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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到达负一层时,闫尽欢的馒头还没吃完。
干吃馒头,实在难以下咽。但他还是硬将半个馒头全塞进嘴里,狂嚼。
噎住了。
电梯门开,主检法医秦素素正好看到闫尽欢鼓着腮帮子,瞪着眼睛,双手一个劲儿拍打胸脯。
「呦,胸口碎大石呐?嘴里是啥?吞大宝剑啦?」
说着玩笑话,秦素素将闫尽欢拽进法医办公室,递过一杯水。
就着水,馒头终于咽了下去,闫尽欢长出一口气,道:「听说你们收了具腐尸,我这不是怕味儿太冲,糟蹋馒头,想趁电梯开门之前赶紧吃完。」
他朝隔壁尸检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闻着没啥味儿啊。」
「不是腐尸,尸体还算新鲜,不过……」秦素素略一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古代有种酷刑叫梳洗,你听说过吗?」
闫尽欢眼角抽了一下,「拿铁刷把人身上的皮肉往下刷?」
秦素素先投来一个「你竟然知道,果然是个变态」的眼神,才继续道:「差不多吧,人先拿开水煮过,然后又被——应该是树枝——刷掉了皮肉。」
「什么样的树枝?」闫尽欢抬脚想去尸检室。
「哎,别,」秦素素挡在门口,「四组的案子,沈连升在尸检室呢。」
沈连升,重案四组组长,是公安大学高出闫尽欢整整十二届的学长。闫尽欢一考进市局就分在了沈连升手底下。
那会儿沈连升有个外号叫三十。因为他破案一般不超过 30 小时。
只不过,后来闫尽欢也有了外号——十三——就没人喊沈连升的外号了。
沈连升在跟闫尽欢较劲,这不是秘密。从前顾及对手是下属,骄傲如沈连升干不出给下属穿小鞋的事儿,总还过得去。最近闫尽欢被抽调到新组建的重案五组任组长,两人成了平级,沈连升便拿出一决高下的架势,火药味十足。
秦素素劝他别过去,是好意。这种时候闫尽欢若把手伸向沈连升负责的案子,无异于往油罐里扔火柴。
但,这火柴他扔了。
「他在,正好。」
闫尽欢拽上秦素素,向尸检室走去。
「给我看看残留物——就是……你说死者被树枝刷掉一层皮肉,怎么确定是树枝刷的?伤口提取到残留物了?……」
尸检室内,沈连升正跟法医科长说话,看到闫尽欢,他扬了扬下巴,道:「你来了?」算是打招呼。
闫尽欢忙喊了一声:「沈哥。」
沈连升又道:「听说局里把后勤的活儿派给你了,什么来着?采购树苗?」
闫尽欢道:「下月植树节,老传统了。」
沈连升嗤之以鼻道:「太扯淡了,好歹是重案组,就不能干点正事儿?」
他并无讥讽之意,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闫尽欢办个正儿八经的案子,好展开较量。
偏偏这种真心实意在旁人看来比讥讽更让人难堪。
闫尽欢倒没觉得难堪,他就事论事道:「采购树苗是我主动要求的。」
「哦?」
「市局年年种树,年年一棵都种不活,不仅咱们,旁边教育局、铁路局的』责任田』情况一样,靠天吃饭也不至于这么惨吧,就……挺怪的。」
说话时,闫尽欢侧身绕过沈连升,来到一张摆着形形色色证物袋的铁桌前。
扫了一眼,他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透明证物袋,一边晃着袋子以方便多角度观察里面的东西,一边道:「不是树枝,是树根。」
「啊?」
秦素素替在场的几个人发出了困惑的心声。
闫尽欢道:「你说死者先被开水烫,然后又被树枝刮下皮肉。不是树枝,是树根。」
「所以呢?」秦素素又道。
闫尽欢看向沈连升,「沈哥,人在哪儿发现的?」
沈连升懒得答话,只冲桌上的案件材料努了下嘴,闫尽欢便自己动手翻开材料,一边看一边念出有价值的信息:
「三庙村,春耕,村民看到田边的水渠漂着一具尸体,报警……镇派出所初步走访,因为死者浑身赤裸,没有可供辨别身份的衣物,面部烫毁严重,也无法辨别长相,因此目前尚未确定尸源(尸源:即死者身份)……」
越念,闫尽欢的眼睛越亮,念完,他立即给出了结论:「三庙村有家种苗批发厂,市局每年植树节都在那儿采购种苗,死者大概率是那里的工人,但我还需要实地确认一下。」
他将目光从交接材料放回桌上,道:「咱们这两个案子,很可能是一回事儿,沈哥,一起去看看吧?」
「两个案子?」
这次,沈连升嘴角上挑,浮现出了讥讽之意:就你?一个刑警,不干正事儿,去琢磨种树,还敢大言不惭称之为案子?
「不了,我这边也有线索。」
见闫尽欢看着面目全非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沈连升干脆横跨一步,挡在闫尽欢和尸床之间。
闫尽欢回过神来,喊了一声「沈哥」算是道别,迈步出了尸检室。
秦素素也跟了出来,她面朝闫尽欢,倒退着走,这样方便说话。
「你胡诌的吧?」秦素素道。
「打个赌?要是今儿下班前我抓不到凶手,就请你一顿饭,地方你选。」
「行啊,抓到了我请你。」
「那说定……小心!」
闫尽欢一把扒拉开秦素素,以免走廊拐角突然闯出来的男人撞到她。
男人没撞上秦素素,却撞上了闫尽欢。
好浓的酒味!
那人明显喝醉了,刚吐过,下巴上没擦干净的呕吐物一股脑儿蹭在闫尽欢衬衣上,韭菜,肉末……
「我去!你谁啊?!」闫尽欢一把扳住对方肩膀,与其拉开距离。
那是个约莫 26、7 岁的男子,胡子拉碴,身形消瘦,瘦得脸颊都有些凹陷了,脸上头上油腻腻的,少说半个月没洗过澡了。
「不好意思啊闫哥。」秦素素一把揪住那人后脖领,道:「我们科新来的。」
闫尽欢怕她扶不住,伸手架住了男人一条胳膊,并压低声音道:「喝成这样上班?什么来头?」
秦素素撇嘴,「烈士遗属,享受政策照顾进的市局。我们主任都愁死了,开了他,万一闹到市里,说咱们给烈属穿小鞋,麻烦就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烈属?」闫尽欢道:「最近没听说有人牺牲啊。」
「不是最近,他爸牺牲二十多年了。」
「就算照顾烈属,也不至于把人塞你们这儿,谁不知道法医科专业性强。」
「别提了,人家之前在医院上班,神经外科硕士呢。」
闫尽欢「啧」了一声,道:「那就没辙了,要不你跟我出外勤,眼不见心不烦嘛。」
「那你替我写尸检报告?」
「别,姐姐留步,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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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闫尽欢驾车离开了市局。
他开车,副驾驶位置的老李正用一块生姜在头顶擦来擦去。
老李,本名李庆,年逾五旬的的老刑警,同资历刑警习惯喊他老李,年轻同事则都喊他李叔。目前重案五组只有闫尽欢和老李两人。
听说姜能生发,老李没事就拿一块在头上擦,每日里发丝与姜丝齐飞,头油共姜汁一色。
几小时后,车驶进了距离墨城一百多公里的三庙村。
闫尽欢将车停在村东头一截土坡路旁。土路向斜上方延伸,直通进一扇大铁门。
大铁门上用钢条焊着几个字:参天种苗批发。
「看,冒白雾呢。」老李指着铁门后的某处道:「八成真让你猜对了。」
「走吧,看看去。」闫尽欢道。
每年春季是种苗公司出货高峰,除了向附近的果农售卖果树,这家公司还向有植树任务的企事业单位售卖乔灌木植物。
两人刚一下车,大铁门开了,一辆满载树苗的货车开了出来,看样子是去送货。
趁铁门没关,两人快步抢上前,闫尽欢冲门卫道:「劳驾等等,我们找贾总。」
门卫是个中年男人,手上关着门,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手机屏幕,不时被短视频逗得嘎嘎直乐。
有人跟他说话,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敷衍地问道:「找贾总……啥事啊?」
「买树苗,提前打过电话了。」
「进去吧,那边小二层,二楼最里头是贾总办公室。」
「多谢。」
两人刚进公司大门,就见贾总打开办公室窗户,探出头来,热情道:「公安局的同志吗?一直等你们呐,一路过来辛苦啦。」
闫尽欢本想先去冒白雾的地方查探一番,只得作罢,老老实实走进了办公楼。
贾总已烧了开水,备好茶叶,落座后他娴熟地泡茶,顿时茶香四溢,光闻着都让人精神放松。
抿了一口茶,闫尽欢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早上塞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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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馒头早就消化完了。好在茶几上有小袋分装的五香蚕豆,闫尽欢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他吃着,贾总开始介绍采购树苗的门道,什么买 3 万块的树苗,可以开 8 万块的发票,差额全进采购——也就是闫尽欢的口袋……
吃到第三代蚕豆时,闫尽欢突然道:「说来说去都是一锤子买卖,责任田就那么大点儿,今年种完,以后就种不了了。」
贾总狡黠一笑,试探道:「听这意思,您不想把树种活?」
「你有办法?」闫尽欢反问。
「咱卖了二十年树苗,专业的,这么说吧,您不让它活,袁隆平来了也没辙。」
「挺邪乎啊,」闫尽欢笑道:「你可别忽悠我。」
「那不能,我是诚心想跟您合作,」贾总殷勤地添茶,「您放心,在我这儿买树苗的衙门不止一家,我要是骗人,公司早让人掀了。」
「倒也是,」闫尽欢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做到的?」
「这……吃饭的手艺,不好外传……」贾总嗫嚅着。
「也对,那我猜猜,」闫尽欢兀自起身踱到窗口,指着冒白雾的地方,「那是开水吧?你卖的树苗,树根都用开水烫过,种下去以后,树会慢慢枯死。别说外行,就算有种植经验的老农也看不出来。」
贾总苦笑,不情不愿道:「您都挑明了,我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承认就好,我这儿还有个消息,」闫尽欢坐回原位,打开了第四袋蚕豆,「三庙村发现了一个死人,你知道吗?」
贾总仍在笑,但笑容明显一僵,仿佛戴了张面具。
「没听说。」他道。
「不会吧,那倒霉蛋儿可是你厂里的工人啊。」
贾总想端起茶杯喝水,以遮掩脸部肌肉抽动,怕端杯子的手发抖,更加暴露慌张,又缩手作罢。
闫尽欢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推测你们弄了个挺大的容器,用来盛开水,树根就伸进容器里,跟涮火锅似的,结果操作的工人不小心,自己掉进了容器。
有同事捞他,但太突然了,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就着手里的树苗把人往上挑,被树根一刮,烫熟的皮肉大片脱落,就像刷子刷掉一样,有的根须还断在了死者皮肤里。
捞上来以后,或许是怕衣服粘在烫伤的皮肤上,还有人帮他脱衣服,脱了个精光。
一个人死于工作意外,哪怕他的工作违法——直到这里都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地方是保密做得太好了。你是怎么让知情人闭嘴的?给钱吗?」
闫尽欢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死人——而且惨死于非命,在农村,这种爆炸性的新闻,即便给钱也难保不走漏风声,可负责走访的民警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所以,死者是你的亲属吧?
参天种苗是重点乡镇企业,你上过电视,受过采访,我看了几篇采访稿。和许多乡镇企业一样,你的公司是从家庭作坊发展起来的。公司里有不少人是你亲戚吧?
你小心保守着拿开水烫树根的秘密,去做这种『脏活儿』的一定是你信得过的亲属,会死于这种意外的自然也是你的亲属。
要家族内的利益相关者保守秘密,就容易多了。
但还有一处反常:既然是亲属,尸体怎么会随便丢进水渠?」
长久的沉默,贾总半天憋出一句:「你们不是来买树苗的。」
闫尽欢拿起第五袋蚕豆,想起家中长辈说过豆类不能多吃,容易涨肚,又放下了。
「死者没有能为他张罗后事的近亲属,父母、儿女、老伴一概没有,在家族中地位也不高,比较边缘化,所以尸体才会被你们随便丢进水渠。」
停顿了一下,闫尽欢继续道:「瞒不住的,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只要查一查你卖出去的树苗,就能定罪,生产过程中发生安全事故,致人死亡,私自处理尸体 ,侮辱尸体……」
「我没想侮辱他!都是亲戚,当然得好好安葬,我叫两个后生买口棺材,选个好地方把人埋了,是他们偷懒!」
此话一出,就相当于承认了罪行……
沈连升带着大批警察赶到时,种苗公司的员工正忙得热火朝天。
办公楼后,一片空地上立着一人高五六人才能合抱的铁皮大缸。
大缸里盛满了开水,白雾袅袅婷婷。
十余名工人正在忙碌。他们站成一排,将一辆车上的树苗一根根卸下,传送到大缸旁,有三个光膀子的人踩着梯子,站在缸沿,负责将传递过来的树苗根部浸入缸内,停留约莫半分钟,捞起,传递给另一边的人,装车。
大家轻车熟路,俨然一条人形传送带。
警察问起死者相关信息时,工人们或多或少流露出了诧异之色。
「意外啊,没人害他……」
「就是,他自己掉进去,警察也管?」
「大伙可都伸手捞人了,我这里还烫了个大泡……」
涉案人员尽数控制,案件很快完成了交接。
闫尽欢和老李吃了一肚子蚕豆,连午饭也免了,两人不想耽搁,立即驱车往回赶。
车拐出村,老李点了根烟,道:「沈连升脸都快拉到脚面上了,咱们抢他的案子,不太好吧?」
「受害人觉得好就行了,再说,我也不是故意跟他抢,帮他脱敏而已。」闫尽欢道。
「脱敏?」
「他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无人能出其右,那是因为被碾压得少,多碾压几次,习惯了,就好了。」
车行了约莫半小时,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满天空,紧接着就是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不停地左右划动,视线受阻,闫尽欢只好适当减慢车速。
待车驶到墨城郊区,天已黑了。
老李揉着下雨天准得犯病的膝盖,看着车窗外道:「那是清水河吧?」
「是,一过清水河就进墨城地界了。」闫尽欢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揉着因久坐而僵直疼痛的腰, 「真想赶紧回值班室,摊床上。」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极明与极暗的交替中, 车驶上了横跨清水河的盘古桥。
突然一道闪电迎面劈来。
「嗬!」
太近了,闫尽欢下意识地猛踩了一脚刹车。
有一瞬间,他身上所有汗毛都竖了起来, 皮肤微微发痒,空气中电场骤然增强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
但闫尽欢没空关注这些, 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借着闪电的强光,他看到有个人一跃而起,噗通一声跌进了河里。
救人!
河水拔凉。
下水时虽已有了心理准备, 闫尽欢还是被透骨的凉激得生出了退意。
但他不能退。
他退了, 轻生者的救命稻草就没了。
一咬牙关, 闫尽欢整个人扑进水中, 向轻生者游了过去。
水流缓慢, 对救援十分有利, 但只是暂时的, 听围观群众说,雨太大,上游水库要开闸放水,大水随时可能冲下来。
岸上有人向轻生者喊话:
「别做傻事!啥坎儿过不去啊!」
「是啊, 人没了啥都没了!」
「警察在呢,有事儿跟警察说!」
……
雨点砸在河面,闫尽欢耳边全是噼啪的巨响,但他还是听出最后一句是老李喊的。
他吃力地回头, 果然看见老李正拖着病腿蹒跚地往前蹚, 想要支援他。
「回去!」闫尽欢大喊:「岸上待着!绳子拽牢!」
他腰间系了一根绳子,万一大水冲过来, 这根绳子就是保命符。事发突然, 绳子有限, 只能供一人涉水。
其实系了绳子也未必保险,因为开闸放水的瞬间最恐怖的并非湍急的水流, 而是水里裹挟的石块、烂木、垃圾。
被杂物撞一下, 不死也是重伤。
得快点。
闫尽欢撒开手脚, 他大学时曾在游泳馆兼职救生员, 泳技很好。
很快到了轻生者身边, 只见人趴在水面,一动不动, 已经昏迷。闫尽欢揪住他的后脖领, 将他托成仰卧姿势, 脸露出水面。
没时间查看对方的情况,只能先拖回去。
拖了一个人, 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岸上的人开始拽闫尽欢,腰间绳子绷紧, 勒得他胃疼, 腿肚子也抽了筋。
再坚持一下,20 米,10 米……
就在这时,闫尽欢听到一声惊呼。
「浪头!浪头来了!」
闪电划破夜空, 一堵水墙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撞来。
闫尽欢屏住呼吸,手脚死死缠住轻生者,一个猛子扎向水底。
不能死!
不能死……备案号:YXX1R0rNg0XsyDoyRxueOm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