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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陛下年少结发,他称帝后却只封我为嫔妾。
诞下幼子那日,他把孩子抱进皇后宫中。
「我们还会再有的,楚楚。」
他撒谎。
这是我第二个被抢走的孩子了。
我笑容惨然,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我不要了。放嫔妾出宫吧,陛下。」
我生产那日,萧瑄久违地来了我宫里。
刚出生的婴儿像一只皱巴巴的小猫,哭啼细细的。
我抱着襁褓里的小小一团,无声地和他对峙。
「时辰到了,皇后宫里遣人来问了。」
萧瑄语气淡淡,向我伸手。
「给朕吧。」
我呼吸一滞,将怀中孩子抱紧了些。
固执地抬头:「我不要。」
萧瑄脸色沉下来,语气很冷。
「楚楚,别逼朕对你动手。」
「可是。」
我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一些。
「五年前,阿砚出生,你把他抱给皇后。」
「说是朝局未稳,太子要有煊赫的母族,才不招人觊觎——」
说到长子萧砚,我心如刀绞。
「那现在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坐稳江山,要拿我的孩子去讨皇后欢心吗?」
皇后沈玉姚,沈大将军之女,家中兄弟皆领兵。
当年萧瑄打江山,到处招兵买马,很大一部分是靠沈家。
他称帝以后,大张旗鼓迎娶沈家嫡女为后,又封了很多武将之女。
独独弃了我这糟糠妻。
萧瑄瞬间冷了脸色,「姜楚!」
太监宫女霎时跪了一地。
「娘娘慎言!」
我笑容惨然:「萧瑄,我说得不对吗?」
他不再理我,指挥着几个宫女把我按住。
「不要——!」
怀中陡然空荡。
萧瑄抱着孩子,冷冷睨我。
「楚嫔口无遮拦,冲撞圣驾。」
「即日起禁足景阳宫,非诏不得出。」
自从生产之后,我整日神思昏昏。
景阳宫外遍植芭蕉,雨声淅沥。
昏沉间,我又梦见那个乡下的小院子。
院里种了好多芭蕉。
那个时候,萧瑄还不是皇帝,只是平民布衣。
是我一墙之隔的竹马哥哥。
是我自幼爱慕的萧郎。
那日,我和萧瑄肩并肩蹲在檐下看雨。
水汽潮潮,眉目上都沾满湿意。
我待得不舒服,想要回屋,却被萧瑄扯住。
「楚楚。」
他唤我,声音无端有些哑。
「萧郎?」
我疑惑地回望,就见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支桃花木簪。
他是亲手雕刻的。
十指上,都是被磨破的血痕。
我心口无端地发热。
「发簪赠发妻。」
萧瑄把簪子插在我的发间,轻声唤——
「吾妻姜楚。」
我猛然惊醒,下意识去寻孩子。
却只摸到身侧冰冷的枕席。
萧郎负我。
……
其实萧瑄没必要禁足我的。
这些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现下,已经到了多走几步路,浑身冒冷汗的程度。
我曾经悄悄问过太医院里和我相熟的,曾经同村的陈太医。
他把了我的脉,又查看了我身上纵横交错的旧伤。
脸色一瞬间就白了。
「娘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当时可有好好医治?」
我摇了摇头:「当年随陛下南征北战,顾不上。」
陈太医连连叹息:
「旧疾复发,心力衰竭。」
「娘娘只怕是……时日无多。」
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竟有一丝释然。
真好。
终于可以解脱了。
我掩好衣领,恳请陈太医为我保守秘密。
或许是同村的缘故,陈太医为我打抱不平:
「娘娘和陛下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谊胜过这些个后妃许多。」
「为何不告诉陛下?」
我想了想,轻声问:「他有三宫六院,佳丽数不胜数。」
「你如今仍觉得,陛下与我情深意重么?」
青梅竹马如何。
年少情深又如何。
「可是宫中的两位皇子,都是娘娘所出——」
陈太医话到一半,猛然刹住了。
他大概想起,两位皇子都被抱去了皇后宫中。
记在皇后名下。
和我这个生母,没有半分关系。
春芽给我做了个婴儿大小的布娃娃,让我抱着。
以免我夜夜惊梦。
「说起来,过几日就到太子殿下的生辰了。」
春芽盯着我手中织着的虎头帽,忽然出声。
「娘娘!」
这丫头,最近胆子越发大了。
她大概还记着去年生辰,太子当众嘲笑我送的小衣小鞋。
「孤的生辰礼里怎会有这种寒碜玩意?」
只有四岁的小孩,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他说了什么来着?
——「扔出去,孤不要。」
在场的嫔妃们笑起来,纷纷夸赞太子童真无邪。
从回忆里抽身,我迎上春芽忿忿不平的目光。
无奈解释:「我最近身子困乏,走不动路。」
「莫说是太子的生辰宴,就是陛下的生辰宴也不会去了。」
「而且——陛下早就将我禁足了呢。」
春芽指了指我手中的小帽:
「那这个呢?」
「这不是给太子做的,这是给——」
我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从未给那个孩子起过名字。
没有名字,就没有羁绊。
……就不会伤心。
我垂下眼帘,续道:「是给二皇子做的。」
春芽松了一口气。
嘴里还在叽叽咕咕地骂太子不孝,嫌弃亲妈亲手做的衣服。
「不怪他。」
我静静听了半晌,「他自幼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厌恶我,他自然耳濡目染。」
我看得出来。
沈玉姚望向萧瑄的眼神,和曾经的我如出一辙。
纯然的倾慕和占有欲在作祟。
萧瑄靠着沈家的扶持登基,却还在我这个糟糠妻身上处处留情。
横亘在「帝后情深」的佳话里的我。
如同肉中刺,眼中钉。
碍眼得很。
只是我没想到,太子生辰那日。
萧瑄把阿砚带来了景阳宫。
「阿砚,朕和你说过,楚嫔是你生母。」
阿砚不高兴地撇撇嘴。
「才不是,父皇骗我。」
「皇后娘娘才是儿臣的生母。」
萧瑄顿时冷了脸,「胡说八道!」
阿砚被他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哇哇大哭。
「可是父皇,这是起居注里,明明白白写了的。」
「儿臣尚在襁褓时便在母后宫中,母后难道不是儿臣的生母吗?」
萧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楚楚,朕——」
我揉了揉太阳穴,「嫔妾头疼。」
萧瑄立马呵斥阿砚:「还不快滚出去!」
赶走阿砚,他有些心虚地看我。
「楚楚,莫要伤心。」
「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平静地看着他:「有再多孩子又有何用?」
「陛下眼下已经看见了,母子离心。」
他支支吾吾:「是朕的疏忽,朕会让皇后好好教他、朕——」
「陛下,嫔妾不怨你,嫔妾惟有一愿。」
我敛身下拜。
见我主动转移了话头。
萧瑄终于松了一口气,倾身要扶我。
「说罢。除了二皇子的事,其他,朕会竭力满足你。」
说着,他恍然大悟:「是不是这么多年,你位分未变,怨怼朕了?」
「你诞下二皇子,有功。」
「朕给你晋位,楚妃,如何?」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嫔妾累了。」
「求陛下放嫔妾出宫吧。」
萧瑄愣住了。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迟疑着,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再拜,平静地重复:「放嫔妾出宫吧。」
他拽着我的手腕。
声音恨恨:
「姜楚,你休想!」
「你走了,朕怎么办?朕不许!」
不许就不许。
这么凶做什么,说的他和我多情深意重似的。
我抬头,正对上萧瑄通红的眼。
「朕不许,姜楚。」
「你就是死,也要同朕葬在一处。」
男人就是这个样子。
明明只有三分深情,他做出来七分,自以为有十分。
我嘲讽地笑了:「是啊,陛下不仅要和我葬在一处,还要和后宫诸位娘娘同葬呢。」
「三宫六院,少我一个陪葬,陛下就死得不安心了?」
萧瑄听见这话,却没生气。
反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
「楚楚,你说这些,是在和朕赌气吗?」
「你怪朕三宫六院,独独冷落了你?」
我笑起来。
萧瑄见我笑,眼中也染上几分笑。
却听我冷不丁道:「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
牵动旧伤,我边笑边咳嗽。
「陛下,我真的好恨你啊。」
夺我之骨肉。
斥我于幽宫。
萧瑄一怔。
那晚,他气急败坏。
将景阳宫的物件打砸一通。
口中,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楚楚,你不可以恨朕!」
我又做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来。
一会儿还是少年时,我和萧瑄新婚
()
。
他挑起我的盖头,和我喝了合卺酒。
说只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楚楚,我待你好。」
一会儿是萧瑄称帝。
沈玉姚封了皇后,许多武将之女都收入后宫。
眼见着他三宫六院,妻妾成群。
萧瑄全然忘了曾经的承诺。
我不要待在宫里了。
我本是商女,随阿兄天南地北走商,此身便如飞鸟。
自由地度过一生,就很好了。
于是我向萧瑄辞行。
他闻言一怔,面露难过。
「万人之上,太寂寞了。」
「朕虽三宫六院,却独有楚楚一个知心人。」
萧瑄打量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拉过我的手。
「留在这里陪着朕,好吗?」
「楚楚,朕待你好。」
我还是心软了。
现在想来,他后宫佳丽三千,有什么寂寞的呢?
可我从前总觉得,我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我傻得可笑。
自那日起,萧瑄再也没有来过景阳宫。
听说他近来对皇后无限宠爱,夜夜留宿皇后宫中。
宫中都在揣测,皇后怕是喜事将近了。
春芽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一个消息:
「皇后确实有孕了,还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整个坤宁宫都围着皇后转,倒是没什么人对二殿下上心了。」
「听闻昨夜二皇子高热不止,烧了好久才被奶娘发现。」
春芽顿了顿,压低了嗓音:
「但是宫中还有一个说法。」
「钦天监的人夜观天象,说二皇子妨了皇后肚里孩子的命数。」
「皇后听说后,就撤了照顾二殿下的人……」
一颗心沉到谷底,我愣了好一会儿。
这样想着,勉强打起了些力气梳洗。
铜镜中的女子两颊清减,容色惨败。
我垂下眼帘不再看。
唤上春芽,就亟亟去坤宁宫。
我要亲眼看看孩子情况如何了。
谁知道刚走到坤宁宫,就见里面乱成了一锅粥。
小太监说,皇后不在,去了养心殿。
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盛。
我揪住一个宫女:「二皇子在哪里?」
「出什么事了?!」
那个宫女见是我,吓得瘫软在地上。
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娘娘!」
长长的指甲陷到肉里,我咬牙:「说!」
「二殿下……二殿下……」
「夭亡了。」
我脑中「轰」的一声。
浑身冰凉。
「娘娘!」
春芽凄厉的哭喊响在耳畔。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头。
前襟上全是口中流出来的血迹。
大块鲜红的色块在我眼中变幻着。
深深浅浅,斑驳成一片。
我蓦然想起榻边那顶,将将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怎么会呢?
我那样好的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
上次悄悄去看他的时候,还咿咿呀呀,攥着我的手指不放。
怎么会夭折呢?
我踉跄着挣开春芽,闯入殿内。
孩子安静地躺在摇篮里,恍若睡去。
我抱起孩子,动作轻而生疏地,摇了摇。
他不哭,也不闹。
我抱着孩子冰凉的尸体,袖中藏着短匕,闯进养心殿时。
殿内和乐融融。
沈玉姚娇羞低头,萧瑄正笑得开怀。
「好,好!」
「朕这就拟旨,大赦天下,为你腹中胎儿祈福。」
我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沈、玉、姚!」
匕首抵在她脖颈上,瞬间多出一条鲜红血痕。
沈玉姚目光惊恐,「楚嫔,你放肆!」
萧瑄脸色一变,冷声道:「姜楚,你干什么?!」
「萧瑄。」
我喊他的名字,心中无限悲哀。
「二皇子夭亡了。」
萧瑄这才注意到我臂弯里用小被裹着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盯着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毛骨悚然。
他像是早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讶异。
然后,我听见他说:
「孩童夭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楚嫔节哀吧。」
他顿了顿,语调旋即变得冰冷:
「只是,谁允许你在养心殿上撒泼的?!」
「朕倒不知道,自己成了你的出气筒了?」
我心底冰凉,惨笑出声。
他甚至连做做样子,敷衍我都不愿意。
二皇子的死,大概也有他的默许。
皇后附和: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仇就去寻照料二皇子的宫女和嬷嬷。」
「你找本宫作甚?」
「二皇子福薄命浅,本宫倒还怕腹中胎儿沾了晦——啊!」
我心中恨意更深,抬手又是一刀。
萧瑄的声音惊恐得变了调:「姜楚,你敢!」
我怎么不敢。
我恨不得把这对狗男女都杀干净了才好。
短匕扎入胸口,皇后痛苦闷哼。
下一刻——
手腕猛然被敲击,整只手臂一麻。
匕首脱手,「当啷」落地。
我被扑到地上,脑袋直直磕上了案几的尖角。
尖锐的刺痛让我惨叫出声。
「萧瑄,二皇子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萧瑄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那又如何?」
「中宫所出,才是嫡子。」
「姜楚,是朕太过娇纵你,竟让你分不清这宫中的尊卑了!」
沈玉姚捂着小腹,面色惨白。
「陛下,我的肚子好痛……」
萧瑄顿时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姜楚,你自己说,朕要怎么罚你。」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那就请陛下赐死嫔妾吧。」
沈玉姚的孩子没保住,小产了。
萧瑄没赐死我,只把我禁足在景阳宫中。
「念你是初犯,又失了孩子,朕小惩大戒。」
「成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春芽长吁短叹,说我鲁莽了。
「说不定娘娘向陛下服个软,陛下就替娘娘做主了呢?」
我只是摇头。
「不会的,在他眼里,很多东西都比我重要。」
「他不敢得罪皇后的。」我喃喃自语。
「除了我自己去讨个说法,不会再有别的办法了。」
而且,萧瑄把二皇子的尸体抢走了。
「皇子夭亡,视为不祥,恐怕影响宫中气运。」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孩子交给钦天监的人。
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想为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立一个衣冠冢。
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然后把春芽做的那个布娃娃放了进去。
太空了。
我又将那顶还未织完的虎头帽放了进去。
还是好空啊。
可是我已经没有其他的,关于这个孩子的东西了。
我一抔一抔,将土填了回去。
最后轻轻拍了拍那个小土包。
「睡吧,宝宝。」
「娘亲很快就来找你。」
「你一个人……不要怕啊。」
掌下泥土松软。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又像是在拍着孩子的襁褓。
我睁眼。
面前除了一个瘪瘪的小土包。
什么都没有。
……
从那以后,我连少年时的萧瑄也不再梦见了。
那些影子似的,飘忽不定的爱意,消散了个干净。
而我,像是终于从深红的四方宫墙里剥离了出来。
变成了一只停在宫檐上的鸟。
冷眼看着在我面前发生的一幕幕。
这些日子,萧瑄时常遣身边的太监来问:
「娘娘知道错了吗?」
每一次,我都告诉他:
「我没错。」
我没错。
阿兄进宫来看我那日,是个难得晴暖的日子。
彼时我还在摇椅上小憩。
听见脚步声时,还有些迷糊。
「楚楚。」
来人一身宝蓝色的锦袍,玉冠清冷。
逆着日光,站在我面前。
像个翩翩公子。
「阿兄?」
我迷迷瞪瞪地唤了声,却见姜时蓦然红了眼圈。
「阿兄在。」
「怎的瘦成这样?」
未等我开口,阿兄自顾自喃喃:「萧瑄待你不好。」
「若早知如此……」
他的目光克制又哀伤。
「若早知——」
余音散在一声极轻的叹息里。
「阿兄来迟了。」
我鼻子一酸,几乎掉眼泪。
我并非阿兄的亲妹妹,只是阿兄捡来的孤儿。
阿兄那时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少年,无父无母。
自己都要养不活了,却还是把我这个小累赘捡了回去。
阿兄是商人,有段时间他搭上了大主顾。
忙得脚不沾地,对我也疏忽许多。
同村的小孩见状,常常在我耳边说——
「小野种!小野种!」
「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你阿兄连媳妇都娶不上——」
「他很快就不要你了!」
他们说得那样言之凿凿。
我哭得伤心,却以为他们说的是对的。
趁着阿兄在镇上送货,我离家出走了。
我想,阿兄对我有恩,我是万不可连累他的。
那晚下了好大的雨。
我躲在村里废的老屋,吓得缩成一团。
那晚最后的记忆,是阿兄浑身湿透地找到我。
他头发上的水珠子滴在我面颊上。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边,我听见他震颤的
()
心跳。
阿兄没有责怪我乱跑。
他拍着我的脊背,在雷雨交加的寒夜里,软着声音哄我。
「对不起,对不起。」
「阿兄来迟了。」
「阿兄没有不要你,阿兄带你回家好吗?」
我哽咽:「好。」
那再好不过了,我同阿兄一同归家去。
回忆破碎。
面前的男人早就不是那个被雨浇透的青涩少年。
可我却还像是当初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扯着阿兄的袖摆,颤抖得止不住哭腔。
「阿兄,我想回家。」
阿兄自然没办法带我走的。
我们都心知肚明。
就算如今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没办法带走皇帝的嫔妃。
我们只能坐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回忆着曾经的好光景。
他絮絮讲着我幼时的趣事。
我弯着眼睛,笑了又笑。
直到太监来催,说时辰已到,阿兄该回了。
我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阿兄的袖摆。
「明日,阿兄还来么?」
未等阿兄说话。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他明日不会来了。」
「这次进宫,乃是朕格外恩准。」
我回头,萧瑄正从花架后缓缓踱步而出。
不知道待在那里,偷听了多久。
他扯了扯唇角,笑意嘲讽。
「姜楚,朕从前倒是从来不知道,你与他这般情深意重。」
「你若想要实现什么心愿,该来求朕才是。」
10
阿兄走了。
萧瑄被我嘲讽了一通,也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天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半夜,殿门被人猛然破开了。
黑暗里,有人摸到了我的榻边。
潮湿的热气吹拂在我耳廓上。
那人压在了我的身上。
春芽尖叫着要跑去喊人,被踹到地上。
「楚楚。」
烛火亮起,映出萧瑄有些疲惫的面容。
他身上都是潮湿的水汽。
难闻的酒味钻进我的鼻尖。
萧瑄抬手抱住我,梦呓似的喃喃:
「不要再说气话了,你不知道朕听了那些话,难过得很。」
「和朕和好,好不好?」
说着,他的手在我腰间乱摸。
竟是要解我的衣带。
我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滚!」
萧瑄捂着左脸,神智清明了些。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姜楚,你敢打朕?」
鲜红的掌印浮现在他白皙的面皮上。
指甲划出细长的痕,正往外渗着血。
我心中不觉快意,只觉得恨。
「陛下大可赐死我。」
「你就这样恨朕?」
我忽然笑起来,牵动旧伤,喉咙里都是血腥味。
「是啊,萧瑄。」
「我恨你。」
萧瑄波澜不惊的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从前有多爱萧郎,现在就有多恨萧瑄。
我阖上眼睛,不愿再看。
「若是从来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
萧瑄那晚发了好大的火。
他几乎是怒极反笑。
「好,好,你这样恨朕是吗?」
「朕后宫美女如云,难道独独稀罕你姜楚?」
「朕的爱,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朕是天子!」
他愤怒地从我身上爬起来。
朝门外喊了声:「起驾,去皇后宫中!」
人却杵在我床边,半天没走。
「要走快走。」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你和我装什么深情呢?」
11
这些日子,萧瑄终于不再来找我。
听闻他夜夜宿在皇后宫中。
没过多久,皇后竟又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这天,我还在拨弄着阿兄给解闷的新玩意。
皇后就气势汹汹地杀来了景阳宫。
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有的还穿着钦天监的服制。
来者不善。
春芽想要拦人:「皇后娘娘,陛下有旨——」
被皇后身边的宫女一巴掌扇到地上。
「贱婢。」
「这后宫之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教本宫了?」
沈玉姚拨弄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
「钦天监监正说了,宫中有人私行巫蛊之术,要害本宫腹中的孩儿。」
说着,她阴狠地抬眼看我。
「别的嫔妃那里,本宫都带人搜过了。」
「眼下只剩下楚嫔这儿了。」
宫女太监几乎把景阳宫翻了个底朝天。
还是什么都没搜到。
皇后面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监正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皇后的眼神看向殿后的小土包。
我瞳孔紧缩。
皇后看到我脸色变了,像是验证了她的猜想。
「给本宫挖开。」
我挡在小土包前:「这是二皇子的衣冠冢!」
皇后冷哼了声:「楚嫔,话当然可以这样说。」
「但谁知道,这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对上她调笑的目光,忽然失了声。
她带了这样多的宫女和侍卫。
想要做什么,我拦不住的。
「你很聪明。可惜——本宫从不嫌麻烦。」
「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证据。」
话音落下,我被几个宫女架着。
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们一点一点,挖开那个小小的衣冠冢。
我的孩子,他若有灵,会被弄疼吗?
小土包被挖开的时候,萧瑄才姗姗来迟。
「陛下——」
看见他,沈玉姚简直委屈到了极点。
她手上举着,从那个小土坑里挖出来的布娃娃。
布娃娃本身做得简陋,沾上了灰尘,更脏旧了。
「楚嫔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想要害本宫腹中的孩儿。」
「被本宫找到证据了。」
不等我解释,萧瑄勃然大怒。
「姜楚,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你可知,谋害皇嗣,是大罪?」
「皇后上次不过无心之失,你竟刻毒至此!」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只平静道:「我没有。」
「你没有?」
萧瑄气极反笑。
他一把抓过皇后手中那个脏污的布娃娃。
「姜楚,你自己和朕解释,这是什么?」
我望着他愤怒到极点的神情,扯了扯唇角:
「陛下抱走二皇子后,嫔妾夜夜惊梦。」
「春芽见嫔妾夜里睡不安稳,做了这个娃娃让嫔妾抱着。」
「仅是如此。」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萧瑄面上的表情一滞。
我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被挖开的小土包:
「这是二皇子的衣冠冢。」
喉头甜腥,心脏又开始泛疼。
「萧瑄,你根本不配为人父!」
血大股大股从喉咙里涌出来。
「楚楚,楚楚!」
「好多血……你怎么了楚楚?!」
我后知后觉地垂眼。
看见自己被鲜血浸透的前襟。
萧瑄扶住了我的胳膊,让我不至于摔到地上。
「楚楚——」
我索性不再忍。
一偏头,淋漓鲜血,全都吐到了萧瑄身上。
我好恨……我好恨啊!
12
我醒来的时候,正对上萧瑄通红的眼睛。
他看起来守了我几宿,面容憔悴,唇上冒出青青的胡茬。
而头发,已经全然白了。
我阖眼,翻了个身。
「楚楚。」
他哑声唤我。
「你理理朕,好不好?」
疼。
我浑身都疼,不想搭理他。
「太医说你活不久了。」
萧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有点颤。
「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为什么?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竟忘了这茬。
于是我平静地告诉他:
「你起兵的第三年,行军路上遇见山匪。」
「我和沈玉姚被山匪劫走,那山匪头子让你选一个,剩下一个他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萧瑄被唤起了记忆,全然僵住了。
「然后你说,你要沈玉姚。」
我被掳回山寨,宁死不屈,受尽折磨。
我等了好久啊,萧瑄。
那个山匪头子叫我别傻了,乖乖从了他,少吃些苦头。
我说我不要,我有夫君的,我夫君很快就回来救我。
然后我等啊等。
等了一天又一天,最后等来你在军中迎娶沈玉姚的消息。
最后是阿兄拿他所有的商铺,从山匪头子那里换回了我。
虽然活着回来了。
却也损了身体,早早落下病症。
萧瑄呆住了。
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确是朕……对不住你。」
「朕补偿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说:「我要出宫。」
他怔了一怔,「这个不行。」
「楚楚,换一个吧。」
「除了出宫,嫔妾别无所求。」
萧瑄静默片刻,忽而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从前。
「万人之上,太寂寞了。」
「不是说好,留在宫中陪着朕吗?」
好烦。
真的好烦。
「那句承诺,是给萧郎的。」
「不是给你的,陛下。」
萧瑄急了:「楚楚,朕就是萧郎!」
我盯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是。萧郎从来不拿我去委曲求全。」
「朕可以解释!」
「江山根基未稳,沈家势大,朕不能得罪……
()
」
可是。
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善待我。
那为什么还要强留我呢?
为什么不放我走?
他太贪心了,既要这个,又要那个。
注定要亏待一方。
我轻声打断他:「可我并不想听。」
哪里有这样多那样多的道理。
不过是,江山情重美人轻。
就这样吧。
我好累了。
13
萧瑄身边的大太监带着圣旨又来了。
我以为是来放我出宫的。
结果是晋我为妃,赐居永寿宫。
「娘娘,领旨吧。」
我摇了摇头。
永寿宫离他的养心殿太近。
我不想住在那里。
想着,我随便找了个由头打发了:
「永寿宫不种芭蕉,我不去。」
又过了几日,萧瑄亲自来了。
「楚楚!」
萧瑄卷起的袖子还没有放下,衣衫上星星点点沾着泥渍。
「朕给你,种了好大一片芭蕉!」
他似乎完全忘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淋漓鲜血。
像个轻快少年郎,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和我邀功。
「楚楚,你搬过去吧。」
见我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眼睛扫向了春芽:
「朕记得你。」
他威胁般开口:「朕听闻,就是你在爱妃身边搬弄是非——」
我平静道:「我去便是。陛下不必如此。」
……
我搬进永寿宫的第一件事。
就是命人把永寿宫外新植的芭蕉全部砍掉。
萧瑄听见动静,赶来的时候。
芭蕉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
「姜楚,你敢!」
他厉声呵斥,目眦欲裂。
「陛下有空讨好我,不如去讨好沈皇后。」
萧瑄咬牙切齿:「这些芭蕉——你不喜欢吗?」
我摇头。
「不喜欢。我并不在意这芭蕉是谁所种。」
他静了一瞬,忽然道:
「我说的不是芭蕉。」
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依旧摇头。
「不喜欢。」我认真道。
无论是芭蕉,还是种芭蕉的人。
我都不喜欢。
没意思透了。
萧瑄怔怔望着我,眼中都是破碎之色。
他还杵着不肯走。
我重复了第三遍:
「我说,我不喜欢。」
14
那日以后,萧瑄便不怎么敢来看我了。
他怕自己惹我不快,让别人来陪我。
先是宣了阿兄入宫。
阿兄大概知道了我的事,一见我就红了眼眶。
反倒是我安慰他:「生死有命,无妨。」
他没说话,强笑着扯开了话题。
室内熏了暖香,温暖如春。
我最近精力越发不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楚楚。」
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阿兄在很轻地摸着我的脑袋。
他轻声说着些什么。
「其实我——」
我没听清,迷迷瞪瞪去看他。
「嗯?」
阿兄猝然低了头:「没事。」
「睡吧,楚楚。」
自那以后,阿兄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失过态。
……
萧瑄不知怎的,从皇后那儿要来了萧砚。
萧砚被提前叮嘱过,不要惹我不快。
他有些怕我。
一见面,就怯怯地喊我「娘亲」,和我认错。
「娘亲,阿砚错了,别不要阿砚……」
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好不可怜。
我问他:「谁让你这样唤我的?」
宫里的规矩严,倒是很久没听见这样一声称呼了。
萧砚迟疑了一下,还是交代了:
「是父皇。」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神情,嗓音稚气。
「父皇说民间寻常人家,都是这样喊的。」
我笑了笑:「好吧。」
15
皇城冬日多雨。
有天昏昏沉沉我在药气中苏醒。
望着茜纱窗外无尽的雨帘,不自觉地发呆。
忽而见着遥遥的,有个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只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就认出来了。
是萧瑄。
他直着身子,白发低垂。
我听见小宫女压低的声音:
「娘娘服了药,已睡下了。」
萧瑄轻轻「嗯」了声。
幽灵似的站在那里,没说话。
然后又有人影动了,是阿兄来了。
他忽然轻而快地说了句什么,萧瑄陡然激动起来。
我竖起耳朵,想凝神去听,却还是力不从心。
雨声淅沥,我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后来有一阵子雨停,我看见萧瑄在窗下种芭蕉。
浅薄的绿意一点点填满我的眼帘。
然而皇城冬日冷冽,没多久叶子又冻坏了。
可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种下新的芭蕉。
「到了春日,便会好起来的。」
他顿了顿,「你和芭蕉叶都是。」
「……都会好起来的。」
我只是摇头:「不是的。」
「芭蕉不是松柏。」
我缓了口气,盯着袖中露出一截清瘦嶙峋的腕骨。
「柔弱之草,难抵岁寒。」
萧瑄不敢看我。
「楚楚,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听着难过了。
可我偏要说。
「宫墙好高啊。飞鸟停在檐上,也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看见他痛楚的神情,我忽然变得极为快意。
我喘了口气,慢慢道:「我被困在这里了。」
「是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萧瑄。」
「我不该恨你吗?」
半晌,萧瑄动了动唇:
「那就不要死,恨着朕。」
「永永远远恨着朕,不要忘记朕。」
我拨开他的手,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想得美。」
16
进入深冬,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日日咳血。
萧瑄被吓得方寸大乱。
血迹沾上他散开的白发,诡艳而怪异。
他怔怔看了半晌,忽而哑声开口:
「我后悔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理顺了气,轻轻笑:「是啊,都是你的错。」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死?」
他脊背一僵,不动了。
「我……不该带你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他嗫嚅着,「楚楚,不说这些丧气话。」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阖着眼,心中平静得掀不起一丝波澜。
没意思透了。
……
太医熬的药越发苦了。
这日,我服完药,伸手去抓罐子里的蜜饯吃。
一旁的萧瑄默不作声地端来盘甜糕。
我顺手拿了一块。
难以言喻的怪异味道在口腔中弥散开来。
胃里翻江倒海,我抚着胸口,往下压了压。
萧瑄望着我,眼神有些期待。
「好吃吗?是朕亲手做的。」
压不住,「哗」的一声全吐出来了。
萧瑄慌了,作势要来扶我。
「楚楚,楚楚?!」
我拍开他的手:「别碰我,恶心!」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满脸的不知所措。
我瞧着他的样子,忽又轻声细语:
「我同你开玩笑的。」
「只是甜糕放冷了,吃着不舒服。」
萧瑄眼中一亮,「我、那我马上再去做!」
等他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糕点过来时,我只随便扫了一眼。
「没胃口。」我说。
萧瑄强笑着:「吃一口吧,楚楚,朕、我做了两个时辰……」
我烦得很。
眼睛都不抬,抬手打翻了他手上的盘子。
白瓷碎了一地,精致的糕点七零八落。
我说:「现在不用吃了。」
萧瑄呆呆地看着满地的狼藉。
忽而抬头看我。
「这样,你就会开心吗?」
我笑了:「开心啊。」
「看你这个样子,我开心得要命。」
17
从那以后,萧瑄就开始在我面前演他的苦情戏。
笨手笨脚,彻夜给我绣荷包,扎得十指鲜血淋漓。
我捏着那只丑丑的荷包,抿唇一笑。
「做得好。」
我看见萧瑄眼中一亮。
做得好。
但是这点血,怎么够赎罪呢。
不够,远远不够。
洗手做羹汤,熬夜绣荷包。
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给了萧瑄一些甜头,他开始为他的苦情戏加码。
没过几日,他自导自演,策划了一场刺杀。
刺客的长剑将将要伤到我的时候。
萧瑄猛然挡在我的身前。
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很闷。
直直贯穿了他的肩头。
剑尖挂着血沫,出现在我面前。
他踉跄着转身,面上的神情以假乱真。
「楚楚,你有没有事?」
我佯装害怕,含泪摇了摇头。
「陛下真好。」
萧瑄终于笑了。
我也笑。
他不留余地地伤害自己,我看得乐此不疲。
我想,人心真是轻贱啊。
萧瑄越来越疯魔。
有一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杖杀了沈玉姚。
「沈氏把持朝政多年,是该有个头了!」
当夜,沈家全族下狱,只待秋后问斩。
他大概忘了,沈玉姚还有个兄弟领兵在外。
沈家岂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笑得更快意。
萧瑄的死期,也将近了。
18
我回光返照的那日,精神出奇地好。
猫在殿前的摇椅上晒太阳。
春芽指挥着宫女把景阳宫里的旧物搬出来晒,以免生霉。
「娘娘您瞧,这是什么?」
春芽愣愣地捧来藏
()
得最深的一个小匣子。
我打开一看。
锦囊,绣帕,桃花木簪。
满满当当,都是年少时的旧物了。
我唤春芽端一个火盆来。
先把那支桃花木簪丢了进去。
萧瑄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一瞬间认出了那是什么,魔怔似的要去截。
想要从火盆里把木簪捡回来。
可惜,晚了。
木簪遇火即燃,迅速被焚得焦黑。
「楚楚,你在……做什么?」
萧瑄回头看我,眸中都是痛色。
「你什么都不用做,站在这里看就好。」
我淡声补充:「这样,我会开心一些。」
他沉默片刻,「好。」
于是,我抱着那只装着旧物的匣子。
一件一件把那些东西往火盆里丢。
荷包,香囊,小竹马。
情信,钗环,同心结。
通通烧个干净才好。
匣子里最后一件旧物,是个绣着鸳鸯的锦囊。
打开,掉出两绺缠在一处的发丝。
我想起来,这是新婚那夜剪下的,交结的发。
有诗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但如今,不必了。
我手一松,锦囊直直往火盆里落。
「楚楚!」萧瑄终于站不住了,探身想要把锦囊捞回来。
火舌像是知道我的心意,瞬间蹿得老高。
萧瑄的手被火焰猛地一燎,往回一缩。
锦囊已经掉了下去,被熊熊火焰灼烧。
「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结发,发妻,都是假的!
我看着面前的火焰,拍着手,笑得快意又疯魔。
旧人,旧物,旧情。
我不要了,我通通不要了。
萧瑄怔怔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颊边竟有泪痕。
他捂着心口,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看见他这副样子,我心中更痛快。
太好了。
就该这样,烧个干净。
我看看火苗,又看看这困住我的四方宫墙。
竟雀跃起来。
我和春芽交代了,等我死了就把我烧成灰,交给阿兄。
阿兄一定会带我回家的。
太好了。
萧瑄,你困不住我了。
宫墙再深,也困不住我了。
19
我睁开眼睛,看见四方高高的宫墙。
墙下种着我喜欢的芭蕉叶。
蔫蔫的,也没有生机。
这里是哪里?
好阴森。
我皱了皱眉,忽而从摇椅上起身。
「楚楚。」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
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我问:「你是谁?」
他愣住了。
好吧,这不重要。
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袖摆一沉。
我低头,有个小孩扯着我的袖子,仰头看我。
我问:「你又是谁?」
小孩圆圆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
长睫一眨,泪珠扑棱棱落下来。
我想了想,礼貌地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袖子。
接着往前走。
那个小孩哽咽着:「娘亲、娘亲不认识我了……」
真奇怪。
「楚楚——」
又是那个白发男人。
他拦在我面前,声音小心翼翼的,有些发颤。
「你要去哪里呀?」
我眯着眼睛,「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要出去。」
「我要去找我阿兄呀。」
「你让开!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他闻言一怔, 「那萧郎呢?」
「你不找萧郎吗?」
我蹙着眉思量了好半晌,问:
「萧郎是谁?」
白发男人忽而弯下腰。
捂着心口,竟是呕血不止。
我听见缥缈的歌声, 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叶叶心心, 叶叶心心, 舒卷有余情。
真好呀。
轻暖的阳光落在我身上。
我忽然有些困倦了。
意识沉入黑暗前, 我想——
待我找到阿兄, 我们便去盘一座大院子。
种很多、很多的芭蕉。
姜时番外·惊鸿影
无数次午夜梦回, 姜时总梦见小小的姜楚。
「姜时——」
小姑娘穿着鹅黄襦裙的, 娇俏地弯着唇角, 像只狡黠的猫。
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无奈道:
「没大没小,叫阿兄。」
她眨了眨眼睛。
一如寻常,撒娇似的缠着他的手臂。
可她说——
「姜时, 你真的只想当我阿兄吗?」
若是从前的姜时, 肯定会笑着点头。
「是呀,楚楚不想要阿兄了么?」
可是很多年后午夜梦回, 梦见死去的姜楚的他。
没有否定。
姜时凝望着她,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我不想做你阿兄了。」
他说:
我不想眼睁睁地看你走向他人了。
他人待你,都没有阿兄好。
他多荒唐。
这样隐忍的私语, 却也只敢说给梦中的幻影听。
姜时始终记得姜楚最后的那段时日。
姜楚的面容是一种衰败的病白。
身躯陷在贵妃榻里, 了无生趣地望着远天。
像是一朵枯井里的花。
每每想起一分,他的心便痛一分。
她是他在楚地捡到的孤女。
自幼随他天南地北行商。
若没有遇见萧瑄,本该潇洒自由。
如今却如折翅飞鸟, 困在四方宫墙里。
日复一日, 无神地望着宫墙外的远天。
想到那几乎静止的一幕,姜时真真是恨毒了萧瑄。
若是无情, 为何又要将她困在宫墙里, 许多年。
春芽将姜楚的骨灰交给他那日。
宫钟齐鸣。
姜时心中一动,默默数着。
一共九下。
皇帝驾崩。
听说, 萧瑄在景阳宫中,不知怎的——
忽而呕血不止,心衰而死。
死相狼狈不堪。
宫女说, 萧瑄死前, 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同一句话:
「楚楚, 不要忘了我!」
死得好。
死得好。
装着姜楚骨灰的,是她自己挑的, 最喜欢的青花瓷瓶。
姜时掂了掂,重量甚至还没有九岁的小姜楚重。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
如今只剩下这么点。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痛色。
不疼了, 楚楚。
姜时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
塞外,江南,雪山,大漠。
他要带着姜楚, 一点一点将这天地看遍。
别怕,别怕。
阿兄陪你四海漂泊。
阿兄带你回家。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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