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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一个只有女性要交的特别的税——上衣税。
只有交了税的女性才允许穿上衣,而那些缴不起税的都必须打赤膊。
今天,是税务官根据上身大小收税的日子。
而我,是今年村里测量结果最大的女孩。
可我交不起钱,税务官说:「交不起税的都滚去公社接活!」
我见过从公社回来的女孩,她们躺在板子上一动不动,穿了一身黑色的苍蝇衣。
「啪!」
「听好了!所有人按照目测大小给我站成一排!」税务官牧伟拿着鞭子狠狠朝地上一甩大声朝我们吼道。
虽然还是大夏天,但大早上天气还是有点凉,我搓了搓,用胳膊环抱住不着一缕的上半身,勉强有些暖意。
我低头瞧了眼,走进圈起来的围栏里,自觉站到了第一个。
身后村里其他姐姐妹妹、大娘婆婆各自低头扫了眼,依次排在了我身后。
整个排队过程不过三五分钟,自从我站定后,隔壁的大强哥、村头的王老头、五岁的还挂着鼻涕的狗蛋,还有村长和他儿子小健哥……几乎村里所有男人都咧着嘴,一边搓着手一边喜气洋洋地在我身前的围栏外挤成一团,比过年还热闹。
两年一次的税收日是村里堪比过年的还重要的大事。
「爸!说好了!这次让我第一个!上次税收你可答应我的!」小健哥涨红着脸瞧了我身前一眼,一屁股将站第一个的村长挤开了。
被挤开的村长气得反手给了小健哥一耳光:「挤你老母!老子就要站第一个!给我滚远点!」
太阳出来温度渐渐上来了,我松开身前的胳膊,栏杆外的吵闹声愈发激烈起来。
我看到站在栏杆外的村长老婆,她在上上上次税收日交满了七八年的胸税,所以她不用参加这次的税收。
站在她身后的,还有村里很多其他有钱的姐姐大娘,她们都是村里的有钱交税的富户。
红色的山茶,黄色的向日葵,还有镶满发光石头的,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花长袍,在三十多度的盛夏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随着牧伟的一声令下,围栏外的男人们脸色涨红宛如开席般涌来,那是无数双拿起过锄头,挑起过扁担的手。
尖厉刺耳的笑声涌入我的耳朵里,我盯着村长老婆长袍上的透明石头,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刺眼光芒。
真好看呐……为什么她的脸色还是铁青的?
是长袍还不够漂亮吗?
我瞪了眼环抱住自己满脸是泪朝我跑来的苏乐由,示意她老实待好,然后侧过身站在男人们面前挡住身后的动静。
村头的王老头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孙子。
「哦哟哟,这肯定得交一等税是不是呀?我家乖孙孙!
「交多多的税,给我家乖孙孙买大马骑好不好呀?」
身后的其他人挤开王老头:「老王你快点!后面都等着呢!」
王老头不服气抱着孙子就和他们吵了起来:「我带我家孙孙看看这些大凶之兆的贱民怎么了?我不得好好量量?万一少交了怎么办?」
税务官牧伟拿着鞭子朝地上甩了两鞭,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一个个都挤啥呢?这些贱东西还会跑不成?都给我排好了!
「拿好笔一个个来!
「觉得应该交一等税的就画个一,二等税的就画个二,三等税的就画个三,四五等的就画个圈。
「画完的赶紧换下一个!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圈内的场面混乱却带着莫名的秩序,除了苏乐由,围栏里的每个女人上身都被画满了横杠或是圈,没有漏下一个人。
站在我隔壁的春花每来一个人腰板就挺得笔直,企图让肉分布得均匀些,量起来小点。
「阿余姐,怎么办啊?看样子我二等税没跑了。」春花低头数着身上的记号哭丧着脸问我。
「阿余姐,我去年一年每天就喝一碗淘米水,还是得交这么多,这一年的税我都交不起,以后可怎么办?」
她侧过脸看到我身上密密麻麻的记号,那些「一」写得很长,弯弯绕绕,像密密麻麻的盘起来的蜈蚣刻在我身上。
「阿余姐,我们以后每年都要交税了吗?
「交不起是不是就要去公社接活?阿余姐……那些接活回来的人都病死了……
「我也会死吗?」
最后一个参与测量大小的小健哥一步三回头地从我身前离开,看到他走到围栏外等待税务官公布结果时,我转过头盯着春花身上不比我少的痕迹,村里的男人平时力气活干的多,拿着烧火棍画记号时力气很大,有好几处留下了青紫的手指印和血痕。
「不会的,我们会好好活着。
「小花,我会擦掉这些痕迹。
「一条条,每一条。」
牧伟拿着本子,一个个检查了一番,记录着女人们身上的记号,哪个记号的数量最多,她就交几等税。
马上就要到我了,突然一个身影挤到我身前。
「长官,先算我的!我家媳妇还等着我回去做饭!」我身后的王阿婆跑了出来,将我挤到一边挺着胸催促道。
牧伟瞟了眼王阿婆,她年纪大了,身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河里偶尔漂过装满水的塑料袋。
他不耐烦地扫了眼她身上的记号:「三等税!走走走!」
王阿婆脸色僵硬,她拉着牧伟的手:「长官你再数数吧,我前年都是四等,今年怎么还长了?我这么大年纪了……」
牧伟踹了王阿婆一脚,拍了拍被她拉过的衣角:「滚滚滚,别挡道!」
王阿婆年纪大了躺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眼看牧伟又抬起脚,我拦住他:「长官,数吧。」
牧伟立刻扬起笑,眯着眼凑到我身前:「啧啧啧,家里得费不少粮食吧?」
圈外,妈妈立刻尖着嗓子喊道:「那可不!这死丫头这两年也不知道偷吃了家里多少粮!两天一顿还能长这么大!真是晦气!回去我就好好搜下她的屋子!」
我抿着嘴努力忽视那些不怀好意:「长官,这个税一定要交吗?我没有钱。」
牧伟拿着笔沿着那些宛如蜈蚣般的记号,一条条数得很仔细。
「当然要交,没钱?那就不准穿衣,每天去公社里接活赚钱交税哦。」
一等税每年交一千元,二等税六百,三等税四百,四五等三百。
可在我们村子,全家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每年最好的收入也不过是一千五左右。
村里有很多女人交不起税,为了补上这个钱,她们会被统一分配到附近的不同村子里去「接活」。
一个客人五元钱,公社收四元,自己留一元。
有的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而回来的,全都是被丢在板车里拉回来的。
可就算回来了又能怎样呢?也只是找个地方摆几天,等臭得受不了,再挖个坑埋了罢了。
「哈哈哈!大凶之兆的贱人去接活生意肯定不错!到时候我去光顾可得给我们同村的打个折!」
「哈哈哈!就是就是!」
围栏外聚集的观众发出嘲弄声,我看到妈妈拉着一旁的男人满脸谄笑,打听着哪个村子活最多,能赚多少钱,交完税能不能继续接活。
我不想交税,更不想去「接活」交税。
我拿起身前的累赘,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第一次见到苏乐由那天一样,我问:
「是不是没有这两坨肉就不用交钱了?」
我抽出口袋里被汗水浸湿的柴刀,睁大眼仔细地注视着税务官牧伟的双眼,看到他点头的一瞬后,双手用力一挥。
「扑哧——」喷涌的鲜血喷溅进牧伟瞪大的双眼里,喷溅上我微笑着的嘴角。
「咚咚——」两坨画满印迹的肉一左一右在柴刀挥下后落入他摊开的掌心内,在他惊恐的眼神下鲜血淅淅沥沥地从他指缝滴下,流了满地。
「长官,现在我还用交钱吗?」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你瞧瞧你那两坨肉!比村口二流子脖子上的瘤子还大!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只知道吃的败家子!
「还吃什么吃?把饭给我拿来!」
妈妈快步走过来将我手里攒了两天舍不得吃的剩饭抢走了,然后走到猪棚里,将碗里已经发酸的饭倒进猪食槽里。
「猪吃了还能长两斤肉,你吃了有啥用?」
「哐当——」一声,妈妈将空碗丢在地上,走前回头吩咐道:「盆里的衣服马上给我洗干净!」
两天没吃饭的我头有点晕,身上也没什么力气,我瘫坐在地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前挪,将碗捡了回来。
碗里还有几粒米没倒干净,我用手指扣了出来吃了,看了眼堆成山的衣服,将脸埋进碗里将剩余的汤汁舔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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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准备去洗衣服,爸爸手里拿着瓶酒走进院子。
我下意识地颤抖起来用盆挡住:「爸……我我要去洗衣服了……」
爸爸勾起嘴角,脸被酒意熏得通红,他反手将院子的门关上反锁。
「我家余妹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啊……」爸爸一手拿着从地上捡的树枝,一手拎着酒瓶,勾着笑一步步歪歪扭扭朝我走来。
「爸爸……我我错了我错了……」我端着木盆不停往后退,直到贴在墙上退无可退。
看着举起的树枝朝我抽来那刻,我紧闭上眼,死死将木盆挡在胸前。
「啪啪啪——」一声连着一声,我仿佛能听到皮肉绽开的声音。
爸爸似乎觉得我挡在身前的木盆碍事,「砰」的一声将木盆踹飞,扬起的衣服撒了满地。
「啧啧,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狐媚贱人?每年得费多少钱?
「来来来,让爸爸帮你割点明年可以少交一点……」
他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拖到院子中央,「砰」一声将酒瓶摔碎在地上。
溅起的玻璃碴划开了我的脸,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爸爸突然将我整个人翻了过来,拽着我的头发朝地上那堆玻璃碴拖了过去。
我害怕得拼命挣扎,但无论是两天没吃饭的我还是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根本无法和一个手持武器的成年男子对抗。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堆冒着寒光的玻璃碴离我越来越近,从我眼皮下划过,然后……
狠狠扎进我的胸口。
大片的玻璃划开皮肉,小片的碎碴嵌进肉里,然后被踩在背上的脚狠狠碾进肉里搅动……
「啊啊啊啊!!!」我痛得疯狂惨叫挣扎,引来的却是爸爸更加疯狂兴奋的吼叫。
「赔钱货!扎死你!把你的肉扎烂!」
不知过了多久,等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后,我才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有衣服要洗呢……
妈妈说今天不洗完剩饭就拿去喂猪……
我拖着浑身是血的身体,抱着比人还高的衣服堆走到洗衣服的河边。
快走到河边时,我愣了愣,那多了个板车,板车上有黑漆漆的一摊东西。
我抱着衣服低头快速路过,但余光还是忍不住往板子上看了一眼。
青紫肿胀,伤痕纵横交错,散发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恶臭。
这是个人,一个似乎没气的女人。
就这么光秃秃地被丢在板子上,被一层黑色的东西盖住,我没见过这种材质的布,忍不住探头想看看那是什么,等我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瞬间脸色煞白。
我惊恐地退了几步,踩到了一根枯枝上,发出「咔嚓」一声。
「嗡嗡嗡——」宛如平地惊雷。
板车上黑压压的一大片被我发出的动静惊起,满天乱窜的苍蝇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我仍被吓了一跳。
看,交不起税的女人,到死才能穿上「黑衣服」。
我抱着衣服快速朝河里走。
河边已经有三个女孩在洗了,她们听见声音,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有个女孩抬起头刚张开口,看到我身后的东西,又迅速低下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低头将衣服丢进水里,狂跳的心脏还没恢复,在晃动的倒影里看见隔壁的春花顶着肿胀的侧脸和满身的血痕。
透过刺眼的波光,我看见她停留在我上半身的目光。
「砰砰砰——」捶打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用力……
好一会儿,捶打声中响起一道声音:「我要嫁人了,和二狗子。」
春花惊叫:「二狗子!他都打死四个媳妇了!你家怎么能让你嫁他?」
「我妈收了他 100 块,二狗子说嫁给他可以帮我交税。」
春花丢下手里的棒槌:「可……可二狗子会把你打死的!」
我抬头看了看最侧边的女孩,看见她望着岸上惨笑:「反正都是死,被二狗子打死总好过送去公社最后躺在那死……
「好歹死前能穿几回花衣裳。」
洗完衣后,我搬着沉重的木盆缓缓朝村子走去,我望着被群山环抱的村子,突然感觉很闷,喘不过气,步伐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扭曲。
靠近河边的那块,有棵大榕树,树下有片空地,村里很多男人喜欢在下午吃完饭后聚在这里聊天。
而这里是我们洗完衣服回村的必经之地。
河里洗衣要下水,我们每次洗完衣上岸时基本浑身都湿透了,满是破洞补丁的裤子贴在腿上,风一吹凉飕飕的,但无人敢将裤腿挽起。
我和春花结伴回家,路过榕树时不约而同地微微颤抖起来,我想加快脚步,但脚仿佛有千斤重。
「哟?两位妞这么着急是赶着去哪个哥哥家啊?」
大强耳朵上别了根烟,手拿着根木棍在剔牙,晃晃悠悠地拦在我们的路前。
「大大强哥,我们洗完衣服要回去晾衣了……」春花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被走过来的二流子推到了一边。
二流子端着碗饭,吸溜了好大一口,嘴里吧唧着用筷子挑起我的下巴。
「啧啧造孽哟,又被打了?」
筷子顺着下颌角划过脖子停在被玻璃扎开的伤口上。
「啧啧,下手真狠啊……看得我都心疼了……」
「好几天没吃饭了吧?想不想吃?」二流子端着半碗饭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手一滑,碗掉在了他脚下。
「哎呀,手滑了哈哈!」二流子脚岔开站在我面前张着嘴大笑。
身后其他看热闹的男人丢下手里的牌,起哄地围在我身边。
「啪——」大强扇了我脑袋一下,我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一瞬。
一阵眩晕后我没站稳倒在了地上,不知道是谁的脚踩在了我头上和背上,我起不来,周围全是哄笑声和春花的惨叫声。
他们欢呼着:「钻!钻!钻!」
如今想起来,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那时他们牙上沾着的绿色菜叶,和喷到我脸上的酸菜味的饭渣。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我和苏乐由就在这样一个场景下相遇。
意识模糊中,我听到有道着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什么!不行?」
「怎么……出去……感染……」
「没人?不……」
等我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墙壁和刺眼的灯光,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我自出生起从未见过如此洁白的墙壁,正疑惑着我这是在哪里,突然发觉不对劲。
我垂头看到白色被子外蓝白条纹的布料。
一件不属于我的,长袖衬衫!
「啊!不要!」我惊恐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如果被村里的人知道我没有交税,却私自穿衣,是会被扒光了吊在村头一个月不准吃喝,任由风吹日晒雨淋的!
我想起小时候曾看到的场景,四十多岁的大姨身上穿着花裙子被当年的税务官带人拖到村口,当着全村人的面扒了个精光,然后像村里杀猪一样用绳子将手捆起,吊在架子下。
我眼睁睁看着大姨在烈日的暴晒下,从奋力挣扎到奄奄一息,从结实丰盈到干瘪枯瘦,最后变成一具风干腊肉。
「啊!快脱掉!脱掉!」我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扣子很快绷开,我慌忙将衣服甩掉,却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层!
白色的纱布一圈又一圈裹得严严实实,我找了半天了也没找到头,只好从边缘伸进去用手用力拉扯。
「嘶——」粗糙的纱布在我的拉扯下摩擦着里面还没好的伤口。
我咬着牙无视渗血的纱布,即将被晒成风干腊肉的恐惧侵袭着我,我顾不得这么多。
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我不要死!我想活着!
「啊!你在干什么?」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惊呼声,是昏迷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她跑进来按住我的手大喊着:「你伤口流血了!冷静点!医生!快来!她疯了!」
我着急地推开她的手:「扯掉扯掉!会死的!不能穿衣!被看到就完了!」
她听到我的话愣了愣,连忙解释:「我们不在村里,这是县城医院,你别怕,这里不会有人认识你的!」
可不在村里又怎么样?我没有交钱,我没有穿衣的资格!
我依旧疯狂地扯着纱布,终于将它扯了下来,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而医生护士也赶到了,一针镇静剂下去,我狂躁的大脑渐渐平静了下来。
医生看到地上的纱布眉头紧皱,拿了个铁盘子过来给我重新清理伤口。
我看到了铁盘子里放着的大捆纱布,刚伸出手想拒绝,一直在观察我的女孩拉住我的手。
「别怕,这里不是村子,你看,这里的所有人都穿了衣服。
「不管男女老少,有钱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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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愣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放置了几十张病床的病房里,每一张床上的人都盯着正在上药的我。
有七八岁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
有二十多穿着吊带短裤的姑娘。
有四五十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站在风扇底下吹风的大姨……
我呆呆地扫过她们每一个人,从含着糖的孩子到白发苍苍的阿婆,她们竟每一个人都穿了衣服!
医生走后,我收回震惊的目光问一直守在我旁边的姑娘。
在我的认知里,村里凡是交得起税的每一个女性,她们没有例外,交完税后全都穿着下能盖住脚,上能围住脖子的长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能穿上衣服了,当然要多穿一点了,不是吗?
所以我想当然地问道:「她们是因为钱不够才穿这么少吗?」
她满脸复杂地看着我,嗫嚅了几次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知从哪找了辆有轮子的椅子,将我抱了上去,一路往外推。
我一路频频回头,看着那些穿着不同款式衣服从我身边路过的女孩,直到在她推着我在医院大门口停下。
她指着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说:
「小余,这才是正常世界。
「这里所有女孩可以穿吊带,可以穿抹胸,可以穿短裙……
「可以穿任何她们想穿的衣服。
「唯独不可以不穿衣服。
「这里没有人会向她们收钱。
「小余,不正常的……是你们村子。」
在她随意的一句句话语中,我的三观,我的世界,我从小到大的认知,逐渐分崩离析……
我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天色变暗,我望着门外的世界开口道:「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她点点头,离开前她突然蹲下身望着我的眼睛:「小余,你不要回去了,和我一起离开吧。」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换药的护士找到我将我推了回去。
这次,我看着她拿着干净的纱布,一圈又一圈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帮我将那件蓝白条纹的衬衫穿上。
这衣服真的很漂亮,不是吗?
我朝镜子里的自己问道。
留在外面的世界,我就永远有这样漂亮的衣服穿,不用担心交不起税,每天只用纠结是穿裙子好还是穿裤子好。
即使哪天没钱了,也不用再担心会有人冲过来将我好不容易穿上的衣服再扒下来。
多好呀………
留在这里吧……
别回去了……
那,春花呢?
我走了,春花怎么办?
她比我小两岁,每次经过那棵榕树却勇敢地护在我身前,明知等待她的只有巴掌和难听的话。
她说:「阿余姐,等我攒够钱一定要买一件像王婆婆藏起来那样漂亮的花裙子!再给你也买一件!
「我要买好多好多不同颜色的长袍,每天都穿不一样的!」
于是,我找到苏乐由对她说:「我要回去。」
路上苏乐由解释了我是怎么被带出村子的。
要知道我们村只有男人可以出去,女人除了被送到公社接活,否则就是死也要死在村子里。
如果被发现偷跑出村,不仅会被永久没收穿衣资格,还要被送到公社免费「接活」,一直到死为止。
苏乐由是今年镇上教学改革,由政府派来的定点支教老师,每个月都要去镇上汇报教学情况。
「进入你们村之前,你们村长说了很多遍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也别想着带人逃,不要尝试报警,除了学校,他不允许我去村子里的任何地方。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说,直到我看到学校里有几个没穿衣的女孩。
「无论我说什么她们都不肯穿我给的衣服,我问了她们为什么,了解了村子的情况后,才知道村长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尝试过去镇上报警,但我一走到派出所看到的全是村里熟悉的脸,我就知道报警是没用的。
「我想跑出去去别的地方报警,但我的身份证手机所有带过来的东西全都被你们村长拿走了。
「我离开不了这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你们。
「那天我明白这个事实后,从学校后门溜到河边散步,结果听到了你和另一个女孩的惨叫声。
「你的伤很重,血流不止,我带你去找村里唯一的大夫,请他帮忙止血包扎。」
结果大夫看了眼说:「伤在胸口,用不了止血纱布,治不了,等死吧。」
「为什么?」苏乐由不理解。
男大夫讥笑:「她没交税,没有资格遮挡上身。」
没办法苏乐由只好将我藏在篓子里,用学校食堂的三轮车,假借要去镇上汇报买材料,将我偷偷送到镇上的医院。
现在我依然藏在篓子里被苏乐由送回村子,一下车我立刻去找春花,想叫她跟我一起走,却得知春花竟然怀孕订婚了,明天就要举办婚宴,如今被关在夫家不准出门。
我着急地问:「是谁?嫁的是谁?」
「二流子,就那个每天捧着碗站在榕树下那个。」
我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怎怎么可能……」
每次村里有女孩路过大榕树,欺负得最狠的就是他!春花被他弄伤好多次了,怎么会嫁给他!
我找到二流子家,他们全家正为明天宴请宾客做准备,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进去,每间房子都找了一遍结果都没看到春花。
正怀疑刚刚那人是不是搞错了,就听见我身后的柴房传来呕吐声。
我不敢置信地拉开门,看见浑身是伤的春花躺在稻草堆上在干呕。
看见我来春花立刻撑着身子爬起来:「阿余姐!你怎么来啦?你是来参加婚礼的吗?婚礼明天才开始呢!」
我心疼地看着她身上的伤:「这些伤是谁打的?」
春花尴尬地解释:「是流子哥喝多了,他说了不是故意的,我很快就好了!」
我皱着眉看着她一身的青紫:「算了,谁打的现在不重要了,春花,你和我一起逃吧!」
春花不明白:「逃?逃去哪里?」
我立刻激动地向她描绘我在镇上看到的景象真的!所有女性都穿着衣服!在那里穿衣服不用交钱!想穿什么都可以!
「春花!你和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出去找份工作,买好多好多花裙子一起穿!」
我以为春花一定会激动得跳起来,可我却看到她只是愣了愣,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光,而后她平静地摇摇头。
「哪有那么好的地方?都是故事罢了。」
我着急地拉着她的手向她保证这一切都是真的:「只要我们逃出村子就能看见了!」
可她却用力挣开我的手,低下头轻轻抚上肚子:「我有孩子了,阿余姐,我走不了。」
苏乐由听到我带回来的消息愣住了,叹了口气:「唉……既然她走不了,那你和我一起走吧。」
我直愣愣地望向不远处忙得热火朝天的二流子家。
「我走了,那春花怎么办………
「二流子不是好人,他什么也不会,只会每天端着碗蹲在榕树下欺负别人!
「春花那么瘦弱,还没刚出生的牛崽子大,她会被打死的!
「而且……她她还怀孕了……
「万一是个女娃,以后为了穿衣也要拼了命赚钱交税……」
苏乐由按住我的肩膀:「小余,你没办法拯救所有人的……」
我低头看到因为清理伤口被切掉好几块肉的已经结痂的胸口,突然想到什么:「老师,你说是不是没这两坨肉就不用交钱了?」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我按住她的手,坚定地望着她:「老师,我想让每一个春花都能穿上花裙子!」
我找到村里其他交不起税的女孩,向她们描绘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希望她们在即将到来的税收日那天一起逃出村子。
「真的!你们相信我!人多力量大!
「外面的女孩子穿着短裙短裤,可以当医生当老师,还可以开飞机!女娃上学也不要钱!
「她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
可……无人相信。
她们都觉得我在讲神话故事。
「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地方?如果真的像你说的外面的世界才是正常的,那为什么只有我们村会变成这样?
「这么多年了,我妈妈我奶奶活着时都交了税,这么久了为什么没人发现没人告诉我们真实的世界?」
是啊,为什么只有我们村子是「不正常的」?
难道我们村子从存在起就一直是不正常的吗?
我突然想起了王婆婆。
王婆婆今年七十多了,是村里唯一一个交了税却没有穿长袍的女性。
她的衣服不像别人那样长,总会露出一节脚踝,领子也不像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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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遮到下巴,而是好看的花边领,露出细长的脖子,头发卷卷的,身上也总是带着好闻的香味,像极了外面世界的优雅女性。
「可如果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又怎会做出和外面一样的东西呢?」
我朝将我关在门外的王婆婆喊道:
「婆婆!如果你真的不想出去,真的喜欢待在村子,那你为何总将那条红裙子挂在房里日日看着?
「婆婆!我也喜欢红裙子,我也想像您一样烫好看的头发!
「我想,春花想,春花肚子里的孩子也想,村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想!」
沉默许久,终于那扇紧闭的门向我敞开:「进来吧。」
王婆婆描述了一段沉重的历史,一段渐渐走歪的历史:
「在我十几岁还是个小姑娘那会,大概四几年,虽然村里穷,但村里和外面一样,都是正常的。
「大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每个女孩都会做衣服,好点的家里还有缝纫机。
「可惜,好景不长,那几年灾害连连,村子的人都吃不饱穿不暖,村长就想了个歪法子。
「所有穿上衣的人每年都必须交税,本意是将村里的钱集在一起买粮食。
「那会儿世道乱,上头也没人管我们,这个税就这么私自定下来了。
「刚开始几年的确好过了一点,起码没人饿死了。但时间一久,负责收税的人和村长就起了歪心思,那税收得是一年比一年多,村里的人都苦不堪言。
「后来村子里的人为了反抗,就商量好在交税那天,齐齐将上衣脱掉不管男女老少。
「既然是上衣税,那不穿就不用交了吧。
「可没想到啊,脱下的衣哪有那么容易穿上?
「村长和收税官的确实妥协退了一步,就商量规定每家只有女人需要收税。本来是全家要交七八口人的税,现在只用全家凑钱交一两个,大家就同意了。
「但没想到后来村子里为了生男娃,每家每户的女娃越来越多,渐渐地那些男人就开始抱怨。
「女人要交的税凭什么要男人凑钱。
「于是渐渐地,就变成女人自己交了,可一年好几百上千的钱一个人,哪交得起呢?
「于是啊,好不容易穿上的衣又脱了下来……」
王婆婆走进卧室,换上了那条她珍藏了许久却再也没穿过的红裙子,她在镜子前站了许久,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裙摆上。
「我还以为等不到了……
「多少年了,终于等到这天了……
「那年为了反抗脱下的衣,如今也该穿上了。」
很快到了税收日这天,我信心满满地准备等会收税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人逃出去。
可挺着肚子的春花却找上了我告诉了我一个噩耗。
约好一起逃走的姐妹们竟然倒戈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村里的税收官和村长竟然和那些准备逃走的姐妹们说,以后只用交一半的税,而且也会尽量给她们分到低等级里。
我不怪她们,毕竟她们没有亲眼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没关系,我还有王婆婆她们。
可我刚准备出门,就看见苏乐由的惨叫声:「啊!不要不要!」
我冲出门,看见她被牧伟带人抓了起来不准她穿衣。
「既然你进了我们村子,就要守我们村的规矩!不交钱那就不准穿衣!」
听见牧伟和村长扯着嗓子大喊,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外来人也必须守规矩。
我攥紧拳头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如果现在冲出去,那我们这几天的准备就都白费了。
别怕,没事的,一定会成功的。
我跟随大部队走进大榕树下被圈起来测量的围栏里。
我回头看了眼王婆婆,她朝我点了点头。
原本定好的在开始测量前,我会和约好的姐妹们一同穿上王婆婆为我们准备好的花裙子,向全村人表达我们的立场,描绘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无视了王婆婆示意的藏衣服的地方,我要亲自经历一次,将这种感觉永远记在心里,然后告诉自己,不毁掉这里,这世界上永远有春花、夏花、秋花,她们每一天都将活在这种地狱中。
很快,我就被蜂拥而上的村民围住,肆意地用笔在我身上留下记号。
晃动的人头里,我看见那些曾经听我描绘过外面世界景象的姐妹们脸上的挣扎和绝望,看见她们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从期待到失望。
你看,即使身处泥潭,人总是不自觉地向往光明。
在看到苏乐由即将被蜂拥而上的男人围住时,我将藏在裤子里的柴刀抽了出来对着他们,我护在苏乐由身前,挡住豺狼般的村民。
「滚开!老师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她!」
站在位首的村长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女娃真搞笑,站在我们村的地上那就是我们村的人!
「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你以为出了门一趟就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了?就可以带着村里的女人都逃出去?
「我那是看你翻不出什么水花快死了,别死在村里晦气,才让你们跑出去的,不然你以为村子是这么容易出去的?」
村长不屑地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就你们这种不穿衣服惯了的,出了门也是万人骑。
「留在村子里还能好好好找个不嫌弃的男人嫁了,出去了可不知被卖进哪个窑子!」
牧伟抽出鞭子狠狠朝我甩了一鞭,我的刀被鞭子打掉在地,被村长捡了起来,他扯着我的头发一路拖到台子上。
村长掐着我的下巴,对着台下被圈在围栏里的女人们喊道:
「低头看看你们自己那个不值钱的浪样!就你们这样的去了正常的世界也是被千夫指!
「还想跑!还想少交钱?做什么美梦呢?
「告诉你们!下面的人全都给我交一等税!先在栏杆下吊一个月再通通送到公社去给我接活赚钱,赚到死为止!」
我看到围栏里姐妹们瞬间惨白的脸,她们不可置信地问:「村长,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谁跟你们说好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突然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弯了腰:「哈哈哈!你们不愿意拼一把跟我逃出去,就是为了留在这样的地方为这样的人卖命一辈子吗?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到头来这些畜生都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的, 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从出生到死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看到没有!在这个你们当作家的土地上,有谁会把你们当人看?
「这个老东西会?还是站在你们对面的生了七八个女儿还停不下来,只为了给你们生个弟弟的父母会?」
被我指到的栏杆外正在看戏的父母们立刻移开视线,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看到没!会把你们当人看的只有你们自己!
「你们能靠的也只有自己!
「如果不反抗,你们的下场不是在栏杆下变成风干腊肉,就是被丢在板子上被苍蝇分尸!」
村长和牧伟看到台下一双双捏紧的拳头,明显是被说动的迹象, 开始慌了, 他们连忙上前要堵住我的嘴。
我立刻大声问道:「我最后再问一次!
「是不是只要没有这两坨肉就不用交钱了?」
村长讥讽:「谁叫你们女人多两坨肉, 你们要像男人一样那不就不用……」
话音未落, 我猛地夺过他手里的柴刀, 用力一挥, 我用尽全力高呼出我此生最大的声音: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这两坨肉, 那就送给你们了!
「能决定我命运的!只有我自己!」
10
「啊啊啊啊!疯了疯了!」
「好多血啊!死人了!」
我拿着柴刀干净利落地挥刀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牧伟惊恐地看着手里的两坨肉, 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直到听到身后的尖叫才开始放声惨叫。
「快!拿走拿走!啊啊啊!拿走啊!」
牧伟捧着那两坨肉冲进人群里, 企图把惊恐转移出去,他伸出血淋淋的手像个疯子一样要把手里的肉送出去。
像什么千年难见的怪物一般围观的人群疯狂逃窜。
藏在人群里的王婆婆满脸是泪, 抖着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红裙子拿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穿了上去。
打着赤膊的苏乐由白着脸怀里抱着一堆什么,迅速爬上那棵大榕树, 天女散花般, 将怀里的东西撒了出去。
我忍着剧痛,满脸冷汗,抖着身子撑着柴刀弯腰捡起一张纸。
「那天你们说没有亲眼见到, 谁会相信我说的外面的世界。
「现在, 我把世界带进来了。」
我指着王婆婆:「外面的人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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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比王婆婆身上还要漂亮的花裙子。」
我挥了挥手上的宣传单:「这上面有穿着婚纱的女孩子,有穿着警服的女警官, 有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 有穿着球服的女足运动员……
「她们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没有人强迫她们。
「你们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吗?
「那是王婆婆珍藏了几十年的花裙子……特意给我们穿着去外面世界的。」
我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王婆婆脚下那一件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裙子。
我蹒跚着脚步,撑着柴刀想走过去挑一件花裙子,但可惜我撑不住了。
「砰——」我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 我看见她们一个个含着泪拿着裙子走到我面前换上了。
「真……漂亮……」
「可以……为我……挑一件……花裙子……吗?」
11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又似乎只过了一瞬。
我长了翅膀飞到了天上, 看见了王婆婆将花白的头发染了个酒红色,穿上了最新款的红裙子。
看见了春花牵着娃娃的手, 在商场里为她换上了小小的花裙子。
看见了翠柳当上了老师,红娟考上了大学,绿草当上了女警……
看见了牧伟和村长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房子里, 身上都是伤。
看见了村里的男人们坐牢的坐牢,离婚的离婚,还有的找不到工作在村子里孤独终老。
最后,我看见我周围繁花盛开, 周围铺满了数不清的花裙子。
我低头看见脚上锃亮的小皮鞋,精致的花裙子,还有肩上长长的麻花辫。
真好看啊。
【完】
作者署名:针不戳备案号:YXX1QdZG62Crr66nXIBg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