愣:「焦奴你,哈哈哈。」
一怒一息之间,翻云覆雨之变。
原来人命在权势面前,真真是不如草芥蝼蚁。
淳王自幼无父无母,入宫后在生性猜忌的圣人眼皮子底下,为博一个清名,每日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逾举。
以至于,虽贵为王爷,可他身边得力的心腹却寥寥无几。
我凭借机敏灵变,很快便成了淳王身边的红人。
淳王认定我是他的福星,私下里还赏了我一套小宅子。
宅子在京城东北角,地处幽静,四邻皆清。
为图热闹,我接连买了好几位身世可怜的姑娘入宅。
她们之中,有被狠心父母发卖的,有孤苦无依沿街乞讨的,也有获罪抄家之后流落行院的。
其中一位,我见她蕙质兰心,便取名雁声,常伴我左右。
不当值时,我会带着雁声去城外的慈灵寺。
佛像前,我焚香跪拜,常自旭日东升跪到日薄西山。
弘恩法师每每见我,都要叹息摇头,双眸露出慈悲之色。
可世人皆苦,唯有自渡。
我六根不净,心结未除,便是无量的佛光,也是渡不得我的。
平日在宅子里,我的话也极少。
扶疏遮阴的庭院中,我常常独自饮着烈酒,遥望着天边的一弯如钩冷月,默默无言,神情淡薄。
「世人都道您巧言善辩,可您进了宅门便一语不发,是嫌奴婢们侍奉不周吗?」
雁声原是官家小姐,见我郁郁寡欢,她的眉目间也不禁忧心忡忡。
可我只勉强笑笑:「非也,是白日里话说多了,伤了元气。」
「可您分明心事重重,是在思念故人吗?」
我一怔,扭头望向雁声:「何出此言?」
雁声一袭素色衣裙,立于树下宛如不施粉黛的月间嫦娥,她浅笑着道:「看来奴婢猜对了。」
我勾起唇角,一声浅叹,以手指转着青玉酒盏,言语怅然。
「我确实在思念故人,他们未生我,却养我,免我饥寒,免我病痛,免我孤苦,免我流离,可是如今他们都已不在,而我却苟且独活。这人世间啊,来路已断,去路不明,有时想来,也真真是无趣得很。」
可我在淳王面前却是个极有趣的活宝。
陪他投壶,伴他垂钓,花心思为他搜罗奇花异草。
除此,我还不露痕迹地教他如何博得圣人的欢心。
比如圣人身上长了毒疮,我便借机讲古时邓通为汉文帝「吮痈舐痔」的典故,淳王听后,自己悟了,于是立即进宫主动为圣人吸脓,把圣人感动得双眼湿润。
比如盛夏多惊雷,每当雷起,我便感叹王裒「闻雷泣墓」的孝行,淳王听后若有所思,自此后每逢风雨,便骑马到皇家陵墓去为养母淑妃守陵,从不懈怠。
再比如圣人不知何故,分别送了六名宫女到淳王府与建王府,宫女窈窕貌美,可我却假意在旁问了一句:「入了宫的美人不都是圣人的吗?」
淳王听后果断灭了色心,将她们视为庶母般以礼相待。一个月后,这些宫女果真都被召回了宫。
自建王府回去的宫女,都已非完璧之身,而自淳王府回去的,皆是处子。
据宫里的人说,圣人因此事,对建王颇有怨言呢。
建王是由刘贵妃抚养成人的。
刘贵妃命好,她所生的乐安公主是圣人多年来唯一养大的子嗣。
所以,即便并不得宠,她却依然能在宫里横着走。
有这样的养母,又有乐安公主暗中相助,建王的性情自然要跋扈些。
听说遭到圣人的责骂后,建王在府里接连踢死了三只猫。
人心善变,世情藏凶。
随着建王遭斥,京城很快便有流言渐渐兴起。
人们茶余饭后都说淳王仁孝、建王暴戾,还说明明有「真」王,为何圣人还总在「真」王与假王之间犹疑不决。
是了,淳王姓李,名宜,字澜真,「真」王的「真」。
流言喧天,建王纵是再瞧不起淳王,也不由得慌了起来。
于是,在听闻淳王又一次进宫侍疾时,他也迫不及待地进了宫。
那日,不仅他进了宫,乐安公主和驸马高邕也来了。
圣人体弱,三天两头地遇疾,毒疮之症刚好,就又犯了风疾。
那段时日,淳王每天都带着我入宫侍疾。
而那是我第三次见到高邕。
高邕原也是饱读诗书的寒门子弟。
只因生得玉树临风,便在探花郎骑马游园那日被公主看中,没过多久,他便成了当朝驸马。
第一次见他,是淳王派我去公主府送年礼,那次高邕赏了我一把香木扇,我回到宅子便把扇子扔进灶膛烧了。
第二次见他,是淳王与他在春风楼偶遇,他质问流言是否乃淳王所为,还逼着淳王喝了满满一壶酒,我上前欲挡酒,他赏了我一个大耳光。
我是淳王的奴才。打我,便是打淳王。
自此之后,淳王府与公主府彻底撕破了脸。
这次在宫中相遇,乐安公主夫妇和建王三人,处处与淳王针锋相对,在圣人面前,让唇舌笨拙的淳王丢尽了脸。
我自然是不配进殿侍奉的。
在殿外,想到那三张刻薄倨傲的脸,我不禁连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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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惯不把人当人看的贵人们,又岂知「吃一份亏,受无量福」的道理?
正冷笑时,忽然一位老太监唤我。
我一愣,不知福祸,垂着头随他一起进了殿,然后口呼万岁,跪倒在地上。
「淳王真是糊涂了,不过是个奴才,怎解得圣人之惑?你要知道,这梦若解不好,今日你和你的奴才都要受罚。」
头顶传来一个洋洋得意的女音,是等着瞧好戏的乐安公主。
淳王不服:「圣人容禀,臣的这个奴才虽不成器,却当真会解梦,不如,不如……」
我用余光瞥到他,他看起来很紧张,居然还在擦汗。
我:「......」
圣人斜倚在榻上,倒是很好脾气。
「无妨,你是一片孝心,便解来听听吧。」
淳王见圣人应允,似是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微微俯身,将圣人的梦在我耳畔仔细描绘了一番。
原来,圣人昨夜梦到自己走在一片旷野中,可是天空中的太阳突然坠落,脚下的百花瞬时凋零,他大惊失色,跌了一跤,随后头发和牙齿皆掉了个精光。
淳王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叮嘱我:「焦奴啊,你,你说点好话。」
我不露痕迹地朝他点了点头,随后假意沉思片刻,面上忽地露出狂喜之色。
「圣人容禀,您的这个梦于您、于江山、于百姓皆是吉兆啊。」
公主和驸马顿时齐声训斥:「大胆奴才,胆敢欺君!」
建王阴恻恻地在旁冷笑:「哼……」
我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斥责,继续喜气洋洋地对圣人道:
「日落之后便是星现,寓意天道如常、江山稳固;花落之后结为果实,寓意老百姓米谷成仓、丰衣足食;旧发脱落便是青丝生,牙齿更替何愁返老还童,您日后定然龙体康健、日日如新。奴才不敢欺君,这真是上天所赐的吉兆。」
淳王此时也机灵起来:「日落帝星灿,花落果收成,青丝更鹤发,新牙始还童。臣恭喜圣人,贺喜圣人。」
建王三人面面相觑:「......恭喜圣人,贺喜圣人。」
圣人于榻上咳嗽几声,闻言亦是精神大振。
他颤巍巍地朝淳王伸出了手,满脸欣慰:「澜真,你有心了。」
淳王「扑通」跪倒在地。
「愿百姓长安,江山永固,吾皇万岁万万岁。」
显宁十九年冬,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建王府失窃了。
天子脚下,盗贼竟然如此猖狂,京兆司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命人将京城方圆几十里翻了个遍,终于在十天后将那伙盗贼缉拿归案。
可令人震惊的是,在贼人所盗的赃物里,竟然发现了一件龙袍。
圣人大怒,下旨将建王禁足于建王府,刘贵妃和乐安公主夫妇为建王苦苦求情,圣人却盛怒难消,气得连风疾都加重了。
圣人无子,日日焦虑,而越是焦虑,越是敏感。
建王私藏龙袍,无疑是触碰了圣人的逆鳞。
即便建王多次上书喊冤,还暗戳戳地猜测此事是淳王陷害于他,可圣人并不理睬。
一些清流文臣也在圣人面前为淳王打抱不平。
「淳王仁厚,纵是奴才犯了大过,也只是斥责几句而已,如此心性,怎会行不仁不义之事?」
「臣说句公道话,陷害建王一事,论心性,淳王不会做,论手段,淳王也做不来,世人皆知淳王是个老实人啊。」
「是啊圣人,淳王行事光明磊落,一心行孝,您遇疾时皆是他亲尝汤药,侍奉在侧;盛夏多雨,他忧心已故淑妃的陵墓受风雨侵扰,每每都守在陵前。这样的仁义之子,是圣人之福,江山之福。」
眼见着建王大势已去,朝臣们岂会放过这个巴结淳王的好机会。
端坐在龙椅之内的圣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既有血有肉,便会有私心。
其实于圣人而言,建王与淳王哪个有君王之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才真正将他视为亲爹啊。
显宁二十年初春,圣人下诏,立淳王李宜为皇太子。
自此,纠结了朝野内外多年的皇嗣一事,终于有了定论。
太子李宜原本都灰心了。
可谁料,仅仅一年之隔,他便时来运转,成了天定的江山储君。
太子府里,他时常感慨地对众人道:「若无焦奴,便无吾之今日。焦奴最得吾心也。」
如愿以偿,意气风发,太子决定带我一起去慈灵寺拜佛。
时值四月,草木繁盛。
拜完佛,太子兴致不减,还要逛一逛山中美景。
可就在我们行至峰壑之阴时,却突然自藤葛之间射出几支利箭来。
说时迟那时快,利箭未至,我已然攥住太子的手腕拉他奔入翳翳草木之间。
耳听着身后不时传来护卫中箭的闷哼声和刺客裂风而来的击杀声,我一个狠心,将太子塞进高密的灌木林中,然后迅疾解下他的外衫穿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大惊:「焦奴!」
「太子莫怕,焦奴与您身形相差不多,想必定能李代桃僵。」
「那怎使得!」
「焦奴命贱,愿以身相替,若今日逃过一劫,来日定仍侍奉于前,若不能……」
太子泪目了,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腕:「你可有未了的心愿?」
我系好衣衫,朝他勾唇坦然一笑:「唯愿我主来日能做个明王贤君,护佑百姓安康,江山无虞。」
言罢,我扭身便迎着风奔进了漫山的荆棘之中。
许是有神佛暗中护佑。
我滚下山崖竟然都能挂在树间侥幸活下来。
樵夫将我救起送回太子府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我浑身血污,肩中三箭,四肢皆有骨折之伤。
太子劫后余生,第一眼见到我,竟然激动得当场落下泪来。
「是建王!定然是建王!孤要杀了他!」
老实人也有被逼红了双眼之时,若非我以身相替,如今半死不活的便是他。
我于榻上,虚弱的朝太子弯唇一笑,眸中却露出狠戾的光芒。
「主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圣人的身子已经是风前幽烛,太子登基就在眼前。
区区一个被禁足的建王,便是有刘贵妃与乐安公主夫妇暗中相助,又能蹦跶到几时?
显宁二十年七月,圣人驾崩,新帝李宜继位。
新帝登基第六日,便下旨将建王以谋逆之罪贬为庶民,圈禁于府中。
新帝问我:「焦奴,你可满意?」
我伏地跪倒:「奴才谢圣人大恩,不过奴才曾听市井传闻,说建王双颊有纵横纹入口,是饿死之相,既是天命如此,奴才觉得,也不必浪费谷米了吧。」
新帝含笑颔首:「焦奴所言甚是。」
建王饿死的第二日,我在慈灵寺的佛像前跪了整整一日。
想那年,驸马高邕私改泄洪图一事东窗事发。
原本先皇已然将他下狱,可建王却为拉拢刘贵妃与乐安公主,私下为他四处奔走,最后竟陷害了几位无辜的官员为高邕顶罪。
我月陵有三千四百名亡魂,可高邕却在建王的相助之下,只入了区区九日牢狱。
深夜的庭院草木葳蕤,我身穿素衣,迎风而立,遥望弦月,寂然无语。
雁声轻轻而至,为我悉心披上了一件外衫。
「您是不是嫌姑娘们在房里太聒噪才躲出来的?」
「怎会呢,吵吵闹闹很好。我也曾有一群相知的好友,也曾如这般嬉戏打闹,只是……」
「有一句话,奴婢一直想问。您平日并不要人侍奉,为何要买姑娘们进来?」
我转身回眸,含笑望向雁声:「如果我说,没有理由,你相信吗?」
雁声摇头:「世人行事,皆有所图,或为名,或为利,不图今朝,便图明时。奴婢不信。」
我嗤笑,双眸紧盯住她疑惑的眼睛。
「难道,我身为女子,就不能见同为女子的你们被糟蹋、被凌辱,而起了惜花护花之心?难道生而为人,行事由的不是心而是利?若万事皆有所图,那么,我早已葬身荒野,你也仍流落行院。雁声,你很聪慧,但别忘了,聪慧是一把双刃剑,能成就你,亦能害了你。」
「您……」
雁声闻言身子猛然一怔,一张玉容露出震惊之色。
晚风中,我长身玉立,发巾飘舞:「你没听错,我月陵李玖,是位女子。」
圣人登基之后,意欲将五军营交与我执掌。
可又恐我无军功在身,不能服众。
恰逢西北有胡人作乱,圣人便封我做了个督军,随镇北将军一起去了西北。
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在西北的那两年,我与将士们同食同宿,同进同退,亲历了数次生死之劫,懂了何为「马革裹尸」,亦开始思索天地生民之惑。
春熙三年的腊月,大军得胜回京。
圣人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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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封我为五军左督将军,执掌朝廷最精锐的五军营。
一时间,我位极人臣,风光无两,每日登门结交者众多。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
军中有位陈同知,素来与我不睦。他为揪住我的错处,处心积虑,用尽手段。
终于有一日,他跪倒在圣人面前狠狠参了我一本。
圣人闻言,脸色大变,差点自龙椅上跌下来。
「你,你所说的可是真?左督将军她是个女子?」
我很快被召进御书房与那陈同知对峙。
进了门,我「噗通」跪倒,一把抱住圣人的大腿。
「圣人,焦奴是您的奴才,既是奴才,还分什么雌雄公母?难道,焦奴是女儿身,您便自此厌弃了奴才吗?」
圣人一时无语:「可,可你从未说过自己是女子。」
陈同知立即在旁煽风点火,欲置我于死地。
「你这是欺君,罪该万死!」
我扭头朝他阴恻恻地一笑:「陈同知真是好出息,如今竟要做圣人的主。我虽未表明自己是女儿身,可我也并没说过自己是男子。而圣人仁厚,又岂会因我是女子便治罪于我。倒是陈同知你,我只在宅内理过女儿妆,你是如何得知我是女儿身的?爬我家墙头了吧!呸!真是恬不知耻,丢尽了五军营的脸!」
陈同知急了:「我怎会爬你家墙头!是,是……」
「若不是你亲自爬的,那便是你派人监视我!你我同朝为官,便是平日有些龃龉,也该顾念大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同心同德,以和为贵。可你却携恨抱怨,无事生非,离我与圣人之心,生朝堂军司之乱,真乃小人也!」
骂罢,我不再理他,转身又涎着脸抱住了圣人的大腿。
「主子,无论焦奴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妖是怪,都是您的奴才,您千万别赶奴才走,便是您狠心驱赶奴才,奴才也是扒着门框不肯走的。」
没有谁比我更懂圣人。
圣人爱笑,且笑点奇低。经我一番胡搅蛮缠卖傻装痴,他果然转嗔为喜。
「是妖是怪?孤瞧你就是个妖怪!一个油嘴滑舌胆大包天的女妖怪!」
陈同知万万没想到,此番他非但没抓到狐狸,竟还惹了一身骚。
圣人狠狠训斥了他,还以惑乱军心之名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而我的身份,则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
圣人很好奇:「你的本名到底是什么?」
我喜气洋洋,满脸的与有荣焉:「奴才姓李,名玖。」
「哦?李玖?也姓李?八百年前咱们是一家啊。」
「奴才不敢。虎与猫也是同宗,可虎是山中王,猫却是怀中奴,奴才就是奴才,到何时也不能忘本。」
自从过了明路,我便不再刻意隐瞒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
每日里,我高髻青簪,锦袍素带。
与男子比,多了三分美仪,与女子比,又多了七分英气。
朝堂上,不时有些文臣清流参我。
一次,一位倔强的言官参得激愤,还喷了圣人满脸的唾沫星子。
不过我行事机敏,一贯与人为善,朝堂上也有许多与我交好的同僚,譬如位列三公的吴太保。
每每有言官参我,吴太保总要挺身为我辩驳几句。
「女子怎就不能执掌五军营?荀灌娘突围救城池,冼夫人得封中郎将,向来巾帼可不让须眉。
「督将军曾赴西北灭胡一万余,这五军营统帅之位,倒也做得。
「臣听闻督将军昔日以身相替救圣人,这份胆气,岂是旁人喷几句酸话便能抹杀的?」
圣人高坐在龙椅之上,不听则已,一听,顿时声音哽咽。
「众爱卿有所不知,昔日孤受困之际,曾问左督将军有何未了的心愿,左督将军道唯愿我主来日能做个明王贤君,护佑百姓安康,江山无虞。生死之时,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江山百姓,这份赤胆忠心,仁义悲悯,每每念及于此,孤都不禁落下泪来,哎……」
圣人是个心软的老实人。
他记得当初在淳王府我与他是如何的同仇敌忾,也始终不忘我当初舍身救主之情。
在他的眼中,我不仅是心腹,还是福星。
不过心软亦有心软的坏处。
圣人登基之后,乐安公主为此很是沉寂了一段时日。
可她倒也识时务,很快便换了一副嘴脸,时常借故进宫对圣人嘘寒问暖,意图以手足之情打动圣人。
她还在府中蓄养了一群貌美的舞姬。
初冬她在公主府举办生辰宴,盛情邀请圣人赏光。筵席上,一名身着五色薄纱的舞姬眉目传情地前来献舞。
圣人只不过夸了那舞姬两句,公主便于次日将舞姬送进了宫。
庭院里,我冷声对雁声道:「看来乐安是要效仿汉室的平阳公主呢,只可惜那舞姬空有一副皮囊,注定做不成卫子夫。」
雁声却紧锁眉头:「咱们还是要谨慎些。」
「无妨,她能往宫中送舞姬,我亦能送她几位美郎君。」
「美郎君要送,可……」
雁声突然咬牙跪倒在我面前,眸中迸发出两股令人胆寒的恨意:「将军,奴婢想入宫!奴婢定要那高邕与乐安的性命!」
我俯身扶起她,黯然轻叹。
「雁声,一入深宫终身误,你不该选这条路。我已身在局中,不得不忍辱前行,那些如履薄冰之事,我去做,你不必为仇恨所误,搭上自己的一世幸福。天大地大,你该出去看看红尘紫陌,或者,若有朝一日你觅得良人,我会为你备足嫁妆。我虽买了你,但你是自由的,你该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奴婢怎敢忘?月陵之殇,罪在高邕,可最终家父却做了替罪羊,无辜受难,惨遭刑戮。将军,不是奴婢不信您,是您一人踽踽,太过寂寥,前路艰险,请容奴婢与您同行!」
月华下,她眉目坚毅,决绝而纤弱的身躯透出无尽的铿锵。
女子如水,天生弱质。
可当弱女子生了破釜沉舟的胆气,便是世间万千男子亦不能及。
春熙四年春,雁声入宫,得封荣昭仪。
我为她伪造了身份。册封的册子上,她不再是罪臣之女,而是六品官家的嫡女。
荣昭仪才貌出众,性情机敏,每每圣人有烦忧之事,她都能以巧思美言一一化解。
所以,没出半年,荣昭仪便晋升荣妃,成了六宫最得宠的女子。
圣人与她交了心,可偏偏就有不知礼数的人令荣妃伤心。
一日,驸马高邕得诏入宫,许是前日多喝了几杯酒,宿醉未消,竟迷迷糊糊地误闯了荣妃的翠芳宫。
荣妃觉得名声受损,每日在寝殿里闭户不出,黯然流泪。
圣人心里不痛快,便借故斥责了驸马。
驸马忍怒回到公主府,偏又看见两位美郎君正倚在公主身旁饮酒作乐。
那一日,乐安公主与高邕将整个公主府闹得鸡犬不宁。
盛怒之下,公主扇了驸马好几个耳光,高邕当夜便离府出走了。听说几日后,下人们是在青楼找到高邕的。
圣人资质平庸,处理政事时,时常觉得吃力。
荣妃在一旁边为他按摩额头边柔声劝谏:「您要保重龙体,有些事交给贤臣良将去做就好了。」
于是圣人召集三公与吏部商议选贤一事。
可议来议去,圣人的怒火着了。
原来,三年内的官缺早被乐安公主暗中卖完了。
「岂有此理!」
那日,圣人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脾气,盛怒之下摔碎了五六个名贵的茶盏。
我默默地捡起那些破碎的瓷片,在一旁赔着笑脸劝他:「公主是您的皇姐,想必定顾念手足之情,不会行卖官鬻爵之事。」
圣人冷笑:「手足也分亲疏远近,想当初在她眼里,建王才是她的手足,而孤没少遭她的白眼。对,孤还记得,高邕还扇过你耳光。」
「您登基以来,公主已大改了。奴才冷眼瞧着,公主的性子比之从前,倒是柔顺了许多。」
「哼,你啊,就是心眼太实,连她内里藏奸都看不出!」
我立即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圣人英明,奴才知错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在圣人面前喜得一个「心眼太实」的评价。
看来圣人此番真是被气糊涂了。
怒气冲冲的圣人一头扎进翠芳宫,让荣妃狠狠地宽慰了他一整夜。
荣妃不愧是解语花。
床榻上,她献计:「说不定是有人在故意污蔑公主,您暗中查查公主的家资不就好了?」
可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圣人差点当场晕厥。
原来仅公主府名下的宅子就达两千多套,其余资产便无须提及了。
圣人一时有些魔怔,双眼迷离,四肢瘫软,口中痴言痴语不断。
「贪婪,真是贪婪至极!
「万万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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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堂堂公主竟是江山最大的蠹虫。
「若是抄了她的公主府,别说建一支骑兵团,便是建一千支骑兵团也绰绰有余。」
我在旁边亦惊了:「您,您要抄了公主府?」
「啊?孤说过吗?没、没说吧。」
圣人自知失言,面色讪讪地有些心虚:「公主是先皇唯一血脉,纵有再大的罪过,孤也要念及先皇隆恩啊。」
我及时为他端来一杯茶压惊。
「公主生来富贵,想必不会如此行事。倒是驸马出身寒门,保不齐会错了心思。」
圣人抿了两口茶,神色疲累:「此事再议吧。」
再议也好,我不急的。
火种既已然埋下,燎原是迟早的事。
我李玖还有一辈子,着实等得起。
春熙四年冬,圣人下诏,着我在执掌五军营的同时兼管内侍省。
圣人虽资质平庸,却乐于纳谏,爱重贤才。
所以,朝野内外比之前朝,倒多了几分欣欣向荣之态。
不过圣人始终有个说不口的心事。
那就是,他惦记上公主府的家产了。
惦记得吃不香、喝不下,深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国库不充足,圣人的私库更寒碜。可执掌江山,小到百姓一日三餐,大到将士开疆扩土,每桩每件都需要银子。
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作为圣人身边第一心腹,我自然要替他解了这个心结。
春熙五年七月,秦州发洪水,幸而工部治水有方,洪水才没有祸及百姓。
可不知谁却借着此次洪灾,再次翻出了七年前的月陵案。
高邕慌了,公主也慌了,他们于朝堂后宫四处奔走,希望将此事重压下去。
荣妃也收到了一份厚礼。
夜里,圣人临幸翠芳宫,荣妃伏在圣人怀里酸溜溜地道:「公主真是阔绰,一出手便是三盒夜明珠,每一颗都是稀世珍品。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和驸马是心虚呢。」
圣人嗤之以鼻:「心不心虚,他们自己知道。」
「臣妾近日听到些传言,说了怕您动怒。」
「什么传言?」
荣妃吞吞吐吐:「京城人暗地里都在传,当初建王私造龙袍一案,还牵扯到驸马。」
圣人皱眉:「此话怎讲?」
「说是有一日驸马在府中责打公主身边的两位男侍,其中一位男侍不服,当众口不择言乱嚷嚷出来的。臣妾觉得此事不足为信,传言毕竟是传言。」
「不!」
圣人登时凝重起来:「此事关乎朝堂,必须要查。」
圣人信不过旁人,将此事交与了我。
我自然欣然领命,没出半月,便将驸马参与建王谋逆案的证据呈在了御书案上。
与之一起的,还有一摞厚厚的关于乐安公主卖官鬻爵和月陵案真相的证据。
调查嘛,顺手的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圣人隐忍未发,乐安与高邕却战战兢兢。
刘太妃生辰宴上,他们夫妇俩带着一双儿女入宫贺寿。筵席上,圣人言笑晏晏,可当晚两个孩童却被扣在了宫中。
未过一日,高邕以谋逆之罪下狱,乐安被禁足于公主府。
是夜,我锦衣玉冠踏足公主府。
公主府真真是奢华至极,连庭前的台阶都是上等玉石所制,每一根柱子上都刷着金漆。
乐安公主依旧跋扈。
她一见面便狠狠赏了我一个耳光:「狗奴才,难道你那狼心狗肺的主子忘了先皇对他的恩情?」
我笑着抹掉了唇角的血迹,悠悠地坐进了雕花椅中。
「公主何须动怒,圣人就是顾念先皇之恩,所以才特意派奴才前来劝慰公主。」
「本公主是先皇唯一血脉,你们岂敢动我?!」
「圣人心软,便是公主卖官鬻爵铁证如山亦不忍加罪于公主。可是,这祸国殃民之罪,总需有人担着,不然,何以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公主蹙眉:「你是说驸马?」
我抿了一口茶,含笑挑眉:「公主聪慧,又何须奴才多言。」
「呸,痴心妄想!」
「公主与驸马伉俪情浓,可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难道不为膝下的一双儿女考虑?他们如今尚且年幼,离不开母亲,听说您那小公子,最近不吃不喝,都消瘦了呢。」
公主气得身形一晃,趔趄着瘫坐在椅中。
「稚子无辜,你们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奴才便知道公主有慈母心肠。」
我起身缓步行至她面前,俯身在她耳边阴恻恻地笑:「公主且放宽心,您生来尊贵,日后想要多少美郎君,便有多少美郎君,可孩子是您的亲生骨肉,万万弃不得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两年,乐安公主与高邕早已生了龃龉。
生死关头,她纵是心有不舍,我料定她也会选择自保。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她便逼高邕签了和离书,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高邕身上,还给自己的一双儿女皆改了「李」姓。
春熙五年冬,驸马高邕以谋逆、祸国、卖官、渎职等罪,被判以凌迟之刑。
阴寒的大牢里,跋扈多年的高邕蓬头垢面,再无往日的奕奕风姿。
听见脚步声,他费力地抬头,目光露出渴盼神色。
「是,是圣人要赦免我出牢狱吗?」
我一袭素袍,居高临下「噗嗤」乐出了声:「不愧是驸马,真敢想。」
「将军,将军。」
他匍匐着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您放过我,您帮我去求求情。」
求生真乃人之本能,为了活命,他似乎忘记了我们昔日是政敌是水火是仇人。
可我却一脚将他踢开,缓缓俯身下来,伸出手指,戏谑地弹了弹他的额。
「顽皮。」
言罢,我倏地变了脸色,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襟,阴恻恻在他头顶,一字一句咬牙道:
「是时候该正式认识一下了。我,李玖,秦州月陵人,自幼孤苦,吃月陵百家饭长大,只可惜一朝天降人祸,显宁十八年月陵之殇,我痛失吾亲,被迫离乡,自此忍辱负重,屈身为奴,只求一朝能血刃仇人,慰我月陵三千四百亡魂之灵。
「高邕,明日你必死,可你知道,此时此刻我最想做的是何事?我想扒了你家的祖坟!你为了自己宗祠风水,便枉顾几千条人命,我想扒了你家的坟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祖宗才养出了你这般丧心病狂枉顾天理的子孙!
「但我不能,我虽出身市井,却做不出此等损阴丧德之事,你瞧,一个人的行事底线,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你是读书人啊,读圣贤之书,为何偏效禽兽之行?我呸!真真是令人恶心至极!」
高邕受刑那日,京城下了第一场冬雪。
法场上,他被五花大绑,挨了整整三千四百刀,刽子手不慌不忙地割了三日。
慈灵寺的佛堂里,我双手合十,默念了三千四百个名字,三日里水米未进,形同泥塑。
高邕被千刀万剐,死有余辜。
可是我月陵县的亲人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内心,破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日夜徘徊在洞旁,无根无依,胆怯恐惧,宛如一具孤魂野鬼。
我知道,那个黑洞,叫永失。
高邕伏法后,宫里的刘太妃很快也因病殁了,听说临死前怨念颇深。
她殁之后,荣妃每夜都做噩梦。
圣人睡在她的身旁,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醒过好几次。
圣人不安,拥她入怀:「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荣妃满脸怖色:「臣妾梦到刘太妃的魂灵来宫里索命,她还说公主一定会为她和驸马、建王报仇。」
「别胡思乱想了,焦奴会解梦,明日让她解一解。」
第二日,圣人果然与荣妃一起召见了我。
我听完那个梦,眉头深蹙,沉默不语。
圣人着急了:「到底怎么说?」
「圣人请放宽心,公主日前献了大半家资,可见于朝于民一片赤诚。不过,鬼神之事还需多加谨慎,公主的命格或许硬些,不然为何先皇的子嗣中唯有她被抚养成了年,如今先皇、驸马与刘太妃又相继离她而去,这未免也……」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化解?」
「倒也无妨,圣人只需日后离公主远些,便可无虞。」
荣妃不解:「当如何远?」
「两千里即可。」
圣人身子一晃,大惊失色:「两千里?」
荣妃扭身握住了圣人的手,泪眼殷殷:「圣人您的龙体不容有损,臣妾想起,刘太妃的祖籍崖州距京城恰好两千里,崖州四季如春,您不如将那里赐给公主做封地,让公主去那里养养身子,一来稍慰公主之心,二来可解如今之困,三来也全了您与公主的手足之情,岂不美哉?」
「这恐怕不妥。」
「您若思念公主,等日后风波平息再将公主召回就是了。
()
圣人,龙体要紧啊。」
圣人见荣妃玉容憔悴,乌青浓重,忍不住轻叹一声:「如此,便依爱妃之言吧。」
彻底失势的乐安公主,被迫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崖州。
同去的,还有她素日宠信的两位美郎君。
红色宫墙上,迎着凛冽的朔风,荣妃面露忧虑之色。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便这么放她走了吗?」
我淡笑:「乐安此番元气大伤,何况她身边还有我们的人,想必日后不足为惧。」
高邕已死,乐安已去,曾经因月陵案无辜被诛的几位臣子也被洗刷了污名。
一时间,荣妃和我都有些感怀。
忽然,她扭头含笑望向我:「将军已过双十年华,可曾想过终身大事?」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这急急的朔风啊,吹到人的脸上竟生疼生疼的。
我酸涩地轻笑一声,伸出手掌,摸了摸跃动的心口。
「我曾有过一位意中人,在这里,我已然嫁过他了。」
荣妃吃了一惊:「将军的意中人是?」
扭身望向宫城外的万千景象,我目光里有无限痴缠:「他是月陵镇的一位公子,昔日我常唤他六哥,我们心悦彼此,虽未开口,却已情定终身。月陵被毁当夜,他恰好去了邯郸城,因此侥幸逃过一劫。后来我们一起赶赴京城,途中我染了疫病,是他日夜悉心照顾在侧,可是待我养好了身体,他却倒了下去,我不知道他也病了,而且病得那般重。临终前,他将所有银票都留给了我,且对我道,阿玖,今生只能陪你至此,余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他去之后,我将他葬在了慈灵寺的后山,对了,我便是用那些银票给你们几位姑娘赎的身。」
「怪不得您平日喜穿素袍,原来是……」
「我是他的未亡人,理当如此。」
荣妃动容了:「改日,我定也要去拜祭这位恩公。」
荣妃是个心性高的女子,虽然高邕伏法,她家族的冤屈也得以洗刷。
可她却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这令她始终有些意难平。
听说在被抄家之前,她还有一个文武双全郎艳独绝的未婚夫。
可是阴差阳错,如今的她,注定被困深宫一生。
「后悔了吧,当初我劝过你的。」
荣妃却摇头:「精卫填海,刑天舞戚,昔心犹在,永不复悔。」
离开月陵七年来,我辅助圣人登帝位、诛建王、灭高邕、逐公主,多少见不光的阴谋,又历经几番生死,终被圣人加封为太保,累进太子太师,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我的授意下,秦州知府于月陵建起了千人碑,碑上刻着三千四百名无辜亡灵的名字,供后人凭吊,寄托哀思。
月陵镇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人烟凑聚,酒肆林立,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可愈是如此,我的心却愈空。
月陵因权贵而殇,又因权贵而复兴。
可月陵之外,又有多少草芥百姓生活在权贵的翻云覆雨之中?
国泰民安之后,言官们又渐渐将火力对准了我。
可参来参去,也不过就是那几句「专擅媚上」「窃权营私」「雌雄颠倒」尔尔。
对此,我淡淡一笑,置若罔闻,每日仍出入于六部之中,与同僚们商谈国之要事。
荣妃时时为我鸣不平。
「忧国忧民之人,得来的却是辱骂之声,岂不令人寒心。」
我淡笑着摇头:「与一人为奴,为万民谋利,便是万千污名加身,便是世人皆责我、贬我、辱我、曲解我,我也毫不在意,因为我有自己认定之事。」
荣妃疑惑:「认定之事?」
我微微颔首:「没错,我想让这天下,人人衣食足,老幼皆有养,芸芸小民有所依,权贵强者有所惧,再不复现第二个月陵之殇。」
「您指的是天下大同?」
「我读书不多,不懂何谓天下大同,我只是尽我之能,让百姓能吃饱喝足,再不生活在权贵与不公的阴影之下。」
荣妃默默点头,可清冷的双眸却突然亮了亮,莫名地激动起来。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其实您有没有想过……」
我登时朝她蹙眉,语气亦生硬起来。
「那又如何呢?天下若从来只由一人说了算,百姓便不会安居乐业无所惧。唯有人人皆能为自己做主,才会达到你口中真正的天下大同。」
「真正的天下大同,何其难。」荣妃口中喃喃。
我朗声反驳:「愚公移山,难不难?可若子子孙孙皆有信念,便是再巍峨的青山也能被铲平,我相信,终会有那么一日的。」
深夜里,圆月当空,我于满窗霜色中翻开了一本书籍,找到了那句「天下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后来,我又翻开一本,又读到一句令我醍醐灌顶的句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夜风习习, 月华如雪,我反复吟诵着这些句子,内心涌起无限的激越。
自那之后,我迷上了读书, 并且一有闲暇便去文华馆里与书生们阔谈论辩。
心怀天下的年轻书生们给了我很多的启发。
于是, 我向圣人提出了「治国十二策」。
圣人一一采纳,之后改革税制,选拔贤臣, 在祖制之内下放皇权,于各地方加设监察机构,每座城镇都增设民意箱,向着「天下大同」前行了一步又一步。
我知道「天下大同」之艰难,中途也必定阻挠重重。
可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于万千原野之中, 每一个心向「大同」的人,无论出身, 无论男女, 无论老少,皆可以是火种。
春熙六年夏, 胡人的五千骑兵再犯西北边境。
为了亲见朝廷举重金打造的骑兵营风姿, 我主动请缨, 率军赶赴西北。
临行前,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 月儿弯弯,九州清平, 我又回到了昔日繁华的月陵镇。
伯娘婶婶们还是那样热情, 她们见我孤身一人前来,纷纷笑着来扯我的袖子:「阿玖饿了吧,家里有热乎的羊汤索饼, 快来吃。」
我紧紧抱着她们,欢喜又满足,然后我看见一群嘻笑的少年郎里站着我的意中人,他一袭白衫, 鲜逸缱绻,眉目还是那般温柔, 他含笑对我道:「阿玖, 这一路,行得不易吧。」
最后,我还看见了我那整日坐在昏黄的铺子里忙着糊纸马的爹爹。
他的模样还是我幼时所见, 发未白,颜未变,眉目敦厚,笑容慈祥。
见到他,我热泪滚滚, 立即扑进他的怀里, 一把把鼻涕恣意地抹在他的前襟上。
我哭着问他:「爹爹, 天下大同,您瞧女儿厉不厉害?」
爹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身上香烛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 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语气里尽是自豪与骄傲。
他说:「我的女儿,当然厉害啊。」备案号:YXX1avejkZaFXvgrXOtbO0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