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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祖父拿着重剑闯进侯府,取回我的庚帖后,他指着建德侯的鼻子厉声道:「欺负我家珍珠,老子还没死呢!」
长生说,从侯府出来后,祖父哭了一路,路过香如斋时,他擦了擦眼泪。
「他们家的桂花糕,珍珠最喜欢了。」
将军府与建德侯府的婚约,我还没出生前就定下了。
那时候建德侯府已经快要没落,而将军府却是圣眷正浓,建德侯与我爹爹关系要好,年少未娶妻时,便早早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原本在两家看来,这是一件珠联璧合的美事。
然而世事无常,人心易变。
建宁十八年,匈奴进犯边关,连夺三城。
蛮夷手段狠辣,烧杀抢掠,刀锋所指之处,皆化作一片焦土。
彼时娘亲有孕,祖母尚在病中,宫中却赐下一道圣旨,将祖父和爹爹派去了燕云城。
烽火连三月。
除夕夜,祖父得胜凯旋。
圣人携群臣于城门相迎,忽而掩面泣惋。
「孟氏忠烈,甚善!」
祖父从马上跌了下来,兜鍪下,是一夜花白的头发。
而红鬃马后,爹爹正躺在棺椁之中。
祖父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圣人体恤,赏田舍金粮,赐丹书铁契。
可人死如灯灭,赏赐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然而天家面前,祖父不能有怨。
他强忍悲痛,跪下长呼谢主隆恩,然后佝偻着身体,带着爹爹回了家。
去时活生生的夫君,归来变成了一具尸体。
娘亲无法接受,当即动了胎气,难产半夜,生下一个孱弱的我后撒手人寰,祖母也大受打击,没熬上几天,便病死在了床榻上。
将军府里,白幡连挂三月,满目萧索。
祖父站在灵堂里,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我,老泪纵横:「......珍珠啊,翁翁只有你了。」
长生每每说到这里,便要哭。
他抹去眼泪,说,小主人,主人心里苦啊。
我那时年幼,尚不懂生离死别是什么意思,只看着长生,好奇地问他:「有多苦?是不是像我每天喝的药一样苦?」
长生摸摸我的头。
「不,比您每天喝的药,还要苦。」
长生是将军府里的老人,对孟氏忠心耿耿。
他年轻时跟着祖父去过战场,打过蛮夷,现在老了,就替祖父管家打理庶务,顺便照看我这个小病秧子。
长生总说,小主人,主人最心疼的人,就是你了。
我说长生,我当然知道翁翁最疼我了。
他便很忧愁地叹气:「您嫁去建德侯府,我和主人怎么放得下心?」
我皱着眉喝完药,赶紧拿了颗蜜饯压压嘴里的苦味,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我不嫁了,就留在你和翁翁身边尽孝。」
长生摇头,说不成不成。
「我和主人这辈子快活到头了,找不到人照顾您,更放不下心。」
我含着蜜饯,不说话了。
长生没儿没女,把我当成自个儿的孩子疼,祖父更不消说,简直是将我捧在了手心里。
可我的身子不争气,时时便要生一场病。
这些年为了我,两位老人家不知操了多少心,细心将养了十五年,总算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而我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便是建德侯府的嫡长子,顾渊。
顾渊年长我五岁,侯府年年都会让他来送节礼,十四岁那年,我透过屏风偷偷瞧过他一眼。
温润知礼,年少成名。
因着出了个他,建德侯府再度进入圣人的视线,得了恩宠。
毫无疑问,顾渊是个优秀的男子。
祖父是极满意的,在他看来,无论家世亦或长相,顾渊都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我倒是无所谓,对他我谈不上多喜欢,但也并不讨厌。
嫁谁不是嫁呢?
眨眼就到了十五岁,入冬后我缠缠绵绵地生了场病,及笄礼自然是办不成,祖父便思忖着同婚宴一起举行。刚想去同建德侯商量,顾渊就冒着风雪上门了。
祖父很高兴,觉得他对这桩婚事很上心,是个好的,倒是可以让我同他见一面。
但还没等祖父开口,顾渊突然屈膝跪下。
他说他要退婚。
还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将我当成亲妹妹一般爱护。
祖父呆愣半晌后,突然暴起。
他提起上阵杀敌的重剑,将顾渊赶出将军府后,带着长生和一众侍从打上了建德侯府,取回了我的庚帖。
建德侯满脸惭愧,说如今顾渊本事大,他也管不了。
祖父冷笑连连,指着建德侯的鼻子厉声道:「......莫要说什么管不管得了,他顾渊今日敢上门退亲,如何没有你的默许!也幸亏退了婚,瞧这阵仗,珍珠若是嫁到了你家,还不晓得要受多少委屈!」
重剑将红木椅劈了粉碎,祖父一拳打上急急赶回家的顾渊,唾了一句:「欺负我家珍珠......老子还没死呢!」
长生说,从侯府出来后,祖父哭了一路,经过香如斋时,他擦了擦眼泪。
「他们家的桂花糕,珍珠最喜欢了。」
祖父回到将军府时,我才刚醒。
最近的汤药加了许多安神的药材,总叫人困得慌,时不时便要小憩一会儿。
刚打理好仪容,敲门声就响起了,门外传来祖父笑嘻嘻的声音:「乖珍珠,翁翁来看你啦!」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总算清醒过来。
侍女打开门,祖父背着一只手走进来,摸着胡子摇头晃脑:「......猜猜翁翁给珍珠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能吃的东西不多,不必想,定然还是那几样。
片刻后,我懒懒道:「桂花糕。」
「哎呀!我们珍珠怎么这么厉害?」
祖父惊奇不已,笑着拿出身后的纸包:「......来来来,热乎乎的桂花糕,翁翁刚买的!」
我拈起一块送进嘴里,是熟悉的清甜滋味。
祖父捧着纸包,柔声哄着我:「桂花糕不好克化,珍珠乖,咱少吃一点,尝个味儿就行了啊!」
我吃完一块,听话地放下了手,抬起头刚要说话,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突然止住了话头。
不对劲。
我盯着他泛湿的眼眶,倏尔板起了脸:「翁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祖父笑容一僵。
我心下了然,果真是有事瞒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事。」
半晌后,祖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顾渊那小子今天上门,退了个婚......」
原是这事,我点点头:「唔,我知道了。」
「欸?」
祖父瞪大眼睛,似是没想到我竟会如此平静,「......珍珠不生气吗?」
「生气做什么?」
我疑惑极了,看着他道:「我又不喜欢他,为何要生气?」
见我的确不在意,老人松了口气,旋即忿忿道:「这顾渊,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不要脸提出退婚,败坏的却是咱家女孩儿的名声!」
我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浑不在意:「名声是什么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祖母娘亲去得早,加之身体娇弱,我并未由正经女性长辈教养过。虽足不出户,可我清楚京中那些人家背地里是如何传我的。
一步三喘,貌丑无盐,将军府的孟小娘子,真真是个没有福气的病秧子。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
没有规矩。
可我的人生本就无趣,守着所谓的规矩,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此得来的姻缘,又有什么意趣?
「翁翁不要生气。」
我把玩着小金瓶,全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顾渊不想娶我,我还瞧不上他呢,如今退婚,倒是正正好了。」
「至于外头人说什么......」
我歪歪头,很是不理解:「背后嚼舌根的,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造口孽的是他们,咱们生气做什么?」
「反正我不管!」
祖父冷哼一声,生气地扬了扬拳头:「谁敢说你不好,翁翁就把谁的嘴给打烂!」
说这话时,他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
真是个顽皮又偏心的小老头儿,我看着祖父,突然一笑,抱住他的手臂忍不住撒娇:「翁翁,我的老阿翁,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翁翁!」
祖父的神色柔和下来,他抬起干枯的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翁翁不好,翁翁只对珍珠好。」
我九岁那年,了悟道长云游至京。
祖父得知消息后,大喜过望,连忙带着我求见。
道长说,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治不好也死不了,只能活着受罪。还说我命里阴虚太过,身边须得配个体魄强健的男子压一压,阴阳调和,倒是相宜得多。
但那时我已有婚约,身边总跟个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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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不合适,祖父体恤顾渊,便打消了心思。
这一体恤,便是六年。
换来的却是我及笈这日,建德侯府毁诺退婚。
祖父气极,也没了顾忌,开始大肆挑拣精壮的男子,做我的贴身侍卫。
他的动作很快,没几天便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本打算元宵节那日将人带来,可我的病来势汹汹,正月十四便呕了血。
请了宫中的医正,开了药,仍旧大不好。
当晚,祖父绝望地守着我,急得直掉眼泪,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想起了悟道长的话,连忙唤来长生,要他立刻把那人请过来。
死马当作活马医,总得试一试。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脑海中浑浑噩噩,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浑身上下都在疼。
「翁翁。」
抱着祖父亲手缝的布老虎,我难受得直哭:「好疼啊......翁翁,珍珠好疼......」
「不哭不哭,珍珠不哭。」
祖父这样哄着我,自己却也在哭,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翁翁没用,珍珠,翁翁怎么这么没用啊......」
肚腹一阵绞痛,我偏头呕出一大口血,被祖父下意识地用手捧住。
他呆呆地看了片刻,突然手脚并用地爬去佛像前,踉跄着跪下,不住地磕头哀求:「菩萨、菩萨!我年轻时杀人造孽,若是要报应,尽管来杀我的命!不要这样折磨我的珍珠!她才十五岁,我的珍珠,她才十五岁啊......」
悲怆的声音里,是无尽的愧疚与悔恨。
我费力睁开双眼,看见披头散发满脸泪水的老阿翁,心里一痛。
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冲着他大声唤了一句:「翁翁!」
祖父浑身一顿,赶忙膝行回我身边,红着一双老眼,柔声安慰道:「翁翁在呢,珍珠不怕、不怕,翁翁在呢!」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肺处的憋闷感总算得到缓解,身体仍旧虚弱无力,我闭上眼睛,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不哭......翁翁不哭......」
祖父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翁翁不哭、不哭了。」
「主君,人带来了!」
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长生回来了。
我迷迷朦朦地感觉到,有个人来到了我的身边,他身上散发着温暖安宁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伸出双手,攥住了那人的手臂。浑身阵痛立消,刺骨的寒意逐渐退去,绵延不绝的困意来袭。
松开眉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将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我蹭了蹭宽厚暖和的手心,安稳地沉入梦境。
一夜酣眠,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
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抬手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块黑色布料。
所以昨夜那人,不是我的错觉?
我捏着布料,仔细感受着不似从前沉重的身体,轻盈地下了床,连鞋都不顾得穿,就跑到了院子里。
细小的雪花落在掌心,冬风萧瑟,我竟也不觉得寒冷。
原来,这就是健康人的身体。
「姐儿!」
侍女们魂儿都吓没了,连忙拥着我回了屋,捂手的捂手,拿皮裘的拿皮裘,乱作一团,生怕我受了这寒气,又要大病一场。
我推开端到面前的药碗,眼神奇异:「今日不喝药,我很好,好得不得了!」
换好衣裳,我等不得梳头,披着头发便小跑着去了前厅。我要去找祖父,告诉他,珍珠不疼了,也不难受了。
久病体虚,不过跑了一刻钟,我便累得气喘吁吁。
但我喜欢这感觉。
它让我觉得自己年轻、有力,像个正常人。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前厅,我推开门,看见祖父就坐在那里,身旁还有一个外男。
英挺的侧脸冷硬如刀,知有人来,他转脸向这边看来。
剑眉星目,面目冷淡,整张脸粗犷又俊朗,倒也算得上一副好相貌。美中不足的是左脸颊边,有一道浅淡的疤痕,为他添了几分凶煞。
那人大刀阔斧地坐在椅子上,玄衣重剑,浑身上下一派肃杀之气,能止小儿夜啼。
「珍珠!」
祖父怜爱地唤了我一声,激动得站起身来,「......我的儿,可好些了没有?」
「翁翁、翁翁。」
我顾不得回祖父的话,只歪着头看他,指着椅子上那人道:「他是我的了,对吗?」
祖父看了那人一眼,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快活极了,拉住祖父的手,忍不住感慨道:「这可真是我收到过的,最最好的礼物!」
有他在,今后我再不必受病痛之苦了。
这如何叫人不欢喜?
我快步走到那人面前,高大壮硕的身体,简直容纳得下两个我,分明是坐着,却能同我平视。
他有一双不似中原人的眸子,浅浅的茶色显得整个人愈发冷凝。
真是对极美的眼睛。
不过现在,它们连同这个人,都是我的了。
像是得到了新奇的玩具,我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已然将他当成了我的所有物:「......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看了我一眼,随即喉结耸动,淡淡道:「孟俨。」
声音低沉微哑,一点也不难听。
孟俨。
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点了点头,心里极满意,又觉得他是我的东西,理所当然该跟着我姓。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叮嘱道:「要很乖,不可以不听我的话,知道吗?」
孟俨神色不变,轻轻颔首。
我笑得更欢喜了,将未竟之言吞进了肚子里——
要是不乖。
我就让翁翁和长生,把你关进笼子里。
正月刚过完,滇南府便送来了急信。
李家世伯在信上说,世翁将不久于人世,希望祖父和长生能赶去滇南见他最后一面,全了老人最后的心愿。
李家世翁同祖父长生,是过命的交情。
建宁十八年,祖父和长生垮了魂魄,李家世翁垮了身体,挨了这十几年,已是不容易。
人老了,世间的最后一面,路途再远,祖父与长生都得去看一眼。
他们将我托付给了孟俨。
祖父和长生都说,孟俨是个可信之人,有他照看我,此去滇南,他们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珍珠听话。」
临行前,祖父哄着我:「等翁翁回来,给珍珠带礼物,好不好?」
我乖巧点头,忍着皱眉的冲动,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再一次百般叮嘱后,祖父和长生总算放下心来,也不要我送一送,便离开将军府,踏上了去滇南的路。
我抱着前些天长生捉来陪我的小白狗,心里只顾着难过不舍,很是安生了两日。
直到我发现,孟俨不见了。
推开侍女送来的药,我敛下笑意,「......孟俨在哪里?」
侍女神色为难道:「姐儿,奴也不知。」
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股燥闷,我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更恼恨孟俨竟这般忤逆,不经我首肯便随意离开。
「不喝药。」
我倒在床上,看着床边的绡纱,神色冷淡道:「我倒是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侍女拿我没办法,只好端着药温声哄劝。
半刻钟后,孟俨推门而入,他接过侍女手中的药,淡茶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怎么不喝药?」
他的神色很冷,语气也淡。
相处了十几日,我早已习惯,并不怕他,起身反问道:「有了你,我为何还要喝药?」
人都是贪图享受的,与孟俨贴得亲密些便能缓解病痛,我又作何去喝那苦药,给自己找不痛快?
抚了抚头发,转眼瞧见小白狗正无忧无虑地玩布球,我朝它摆摆手,唤道:「小白,过来。」
小东西咬着布球玩得正欢,根本不理我。
我收回手,神色浮上些许不愉。侍女赶忙走过去,将它抱来放进我怀里。
「真是只不听话的坏狗,不是说了要乖,不可以不听我的话吗?」我抢走小白的布球,责备道。
看了一眼孟俨,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言语中颇有几分含沙射影的意味,「......是不是翁翁和长生走了,你没了忌惮,就不肯待在我身边了?」
「不是。」
屋内突然响起孟俨的声音,他言简意赅道:「这两日有事,以后不会了。」
我没想到他接话,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平静地向我解释。浑身的火气立消,我像个突然哑了声的炮仗,抱着小白茫然又无措。
孟俨把碗递到我嘴边,仍旧是惜字如金:「......喝药。」
我下意识地啜了一口。
苦意在舌尖蔓延,我浑身一颤,霎时清醒过来。
「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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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
我避开他的手,皱紧了眉头:「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翁翁临走前说了,要你听我的话,我说不喝就是不喝。」
孟俨定定地看着我:「撒谎。」
我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否认:「没有撒谎,翁翁就是这么说的。」
孟俨没再说话。
他仍旧端着药,高大的身躯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棵沉默的树。
侍女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拉了拉孟俨的手臂,示意他蹲下身体,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之前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祖父和长生想找个人照顾我,我又不想嫁到别人家,如此,只有招赘才能满足。
孟俨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选中了他。
至于祖父会不会同意——
他和长生那样信任孟俨,想必心里对他也是满意,应当不会抗拒。
柿子就要拣软的捏,只要孟俨点头,等祖父回来了,我便立刻让长生上门提亲,名正言顺地将他据为己有,做我一辈子的药人,而不必再受病痛之苦。
我认真地等着孟俨的回答。
两两相望,他面目冷峻,无声的威慑蔓延开来。
这副模样别人看了或许会胆怯,我却不怕。
「你年岁不小,又破了相,除了我,还有哪个小娘子愿意要你?」
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我换上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道:「我很有钱,又喜欢你,嫁我,不会吃苦。」
这话可不掺假,祖父说过,将军府的东西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和长生怕我出嫁时被人看轻,这些年置了不少田庄铺子,再加上娘亲祖母留给我的嫁妆,养一个男人绰绰有余。
孟俨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又认真地看着我,浅茶色的眸子像是某种兽类的眼瞳,茫然与凶残掩映交错。
「好了好了。」
我自然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急,点了点他的鼻尖,很是纵容宠爱:「毕竟是终身大事,慎重是应当的。」
顺势抱住孟俨的手臂,温暖的气息拂过四肢百骸,舒服得我忍不住喟叹一声。
「你生来便该是我的东西。」
我理直气壮地靠在他身上,似笑非笑道:「我喜欢你,才愿意给你时间考虑,但别让我等得太久,好吗?」
孟俨稳稳端着药,拎开讨好地往我身上爬的小白,面目平淡泠然。
他终于开口说话,却只有两个字——
「喝药。」
其实在祖父和长生面前,我总是极乖巧的,偏偏碰见孟俨,十分皮肉,便裹了九寸的反骨。
这些天他的确如之前所说,不会再离开我,但这却让我更不欢喜。
他在,便意味着药也在。
即便我已经吩咐了侍女不许再熬,可第二天,孟俨仍旧会端着药出现。
药引中有一味神辛木,祖父托北境的友人,耗费了不少时间精力,才重金求得,很是珍贵。
熬了药不喝,一次两次便罢了,可连着几日如此,实在太过浪费。我舍不得,只好捏着鼻子通通喝下。
又一次喝完药,我被苦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冲站在床前的人发脾气:「喝药喝药,日日都要喝药!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熬?」
说着,眼角就忍不住泛起泪花。
孟俨的手大得像把蒲扇,指骨修长,药碗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娇小。
「喝药,好得更快。」
他静静地看着我,疑惑我为什么会哭。
我气红了脸,忍不住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你这只坏狗!药很苦,真的很苦啊!你知不知道?」
孟俨也不闪躲,任凭我又打又骂。
半刻钟后,他皮糙肉厚没有半分痛感,我却累得不住轻喘。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
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狞笑一声,将门外的侍女们都唤了进来:「你们去库房,找年份最久的黄连苦参,快刀切成薄薄的片,大火熬成浓浓的汤,快快地送过来......」
侍女们动作很麻利,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人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回来了。
「孟郎,喝药。」
我跳到孟俨身上,被他用双手接住后,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将之递到他嘴边,笑得一脸畅快:「黄连苦参,清热解毒,喝了对身子好。」
孟俨面不改色,就着我的手,将碗里的药汤喝得一滴不剩。
等他喝完,我端着空碗明知故问:「苦吗?」
他微微颔首:「苦。」
我倏尔变了脸色:「那你知不知道,我喝的药更苦!」
不说其他,一味神辛木便比黄连苦参加起来还要苦,思及此,我又开始生气,用力抓扯着他的头发:「......我喝了十五年,你来了,还要喝!还要喝!」
我咬咬牙,恨不得拿鞭子抽打他。
孟俨任由我在他身上胡乱扑腾,在他怀里,我总是格外有力。一直等我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口轻声道:「我不知道,以后不会了。」
我冷笑一声:「......不会什么?」
孟俨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我:「不会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心里的火势消减下来。
药已经喝了,也不能再吐出来,不如换点好处来得实在。
我搂着孟俨的脖颈,换上一张乖巧的脸,悄悄凑到他耳边:「......你要补偿我。」
「三日后城东有一场烟花,带我去。」
及笈前的冬至,祖父允我出府玩过一次。
也正是那次外出,我受了寒气大病一场,及笈礼才没办成。
其实我不怕生病的,可生了病,祖父和长生会难过,会自责,还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们希望我能乖乖待在家里,似乎这样我就不会生病,也不会受伤,他们就能放下心,松口气。
祖父和长生老了,他们把我当成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提心吊胆十几年,生怕哪一天就碎了。
我知道他们在害怕,所以我一直待在家里。
一直、一直待在家里。
然而实际上,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到外面去,但碍于破败的身体,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直到,我发现了真正的药。
这天晚上,我裹着厚厚的披风,趴在孟俨宽阔的脊背上。他带着我,悄无声息地出了府,往城东赶去。
耳边刮过风声,我快活得不得了,愈发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我就要孟俨,我只要他。
他很乖,也很听话,就像小白一样,但比起小白我还要更喜欢他。
一炷香后,孟俨将我带到了翠湖边,刚从他背上下来,不远处突然传来烟花的爆裂声,我被吓得直往他怀里躲。
耳边爆裂声愈发密集,我转过头,一朵、两朵、三朵......绚丽的色彩在我眼前炸开。
真好看。
我呆呆地看着,几乎忘记了言语。
孟俨替我理了理兜帽,姿态淡然地捂住了我的耳朵,直到最后一朵烟花湮灭在空中,他才放下了双手。
借着路边繁密的灯笼,我看见湖里浮着好多漂亮河灯。
扯了扯孟俨的头发,我指着湖里的一盏杏花灯,理所当然地看向他:「这个,我也要。」
孟俨戴着面具,抬了抬眼,只吐出两个字:「危险。」
「就要那个。」
我固执指着那盏灯,向他保证:「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也不去。」
僵持半晌后,孟俨往远处的摊贩走去。
我坐在湖边的亭子里,百无聊赖,开始数起了河里的灯。
一盏、两盏......
我认真地看着湖面,数得入了神。
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孟俨带着杏花灯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
然而我没想到,站在身后的人,竟然会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君,顾渊。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旁的不说,顾渊的确生了副好面皮,看清我的脸时,他眼中绽开浅浅的笑意,整个人更显清俊。
「在下同娘子有过一面之缘。」
寂静的湖边,突然响起顾渊琅润的声音,他看着我,目光温柔:「......去年冬至,娘子携婢出游,渊站在楼上看风景,娘子走上凤桥后忽然抬头,也看向了渊这边。」
「虽然只是短短一刹。」
顾渊耳尖泛红,面目仍旧沉稳,眼里却带着诚恳急切:「......然,渊对娘子,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我几乎笑出了声。
这可真是讽刺,我万分确定了顾渊他是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被他退了婚的孟氏嫡女。
因着这场退婚,将军府成了别人的饭后笑谈。
祖父狠狠气了一场,但老人家活了这许多年,还不至于为难一群小辈,上门出了气,便也算了。
翁翁仁慈,可我不一样。
十几年的苦药,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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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孟珍珠度量狭小,最是擅长睚眦必报,别人欺我一寸,我便要回报十分。
我晓得自己长歪了,但我并不打算改。
拢了拢兜帽,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郎君怕是认错人了罢。」
顾渊摇头,坚定地看着我:「并未认错,虽只见过一面,但娘子的音容笑貌,渊一直记在心里,不曾有一日忘记。」
好一个记在心里。
我扯了扯嘴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随口便扯了个谎:「我名阿朱,吴城人氏,三月前来京城省亲,得郎君爱顾,还敢请教姓名?」
顾渊神色有些意外,他磕磕绊绊地告知我姓名,又感慨似的说道:「本以为如此冒昧,定然会惹得娘子厌弃,没想到娘子如此豁达大度,是渊狭隘了。」
「顾郎君谬赞。」
我低头一笑:「......阿朱只是觉得,人活在世间,难得快活,又何必拘泥于小节?说实话,阿朱还怕郎君觉得我不识礼数、没有规矩呢。」
「怎会?」
顾渊看着我,眼中满满的惊喜:「渊觉得娘子所说甚好!人生在世,难得快活......娘子活得通透,渊不及你。」
他眼里满是真诚与欢喜,与我从屏风后看到的那个冷淡疏离的男子截然不同。以至于我有点好奇,顾渊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几乎是立刻,我心中便有了计划。
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我的笑意愈发浓烈,顾渊看着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郎君!」
一个老仆急急向他跑来,神色慌张:「主母突发头疾,身体不适!」
顾渊笑意淡去,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是有神辛木枕吗?母亲怎会身体不适?」
老仆迟疑几息,才小声说道:「那木枕,前些日被侯爷送去了宫中......」
我眨了眨眼。
三年前祖父寻到神辛木,于消瘀散痛,最是有奇效,建德侯夫人呼奴唤婢地来探望我,话里话外却都是苦恼自己的头痛顽疾。
祖父盼她记着我的好,当晚便将神辛木一分为二,一半留与我做药引,另一半连夜差人送去了建德侯府。
神辛木珍贵,每日入药,侍女们舍不得多刮半钱木粉。建德侯府倒是豪横,竟将之做成了木枕,如今更是大手一挥,拿去宫中讨欢心。
到底是白得的东西,自然不会珍惜。
顾渊果真是个孝子。
他看看我,又看看老仆,神色两难,但最后还是向我歉疚赔罪道:「娘子,母亲生病,渊须得回府中侍疾——」
「顾郎君孝诚,事急从权,不必顾念阿朱。」
我柔柔打断了顾渊,大胆相邀:「三日后,阿朱仍在此处恭候。」
顾渊感动极了,讷讷道:「娘子......」
他留恋地看着我,最终在老仆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两人渐行渐远。
等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我眨了眨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正得意时,我转了个身,看见不远处的孟俨。
他拿着一盏杏花灯,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刚刚的场面看去了多少。
我走到他身边,拿过杏花灯,满脸兴味地打量着。
真漂亮。
我捧着灯,转身就要往湖边走,身后却突然传来孟俨清冷的声音。
「......你喜欢他?」
如同来时一般,孟俨带着我,悄无声息地回了将军府。
他没有立即离开,第一次这么固执,看着我又问了一遍:「你喜欢他吗?」
「喜欢?」
闻言,我不由得嗤笑一声:「我可不喜欢他,我啊,是他的报应!」
说罢,我将自己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没办法,谁叫他对我还有用呢。
孟俨身上的气息柔和了许多,我稀奇地看了过去,他这样冷冰冰的人,竟也会有多余的情绪吗?
这倒是个好现象。
「我最喜欢的人,当然只有你了,顾渊不过是我曾经的未婚夫罢了,哪里比得上你?」
趁此机会,我随口哄了哄孟俨,又顺便敲打了他两句:「孟郎,你可不能如他一般,辜负了我的真心,你背后没有人撑腰,得罪我,只会比他更惨。」
孟俨没有说话,我也不在意,毕竟一两句好听话的确是不管用的。
「那咱们就说好了。」
我抱住面前人的手臂,舒服地叹了口气,理所当然地要求道:「三日后,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孟俨没理我,自顾自地取下了面具。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孟郎,你真好。」
与眼前人贴得愈亲近,我便愈松快,是以我贪恋地抱住他的腰,偷偷吸了好几口属于他的气息:「......你放心,等咱们成了亲,我定然会好好疼爱你的。」
孟俨跟块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我的鬼话,他听进去了没有。
我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毕竟捉弄顾渊,可比糊弄孟俨要好玩儿多了。
这些年得了什么好东西,祖父都会给建德侯府送去一份,单单一个神辛木枕,便已是珍贵非常,更别提当年将顾渊送进白麓书院,祖父欠了不少人情,还替他交了六年束脩。
从前姻亲时,建德侯府可以说是从没客气过,理所当然地承了将军府的好,提出退婚后,却闭口不提要把这些还回来。
怎么可以这般恶心别人呢?
真是没有教养。
所以我决定,也要恶心一下顾渊。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分,事实上,我已经足够仁慈了,毕竟如果提出让建德侯府还钱,才是真的为难他们。
三日后,翠湖边,我再次见到了顾渊。
他看见我时,双眼亮得惊人。我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朝他走了过去。
对我,顾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去过哪里,遇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似乎是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分享给我。
就这么,三日又三日。
顾渊从不遮掩他眼里的情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所以我问他,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吗?
「可能是上天注定了吧。」
顾渊认真看着我,满眼温柔:「就好像看见阿朱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我面上浮起些许不忍:「被退婚的孟家娘子,应该会伤心吧。」
顾渊的笑意浅淡下去,他垂了垂眼,轻声地说:「阿朱,人与人的感情,从来就不公平。」
「我不爱她,这没有错。」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遇见了喜欢的人,上门退婚,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不爱我,为何还要承我将军府的情?这十几年来祖父在他身上花费的银钱与心思,也就只字不提,一笔勾销了?
不要说将军府心甘情愿,婚约如交易,这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祖父心好,可我孟珍珠做不了圣人!
10
祖父在信上说,他和长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我算了算时间,离收到信已过去了十日,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回来了。我得赶在祖父回来之前,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可孟俨却偏偏再次消失。
整整两日,无法掌控的焦躁感让我极其愤怒,不是说了不会再这样了吗?
真是只不听话的狗!
我恨极了,想要狠狠地惩罚他,可我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没了他的气息滋养,我的身体迅速衰弱了下去,这种僵滞无力感,喝再多的苦药,也无法缓解。
小白呜呜咽咽地舔着我的手指,我虚虚地搂住它,想起孟俨,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但这并不是因为我爱他。
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我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别人生来就拥有的,却是我梦寐以求的,一旦孟俨消失不见,我就要重新变回一个废人。
翁翁说了,不爱自己的人是愚蠢的。
我爱自己,我想为自己争取健康的身体,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留住孟俨,将他困在自己的身边,可他还是走了。
「到底不是家养的狗。」
我费力地摸了摸小白,柔软的皮毛传来一丝暖意:「......还是你最听话,最乖,我最喜欢你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孟俨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说过最喜欢我。」
我心里涌起滔天的怒气,却又在刹那间平静下来,身弱便要心稳,孟俨还有用处,万一吓跑了他了怎么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哀戚地捂住心口,声音低了下去:「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没有骗你。」
孟俨走到我身边,将手中红色描金的折帖递到我眼前,「我只是
()
回家拿了个东西。」
我愣愣接过:「什么?」
他抿了抿唇,道:「你要我嫁你,没有庚帖怎么行?」
我不生气了,这回是真心的。
将庚帖放在一旁,我轻轻地牵住孟俨的手,感觉到身体逐渐好转,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也有精力去哄他了:「原来是这样,竟是我错怪了,你放心呀孟郎,你跟了我,我是一定会对你好的。」
孟俨「嗯」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这就算是和好了。」
我从枕头下抽出写好的信,笑眯眯地看着孟俨:「孟郎,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顾渊吧。」
11
孟俨刚走,祖父和长生就回了府。
我在院子里荡秋千,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珍珠,快看翁翁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翁翁?」
我又惊又喜,冲着院子外的祖父奔去:「阿翁,珍珠好想你!」
「哎哟......慢些、慢些!」
祖父看着我朝他跑去,不住地叫我慢些,直到心惊肉跳地接住我,才算是松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我道:「阿翁也想珍珠呢,白天想,晚上也想,吃饭想,睡着了也想......」
长生正带着人把箱子往院子里搬,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清点着数目。
我忍不住和他们分享我做的好事,迫切地想要得到夸奖:「翁翁,我做成了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祖父歪着头,哄小孩儿似的:「我们珍珠真厉害,是什么好事呀?」
我得意极了,将劝说孟俨入赘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他把庚帖都给我了,阿翁,我们以后再也不用分开了!」
不必将自己的命运交由他人主宰,这如何不是件快乐的事呢?
然而老阿翁的脸皱巴巴的。
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很有些苦恼,我的肩膀霎时垮了下去:「翁翁,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当然没有!」
祖父斩钉截铁道,「我们珍珠又聪明又美丽,能够嫁你,可是天大的福气!」
说罢,他叹了口气。
我静静地等着,半晌后,祖父无奈地看着我:「珍珠......既然拿到了庚帖,可曾看过庚帖上郎君的姓名?」
姓名?
我神色变了变,有了不好的预感,赶忙唤人取来庚帖一看。
红纸描金,「赵俨」二字入目赫然。
能叫祖父愁眉苦脸的人,天底下实在太少,而赵,偏偏又是国姓。
几乎是立刻,我便知道了孟俨的真实身份——官家的第六子,赵俨。
传闻他面目凶恶,好战成瘾,能止小儿夜啼,因其生母有异族血统,一直不得今上喜爱。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强者永远不会真正臣服于弱者,比起所谓的爱情,我更相信我所拥有的东西,譬如财富、地位,和我自己。
相信男女之爱,幻想被男人爱,将自己的余生托付给某一个人,便是主动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依附,不如利用来得实在。
我忽然对赵俨很不满意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我更加强大,这就意味着无法掌控,就意味着给祖父添麻烦。
祖父是最最重要的。
我拉起阿翁的手,轻轻地摇了摇:「翁翁,那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傻孩子。」
祖父爱怜一笑,摸了摸我的发顶:「陛下已经给了庚帖,事已至此,无可更改。」
同赵俨的婚事已成定局。
我有点失望,但并未生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但我永远不会怪自己,因为那确实是当下我能做出的最好决定。
更何况——
我确实是需要他的。
无论如何,祖父还是进宫谢了恩。
婚期定下后,赵俨仍旧留在我的身边,主要是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时时刻刻总得要挨着他才好。
至于那封信,赵俨将它放得很隐蔽,这是我的意思,毕竟谁也不想应付烦人的家伙。
不管顾渊发没发现,这对他都是一次打击。
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阿朱,和阿朱便是被他退婚的孟家娘子,这两件事对我来说一样有趣。
而关于赵俨怎么就成了我的贴身侍卫,他又是如何说服官家肯将他入赘到我家,我没有问祖父,而是看向了赵俨。
他倒是很坦诚。
只要我问,便没有不回答的。
于是我便知道了十六年前,爹爹和祖父都曾是赵俨的老师,因着从前的情分,祖父找上门时,他便没有拒绝。
而官家之所以答应他入赘——
赵俨脱下上衣,露出布满新鲜鞭痕的身体,神色平静道:「我对他说自己不能生育,抚慰功臣,就成了我最后的用处。」
原来他真的不讨官家喜欢。
我新奇地摸了摸他滚烫的赤肉肌肤,总算是安心下来,慷慨地给予了一丝爱怜:「......我之前说过的话仍旧是算数的呀,虽然你骗了我,但我还认你还是我的孟郎,我会对你好的。」
赵俨静静地看着我。
其实他的眼睛很漂亮,只是从前野性未消,显得格外凶残。
但现在,它们看起来温驯多了。
12
成亲的前一天,赵俨终于回了他的府邸,顾渊也终于发现了那封信。
他跌跌撞撞地找上门来,想要见我一面。
长生刚说完,祖父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当我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简直是欺人太甚!」
说着他四处看了看,一把举起身后的红木椅往外走去。
我看得眼皮一跳,生怕他老人家闪了腰,赶忙出声拦住了:「翁翁快放下!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听到我说不理他,祖父忙不迭地放下了重物,随即讨好地看着我:「翁翁错了翁翁错了,好珍珠,不要生气嘛!」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长生,让他进来罢。」
长生转身离开,没过多久,顾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看着我,苦笑道:「竟然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了。」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顾郎君,真是好久不见。」
祖父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想不明白我和顾渊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连忙追问我:「珍珠,你认识这不要脸的顾家小子?」
我无辜地点了点头:「见过几次,他非要说对我一见钟情,还说是为了我,才会去退掉了自己的婚事。」
祖父这下听明白了。
愣了几息后,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
「报应啊,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叫你们建德侯府欺负我们珍珠,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他笑完了,顾渊才开口试探道:「世翁,从前的婚约......可还作数?」
祖父眼神讥讽:「庚帖都退了,你说呢?」
顾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祖父,急切地解释道:「世翁......渊是无辜的,若知道心悦之人就是珍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婚的。」
「呸!」
祖父啐了一口,恶声恶气道:「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我也是男人,如何看不懂你的卑劣?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为何要扶持建德侯府?又为何要送你读书?」
顾渊没说话,显然,他是知道的。
祖父哂笑一声:「你和你那不要脸的爹娘,这些年拿了我将军府多少好处,退婚后,竟是一个字也不提了......幸亏珍珠没同你成亲,就凭你们建德侯府那副敲骨吸髓的德性,若是嫁了过去,只怕被欺负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顾渊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还算好看的面皮也变得惹人厌烦起来。
许是知道了祖父的路走不通,他转过脸来,恳切地看着我:「阿朱,渊是真心爱慕你的。」
「你爱我,我便要爱你吗?」
我将顾渊从前说过的话如数奉还:「......顾渊,我不爱你,这没有错。」
他震惊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眼神受伤极了:「如此绝情,难道你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为何要考虑你的感受?」
这就很奇怪了,我疑惑地看着他:「当初退婚,你也没有考虑我和祖父的感受啊!」
顾渊红了眼睛,声音艰涩道:「可是我是为了你,才会退婚的......」
「你搞清楚。」
我已经有些厌烦了,语气开始变得不耐起来:「当初你对我一见钟情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你爱慕上了谁,又同谁退了婚,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没有丝毫干系!」
我冷笑一声:「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贪心又愚蠢,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顾渊嗫嚅了两下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然
()
而一旁的祖父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没等他开口,拳头就狠狠地挥了过去:「......之前放过你,竟还敢自己找上门来,不说赔礼道歉, 还怪上了我家女孩儿,当初真该一剑劈死你了事!」
顾渊一介书生,自然是打不过常年征战的祖父, 只能狼狈地在地上翻滚痛吟。
等到教训得差不多了,祖父才适时地收回了手。
「呸!真你爹娘的晦气!明天是我珍珠的大喜日子,别脏了我家的地儿!来人......把他给我扔出去!」
长生带着一群侍卫,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将顾渊「请」出了将军府。大街上人来人往, 想必要不了多久, 建德侯府就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收拾了顾渊, 祖父心情颇好, 他转过身来摸了摸我的头, 得意极了:「珍珠不要难过, 你瞧, 阿翁帮你出气了!」
「翁翁真好。」
我笑弯了眼睛:「我的阿翁,天下第一好!」
13
翌日成婚,我起了个大早, 喜娘将我收拾好后, 跟着我出了门。
入赘同嫁人的流程是不一样的。
男子入赘,须得女方准备婚轿, 轿子从女方家中出发,新娘骑马跟随迎亲队伍,将新郎官接回, 再随着鞭炮锣鼓声将新郎抬进家门, 行拜堂之礼,结为夫妻。
原本祖父不同意我骑马的,他实在不放心我的身体, 但赵俨嫁我, 接他是我该做的事,在我的坚持下, 祖父还是让我去了。
我穿着喜服, 光明正大地坐在马上,温和的风吹在我的脸上, 嘈杂的人群中,时不时投来几道惊奇的目光。
或许是想瞧瞧传闻中貌丑身弱的孟家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迎亲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队伍被堵得水泄不通, 寸步难行, 最后只好停滞了下来。
我刚要唤人疏通,却又发现远处的人群开始自发地往两边散开。
远处, 一个朱红色的身影大踏步走来。
不必猜,定然是赵俨。
那些看向我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毕竟在这京城中, 他的名声还要更难听些。
我坐在马上,看着赵俨离我愈来愈近,那张冷峻的脸在视线中也愈发清晰。
在马前站定后,他抬头看向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周围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我笑着朝他伸出了手。
自此——
旧疾当愈,长乐常安。
(完)备案号:YXX1ma946EtaaggQOCKYw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