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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来世,哪怕知道当初那位落魄皇子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不愿再靠近他,更不会信了他说要立我为后的鬼话。
那日,叛军挟我作人质。
「权看王是要江山还是要她!」
姬绥站在城楼上俯视着我,举起弓箭缓缓对准了我的眉心。「孤从来不怕被威胁,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话音刚落,离弦声响,一支箭矢射来重重地没入我的胸口。
1.
回想起这么多年,我不明白姬绥对我究竟是占有欲多一些,还是恨意更占上风。
他时时把我带在身边,给予我越矩的权利。
却又在我安分守己做着为人奴婢的本分时,恼恨于我,只因听见我同旁人说的一句:「我对姬绥并无男女之情。」
从此,他与嫔妃夜夜笙歌,又命我跪在床前奉衣。
我手中的木盘愈加沉重,直到手腕发酸,小臂开始微微颤抖。
忽来一阵夜风吹起帷帐,帐内的香艳被揭开一角。
侧卧在他身旁的美人细颈间渗出点点香汗,姬绥蓦地睁开眼撞上我的视线,看清我发白的脸色,薄唇一勾,似要刻意羞辱我:「怎么?也想来一起伺候孤?」
这时,双手再也支撑不住重量,木盘「砰」的一声翻倒砸在地上。
我腿脚一软跪伏于地,深深埋首,只从喉间挤出一句:「奴婢不敢。」
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没敢抬头,手心里浸了一层汗水。
美人娇滴滴地出声道:「王,何苦因他人扫兴……」
「滚出去!」姬绥一喝,嗓音冷沉得像淬了冰。
美人被吓得住了口。
我当然有自知之明,手忙脚乱地拾掇好木盘,道句「告退」后落荒而逃。
出殿后,我无意识地在宫道上走着,方才那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登上王位后的姬绥与从前恍若两人。
如今的他稍有不顺心便要想些阴戾诡异的法子来出气,哪有从前半分人畜无害。
我没有说错,乖顺天真确是我初见姬绥时对他的印象。
三年前,姬绥还只是避居在冷宫的弃妃之子。宫中人人皆知公子绥不仅身份低下,还因一场大病而痴愚,于是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我亦如此。
小宫女们一听他名头纷纷避之不及。有人说公子姬绥心智未开大字不识,又有人说三公子生得肥头大耳,腰身粗壮如树。
去桐芜台伺候姬绥之前,我把猪妖的脸在心中幻想了千百遍。我想,再丑也不会比这还丑吧!
直到我真正见到他。
在猪圈里。
那是穆王二十七年的三月。
桐芜台地不如名,听着幽静雅致,实则就是一处荒芜幽僻的茅草小院。
我刚来了新地方想给新主子问个安,却四下没看见人。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有一阵隐约的猪哼哼声从院后传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其实很尴尬。我以为,我和新主子的见面不应该从我把他从猪身上扒拉下来开始。
猪圈里,一个身形微胖的少年跨骑在猪背上玩得不亦乐乎。
他左手揪扯猪耳朵,右手一下又一下地用力薅着猪脑袋上的猪毛。粉色小猪疼得直哼哼,叫声凄厉穿破了茅草顶,一边左扭右扭着臀试图逃脱他的魔掌。
可反抗无果,只能扬起猪蹄乱转圈子,踏起一地尘土扑了我一脸。
「公……」我刚发出一个音就感觉鼻子一酸,揉了揉鼻子后再次起头,「公……啊嚏……」
骑着猪在猪圈里狂奔的那人扭头回眸。
猪撒了欢往另一头跑,被它驮着的姬绥也离我越来越远,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
待猪绕个圈向我跑来,虽仍隔着些距离,我却依稀瞧见姬绥遥望着我的眸子慢慢弯了起来,细碎的光在他眼中闪动,脑后高束起的马尾飞扬。
在他背后,日光更盛。
将近时,他像个凯旋的胜将,一面在猪背上颠簸,一面指着身下的猪冲我大声喊道:「你看!它的嘴巴可以张得老大!」
我:「……」
事后端详姬绥时,我开始为自己先前的揣测在内心道歉。
平心而论,他比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
皮肤细白,唇如胭脂。
他骨子里的矜贵丝毫未被这身粗布衣服遮掩,比其他几位公子更俱王上的气质。我甚至怀疑女娲捏旁人时用的是井水,捏他时却以琼浆玉液浇灌和泥。
望着他时,我想起了春日里清澈湖面上倒映的一枝桃花,他笑眼一弯便是微风吹过时的花影摇动。
如果他身材再纤瘦些就好了。
说来奇怪,他脸上肉不多,身子却属实有些胖,单薄的衣服在腰腹处那里被撑得微微凸出,腿也似圆圆的树桩一样肉感十足。我无数次扼腕叹息姬绥的身材配不上脸,就像有人生生地把一幅美人图从中横向拉扯。看着就是一副安逸不已、不思进取的富家子模样。
别的宫女端茶倒水值夜,而我提水浇菜喂猪。
「朝欢!饭呢,今天的饭呢!」
别误会,猪非指的是公子,是那天的小粉猪。
宫里的人狗仗人势,见着姬绥势弱又心智有损,便光明正大地克扣桐芜台的用度。
我布菜时,姬绥一人在桌前正襟危坐。
他看着今天乌漆麻黑的煎豆腐和软成一团的青菜叶,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我道:「朝欢,你替我去请将军过来用膳。」
这破败的小院子哪会有将军莅临。
但我一言不发,牵来大腹便便的小粉猪到姬绥面前。
他颇有架子地朝我挥了挥手:「我与将军进膳,闲杂人等一概退下。」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
将军=小猪
闲杂人等=我
我忍着内心万句吐槽关上了门,孤零零地捧着自己的饭碗蹲在门前,听见里面一人一猪呼噜呼噜的吃饭声下饭。
好在,姬绥虽常常如八岁孩童般童言无忌,可基本的生活自理都不需要我操心。
刚来时,我本欲在他澡间伺候,给他递递帕子。可他似乎生怕被我看光,抓着门急吼吼地制止我进屋,嚷道:「我会自己洗澡!」
我:「好好好。」
第二日晨起,他又把被子拉至脖颈处,只露出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自己会穿衣服,你走。」
我:「行行行。」巴不得落个清闲。
既无事,我便回了主屋旁边的小土屋,整了整铺盖,被褥里翻出一张字条,是我熟悉的字迹。我顶着夜色,熟门熟路地去了院里那处墙角下。
那里早已有一人负手久候,听闻我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最近还好吗?」
2.
来人一身黛色官服还未换下,衬得他气度温然。
「一切都好,这几日没有人来桐芜台找茬,公子饭量与日俱增。」我想了想,还提了一嘴,「公子养的那头猪也肥了些。」
明束玉低低一笑,笑声轻轻散在夜风里。
「我是说,你最近还好吗?」他收敛笑意,问话有几分认真,「朝欢,我问的是你。」
心悦之人就立在我面前,我脑袋发钝,愣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我很好。」
明束玉似乎是真的专为我而来,他这次没有多问姬绥的近况,反而问我喜欢什么缺什么。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话,最后傻笑一路回了屋,经过梳妆台前还能看见脸颊上未褪的红晕。
当初我到姬绥身边是向管事姑姑自请来的。究其原因,是为了报明束玉的恩情。
明束玉是朝堂上的传奇,其人年少自成且美姿仪,行事磊落如端方君子,因而颇得王上青眼。
一年前他巡察王城西南部的小村庄时,路过池塘救了一落水孩童,正是我的幼弟。
当时他浑身湿透,发丝贴在鬓边,水珠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虽形容狼狈但毫不减损他出尘的气质。
明束玉。
这个名字一记就是许久,直到我再次在宫里遇见他,莽撞地拦住他的脚步:「奴愿伺候大人身旁,以报大人恩情。」
可明束玉沉吟片刻,说:「朝欢,我身边不缺人手。我承王上的诏命,理当匡扶王室各公子。然倚强凌弱之事常有,而我又往往顾及不周,以至公子绥身旁都没个忠心照顾他的人。」
经他这一番话,我反倒愈加钦慕他。
我处在被明束玉委以重任的兴奋中,却全不知我自己这只蝉早落入了明郎之手。
「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刚回房,冷不丁传来的一句问话如一声惊雷炸得我心脏骤停。
我攥着被褥的手僵在空中,费力地转过头朝门口望去。
本是伫立门前的黑影慢慢地朝我这边踱来。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却觉得姬绥审视的目光透过屋中漆黑落到了我脸上似的。
他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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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状态有点不大对劲,身着单衣,长发如墨披散在身后,鞋也没穿就这么光着脚踩在地上。
我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我……我去茅房小解回来。」复又强装镇定,问他,「公子为何不睡,还跑来我这里。」
他低头俯视着我,我只能梗着脖子不避不让。
我和明束玉接头被发现了?这样的猜想让我呼吸一滞。
姬绥忽地俯下身来,把头搁在我的颈窝处,声音温软地对我说:「朝欢,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
他柔顺的发尾拂过我的锁骨,痒得我仰头往后躲了躲:「公子?」
「如果我睡不着,你得给我讲故事,不要老是找不见。」他轻声控诉对我的不满,语气又恢复到了如孩子般天真的状态,仿佛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
原来没被看见。
我心下一松,小孩子不都这样,对常伴身边的人总过分依赖。
虽是虚惊一场,但从此我再与明束玉碰面就更加谨慎小心。
有一回恰巧碰上元夕节,明束玉带了一盏巴掌大的兔子灯来,秀眉俊目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加柔和。
我伸手去接灯笼时,他还一直握住没有松手。
「若你今日告假,我还能带你出去灯海,灯随人流涌动,比这宫里的星子还要好看。」明束玉的话里不掩惋惜。
不知怎么,近来他对我格外亲近。本以为他是个极其清冷的性子,如今却也说些引人误会的话。
「说起来,我最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我回想起仅着里衣跑到我房里来的姬绥,「三公子他……好似并不如外人所见那样身形笨拙。」
他听我如此说,神色凝重几分。
我斟酌着措辞:「他的腰和腿都窄得很,就好像白天那副模样只是衣物穿得过多才显得壮。」
那晚姬绥紧紧地靠着我坐,我分明感受到了薄衣下的宽肩窄腰,一点也不像腹部赘积了肉的感觉。
但转日我再见他,他腰腿又是浮肿一圈。
「不知道是否生了什么怪病。大人可否方便为公子召位御医来瞧瞧?」
我说完抬头望向明束玉,却见他一副出神的模样。
「大人?」
明束玉猛然回神,目光移回我的脸上。
「抱歉,是我想到别的事情太入神。」他又思虑半晌,像是下定决心开口与我说,「近日朝政不稳恐生大乱,你自己多保重。」
虽不知他从何得出的结论,但我看他表情严肃,便也愣愣应下。
临走前他犹豫地看着我说了一番话:「三公子也是该娶妻的年纪了。朝欢,如有机缘,你可愿做公子的妾侍?」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从前明束玉待我好,或是出于宫外的一面之缘,或是他为人臣子想要多为三公子筹谋,才多次来找我。
我怎么可以拿风月之情侮辱他偶然对我释放的善意。于是把灯笼藏进了床铺底下,告诫自己不可动心。此后,他很长时间没再来。
半年就在一人一猪的陪伴中过去,我对「将军」也生出了同吃同住的舍友情。可某天,我听见屋内姬绥慌乱地大喊我名字。
推门一瞧,「将军」口吐白沫歪倒在地,两只前蹄上下抽搐,一看便知活不成了。
这只猪陪了姬绥这么久,它的突然离去让姬绥失去了一个亲密的玩伴。
姬绥一个人窝在床角不吃不喝,眼角眉梢都耷拉着,像是在一日之内变得沉默。
我和他亲手为小猪挖了土坑,让它有个安葬之地。
之后几天,姬绥也食不下咽,唯有我哄着他才愿勉强喝几口水。
我眼见着他在几日间迅速瘦了下来。
直到一日清晨我推门外出,抬头望见院内一身形颀长的男子背对我站着,光看背影让我陌生得很。
但他发上有我为他扎的红绸带在风中飘扬。若非如此,我一时也认不出这就是姬绥。
3.
我喊他一声。
闻声,姬绥飞快地转过身来,挥了挥手里拈着的野花,大声问我这朵花可不可以做成饼吃。
他弯着月牙眼,那种天真无害的感觉又回来了。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八月初九天生异象,双月相承于白日,一明一暗,一虚一实。
国师断言:天降大乱,人主失德,恐兵丧并起。
是夜,四公子姬行起兵,弑长兄于交瓴殿。二公子率府兵抵抗,可寡不敌众终被俘。
恍然醒悟过来的王上气急攻心,一命呜呼。
接到消息时我麻利地收拾了细软,准备跑路。经过正屋时,我怀着未泯的一丝良心,想拉着姬绥一起逃。
「阿行?」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忽地抬头朝我笑得没心没肺,「不可能,小时候弟弟和我玩得可好了,不可能会杀我!」
当喧闹声渐近时,我下意识藏在院门后通过门缝向外窥探。一声带笑的「三哥」传入我的耳朵,身着金色盔甲的男人带着人闯进小院。
姬行笑盈盈问:「三哥在做什么,不如同我去吃茶?」
姬绥眼睛倏地一亮,一下就站了起来:「吃茶?好啊!」
跟随姬行身后的禁军整肃表情,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低声问:「王上,其他人该如何处置?」
「其他人……」姬行嘴角一牵,「都放了吧。明日是孤即位的吉日,大发慈悲留你们一条命。」
一迭声的「谢王上饶命」中,我攥着衣袖的手松了松,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命。
歉疚的目光落在姬绥身上。原来事到临头,我还是想要自己活下去,顾不得他了。
姬绥被押着往外走,我低头将自己隐匿在角落。
那双靴子一步步踏向院外,却不知为何在距我咫尺之处突然停住。
「怎么了?」姬行问他,狐疑的目光扫向门板。
门后的我全身僵直,手心和额头不停地冒汗。
姬绥认真地问道:「四弟,你那儿的茶点够吃吗。」
姬行不耐烦地敷衍他:「当然够。」
「那最好不过了!」姬绥眉梢飞扬,忽地把视线转向我藏身的地方,「我想带着我的贴身婢女一块儿。」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透过门缝我与他的笑容对上。
「她在这跟我玩捉迷藏呢!」
姬行倒真践行了他的诺言,把我和姬绥关在了一起。我抱膝坐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心如死灰。
只差一点,我就可以同那些宫女一起被放走。
思绪纷乱之间,一只手不知不觉摸上我的大腿还用力捏了捏。
我触电般地收回腿,转头看见姬绥一脸懵懂的模样,来了脾气:「你干什么!」
姬绥被我吓得缩了缩手,小声地说:「我困了,我捏捏我的枕头……」
我冷眼看着他身子侧躺就要把头枕在我腿上,说时迟那时快,把腿往后一撤让他枕了个空。他的头重重地磕到坚硬的地面,吃痛地闷哼一声。
我瞥了一眼他的后脑勺,有个地方已鼓鼓地隆起一个小包。
他就一个孩子,做事都不过脑,我怨他又有何用。刚泄了气的我有些拉不下脸,生硬地对他说:「对不起。」
应是意识到了我对他的厌恶,姬绥没有应声。他眼尾微微下压,长长的睫毛垂下,病恹恹地坐得离我很远。像受伤的小兽,不肯再靠近我。
地牢里没有床,我睡在铺了一层薄薄干草的地上。夜里翻身,后背的肩胛骨被硌得生疼,半梦半醒间,听见两个狱卒的对话。
「都死了?可四公子白日不是说放了吗?」
「放你个头,做主子的客气客气你还当真?我那行刑的兄弟可跟我说得真真切切,叛逃的宫人一律杀无赦!」
黑暗中,我猛然睁开眼睛。
原来姬行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若我今日真的跑了,此刻怕已成为刀下亡魂。
说起来,倒还是姬绥阴差阳错地救了我。我下意识往姬绥待的那头扫了一眼。大半夜的他还没睡,拿着根稻草专心戳着甲虫屁股玩。
我想我一定是多心了。
次日醒来,姬绥已经不见了。
我扶墙站起一点一点挪向牢门,努力张大眼睛却无法驱散眼前模糊。
听见有人打开了牢房的锁链,那人疾步而来,衣袍带起的风吹动我的碎发。
我最后倒在他的怀里。
想看看他是谁,却只记得鼻尖的淡淡梅香。
4.
她们说我是新王的妃子,唯一的妃子。
我不顾阻拦非要下床,殿内的宫女均惶恐下跪,齐声求饶:「夫人饶命!若王上知道奴婢照顾不周,会杀了奴婢的!」
我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颊,试图从这场诡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面前的宫女大惊,一左一右把我架回床上,三言两语地问我哪里不适。
我抓住跟前一位圆脸宫女的手臂,命令道:「你带我去见王上。」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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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我到勾陈殿外,便不肯再引我进去。十几具尸体歪倒在殿前,四处散落了长矛盾牌。
鲜红的血液顺着台阶流下,缓慢地沿砖缝蜿蜒而行,若再在这儿停留一会儿就会浸染我的新鞋。
我撒开她的袖子,踮着脚避开秽物。
殿门打开,殿内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是焦灼对峙的场景,而是——
赢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进行的一场杀戮。
殿中央,俊美倨傲的男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禁军首领。身姿挺拔,一头墨发只用一根红发带随意地系住。
他手腕一动,持剑轻轻巧巧地划过地上人的脖颈,将求饶声遏制在喉咙间。
一条生命活生生地在我眼皮底下消失,我不自觉倒退一步,脚后跟撞上门槛。
他循声回望,在看见我的那一刻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阿欢,过来。」
这一刻,我才发觉我从来不了解姬绥。他如从前那般朝我笑,我却无法忽略他手中的剑刃还在滴着血。
原来她们说的新王是他。
告诉我,我该怎样把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君王和那个怯懦胆小的三公子联系起来。
他究竟在这盘棋局中匿伏了多久?是不是背地里把我对他的奚落都记恨在心,把我的怜悯都当作笑话。
姬绥挥退一干人,大殿内只余我们。
他步伐沉稳向我踱来,停在我面前时伸手来探我额头:「那药致人沉睡,你现在头可还晕?」
我反复调整气息,努力控制情绪,问出一句:「为什么?」
姬绥的手一滞,随后若无其事般收回:「你都知道了?」
「公子就寝、更衣时都刻意避开我?是想假扮身形笨拙的痴钝之人?」
他动了动唇:「孤身不由己,如此这般才能使人放下戒心。」
「为何日日邀『将军』同食,且门窗紧闭?」
「不过是拿它做试毒之用,若它食后有异,孤便不会再碰。」
我想起那头小粉猪倒地的惨状,心中酸涩。
原来,痴愚是假,贪于安逸是假,天真无害也是假!
我想通了,端视着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我曾对您不敬,为何不杀了我?还要救我,纳我入宫?」
姬绥漆黑如墨的眸子骤然沉下:「孤封你为夫人,你不开心?」
一日之内局势天翻地覆,我到现在仍无法理解姬绥为何冒出纳我入宫这个念头。
「奴婢何德何能。」
他却误解了我的意思,先是皱眉片刻,旋即了然:「你想孤立你为后?」
「不是!」我连忙打断他,委婉道:「做奴婢的便该守着做奴婢的本分,我不愿……」
「你不愿?」姬绥嘴角下压,「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对公子并无非分之想。」
我说完这句话,姬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你不喜欢孤为何要自请前来伺候?」他提着剑逼近我,声音凌厉。
我被他陡然升起的怒意吓得倒退一小步。
「你不喜欢孤还对孤日日容忍,怎不像旁的宫女一般躲得远远的?」
姬绥眼眶渐红,一声声质问我。
「你不喜欢孤,却还想过带孤逃命?」
我终于被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后背紧贴墙壁。
「这么多日子,你想告诉孤都是假的?」他猛然提剑架在我脖子上,怒戾的气势泄出。
救命,原来公子一直以来都在脑补我喜欢他。
我薄朝欢冤枉。
紧张到咽了咽口水,我鼓起勇气与这只炸了毛猫对视:「其实……我是受人所托。」
我坐在冷硬的床上,换了被划烂的外罩衫。回想起刚才的场景,仍心有余悸。
我说出那句话后,果不其然他发了怒。
那柄沾了血的剑擦过我脖颈前面的空气压在我肩膀上,他顺势用力一挑划开衣服,露出我的肚兜衣带。
我紧紧地攥着系带,后背紧张得出了一层薄汗。
他说:「薄朝欢,你那么喜欢做奴婢,那就做孤一辈子的奴婢。」
之后,我便被发配到了下人房。仿佛什么都没变,可从前那样主仆的日子却实实在在地回不去了。
姬绥一上台就以雷霆手段血洗宫廷,更恶劣的是,他似乎以欣赏我惊惧的表情为乐。
我总是瑟瑟发抖地躲在柱子后面,而他会嗤笑一声「胆小鬼」。
姬绥出身不显,又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了十年,反对他的老臣不在少数。
在他面不改色地将利剑穿进又一名朝臣的胸膛时,我背靠柱子大口呼吸,尽力忘掉这血腥的场面。
可他却把我从柱子后拎了出来。
「替孤净手」,他把溅了血的修长的手伸到我眼前。
我忍着恶心,拿洁白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擦去他指尖的血迹。
从前我居然没发现,三公子的手上生了一层薄茧。
哪怕朝堂上有再多反对的声音,也被他说一不二的举措威慑住。
好笑的是在即位次日,姬绥追封那头猪为盛武将军。倒戈的朝臣借此讨好他,称赞王上重恩重情。
不过是用来试毒的畜生罢了。我还记得他当初是这么说的。
现在的姬绥身边有了成群的下人等着伺候他,可他却只留我一个人做贴身奴婢。
是以,我一个人做着三四个人的活。
他不再掩饰对我近乎疯狂的占有欲,恨不得拿根链子把我时时刻刻拴在眼皮底下才好。
5.
我一直怀疑那晚救我的人是明束玉。我想见见他,可苦于没有机会。
有时我在大殿外等姬绥下朝,能看见百官行列之首站着的那个清瘦背影。
趁着一日姬绥午休,隔着池塘,我看见明束玉行走在池子对面的柳树下,于是我亦步亦趋隔岸跟着他。
他快步我也快步,他脚步放缓我则也缓。
明束玉似乎心底有事,若不是我喊住他,直到在桥上撞见我还差点与我擦肩而过。
他面色倏然一亮:「朝欢!」
自上次一别已有几月未见,我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瘦了。想来朝堂上的权力更替也对他影响颇大。
忽地,有冰凉的手指挨上我的脖子侧面的伤口处。
回神时,明束玉的脸只离我咫尺之距。
他蹙眉,轻轻摸着那片肌肤,语气有几分心疼,问我:「这是怎么弄的?」
有日姬绥发了脾气,一套上好的瓷具被他拿来泄愤,站在一旁的我也不免被殃及。
我望着明束玉关切的表情,觉得被他抚摸过的地方一片灼热:「一不小心弄的,小伤别担心。」
想起兵变那晚,又问他道:「那晚在地牢里?」
明束玉收回了手,坦然回答:「是我。本以为你睡得迷糊了,不会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身上香香的!」
说着,我又离他凑近了一点,想闻闻他衣服上的香味。
我的鼻尖靠近明束玉的衣领前,他本是想退一步却又生生停住,只是偏过头去忍笑道:「倒是让你发现了。」
我悄悄地深吸一口。本以为是扑鼻的梅香,出人意料的是我只闻见清冽的竹子清香。
「大人只用这一味香吗?」
他耳尖的薄红消退,点点头:「自然,用惯了便不会再换。」
10.
我怎么能怀疑他呢。
他走在我身侧,微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角。他的青与我的白翻飞交缠。
记得民间新人成亲时,喜娘会在新嫁娘与郎君的衣摆上打个结,寓意为缔结良缘,白首成约。
上一回在桐芜台分别时,明束玉还问我愿不愿意为公子妾,后来却又以身犯险入牢救我,这不得不让我浮想联翩。
「王上他曾欲纳我做夫人。」
明束玉脚下一滞,猝然反头看我。
我交握的手紧了紧,迎上他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大人觉得好不好?」
他嘴唇微张,望着我的目光里有震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慌张。他在慌张什么呢?
「大人,若您说好,我就应了。」我直视他,轻轻告诉他,「我从前只想跟在大人身后,现在我为您做最后一件事。」
「此事一了,我做后妃,你为朝臣,再不要往来。」
等了许久,我没听到想听的答案。
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手腕被身后的人牢牢握住。
我没回头,却能感觉到渐渐收紧的手掌和那人急促的呼吸起伏。
明束玉声音有些沙哑:「朝欢,我还可不可以后悔?」
他说他后悔了。
我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喜悦,却故作为难道:「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似乎并非君子所为?」
「便不为君子!」
我又要刁难他:「那……」
他手掌下滑攥住我的指尖,然后略一使力使我转过身面对他。
明束玉向来平静如水的眼眸里燃起了从来未见的火焰:「上回是我说的胡话。待我功成名就,必娶卿卿。」
晚上,我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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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翻来覆去地念着那几个字。
卿卿,多么亲昵的称呼。
这样不真切的甜蜜使我难得地失眠了。
门被轻轻叩响:「朝欢姑娘,王上召你呢。」
一入殿,姬绥头也没抬,问:「今日午间,你去哪了?」
我斟酌了一会儿,只说:「去后池散了散步。」
「大中午,一个人去池边?」
「是。」
姬绥手中的笔停住,目光沉沉地打量我:「朝欢是受谁的唆使,要与孤离了心?」
宫人都在传我失了王上的欢心,御前伺候的活都被撤下,换别的宫女替我。
姬绥不再召见我,是以我也连着许多日没见过他。
烈日炎炎,我提着食盒走在宫道上。手里的东西太沉重,我手臂发酸又只顾着脚下的路,完全忽略了周围突然肃穆的气氛。
直到我不留神撞上一个人,手中的东西没拿稳,从怀里一骨碌滚出去洒了一地。
「大胆宫女冲撞王上,还不跪下受罚!」
跪下时,我悄悄抬头望了一眼。
「王上,如何处置她?」
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毫无波澜,只瞥一眼就移开视线,像看到一个陌生人。
「该如何就如何。」
6.
说完,姬绥提步就走。
那侍从留了下来,对我露出一个假笑:「朝欢姑娘,这今时不同往日,您多担待。」
受刑时,那一鞭又一鞭落到我身上,才知道姬绥从前对我的诸多偏袒。
可我既然决意与他划清界限,这便是我该受的。
二十鞭后,我几乎去了半条命。
半夜,背上一整面伤口都火烧火燎地疼。
我反复试着抬臂去上药,可手臂一动就带动了伤口,额前因疼痛而出的汗顺着鬓角和脸颊滴在褥子上。
深夜,窗户似乎被人打开,有人进了我屋子。
我迷蒙地睁开眼,看见一抹青色的一角,喃喃问道:「明束玉?」
他叹息:「怎么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遂扶起我,将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腿上,问我:「我给你上药?」
我这时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的背上未着寸缕,估计这模样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我羞赧地掀起被子就要往身上盖,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伤。
明束玉好笑道:「看便看了,还会不负责不成?」
随后不顾我的阻拦拿起药膏,用手沾了少许小心翼翼地点在我的伤口上。
到次日我醒来,伤处已明显好转。交好的宫女替我告了假,我又安心地休整了半日。
午休时,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姬绥又在发脾气。
一声凳子倒地响跟着他充满怒气的质问:「孤不是嘱咐过你下轻手,为什么人还会伤成这个样子?」
一个声音在战战兢兢地答话:「王上,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蠢材,你就不知做假样子?孤养你们是给自己添堵吗!」
之后便是一片告饶声。
我想我真是烧糊涂了,我和姬绥都闹掰成这样,他怎么可能还会过来。
这些伤看着可怕,但实际好得比想象的快。伤好后,我便接到了旨意回御前伺候。
端着茶进去时姬绥正拧着眉头看奏章。他没有说退下,我便将茶搁在他右手,侍立一旁。
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提醒他:「王上,笔握反了。」
姬绥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强装镇定:「孤知道,孤就看看,没打算批字。」
说完,他顿了半晌,状似无意地关怀一句:「身子都大好了?」
我:「都好了。」
他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还挺能扛。」
我和姬绥关系就此缓和。
除夕宴上,王公大臣相对落座,粉衣宫女穿行其间,忙着传菜斟酒。
我站在姬绥身后,遥遥望见明束玉被众人簇拥着劝酒。
酒宴过半,我寻了个间隙溜出宴席,在约定的地方等他。
天气冷,我又不愿穿得笨重,这会儿只能跺脚呵手取暖。
一件霜霁色大氅忽地披在我肩上。
「怎地穿这么单薄?」明束玉绕到我前面细细地为我系好带子。
我笑嘻嘻地回答他:「为了好看!」
他愣了一下,失笑道:「真是个孩子脾性。」
我们身处梅园,踏雪寻梅实在是件雅事。
尤其是他将我发凉的手握在手心,牵着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平整如宣纸的雪地。
他给我讲些关于雪、关于酒、关于友人的轶事。
我幼时上私塾不长,读书不算多,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听着他说,没法像大家闺秀那般引经据典地应和他。我只说我会的,但仍觉得高兴。
正是情深意浓,却听见后头传来一女子的声音:「明大人留步。」
那一瞬,我明显看见明束玉的身子轻颤一下。或许连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已不自觉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里一阵异样。
回头看,一道缥色身影婷婷袅袅地走来,左边宫女替她撑伞挡雪,右边的人谨小慎微地搀扶着。
好似弱柳扶风,惹人心怜。
明束玉已恢复往常的镇定自若,拱手行礼:「公主。」
先王有五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可怜淑公主生来体弱,母妃又早逝。六公子是王上的老来子,比其他几位公子小了十多岁,因此这对姐弟都颇得老王上的照顾。
先王快不行的那会儿,宫里甚至有传言说王欲立幼子为帝。
我也跟着行了礼。
「不必多礼。」公主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比雪色更温柔。
她走近时,隐隐幽香被风雪卷挟着飘来。即便有帷帽遮面,也不难想象她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许久未见大人,小六还一直跟我念叨着您。」
「微臣惭愧。」
说到这儿,公主不禁咳嗽几声,同行侍女连忙上前抚其背。
我低头时,不小心瞥见明束玉隐没在衣袖底下的右手蓦然紧握成拳,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胸腔处瞬间堵得慌,感觉有什么在我的期望之外。
淑公主轻轻地喘了口气,接着道:「不知大人今日可有空看看小六的辞赋?」
却未料,他直言:「请容臣先行一步,臣还得同朝欢姑娘去取些物件。待回来,便去请见六公子。」
公主似乎毫不介意,笑道:「无妨,我在廊下候着大人便是。」
宫女不允许与朝臣私交过密。明束玉这样堂而皇之和盘托出,公主竟然毫不意外。
我愣愣地被他拉走,劝道:「让公主等着你总归不妥,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也没多远。」
他头也没抬,随口答:「没事儿。」
这几个字落在我心里,有种我是个局外人的错觉。
他太反常了。
7.
姬绥行事虽然手腕强硬,但不可否认甚有成效,从前民生凋敝的大周也在慢慢恢复生机。
他即位将满一年后宫却一直空着,前朝给他不少压力。
这一天,姬绥难得地没有看奏折。
我进门时差点被扔满地的画像给绊倒。再一转头,姬绥正懒散地靠在软榻上。
他「啧」了一声:「管这么多做什么,踩过来就是。」
我:「这可都是秀女的画像!」
他却不管不顾地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直接一脚又一脚地重重碾过这些画像铺的路。纵然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可还是无可避免地留下了浅印记。
「孤不想选。」他任性得像个孩子。
「总得选的,你可以一月不选、一年不选,难道一辈子都不选吗?」
姬绥忽然转了个身面对我:「若非要选……」
下一秒,他的手指点点我的额头:「孤选这个笨瓜。」
「除了我。」我摇头。
说完,我俯身去拾起脚边的一幅画像,看了看落款,告诉他:
「姬绥你比我聪明得多,就该知道怎样借助外力事半功倍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太宰总揽朝政,你娶他的女儿,得到的不仅是他的帮助,还有他麾下的司徒和司空。」
「如果你担心外戚忧患,太祝家的次女、少傅夫人的侄女都是好的选择。」
「总之无论是谁,都不该是一个奴婢。」
姬绥有些动气:「阿欢,你非要和孤吵架?」
「我没有想要和你吵架,只是这是迟早的事。之前在院里我也不算多忠心,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罢了,换作是旁人也许都会如此。」
他了然:「所以你希望孤娶别的女人。」
我:「这是你身为王上的职责。」
他不接话。
寂静片刻,他突然冷笑一声:「上一回孤没有追问你是受谁所托去桐芜台,是因为孤早就知道答案。」
我诧异地微微张唇,说不出话。
「只是孤一直坚信你不会如此冷情。相依相伴这么久,就算是条狗也会有感情的对吧,朝欢?」
我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假设,心里开始慌张。
他转向我,眼圈已然泛红,咬着牙说出了那个
()
名字:
「明束玉。你一直在为明束玉做线人。」
我的大脑轰地一片空白,同时因他用的那个词而无措。
「线人?」我追问道,「我最初是为了报他恩情,可我和他都从未想过对你不利。」
姬绥望着我的眼神里莫名地带着些悲凉和自嘲:「你当真不知他是谁的人?」
我的思路已经被搅成一团乱麻,解释显得苍白无力:「他说希望有一个人能照顾你的起居所以我才来了,他也确实经常询问我关于你的状况,但只是担心你势弱受人欺负。」
我还是不愿把不染世俗的明束玉和别有目的联系一起。
「傻姑娘。」他轻叹一声,指尖端起我的脸,目光流露几丝怜惜,「他若真有诚意,便不会每次都在向你打听完我的消息后就消失,也不会在你说我身体异样时那般恍然,更不会在你我处处落入险境时消失不见。」
我听到这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承认:「是,我确实是故意让你发现破绽去放出消息给他。」
我还试图挣扎:「可他不像是四公子的人。」
「你说得没错,他不是老四的人,甚至也不是大哥二哥的手下。」
「他一直都向着小六,或者说……」姬绥突然停了下来,嘴角微翘,「孤会等你自己发现他狼子野心的那一天。」
「所以朝欢,孤让你站在孤身边看个清楚。」他抬手握住我的肩膀,眼中似有焰光攒动,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这些隐约真实的说法被姬绥剥离开来摊在面前,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我强撑着残留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姬绥,我不愿意跟着你。这不仅是因为我相信他,也是因为我从来,从来对你没有其他想法。」
我能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骤然加大,似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你当真如此信他?」
我强撑着脊梁去对抗他手中的力量,吐出两个字:「我信。」
姬绥拂袖而去,临走前踹翻了花瓶木架。
选秀那天我不在场,但听宫女嚼舌根说今年有趣得很,参选的秀女没淘汰几个。除了样貌实在有碍观瞻的,其余的全被留下。一时之间,后宫十几殿都住得满满当当。
有人羡慕不已,咂咂嘴说:「若我有个当小官的远戚,我也能当个主儿。你瞧,我这腰不比那秋良人的细?」
说着,她拧着腰走得窈窕,引来一阵嬉笑。
我看不下,训斥道:「背后议论主子,自己去领板子。」
小宫女互相拉扯着走了,几人不忿地说着什么,似是故意让我听见:「指不定是自己巴结不上王上,故意来酸呢!她何必来端着架子指责我们。」
我和姬绥的关系跌入冰点,但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能碰上他的妃嫔。
她们面上笑意盈盈,神采飞扬地谈起王上。
说他丰神俊朗,说他温柔多情。
温柔?她们大概无法想象她们「温柔的」王上提剑上殿,五步杀人。
有回路过花苑,偶遇一位黄衣美人独自坐在桥廊内。她蹙眉揉着脚腕,每揉一下嘴里发出小小的抽气声。
我本欲上前,却听见她嘟囔道:「怎么还不回来?」
既然已经有人去帮忙,我便不愿再凑这个热闹。刚走两步,差点在转角撞上人。
姬绥似乎来得匆忙,看见我时愣了下,随后将全部目光投向我身后的长廊下。
那片熟悉的衣角只在我身边停留了一瞬,便离开。
「王上怎么来了?」我听见那美人又惊又喜,「朱雀未免也太大惊小怪,臣妾这点小伤喊她去寻个轿辇来便是了,怎得她还去叨扰您。」
我回头时正看见他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受了伤也不知道去诸凤殿找孤。怎么,在你心里孤比不得轿辇?」
女子一声嗔怪。
男子俊美,在他怀里的美人娇小,二人跟幅画儿似的。
……
是很温柔。
8.
是夜,我在姬绥寝殿外守夜,虽然殿中无人。
约摸是亥时,一小黄门过来通传:「今夜不必守着,王上在秋良人处歇下了。」
我微微怔然。
这是姬绥第一回召嫔妃侍寝。
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脚崴坐在廊下的女子就是这位秋良人。想来她确实颇得姬绥的欢心,他也渐渐将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去。
只是到半夜时,我屋里唯一亮着的那盏烛火忽地明灭微动,门被人不知轻重地推开。
我惊慌地披衣坐起。
姬绥拎着一小坛酒,踩过一地月光,脚步踉跄地往我床边走来,像个失意的诗人。
不待他走近就能闻到他一身酒气。
姬绥白日的外袍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也不知他说去秋良人那是否是个幌子。
我匆忙翻身下地:「你怎么来了?」
我伸手去扶他,却不防被他拉入怀中。
姬绥把重量压在我身上,我使了使力却无法推开,我的脸不得不紧贴着他的胸膛。
「你说一句,我就不去……」他嗓音嘶哑,艰难地低声道,「阿欢,你说一句爱我。」
我死死地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说你爱我……」姬绥的十指插进我散落的发丝,令我抬起头来。
他带着醉意的目光盘旋在我脸上。
就这个姿势,我们对视良久。
怎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他爱的是我?又为什么,我喜欢的恰好是别人?
孤傲的狼被我驯服,为我衔来甜蜜的浆果。我却不要他,转而去奋力追逐兔子。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从穆王二十六年到长丰二年。
从令人捉摸不透的明大人,到手段狠厉的王上。
如果爱一个人让自己感到痛苦,那是否说明这份爱本身就是错误的?
譬如我为明束玉的若即若离而辗转反侧。
再如姬绥为我一个肯定的回答而借酒消愁。
所以哪怕知道这或许是姬绥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却还是选择了最偏激的措辞去把他叫醒,也叫醒我自己。
因为我们都该从令人昏头的感情中清醒。
「姬绥,你这样骄傲的人,该去爱那些爱你、且只爱你的女子,而不是低声下气地在这里求我回答。」
「如果我爱你,我不会舍得叫你为我痛苦、为我烦忧。」
正如我知道,明束玉也不是那个人。真正爱我的人是不会在预知到有危险时,仅轻飘飘嘱咐我一句多保重。
「我会坚定地选择你,就像你坚定选择我一样。」
而不是让我看见他的犹疑。
「我们双手永远紧紧相握。」
他从不会因为别的女子放开我的手。
「我们会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不可能在他身上闻到不属于他的梅香。
终于,姬绥推开了我。
「薄朝欢,你真狠心。」
如果没有先遇见明束玉,我会不会爱上姬绥?
我好像没法做出这样的假设。
当我从袖口中掏出那盒梅花递给明束玉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送你,除夕在园里随手折的梅花,用松香凝固密封过了。」
他旋即笑了起来,温润如朗月清风:「原来卿卿还有一双巧手。」
许久未见,加上心态转变,我似乎和他之间少了话说。一想到姬绥说明束玉非良善的那些话,就觉得累极了。
怀着满腹心事坐了半晌,我提出要离开。
他立刻搁了笔:「我送你。」
巧的是,刚出房门就遇上了淑公主。
这次她没戴帷帽,露出清丽的面容。许是因为气血不足,脸色白得隐约可见青色。
「公主来问我六公子的骑射老师人选。」明束玉低声在我耳边解释,似乎生怕我误会。
我怕出现上次那等情形,便主动开口告辞,不待他挽留而先行离去。
走到途中,我心神不宁。
最终,连日积攒在心里的疑惑冲破土壤,我调转方向又朝书院走。
这一次,屋内景象为我揭开了所有谜题。
分明已是暖融融的春末,我却浑身如坠冰窟。
9.
那样的场景,让人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看。
我强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让它掉下来。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我麻木地迈着虚浮的步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姬绥似乎也疯了,他今日依旧召了那位秋良人,只不过亲口吩咐让我进殿伺候。
进殿伺候?
众人皆惊,却不敢随意置喙,默契地推了我进去。
「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在距离床榻处大约两丈远时跪下。
「近点。」
我起身,小心翼翼地再挪近一点,复跪。
姬绥蓦然起身掀了帐子走出,到我身前俯视我。
「今日去了书院?」他神情寡淡,笑意不达眼底。
我知道瞒不过他,且还未从方才的震惊恢复过来,根本没有精力与他周旋:「是。」
()
他周身似乎瞬间散发出杀气,丢下一句:「那便在这跪着吧。」
……
经此一事,阖宫上下都知道我触了王上的霉头才受这样的惩罚,旁人见了我恨不得绕道走。
与此同时,朝野动荡。
明束玉被贬谪,直接被剥夺了上朝议政的权利。
不知为何宫里公主和六公子的住所也被监禁。
宫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征兆,人人自危。
本以为这样焦灼的事态我必然难以入眠,可今晚我一沾上枕头就立刻陷入黑甜的梦。
虽然眼皮无力睁开,但意识并未完全消失。我能感觉到一阵颠簸之后,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日头高照,阳光洒在我的背上,我在闷热中醒来。
我打量了一圈周围陈设,不出我的所料已经不在宫内。
忽然我眼尖地瞄见书桌上那个眼熟的盒子,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那是松香梅花。
可我一看见它就想起那日的情景。
身后的门吱呀一响,我不愿回头看他:「你劫我来,意欲何为?」
那人脚步轻轻走至我身旁。
我这才发现明束玉今日没有穿着那身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月白长衫。
也是,他现在也无实职。
经历了那么多事,到现在他还是拿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来面对我。
他顺手将我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动作熟悉得一如从前:「朝欢,你别怕。等姬绥放了姬淑和六殿下,我会送你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公主的全名,然后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让我崩溃的下午。
那日,我折返回去,本以为会看见他们依礼落座商讨谁适合做六公子的老师。
可是没有。
我只看见他与公主在忘情接吻。
而那枝梅花,还摆在他手边的书桌上,孤零零地躺在那,连锦盒都还没来得及合上。
那一刻,我什么都想通了。
宫内传言说,明束玉曾与公主有青梅竹马之谊。
所以姬绥没说完的那半句,也许是想说明束玉百般筹谋是替六公子谋夺王位,或者说为了他的心上人。毕竟六公子年纪尚幼,他做了王,还是得靠他的姐姐和明束玉打理朝政。
至于那晚的梅香,在我三番几次经过公主身边时就明白了。
身上带着梅香的是公主,不是他。
我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他。这是我爱慕了三年的人,他依旧清俊如初遇那年。可也正是他,做了伤害我的罪魁祸首。
他也深深地望着我,眼神里竟也有一丝内疚和伤痛。
「明束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宫变那晚,来救我之前,你曾抱过谁?」
那一瞬,我看见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
明束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嘴唇微抖:「什么?」
我把事实缓缓道来:「你知道吗,姬绥即位前夕我被困在牢里,雨水滴在我身上,肮脏的老鼠蹿过我的脚边。在我对未知的明日恐惧惊惶的时候,在我想你为何不来救我的时候,我却只在脑海里找到了那句『你多保重』。」
他呼吸急促起来。
「那时候的你在做什么呢?你是不是去了公主殿内,把受惊的公主搂在怀里安慰?」
我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10.
「难为你竟未沉溺在美人乡,居然还记得来敷衍我。」
「朝欢……」明束玉慌乱地来拉我的手。
我立时后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落空的手无措地垂下。
穆王二十六年,有个人白衣翩翩而来,他持一柄烛台将我带出黑暗。
我总是在夜里反复回想他给的那一点烛光,每想一遍都是在为这亮光打磨。慢慢地,这一抹光在我心里已比天上灿烂的星河还要亮。
可直到有一天,当我真正站在满天星辰下,我才发现——蜡烛就是蜡烛。
腐草之萤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或许不能全怪你。」我的话让他黯淡的目光亮起,可随后又因我下一句话而彻底灰暗下去。我手指瞬间攥紧,指甲嵌入了掌心,说出的一字一句如针一般尖锐,「我明白我爱的可能不是你,我爱的不过是自己想象中的明束玉。」
「他该是心怀家国大义、赤胆忠心而不渝,他身处庙堂却依旧心系受苦的百姓,他应刚直不阿忠于王族,而不是耽于情爱而另择主君。」
我望着他,继续道:「我以为你是宫里最干净的人。可你为了六公子的宏图大业,甘愿以自己为饵,哄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姬绥的消息。」
我最后告诉他:「我不爱你了,明束玉。」
明束玉脸色已白得如纸,被这八个字砸得往后踉跄两步,又惊又痛地凝望着我,「你说你不爱了?可朝欢,我待你并非虚情假意。」
我忍不住笑出声。
好一会儿才敛了笑,反问他:「喜欢我还要亲吻别的女子?」
「那天……」他双眸微红,发白的唇动了动,可被我堵住话头。
「那你不仅身体脏,心也挺脏的。」
他似乎再也撑不住,身子疼得背脊微弯,宽松的长衫罩在他身上衬得愈发清瘦。
我冷眼看着不去扶他。
他缓了缓,呼吸渐渐平息:「明日,明日就放你走。」
随后明束玉抬起头来,目光一点一点滑过我的脸庞,带着莫名的解脱。
离开时,他脚步凌乱,十分狼狈。
我以为好好地睡一觉,等明日明束玉会把放我回宫。可当我被他抱上马时,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姬绥加快了讨伐六公子一党的步伐,放出消息称淑公主和六公子结党营私意图篡位,要将他们于午时处斩。
我被明束玉搂在胸前,他的呼吸擦过我的耳际:「朝欢你信我最后一次,我不会真的伤害你。我只是要做场戏,逼他饶了他们的命。」
见我不说话,他收紧了马缰,马儿飞驰而去。
我没想到的是明束玉手里竟也有兵马,于是两军交于金马门前,姬绥一身红衣出现在城楼上。
而我做了个威胁他的现成的人质。
明束玉的门客丢给他一把刀,示意他:「大人,总得架把刀才唬得住人不是?」
他摇摇头:「不必,我怕伤了她。」
我嗤笑一声,插嘴一句:「确实不必,万一你心上人有什么闪失,你现在搭在我脖子上的手立刻就能掐死我。」
他慌忙松了松手,问我:「这样还难受吗。」
我忽略了他脸色黯然的神情,遥遥望着姬绥。
姬绥神情淡漠,扫见我被明束玉挟制在怀里,却仍不为所动。
「他会救你的。」明束玉突然在我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我反问:「就像你一定会救公主那样吗?」
他贴在我颈边的手指颤了颤,方才开口答道:「我救公主并非出于情。」
门客冲着城楼上喊话:「小人知道这个婢女对王上来说意义不一般。放了公主和公子,我们便留她一命。权看王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虽然隔着远距离,可我还是不自觉地往姬绥的方向看。
城楼下乌压压的军马都等着他的回答,我的心脏也怦怦跳动。
他还生我的气吗?他是否会为了我而放了姬淑?
我太清楚姬绥的脾气,他几乎不会向人低头。
明束玉手腕的脉搏紧紧挨着我的脖子,我似乎能感受到他脉处突突的跳动,原来他也在紧张。
我又往上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的心急速下坠。
姬绥站在城楼上俯视着我,举起弓箭缓缓对准了我的眉心。
他说:「孤从来不怕被威胁,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的话音刚落,我甚至都来不及看到他松开弓的动作,一支箭矢穿过空气重重地没入我的胸口。
这一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箭带来的冲劲让我觉得自己都要被射穿了,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眼前一黑。
胸口上的痛楚让我无法分散注意力去察觉周围的状况,眼皮沉重,耳边也轰鸣一片。
难以相信,姬绥摸着我的脸说「孤会爱你」的场景似乎就在昨天,可是如今他也毫不犹豫地舍去我的命。
这些年,我跟着他从宫内的鄙陋一角走到王宫至尊之位。
我以为我早就看清了他。
原来不是。
姬绥说爱我,却当着我的面同他人寻欢。
姬淑说爱明束玉,转头却舍得以他作饵来诱骗我。
我从前以为我爱束玉,可连他对我是利用或真心都分辨不清。
我们都傻,竟不知怎样去爱一个人。
只是,此刻我神志涣散。
我看不清是谁搂着我的身子,还在我耳边一声声唤我名?
又是谁冲下城楼,徒留一道大红的身影向我奔来?
最后一息,我突然懂了。
世间微尘,不过大梦一场,何苦受
()
爱憎缠缚一生。
可惜。
都太晚了。
番外一:姬绥番外
姬绥作势搭上了弓箭,他想试探看看明束玉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他想开了,若明束玉仍有一点良知,他就放手让他们离开。可明束玉若执意要以她的命为代价交换姬淑,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箭调转向那人。
姬绥故意不看她,道:「孤从来不怕被威胁,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可还不等他反应,一支箭擦过他耳旁直直往朝欢的方向凌空射去,他看见那道身影跌落在明束玉怀里。
姬绥瞳孔骤缩。
下一瞬,他在众人惊呼声中冲下城楼。
高台上,王向来珍视的弓被丢在了地上,那支未射出的羽箭散落在一边。
射出那箭的人自戕了,此人是追随姬绥已久的旧部。
他死前犹未悔改,还痛快地大笑三声:「行此事是不愿主上沉溺情爱。如今,臣死也值了!」
说罢,血溅当场。
诸凤殿里,姬绥亲手换下薄朝欢一身血污的外裙,为她穿上绣了金色凤尾的宫装。
当殿内宫人都退至外间后,他竟掀开被褥与她并排躺着。
锦被下,姬绥握上她冰凉的手。
他看着头顶的云纹帷帐,轻轻地告诉她:
「阿欢,我们成亲了。」
门外的宫人不敢歇,因为担心出意外而一直守在门前。
当天边泛起白色时,宫人听见殿内压抑的哽咽。
无人敢去惊扰他。
伺候姬绥的宫女觉得她们的王实在有些奇怪。
薄王后刚去的那段时间,王上总是阴沉着脸,脾气大得出奇。可过了几日,王的表现又平静得可怕。
他总是一言不发,有大臣请见禀报要事时,也不说话。
只是听到不合心之处时,他手中的笔会一停,随后抬起眼皮漠然地扫一眼那人。
宫女交班,侍卫换岗,都是双方打个手势就明白的事,生怕打扰王上的哀思。
这样诡异的死寂持续到十日后,那位从前宠冠后宫的秋良人未经传召,自顾自闯入了诸凤殿。
她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恨铁不成钢地道:「表哥,你到底要这样下去多久!」
姬绥看也不看她,只吐出两个字:「出去。」
「喂,我给你解决问题来了,你还赶我走?」秋无影气鼓鼓地在他面前席地坐下。
「拖出去。」
两名侍卫就要拖走秋无影,她才连忙说出来因:「我家雀儿认识位大巫,他能通鬼招魂。表哥,指不定薄姑娘还有来世呢!」
姬绥闻言坐直了身,喃喃道:「『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若真有法子通灵,孤不仅要来世,还要她今生。」
秋无影看他魔怔的样子,不禁暗叹一口气。
她想起半年前她在宫里再遇上这表哥时,就被他拜托了件事。
他指了指寝殿前:「看见门口那个最好看的姑娘没有?陪孤作场戏。」
这么一问才知道,他苦恋人家不得,想找人演戏好叫她吃醋。
于是,姬绥理直气壮地留了许多秀女在宫里,包括秋无影这个卧底在内。
选秀后,秋无影跑去问他:「吃醋了吗?」
「没有……」
秋无影:「你得再努力一把,不然薄姑娘知道你是故意怄气呢。」
「孤该如何?」
「你没事儿得去各宫转转呀!好借那些妃嫔的口替你传话。」
没过多久,宫里就有了姬绥温柔体贴的传言。
秋无影准时问他:「醋了吗?」
姬绥甩开笔,不耐地说:「你是不是净出馊主意。」
秋无影忍着气:「那得我亲自出马了。」
她耳语道:「我先这样,你再那样,然后她就会那样……」
两人头对头策划了一出秋良人跌倒而王上英雄救美的戏。
那天,姬绥刚抱着秋无影转过了墙角,就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往地上一扔。
秋无影小声地「哎唷」了几声,怨他:「帮你做事还讨不着好,难怪薄姑娘不喜欢你。」
他的脸瞬时黑了下来:「你不会说话的话,孤可以把你嘴缝上。」
「知道了知道了。」她揉揉自己的腿,突然想起一件事,「完了!你抱我这事儿要是让雀儿知道可了不得!」
姬绥皱了眉头看她:「一个婢女罢了,主子『得宠』,她不跟着沾光?」
「不是婢女!」秋无影鼓着脸回瞪一眼,然后态度软了下来,忸怩地清了清嗓,「是我喜欢的人。」
姬绥:「?」
他忽地想起她答应做戏时提的回报。
她:「事成了,你给我百两黄金,我要跟我的雀儿吃吃喝喝浪迹天涯去!」
秋无影是姬绥母妃同胞妹妹的女儿,幼时她还跟着母亲入宫玩过。
只是后来,容妃母家被卷入贪墨的案子,秋家也被牵连抄家,男的发往边疆从役,女的没入奴籍。
那时,秋无影才十岁,被身边唯一剩下的乳娘卖入了红袖阁。
她那时那么小,骤然遭遇家境剧变必然怕得很,尤其是在被信任的乳娘背叛后。
这时,唯有楼里的旧人朱雀护着她在糜乱肮脏的青楼讨生活。
可不知为何,日长月久,两人却生出感情来。
姬绥知道了后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待朱雀时比待别的下人多了分礼。
后面床上那事,也是姬绥气急了才听信了她俩的法子。秋无影浸淫在风月之地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怎样演得更逼真。
她怕的是姬绥拖后腿。
「王上身边可有人伺候过?」朱雀吞吞吐吐地问。
两个姑娘齐刷刷地望向姬绥。
他板着脸,嘴硬道:「孤都懂。」
那天,薄朝欢从书院回来之前,秋无影端起药就要往姬绥嘴里灌。
他赶紧抬手拦住,自己接过碗咕噜咕噜就喝空了。
这药是朱雀从宫外带来的,常人喝下后会出现发热、盗汗的症状,会让人误以为是像动情后的状态。
秋无影:「难受就喊啊,越像越好。」
姬绥放下碗,随意扫见秋无影手腕处的印记,皱眉道:「你昨晚干吗去了?」
她闻言撩起自己的衣袖,看见自己手腕至小臂处都是青紫色浅浅的痕迹。
「昨晚……我俩打架来着。」秋无影含羞带怯,语焉不详。
听见薄朝欢脚步声,姬绥开始紧张。
一会儿说:「你尽量别碰到孤。」
一会儿他又烦躁:「不行,帷帐放下来她看不见。」
秋无影觉得他也真是爱极了那位姑娘。
出事后,姬绥身边的下人再也不敢留他独身站在那天的城楼上。许是忘不掉事发那天的情景,姬绥再次站在高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靠着城墙勉强稳住身子,只不过往城楼下望了一眼,转身就吐了出来。
「王上!」
他再也看不得高墙上的风景,这只会让他想起那一天射向她的箭。
哪怕他闭上眼,风声穿过他的耳边,也会让他浑身一震。
可那时的他与她隔得那么远,他根本救不了她。
他更恐惧的是,若朝欢真的已经去了忘川河畔,会不会误以为亲手杀死她的是他?
自从秋无影提了大巫之后,姬绥肉眼可见地振作起来,开始频繁召见国师和奇人异士。
薄朝欢的身体被他放在冰室内,朱雀引荐的大巫带着几位巫人在冰室外卜卦问鬼,蜡祭施巫。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若卜得的卜辞不好,他便下罪己诏祈求上天宽恕。
姬绥长时间陪在冰室,许久不见阳光让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祭坛的火连日烧着,足足燃了百日,天上终于降来一场大雨。
与此同时,冰棺前的引魂灯倏然炸出一个小小的火花,「哔啵」一响。
姬绥猛地抬起头,干涩的唇微动,声音泄露一丝紧张:「可知魂归处?」
「知。」
番外二:明束玉
逆光中,明束玉看见一抹黑点疾速飞来,慢慢地放大,再放大。
待他看清是一支箭矢的时候,箭已经狠狠扎入了他怀里。
可他却没觉得疼,低头一瞧,怀里的人胸前绽放出一朵血花。
明束玉甚至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觉得怀里一重,下意识地托住她翩然下坠的身子。
他搂着她跪坐在地上,手脚冰凉,无力地瞧着那血色逐渐扩散。
她死了,就在他说要送她回家的这一天。
死时,他的手还搭在她的脖子上。
若他反应快一点点,或者不那样挟持着她,她是否就能躲开这一箭?
这么一想,他胸腔仿佛被勒住,喘不过气。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朝欢?」
众人也处于震惊中,周遭鸦雀无声。
姬绥赶来时,只看见明束玉木然地抱着她,两人俱是浸在血泊中。
待姬绥把她带走时,他连一丝反抗也无,就这么怔忪地坐着,手臂还保持着那个搂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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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姿势。
明束玉出生时被人断言八岁时有一劫,从此他被家里人提心吊胆地护着。
饶是这样,可他八岁那年还是出了意外。
趁着乳娘端点心的空档,他一个人探着脚踩上了湖边的浮冰。
当下人看到水里扑腾的明束玉时都吓去了半条命,立刻唤来家丁下水救人。
这时,人群身后突然冲出来一个小丫头「噗通」一声扎进水里,竟径直朝他游去。
待到家丁把两孩子捞上了岸边,一位宫里随行来的婢女认出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衣服,吓得跪下:「公主!您怎么跳水里去了?」
冬天的湖水冰凉刺骨,两个孩子在冷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
明束玉底子好,换了衣服喝了药,躺了两天便好了。可公主却因此受了寒,伤了根本,只能长久依赖草药慢慢调理身子。
明太傅同明夫人带着明束玉入宫请罪。
大人在外间赔笑,明束玉被留在殿内。他望着躺在床上病怏怏的姬淑,有些无措地揪着手指,踌躇半天问了句:「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公主。不过,公主为什么会凫水?」
姬淑苍白着脸笑了一下:「宫里的孩子都得会水。」
明束玉记得母亲叮嘱说记着公主大恩,道:「公主的恩情,束玉不会忘记。」
姬淑与他同岁,心智却比他早熟。
听他这么说,她眼睛滴溜一转,歪头道:「母后说,待我及笄便可招驸马,你以后做我的驸马,好吗?」
小束玉不太清楚其中含义,只知道一向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这种事情得问过父母才对。
于是他板正地行了礼:「容束玉回去问过父亲母亲,方能给公主答复。」
回府后,他有样学样地重述一遍给父母听。明太傅夫妻二人自不敢自作主张,次日便进宫回禀王上,直言自己教子无方。
王上听了一乐:「孤瞧着这两孩子也有缘,就此定了婚事未尝不可。」
说是这么说,可并未有正式的旨意下来。明家摸不准圣意,便模模糊糊地告诉明束玉多对公主上点心。
姬淑从前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如今受他拖累,不能急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也不能长时间立在风口,就连夏衫也总比旁人多穿一件。
宫里其他孩子也不带她玩儿,背后说她是个病秧子。
明束玉心里有愧,拿了本书坐在她窗外给她念故事。
也许他们是有旧情的。
在遇见薄朝欢之前,明束玉以为他将来的妻子只会是姬淑,他要做的也许就是当个安安分分的驸马。
直至那晚,姬淑来找他,她哭着求他帮一帮小六。
他为难:「王上尚在位我却另谋良主,这并非忠臣所为。」
「我求你,阿玉。你就当是承了我落水之情,不求你推小六上位,但好歹帮我护住他的命。」
这是她十余年来第一次提起报恩,她知道他因为这事对她最心软不过。
犹豫了三天,明束玉命人递话,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向来行事利落,不过几月,几位蠢蠢欲动的王室子弟身边都有了他的眼线。
只除了一个人——三公子姬绥。
他不急不躁又等了一月,当再次遇见刚入宫的薄朝欢时,他知道自己等到这个机会了。
起初,明束玉只是单纯向她探听消息。可后来竟也不自觉地想要多和她见面,无关筹谋。
她像乡野里茁壮成长的小禾苗,笑得坦坦荡荡,老是不由自主将他的注意力夺去。
但总有人给他当头棒喝。
姬淑再次找上他:「你可知,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向你倾吐所有秘密的关键?」
他对她的话有了猜测。
「让她爱上你,阿玉。」
曾与他有过口头婚约的公主劝他以情诱骗另一个女人,他本该出离愤怒,可实际他竟然有片刻的轻松,提出:「如此,那婚约便也作罢吧。」
本也是长辈一句戏言。
刚开始姬淑被野心蒙蔽,并未察觉她失去了什么。她在见到两人同逛梅园时,甚至还有意推了一把。
「无妨,我在廊下候着大人便是。」
可后来,眼看着两人越走越近,姬淑开始慌了。
许是公主的骄傲让她容忍不了追随在其身后的男人,这么快就把所有的关怀给了另一个女人。
姬淑:「等再无人可威胁到小六,我们就成婚去,好不好?」
他的疏离浇了她个透心凉:「臣承诺过会辅佐六公子,其余的,我与公主之间已两清。」
「不能两清!」姬淑失措尖叫,「我不同意, 我没有答应你!」
「公主。」他略微不耐地喊出这两个字。
姬淑被妒意席卷得昏了头, 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威胁:「你若不应,我明日便让她知道, 你从头至尾都在骗她!」
明束玉骤然抬起头,目光从未有过的犀利:「你敢!」
他第一次不顾身份地顶撞她, 她气得浑身发抖。
忽然,越过明束玉的肩她看见房外的竹丛微动, 似有人来。
姬淑一面继续谈着薄朝欢来分散明束玉的注意力, 一面算准时机, 心一横,踮脚亲上他的唇。
明束玉瞪大眼睛,随后猛然推她一个趔趄。
目的达成,姬淑笑得张扬, 未再多做纠缠,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用了。」
他后来知道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不仅身体脏, 心也挺脏的。」薄朝欢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如剜心之痛。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胸口仿佛被拧住, 一阵一阵抽抽地疼。
最后,他落荒而逃。
那晚,他望着镜子中面色憔悴的自己, 忽地对自己生出前所未有的厌弃。
你真脏。
你的心也肮脏。
这几个字灌满了他的脑子, 不停回旋重复。
脏……
她嫌他脏……
他再受不了这样的咒语,猛地将头浸没入水中。
水流灌进他的耳朵、眼睛、鼻腔。
直到一种无望的窒息感蔓延, 他才从水里出来。
明束玉呆呆地瞧着自己半晌, 随后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擦拭起自己的唇。
衣袖凸起的绣线磨过他淡红的嘴唇,一遍比一遍更用力,仿佛要生生刮去一层肉才甘心。
他盯着镜中自己, 嘴角已被磨破皮, 渗出一点血色。
明束玉倏然笑了, 自语道:「我不脏了,朝欢……我已经干净了……」
清晨雨歇, 白茫茫的云雾还徘徊在山头上。群山环抱之中, 那座庙宇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仙人矗立在山峰。
「娘, 你看那个人。」扎着小辫的女童扯了扯母亲的衣袖, 「他都这么大了, 怎么还不知道穿鞋呀?」
妇人侧头看去。
那男子身形清矍,褪色的青色长衫松松地罩在身上,腰间别了只铃铛, 宽袖垂落拂过小径旁的灌木。
他仿佛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背脊挺直得像棵青松,一步一步赤足踩上石阶。似乎失意至极,又坚守着莫名的信念。
妇人牵起孩子的手,告诉她:「他心诚着呢。」
遥见那道身影渐近, 小沙弥扔下经书, 往后院厢房跑去:「师父,师父!明施主回来了!」
厢房内,茶香缭绕。
明束玉从腰间取下铃铛。
「我已戴着聚魂铃走过了所有她常去的地方,每至一处, 这铃铛便晃动得厉害。」他的手指摩挲着铃铛。
了净点点头,安慰他:「这是好事,兴许可以一试。」
长灯明灭。
聚魂铃响。
故人何时归。备案号:YXX1zvJGk2GTrrxBezUBQN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