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疯狗

暑假过半，三中一片安静，唯有教学楼左侧办公室传来模糊不清的话声。

办公室里空调呼呼吹着，教务处主任外加开学高三7班班主任——孔亮，一个小时过去，嘴没见停下过。

外面快四十度的温度，屋内温度适宜，他头上硬生生冒出了汗来。

“咱们这个学校一向以学生为主......”孔亮喘了口气，抬起头看眼前的少年。

少年个子让人一眼注意，目测一米八七左右，穿着素净的白t黑裤，单肩背包，眼神平静的盯着窗外。

或是察觉有人在看，少年收回视线垂下眼眸，深邃的瞳孔，眼型略微狭长，眉毛距离眼睛的位置有些近，左眼皮接近眼尾上方有一颗不明显的小痣，不说话时，整个人显得冷漠万分，不近人情。

“抱歉，您继续。”少年象征性弯了下唇。

孔亮从兜里掏了个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又拿起一旁的玻璃杯喝了口菊花茶润喉，摆手笑道：“你刚转来这里，对学校好奇是应该的，等开学有时间老师带你去逛逛校园。”

林硕应好，再扭头看窗外，刚才的人影早已经离去，只有随风飘动的树叶，扑簌着摇晃落下一两片。

孔亮又絮絮叨叨介绍了半个小时，直到手机来电打断他，他看了眼屏幕，语速飞快朝林硕道：“我也不废话了，咱们高三提前半个月开学补习，到时候我群里通知，就这样，天也热你赶紧回家吧。”说完接通手机，“哎哎校长，人已经接到了，您放心放心......”

林硕推开办公室门走出去，他没急着离开学校，而是来到学校后门。

说是后门其实并没有门，这之前是一片荒地，通向校外，学校一开始潦草的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禁止通行，可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们怎么会听，偷摸着出去好几次，久而久之，校长找人用水泥糊了一面三米高的围墙，出去的人大幅度减少，但不免还是有几个胆大的翻墙出去。

围墙旁边开着一家小卖部，小道消息说，小卖部里的老板老王是学校安插的眼线，表面上是人善和蔼的小老头，暗地里却是不留情面向学校举报谁谁谁翻墙出去了的线人。

老王正弯腰清理收银台下边的垃圾，店门感应器突然响了起来，他直起腰看门口，一个比门高的小伙子低头走进来。

小卖部占地面积不大，那人一走进，老王感觉这屋子都逼仄了不少。

老王上下扫了他一眼，开口问：“翻墙进来的？”他又补充，“放心，我不会跟你们老师说的，你哪个班的啊小伙子？”

林硕淡淡道：“不是，我是新来的转校生，开学高三7班。”

换做平时老王肯定不信，但这话从眼前人嘴里说出来，老王莫名就信了，“哦行，买东西？”老王手一指里面，“水在里头，还没开学，都是不冰的，能喝就凑合下。”

林硕点头走进去，货架上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瓶红彤彤喜庆的旺仔牛奶，他伸手拿了瓶矿泉水。

“两块，二维码在那，支付宝微信都有。”

付好钱林硕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身上的燥热依旧，现在正值中午，一路从办公室走到这，他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塑料瓶扔进垃圾桶，他走出小卖部。

老王多看了他几眼。

*

“保安让进吗？”

苏乐一手拿手机一手拧门把手，“不让，我翻墙进来了。”

教室门锁着拧不开，苏乐去推窗户，窗户也锁死，她叹了口气，靠在窗台慢悠悠道：“门和窗都锁了，进不去，你只能等开学再补咯。”

离开学补课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好友舒瑜刚要开始写作业，发现语数英理综，她只带了理综，苏乐知道后嘲笑了她一顿，舒瑜气不过，两人石头剪刀布，输了的人去学校拿回来。

于是苏乐那不争气的剪刀败在了邦邦硬的拳头下。

三中是一所私立高中，也是宁江最有名气最好的一所，自然管的严，学校门口的保安更是铁石心肠，平时在校期间请假出去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更别提这种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事情了，苏乐只好翻墙。

结果费了功夫进来却拿不到，天气又炎热，梧桐树蝉鸣此起彼伏响个不停，苏乐听的心头一股燥热。

“那你回来吧，我拿你的去复印一份。”

“行。”苏乐往回走，“我去买瓶喝的。”

“老王这个点怎么还开着店啊？”

“不知道，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他了，估计在整理东西。”

“行，买几包薯片回来，你屋里没了。”

苏乐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无语道：“先不说店里有没有，我麻烦你考虑一下我翻墙进来的痛苦好吗？”

那头笑了一声，听不出来任何歉意的说：“行吧行吧，赶紧回来吧。”

“恩。”

电话挂断。

老王戴着老花眼镜，眼眯着看账单，听见店门感应器响头也没抬，随口问：“在学校迷路了？”

“没吧。”

听清来人，老王食指勾下眼镜架在鼻梁上，问：“你怎么在这？”

苏乐走进里面，边走边说：“帮小鱼拿东西，顺路来看看你。”

老王嘁一声。

“怎么什么都没有了啊。”苏乐嫌弃似的说了一嘴。

老王拿腔拿调阴阳道：“怎么着，你们没开学，我进了货买给鬼啊。”

苏乐拿起那瓶旺仔牛奶，吹了吹，“都落灰了。”

“听你放屁，这才过去多久，别那么矫情，也没见刚才那小伙儿说啥。”

苏乐扫完钱，抽了张收银台上的纸巾，把旺仔牛奶从头到尾擦了一遍，擦的噌亮，然后咔嚓一声拉开拉环，从盛零钱的铁皮盒子里撕了根吸管，举到嘴边猛吸了口，咬着吸管含糊问：“谁啊？”

“转校生，开学跟你一个班。”老王打开台式风扇，转了个方向正对苏乐，把账单推到她手边，“你给我看看，怎么算了两遍都对不上账呢？”

苏乐对什么转校生没兴趣，老旧风扇嗡嗡嗡直冲天灵盖，夏天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没有一丝凉意，小卖部里空气又闷又热，她呼了口气，拿起水笔，没一点耽搁的开始算账。

算好账后把账单还给老王，顺手把风扇转了回去，她说了句走了离开小卖部。

没走几步，老王咆哮的喊叫在身后响起，“苏乐！你别翻墙！给我走大门！！”

可是晚了，落下最后一个音，苏乐已经三两下助跑踩着啤酒箱翻上了墙，动作熟悉到一看就知道翻过不止一次两次。

围墙外不起眼的角落里长着一棵枝干粗壮的野生梧桐树，繁密茂盛的枝叶伸进了围墙，苏乐两条腿悬在墙外，她低头，看见飘荡的梧桐叶之间有个人影。

随即那人影动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大树下，那人微微仰头。

苏乐对上他的眼睛，看见他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眉头微蹙，接着听见他轻声开口说：“很危险，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苏乐莫名其妙。

调整姿势，苏乐准备跳下来，对面那人往前一步，勾了下书包肩带，单肩背包变成双肩背，他张开双臂伸出手，脸上的表情比她还要紧张。

苏乐坐回墙上，手里拿着空了的饮料瓶，垂着的腿轻轻摇晃，掀起眼皮看他，“麻烦让一下，谢谢。”

“你跳吧，我能接住你。”他说。

苏乐：“？”

这人有病。

且不说他能不能接住她，谁会平白无故跳进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顶着大太阳僵持了两分钟，苏乐实在热的不行，把空瓶哐当一下扔进墙角的垃圾桶，手一撑跳了下来，双脚稳当落地，她拍了拍身上蹭的灰，侧眸一撇，那人手指蜷缩了下，眼神略带失望的收回胳膊。

苏乐扯扯嘴角，抬脚。

“烟对身体不好，少抽点。”

苏乐脚步一顿。

在她跳下来的那一瞬，林硕闻到了她身上飘来的烟味，不呛，反而有一丝淡淡的甜味。

“谢谢你的担心，不过，”苏乐侧头，语调冷漠：“跟你有关系吗。”

林硕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单薄的背影，眼睫轻眨，悄声疑问：“不记得了吗？”

*

苏乐回到公寓时，走道里热闹非凡，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她对面房间，周围隔壁邻居纷纷打开门探出脑袋凑热闹。

她一心只想赶紧回到凉快的空调屋，输入密码打开自家门。

舒瑜正巧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扎着几根牙签，苏乐在玄关处脱了鞋光脚径直走过去。

扑面而来的凉爽抚平了她心头的燥热，把薯片放在桌上，倒了杯凉水灌下肚，喝的有点急，水珠顺着嘴边滑落，舒瑜抽了张纸递给她。

“困不困？”舒瑜问。

“还好。”苏乐弯腰抬手，指甲盖轻敲了下眼前的透明玻璃箱，下一秒，慢悠悠的，通体为黑色的什么东西从纸皮盒下爬了出来。

看清全貌后，那是苏乐养的一条墨西哥黑王蛇。

一身纯黑的鳞片，清冽的细闪，此刻正缓慢爬行正常频率的吐着信子。

“还不如买小青蛇，好看又乖巧，再看看你这黑泥鳅，脾气神经兮兮的。”舒瑜靠在一边抱臂说道。

“这不跟我一个性子吗，多好。”

苏乐打开玻璃箱门，伸出手去，没几秒，那小黑蛇就顺着她的指尖攀上手指，再往上游走缠在手腕处，苏乐的皮肤白，和它形成了黑白交缠的视觉感。

冰凉的触感让苏乐弯起嘴角，抬起手腕和它对视，“才不是黑泥鳅，我们家小姑娘可漂亮了。”

这是条母蛇，苏乐养它已经一年多，取名叫姑娘，起初只是孤单想屋里有个活物，思来想去，自己的性格并不合适养那些猫猫狗狗，于是就买了条小蛇，一个星期喂一次食，好养活。

舒瑜盘腿窝在沙发里，随便找了个电视剧说：“你那本儿别忘了写。”

“你不说差点还真忘了。”苏乐盘了两下子小蛇，换只手，腾出右手，从茶几底下翻翻找找，拿出一本红色硬皮笔记本。

舒瑜说：“你看看你都多久没写了，回头季医生又要说你。”

这本子是苏乐的私人心理医生季付安给她的，说让她像写日记一样写下每天都发生了什么，实在不想写就写一个“无”字，直到把本子写满。

大约两指厚的本，她零零碎碎就写了三四页，上面都是同样的字。

“没有多久吧，应该就两三个月？”

一开始，季付安说：“要是实在想不起来，那就两三天写一次。”

从那以后，苏乐记起来就写，记不起来就随他去，堆着堆着中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大，季付安看了直头疼。

舒瑜问她，“今天又写一个无啊？”

苏乐翻开本子，嗯了声。

“写点别的也好啊，比如帮我拿作业，也比如翻墙等等都可以写，比一个无字好多了。”

“嗯嗯嗯。”苏乐敷衍应了句，笔下一个竖弯钩结束今天的任务。

小黑蛇爬到本子上抬头，苏乐放下笔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怎么了？”

小黑蛇爬回她的手腕上，苏乐垂下视线，本子上晕开一小滩笔墨，苏乐只好重新拿起笔，划掉那个无字，再重新落笔时，她的笔尖一停。

最后叹了口气，写下几个字。

——翻了个墙，遇见个脑子有病的人。

凌晨的机场只有几个来往匆忙的工作人员，林硕只身一人坐在椅子上候机。

“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

“强军目标召唤在前方——”

机场安静极了，一名昏昏欲睡的工作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歌吓了一跳，瞬间清醒，反手来了个敬礼。

寻着声音看去，只看见唯一一名准备上飞机的男孩子慢慢悠悠从兜里拿出手机，然后那战歌结束了。

男孩子对上工作人员的视线，微微欠身表示打扰，工作人员抓抓头发笑了。

“阿硕你人呢？我去宾馆找你，前台说你退房了。”对面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韩子睿问。

“我在机场，要回A市。”

那头先是疑惑的啊一声，随后连忙对对对几声，说道：“等你处理好我们兄弟俩再聚，有的是时间。”

“嗯。”

“开学前能回来不？”

广播响起通知，林硕起身，拉着身旁的行李箱往里走，“能。”

“行，那咱们开学见，你过安检吧，拜。”

“好，拜。”

安检结束没多久林硕登上飞机，飞机缓缓起飞，大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渺小，林硕看向舷窗外，大腿上的手指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直到机舱里响起乘务员温柔缓慢的声音，他紧握的手指松开，脑袋挪回原位，闭上眼。

苏乐，我们开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