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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九岁的弟弟亲手把我推进粪坑。
那天,他穿着用我的书本费买来的新衣服,手里还拿着我分给他的棒棒糖。
他居高临下,用看动物的眼神,狞笑着看我。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原来世上真的有纯粹的恶。
我仍然记得弟弟被抱回家的那天。
所有亲戚长辈都围在床前,一边夸着弟弟壮实可爱,一边称赞我妈厉害。
我妈也十分高兴,说自己终于有儿子了,以后老了也不怕了。
我站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外,拼了命想看一眼弟弟的样子,却只能望见大人们如树林般耸立的腿。
混乱中不知是谁将我撞倒,屁股的疼痛令我号啕大哭。
却没有一个人在意我。
最后,是在干活的爸爸听到动静,慌忙跑来将我抱起,不断安抚我。
而在我停止哭泣后,他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我也终于看见了弟弟的模样。
很白,很胖,看上去像一个小肉球。
「幺妹,弟弟好看不?」
「好、好看。」
「要我说,还是我的幺妹更好看,更乖!」爸爸挠了挠我的胳肢窝,「幺妹儿,以后就有人陪你耍咯!」
我咯吱咯吱地笑着,恨不得马上冲上去亲弟弟一口。
那时候,我真的天真地以为,未来会是一片美好。
但很快,现实便狠狠地打了我的脸。
我的生活变成了地狱。
从妈妈肚子里呱呱坠地的新生命根本就不是天使。
他是恶魔。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爸妈为了生下弟弟付出了多少。
80 年代末的农村,对于超生的罚款是三千元。
年幼的我对于这个数字没有概念,直到长大后偶然间听到父母的争吵才明白,那是爸爸在外打工一年的工资。
是他顶着烈日在工地上一点点赚来的血汗钱。
怪不得自打弟弟出生后,除了逢年过节,我的碗里就再没有见过肉。
但我并不恨他。
我很早就知道,生儿子是妈妈的执念。
妈妈姓王,叫王招娣,后来生我时本想叫我来娣,被我爸强烈反对,才折中给了我杨倩楠这个名字。
倩楠,欠男,她终究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我其实明白这不能全怪她,毕竟外公外婆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那份执念在环境的压迫下,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下,愈发壮大,终于如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里。
只是,每当我想起妈妈抱怨我是女孩,以及为了再生儿子与爸爸吵架,甚至不惜花掉辛苦攒下的三千存款时,仍然会觉得伤心难过。
明明……我也是她的孩子啊。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想。
如果我是个男孩,那该多好。
弟弟的出生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我因年幼而有些模糊的记忆中,妈妈虽想要男孩,可待我到底是尽心尽责的。
可弟弟却轻而易举地抢走了这一切。
饭桌上被弟弟看上的菜,我永远也不许夹。
过节时亲戚拿来的肉蛋奶,也必须是弟弟先吃。
家里为数不多的玩具,也都是属于弟弟的。
甚至我的裤脚早已短至小腿,脚也被不合穿的鞋子磨得满是血泡,妈妈也舍不得换掉它们,只是不断修修补补,让我凑合着穿。
可弟弟却每年都有新衣服穿。
我羡慕他,但我并没有因此恼怒。
因为妈妈说过,他是弟弟,我应该让着他。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弟弟也上了小学。
那时候家里穷,只够交一个人的伙食费。
所以每天中午弟弟能在学校吃,而我只能吃头天晚上煮好的土豆。
可有天晚上,弟弟贪吃吃掉了土豆,妈妈说了他两句,但也仅此而已。
第二天中午,我只能饿着肚子,趴在课桌上哭。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伤心和委屈。
一是肚子饿。
二是弟弟吃掉我的土豆后毫无歉意,甚至还威胁我说:「以后再让妈知道了骂我,我就天天都吃你的土豆,等你饿死!」
我实在想不通,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何能对自己的亲姐姐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同桌陈燕看我可怜,将自己带的饭分了我一半。
于是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陈燕想了许久,说自己也不明白。
不过她们家也是如此,陈燕和她的妹妹事事都要排在哥哥后面,甚至陈燕上三年级了也没有穿过女孩子的衣服,都是哥哥穿不下的旧衣。
我知道陈燕的哥哥,我们村一共只有三个学生考上过镇里的重点中学,他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年纪尚小的我还无法参透这残酷又复杂的现实,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和陈燕的哥哥一样成绩优异,便也能获得更多的关爱。
于是我发了疯般学习,常常一整天都不敢喝水。
在家里,我要帮着做农活和家务,没有时间看书,所以只能抓紧课间休息的时间。
少上一次厕所,就能多认几个字,多算几道算术题。
很快,我的名次从班级中游上升到了年级前列。
可除了班主任和远在外地打工的爸爸,没有人表扬我。
事实证明,我错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多年以后,陈燕的哥哥知晓妹妹们成长时所受的不公,因此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她们。
可我的弟弟,却永远只知道索取。
有的人在爱意浇灌下长大,最终成了参天大树,为爱他的人提供庇佑。
有的人在爱意浇灌下长大,却成了不折不扣的恶魔,不知耻地伤害他身边的人。
而还有的人,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却永远也得不到她应得的那份爱意。
妈妈偏爱弟弟,不是因为他年纪小,或是成绩好。
仅仅只是因为他是男孩。
这个观念在 80 年代的农村再正常不过。
也再正确不过。
真相就是如此简单且残酷。
我是女孩,而他是男孩。
仅此而已。
五年级的暑假,家里传来了噩耗。
一名工人操作不当,导致上百斤的建材砸向了我的爸爸。
好在爸爸躲避及时,才没有丢掉性命。
但他的左小腿还是被砸中,骨头尽碎。
医生说他得住院两三个月,再回家静养个大半年。
也就是说,足足一整年,他都没法再工作了。
包工头不情愿地承担了医药费,又给了笔赔偿。
少得可怜的赔偿。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妈妈只能每天去镇上卖些蔬菜和水果。
余下的家务和农活,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那段时间我累得像一头牲口,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都似散架了般疼。
我试过找弟弟帮忙,可他只是一边玩着玩具,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道:「凭啥子?妈说了,我不用干活!」
我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回答,但还是感到寒心。
我出生后不久,小学制度就更改为六年制,而我因读书比同龄人晚一年,还没到六年级就满了十三岁。
而就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来了初潮。
那天,我本来在田里收玉米,却突然觉得小腹有些酸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双股间便传来一阵温热。
我低头看去,裤子已经有些泛红。
是血。
那时的学校,根本就没有性教育一说。
农村里更不可能有人告诉我,这些都是女孩子正常的生理现象。
我只知道我流了血,肚子也很痛。
我以为自己快死了。
我连忙往家跑去,却因为太过慌乱,一个趔趄摔倒在家门口。
此时,弟弟正坐在院子里玩。
「弟弟,我肚子不舒服,去帮姐姐拿点水来好不好?求你了。」
「姐,你肚子咋了?」
「我……」我含糊道,「我肚皮受伤流血了。」
「流血?」弟弟兴奋地站了起来,「姐,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愣住了:「杨文博,你啥意思?」
「姐,你想哈,」弟弟忽然笑了起来,「你如果死了,家头的东西是不是没得人跟我争了?」
那一刻,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从来就没和你抢过东西啊!」我试着反驳道。
「那妈还不是要管你?你要是死了,多出来的钱不就可以给我买玩具,买肉吃了?」
我彻底崩溃了。
随后,一股莫名的信念和力量自心底升起,支撑着我站了起来。
此刻我终于明白,眼前的人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的敌人。
我绝不能在他的面前倒下。
于是在弟弟失望的眼神中,我忍着腹部的疼痛,挺着胸口走进了家里。
接着,我在厕所里洗干净身子和裤子,换上干净衣物后躺回了床上。
我闭上眼,开始静静地等待死亡。
但出乎意料的是,许久后,我不仅没有死,甚至肚子不疼,血也不流了。
我忍不住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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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没有死,我扛过了上天的考验,它将赐予我新的开始。
我会重新夺回妈妈对我的爱。
那一天,妈妈回来得很早。
她的手里提了不少菜,其中还包括一节香肠。
我开心得又一次落泪,这说明她记得我的生日。
我帮着妈妈将饭做好,把香肠切成片。
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再第一时间给弟弟夹菜,而是为我夹了一片香肠。
「楠妹儿,生日快乐。」
在弟弟怨恨的目光中,我将香肠放入嘴里,无比幸福地道:「谢谢妈!」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一切都变了。
我的努力,我的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
可很快,妈妈的脸色便被歉意笼罩。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说:
「楠妹儿,家里头没钱了。
「妈想了很多办法,但钱实在不够。
「所以妈给老师说了,下学年……不交你的书本费了。」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妈,你在说啥子?我马上就要考初中了!六年级最关键的一年,不交书本费我咋个学?」
「楠妹儿,妈确实对不起你,你个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和其他同学一起搭伙看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伙食费!可以用弟弟的伙食费给我交书本费呀!还有他买新衣服的钱,都可以——」
我本以为妈妈会同意,可她却是脸色骤变:「你在说啥子?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咋可能不给他交伙食费?要是营养跟不上,以后长不高咋办?」
「楠妹儿,你做姐姐的咋能这么自私呢?没得书将就一下又咋了?再说那个初中,你读不读又无所谓,女娃子嘛,成绩好又没得用!听话,要让到你弟弟,晓得不?」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为了弟弟,我吃了两年多的冷土豆,可现在,她居然说我自私?
我做家务,做农活,家里所有事,从吃的穿的再到玩的喝的,我从来不争不抢。
而现在,我只是想读书,想考个好初中。
我只是想她能多爱我一点。
难道这就叫自私吗?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只能端着碗挡住,将它们混着米饭咽下去。
八月炎热,可此时,我却觉得严寒刺骨。
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
为了庆祝,外公外婆和四位姨妈都提着肉来了我们家。
那天晚饭几乎是我出生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
不仅腊肉香肠比过年时还多,甚至还有一只烧鹅。
饭桌上,弟弟胡吃海塞,嘴里还没吞下就伸手去拿下一块肉,一整只烧鹅几乎被他吃去大半。
爸爸看不过眼,伸出筷子想打,却被外公外婆拦下。
「哎呀,娃娃家,难得吃那么好,你打人家干啥子!」
「你看他那样子,一点教养都没得,咋不该打?」
「这有啥子嘛,我们小时候看到肉,比他还恼火,巴不得整个人扑上去啃!」
爸爸争不过他们,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随后,他看我一直没怎么吃到烧鹅,便将剩下的那只腿夹给了我。
「谢谢爸——」
我话还没说完,弟弟便伸手从我碗中抢过了鹅腿。
「杨文博!」爸爸生了气,呵斥道,「你抢姐姐的干啥子!」
「哎呀,娃娃小不懂事,做姐姐的让哈弟弟又咋子了嘛!」
外公外婆还想护犊子,却被我爸怼了回去:「爸,妈,你们莫要惯到他,这种行为要不得!」
我本以为这次吃瘪会给弟弟一个教训,却没想到他竟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们根本不晓得!平常你们不在的时候,姐姐天天在家头欺负我,不准我吃东西,还要喊我干活路!
「每次妈在的时候,她装得比哪个都乖,妈一走,她就对我又打又骂!」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竟能如此不要脸。
我刚想辩驳,外婆便一巴掌扇了过来。
「你个小贱人,平常就这么欺负你弟弟的?
「你晓不晓得,你弟弟不仅是你们杨家的宝,也是我们王家的宝!」外公也骂道:「你再敢欺负你弟弟,我把你挂在树上吊起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肮脏。
可妈妈和四位姨妈,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爸爸想护我,却连带着被外公外婆一起数落。
说他溺爱我,惯我,养了个坏种。
说他亏待了他们的宝贝孙子,所以才在工地上遭了报应。
还说他肯定是上辈子干了坏事,不然干吗要生个女的,而不是生两个儿子。
听着听着,我从想哭变成了想笑。
本来已经在嘴边的解释,也被我咽了回去。
此刻,我恨不得自己真的每天都在欺负弟弟。
我多么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贱种、坏种,总有一天要把他们的宝贝孙子害死。
「对,我爸上辈子干了坏事,所以才生了我这么个贱种女儿。
「那你们呢?你们生了五个贱种女儿,上辈子肯定是杀人犯,是禽兽,是畜生!」
说完我拿起装着烧鹅的盘子,朝里面吐了口口水。
「你喜欢吃,那就都给你吃!」
我将烧鹅全倒在弟弟头上,随后在众人的惊愕中跑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姨妈们的惊呼和外公外婆不绝于耳的诅咒和叫骂。
但我不曾回头。
我并没有走公路,而是沿着山路朝深处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是在精疲力竭后,寻了个山坡坐下。
随后我便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太阳落下,月亮和星星升起。
此时已经是深夜,农村的天如墨一般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身边不时响起奇怪的动静,可能是虫蛙,可能是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很害怕,但比起眼前的黑暗,我更害怕回家。
至少这里还有月亮和星星会发光。
可在家里,我却只能看见无边的绝望。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去,才发现是爸爸。
他正拄着拐杖,打着电筒,艰难地朝我走来。
随后,他在我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水杯和热馒头。
「饿了哇?来,吃点东西。」
我接过水杯和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从晚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十个小时,再加上爬山路,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忽然,爸爸伸手把我搂进了怀里。
无数积压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我再也忍不住,贴着他的胸口大声哭了起来。
我忘记自己哭了多久,但我希望,我能永远这样。
这温暖而坚实的胸膛,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与慰藉。
「不哭了哈幺妹儿,爸爸在。」
爸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为我擦去眼泪。
可在这时我却发现,爸爸的手似乎有些不对。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轻轻碰了下他的掌心,他瞬间疼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他的手上,全是血泡。
为了找我,他拄着拐杖,拖着断腿,不知走了多少山路。
「对不起爸,都怪我,是我——」
「不,幺妹儿。」
爸爸打断我,轻声道。
「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爸告诉我,在我跑走后,外公外婆气得快要发疯。
他们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我爸我妈身上。
连包工头骂人,都没用过那么多污言秽语。
而在他们离开后,我妈又把我爸当成了出气筒。
不过我爸没有理她,而是抓住弟弟,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他在吃饭时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弟弟还想撒谎,可在我爸的连番逼问下,终于还是扛不住压力,摇了摇头。
而知晓了真相的爸爸,也立刻拄着拐杖出了门,四处寻找我。
「都怪爸爸没有一开始就相信你,才让你在吃饭的时候一直受委屈。」爸爸又一次向我道歉。
「没得事,不怪爸爸,」我突然想起了妈妈,便问道,「你一个人来找的我吗?妈呢?」
爸爸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她现在一定忙着在家安慰弟弟吧。
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爸,」许久后,我开口问道,「你为啥子不像妈他们那样偏心呀?」
「因为你爷爷从小就告诉我,男女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金贵,不要把旧时代的垃圾抱着不放。
「更何况毛主席都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凭啥还看不起女的?」
我听说过爷爷的故事,他和奶奶都是知识分子,在我出生前,就因为生病和一系列动荡离开了人世。
爸爸的家庭也因此陷入窘迫之中。
村里常有长辈叹惋,说若非上一辈的缘故,以爸爸的教养和学识,绝不该沦落到工地吃苦。
每次爸爸都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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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从不因此抱怨他人或生活。
「你也不要全怨妈妈,爸在外头打工,没有教好弟弟,也没有保护好你,是爸的不对,」爸爸站了起来,「回家吧幺妹儿,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我跟着爸爸踏上了回家的路,路上我问他,为何妈妈不能和他一样。
他于是说了两个我不太能理解的字:境遇。
有些人又蠢又坏,是他们心若蛇蝎,永远只为自己考虑。
而有些人,则是时代和周遭环境压迫下的牺牲品。
所以鲁迅才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不公之下,会有受害者发声。
但也总有人麻木,明明是受害者,却也同时成了加害人。
当时年幼的我,并不能理解爸爸的话。
我只知道,因为爸爸在家,弟弟老实了很多。
起初他也不服管教,甚至还常和爸爸顶嘴,但久而久之,被教育的次数多了,他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
他忽然变得不争不抢,见到我也亲和了许多。
他不再对我说过分的话,甚至会主动帮我承担家务和农活。
就连吃饭时遇到喜欢的菜,他也不再独占,而是选择和我分享。
唯一的遗憾是,妈妈还是不肯给我交书本费。
为此,爸爸曾和她大吵过一架,最终,她以自杀上吊为要挟,赢下了这次较量。
不过对我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在爸爸耐心的教导下,此时弟弟的行为和性格,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了。
仅这点,我便已经满足了。
虽然没了书,学习有些不方便,但总好过生活的地方是地狱。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高兴得还是太早。
有些人做好事,是发自内心。
可有些人,则是为了掩盖内心。
伪装。
向来是恶魔最擅长的技巧。
10
爸爸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期快很多。
次年不到六月,他便已经恢复如初。
返回城里的工地需要到镇上去坐车,那天正巧是周末,我和弟弟便去送他。
出发前,爸爸给我和弟弟买了零食,随后摸了摸我们的头叮嘱几句后,便上车离开了。
看着远去汽车扬起的尘埃,我不自禁落下泪来。
弟弟见状,连忙用袖子为我擦干泪水:「姐,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领着他往家里走去。
弟弟贪吃,一路上嘴都没停过,手里的零食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我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他。
其中,甚至包括我最爱吃的棒棒糖。
「谢谢姐,」弟弟接过零食,笑着道,「对了,我有点儿累,我们要不走近路回去?」
除开眼下走的大路,从我家到镇上一直都有条更近的小路。只是那条路要途经臭气熏天的粪坑,久而久之便没人走了。
「要得,」我想了想也点头道,「刚好我也能早点回去复习。」
此时已经是五月底,离小升初考试也越来越近。
因为没交书本费的缘故,这学期我上课时就看陈燕的书,课间休息也全用来誊写教材。
所以,一直缺少复习的时间。
于是,我牵着弟弟的手穿过马路,走上了小道。
没过多久,我们便走到了粪坑旁。
刺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比猪圈都还要臭上几分。
好在弟弟已经吃完了两包零食,我们可以用包装袋捂住口鼻。
包装袋隔绝了一些臭味,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加快了脚步,想早些离开这里。
也就在这时,原本在我身后的弟弟突然加速,跑到了我的身边,与我并排。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调转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朝我撞来。
我压根没有任何防备。
巨大的冲击将我掀翻在地,又因为地势原因,我从地上滚入了粪坑。
恶臭的液体瞬间淹没了我。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可衣服、身子,甚至是头发和脸上,已经沾满了腌臜。
甚至如果粪坑再深一点,我极有可能被活活淹死。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弟弟。
而他则悠闲地掏出兜里的棒棒糖,撕开包装后放进了嘴里。
然后,一脸狞笑地看着我。
「你真以为我怕你?我跟你说,你最好祈祷他天天断腿,不然只要那瘸子不在家,我迟早弄死你!」
此时我终于醒悟,他这段时间的变化,全是演的。
他一直在忍耐,一直在等待。
等爸爸走后,把所有的恶重新发泄到我身上。
那天,妈妈为了教训我,抽断了三枝藤条。
原因是弟弟比我早些到家,他一到家就哭诉,说我非要带他去粪坑边玩,结果自己掉下去不说,还差点连累他。
我没有反驳,没有解释。
因为就算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告诉妈妈,妈妈不会信我。
告诉爸爸,则会让他心碎。
当最后一根藤条在我身上崩断并留下血痕时,我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要靠自己的努力。
永远离开这里。
11
或许是因为心中的这份信念,一个月后的小升初考试,我超常发挥了。
我考了全校第一。
班主任知晓成绩后比我还激动,这个平日里戴着眼镜,看起来总是病恹恹的瘦弱男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绕着操场跑了大半圈。
接着,他喘着气告诉我,我的分数可不只全校第一那么简单。
我比第二名足足高了二十分,哪怕是和其他村,其他学校比,也算高分。
最重要的是,我刚好过了镇上最好的重点中学的分数线。
他还说,我们学校不是年年都有人考上重点大学,我是他的骄傲。
当天,他亲自把我送回了家,告诉妈妈这个喜讯。
而在第二天晚上,他更是提着礼物来到了我的家中。
「倩楠在学校非常乖,考上重点不容易,学生她妈,」班主任语重心长的对我妈说道,「你们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让倩楠去重点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走出大山,走出农村!」
妈妈表面上点着头,可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用说我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从我家到镇上路途遥远,单程就要三四个小时,所以村子外的中学基本都要住校。
而住校,就意味着花钱。
我妈舍不得,这些钱她要花在她的宝贝儿子身上。
那晚,班主任说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圣贤道理讲了一遍又一遍,我妈却只是搪塞敷衍。
即使是面对最调皮的学生也好言相劝的班主任,脸上难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终于是低垂着头,哀叹着从我家离开了。
我走上前去送他,路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倩楠,苦了你了。」
我感到鼻子一阵发酸。
班主任和我分明没有血缘关系,却比我妈更想我读书成才。
「倩楠,你不要慌,这几天老师多给你妈做下思想工作,肯定——」
「没用的,她不会同意的。」
「那咋行!你才十二岁,未必不读书啦?」
我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我其实早有准备。
考试之前陈燕就给我说过,他哥读重点也是住校,但一分钱没花。
那时的中学对村里的孩子都有政策,只要分数够高,住宿伙食书本等杂费,校方一律承担。
对于镇重点来说,我只是刚刚上线,可如果去三中,那我就是妥妥的高分了。
「放心吧王老师,我会读书的,但不去镇重点,我要去三中。」
「三中?」班主任有些吃惊道,「那可比重点差了不少啊!」
我苦笑道:「但至少有书读嘛。」
班主任这次沉默了许久,随后才轻抚着我的头道:「以后有啥子困难,一定要给老师说。」
我点了点头,但我没告诉他,我想读三中,还有其他缘由。
那时我们村隶属于一个偏远县城,离省城很远,周边最近的城市也相当落后。
在我们这儿,最好的学校便是坐落在镇上的重点中学,按理来说它应该是县重点,但因为地址在镇上,所以我们一般都管他叫镇重点。
县里领导一直想让学校搬进县里,但不知为何校长不愿意,时间一久便不了了之了。
至于搬的动机,那就是镇上离县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县里富人和领导的孩子上学实在不方便。
而我看重的,正是这段较长的距离。
三中、五中这些中学都是在县城里,只要去了那里读书,别说平时,周末我都很难回家。
而且就算我想回,我妈也不一定舍得路费。
这样,我就能彻底远离弟弟了。
我就再也不用活在地狱里了。
那天,我送班主任送了很远。
分别时,他突然又一次向我道歉,说是他们这代人对不起我们。
我于是终于知道,为何班主任总是对班里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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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一分宽容和关爱。
为何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男孩子。
不是女孩子天生愚笨或不爱读书,而是我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所有家庭,都会心甘情愿付出一切让儿子读书。
可面对女儿,却只因为是女孩子,读书再好也没用。
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
男尊女卑,早已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12
暑假结束,我终于在丰收的黄金季节来到了县城。
县里不同于山村,虽然偶尔也会遇到糟心事,但至少学校里人人平等。
而当我努力学习取得高分时,也不会有人因我是女孩而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至今仍记得入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老师让我们顺带讲讲梦想,除了我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外,班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大方地说出了自己的梦想与目标。
有人说自己想当作家。
有人说自己想当老师。
还有人说要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最后成为科学家。
无论什么梦想,都换来了老师和同学诚挚的掌声。
听着听着,我不自禁流下泪来。
从此以后,终于不会再有人抢走我的一切,告诉我,我不配学习,不配拥有美好的人生与未来了。
13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我便很少回家。
除了过年爸爸也在的时候,我向来是躲着妈妈和弟弟。
寒暑假,如果学校宿舍还开着,我就赖在宿舍里,如果宿舍关了,我就会偷偷跑去小学班主任家住。
班主任很欢迎我,特地为我收拾了一间小屋,里面摆放着一张小床和一方书桌。
我便在那里温习功课,偶尔空闲,就帮着班主任干点家里的杂物。
不过只能偷着干,因为如果被他看到,他总会严厉地批评我,说学生就该学习,更何况我的机会来之不易,应当争分夺秒地去奋斗,去珍惜。
班主任的话让我觉得委屈又讽刺。
因为每当我回家时,妈妈都会不停抱怨,说家务和农活没人分担,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读书。
我从不回答,只是愈发刻苦地念书。
我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老师们会说「知识改变命运」。
因为对出生在淤泥中的人来说。
唯有不断向上。
才有机会见到光明。
14
三年后,我考上了高中。
并且,由于成绩优异,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
那天,爸爸打来电话,声音中满是喜悦。
班主任更是不远万里来到县城,祝贺我,恭喜我,并且叮嘱我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被爱和善意包围。
回想起来,妈妈和弟弟似乎也逐渐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很少再见到他们,也很少再想起他们。
而县城到家的距离也保护着我,不被他们伤害。
我似乎成功了,成功地摆脱了他们。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15
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六年。
而也正是这份幸福,让我变得大意。
我忘了还有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有时候,原生家庭的恶人,甚至比仇人更让人痛苦。
或恩怨消解,或时间磨平,仇人总有彼此谅解或淡忘的一天。
可原生家庭,则会伴随着你的出生,成长,直至死亡。
就像一把刮骨刀。
一点点刮去你的血和肉。
然后敲骨吸髓。
16
高考前一个月,妈妈打来了电话。
她叫我放弃高考,不要再读大学。
「你放心,大学的学费我自己晓得想办法,我勤工俭学,不用你们给钱!」
「杨倩楠,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当这么个白眼狼?!你十八岁了,还天天读啥子书?该赚得钱了!」
此时我才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弟弟闯祸了。
初三的模拟考试,弟弟作弊被抓,非但不悔改,还打伤了监考老师。
妈妈跑进学校求爷爷告奶奶,但弟弟还是被开除了。
她无法接受弟弟失学,于是四处托人找关系,终于在三姨那里找到了门路。
三姨夫姐姐的朋友正巧在十七中当副校长,凭借这个关系,倒能让弟弟有高中上。
只是价钱不菲。
妈妈把家中的钱全搭了上去,但还是不够。
于是,她想到了我。
在屡次央求下,副校长同意了她的请求,先让弟弟去上学,剩余的钱慢慢还。
至于钱从哪里来,她算得十分精细。
爸爸的血汗钱,用来还钱和交学费,她在镇上卖果蔬的钱,则负责日常开销。
而弟弟上学期间的住宿伙食各种杂费,则全落在了我的头上。
这如意算盘,敲得我远在县城都能听见。
电话里,我明确地拒绝了她。
她于是破口大骂,说当时就不该听我爸的,让我上高中。
我听不下去,挂断电话继续复习。
我本以为这事儿会就此终止。
可她比我想象中还要狠。
17
高考前一周,我正在教室里复习,班主任却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
她一脸慌张地叫我出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出去后却发现不仅是班主任,甚至年级主任也在。
他们带着我往校长室走去。
我有些害怕,又有些纳闷。
我在学校向来安分守己,从没有闯过祸,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而当校长室的门被推开。
撒泼打滚的哭号声从里面传出来时。
我终于明白,不是我闯祸了。
是我妈来了。
18
此时,她正拽着校长的衣服,一边哭,一边大叫:「放人!你们必须给我放人!我现在就要带我女儿走!」
校长一脸无奈地扒开她的手:「学生家长,你先冷静一下,有话我们好生说,要得不?」
「是啊家长,」年级主任也连忙道,「高三退学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征求哈娃娃的意见噻。」
「娃娃意见?她能有啥子意见!」妈妈转头看向我,用不容反驳的语气道,「倩楠,快,告诉他们,你要退学,要跟妈回家去!」
校长三人同时看向我,我突然觉得屈辱。
我都已经跑这么远了,为何还要追到学校里来毁掉我的生活?
「不。」我咬着嘴唇,低声道。
「你说啥子呢?」
「我说我不!」我抬起头来大喊道,「我不跟你回去!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
我妈愣了一下,忽然走上前来扇了我一耳光。
「杨倩楠,你翅膀长硬了?你真要让你弟弟没书读?」
她还想打我,却被年级主任和班主任拦住了。
我捂着脸,怔怔地看着她。
长时间的疏离,早已让她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
可现在,我总算想起来了。
想起来她的不公。
想起来这么多年我曾受过的委屈。
我再也忍不住,大喊道:「弟弟,弟弟,张口闭口都是弟弟!他是你儿子,我就不是你女儿了吗!」
「他被学校开除又不是我害的,凭哪点要让我读不成书?
「我努力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现在,你凭啥子让我放弃?我不退学!我也不跟你走!」
我的话似乎把妈妈吓住了,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道:「杨倩楠,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退学,我要考大学!」
忽然,她挣脱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冲向了窗边。
后者被吓了一跳,刚想上去阻拦,可她已经打开窗户,坐在了窗沿上。
似乎是觉得不够,她还从办公桌上拿了根钢笔,对准自己脖子。
「杨倩楠,」她冷冷地看着我,「你要是再说你要考大学,妈现在就跳楼,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学生家长,冷静,你一定要冷——」
「都给老子闭嘴!」她凶狠地打断,朝着校长他们吼道,「都是你们教坏的!都是你们把我女儿教成了白眼狼!」
接着,她将钢笔贴紧了自己的脖子。
「杨倩楠,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等下给我收尸?」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最终,我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我妥协了。
我想过她会骂我,打我,我已经想好了反抗,忍耐,可我没想到她竟然用这么卑鄙,这么极端的手段。
我没能斗过她。
19
后来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我大脑一片空白,麻木地在退学申请书上签了字。
办公室里的吵闹引发了很大的动静,当我推开门时,许多学生正围在走廊上观看、议论。
尽管在年级主任的训斥下,他们很快就散去。
可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却一辈子都忘不了。
同情,怜悯,又带着一丝取笑。
就像在看一只马戏团的猴子。
20
爸爸知道这件事后,气得在工地上昏了过去。
随后他请了一周的假,连夜赶了回来。
()
然而为时已晚,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再参加高考了。
那次,向来温柔的爸爸,第一次失去了理智。
面对妈妈,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可这一巴掌,他终究没舍得打下去。
随后,他转身去找弟弟想教育他,可弟弟知道爸爸要来,早跑去狐朋狗友家躲了起来。
这场争吵,最终还是以妈妈的哭闹和爸爸的沉默,画上了句号。
那天晚上,爸爸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抽了很久的烟。
第二天,他收拾好行李,抓住我的手站在门口。
「杨文博高中的学费我来出,但以后他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得关系,他要是再被开除了,我不得拿一分钱给他。」
他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对妈妈说道。
「我不管他,相应的,以后你不准再干涉倩楠的生活。我带她去城里头发展,你要是再影响她,我们就离婚。」
说完,爸爸便带着我离开。
走出家门的时候,恰好弟弟也从朋友家回来。
他有些害怕地看了爸爸一眼,但爸爸却没有理会他。
我们三人就这样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
很快,我听到弟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妈,我没得钱了,再给我拿点钱!」
爸爸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21
我跟着爸爸去了他打工的城市。
他将我介绍给了一个叔叔,让我跟着学理发。
于是,我手中的纸和笔变成了剪刀和推子。
尽管我尽力想要适应,可还是常常囿于巨大的落差而感到不甘心。
此刻,我的同学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当拥有灿烂的暑假。
还有光明的人生。
而我眼前的光明,却只有门口旋转的发廊灯。
我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不再努力奋斗,而是浑浑噩噩着得过且过。
除了我,爸爸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上了高中的弟弟,隔三岔五都会找妈妈要钱,而妈妈从不拒绝。
可妈妈的钱,又能从哪里来呢?
唯有爸爸日渐佝偻的背,和晒得黝黑的皮肤能给出答案。
然而,尽管他已经如此精疲力竭,他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22
学理发后的第二年,妈妈打来了电话。
为了节省开销,我和爸爸基本都借用叔叔理发店里的座机。
所以每次家里打来电话,接的人一般都是我。
「说吧,」我和往常一样冷漠道,「我晚点转告我爸。」
妈妈打来电话,通常都是为了要钱,我们之间的交流不会超过两句话。
可今天,电话那头却沉默了。
许久后,她才带着哭腔道:「倩楠,妈……对不起你。」
「我晓得你不会原谅我,但这不怪你,都怪我没有好好对你。」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只能听到隐约间断的啜泣声。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咋了,」想了想,我还是问道,「家里头缺钱了?」
「没有,我就只是想给你道歉。」
说完,毫无预兆地,妈妈挂断了电话。
我感到一头雾水,晚上就这事儿告诉了爸爸。
爸爸听完后也觉得反常,想了想还是让我回家去看一眼。
我本有些排斥,但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一是爸爸工期正忙,实在脱不了身。
二是不知为何,今天妈妈的语气,突然让我想起了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
那时,她温柔尽责,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我并没有原谅她。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谅,她对我的人生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
但我很好奇。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23
当我推开院子大门时,妈妈正坐在井边洗衣服。
她的背影似乎突然变得佝偻了,头上竟比爸爸更早地长出了白发,每洗几件衣服,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揉一揉自己的腰。
仅仅只是一年未见,可她看上去,却像老了二十岁。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几分钟后,她终于看见了我,眼神中充斥着木讷,震惊,愧疚和窘迫。
她颤抖着站起身来:「倩、倩楠?」
「是我。」我轻声道。
她于是踉跄着向我走来。
随后,是扑通一声。
她跪在了我的面前。
「倩楠,都怪妈不好,是妈对不起你,」她抓住我的衣角痛哭起来,「是妈对不起你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很是不解。
可当我看到她头上的血块时。
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24
事实上,在我们离开后没多久,弟弟就又被开除了。
原因是他和隔壁班的女生早恋。
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早恋,一切尚有回旋余地,可偏偏,他带着女孩私奔了。
他从家里偷了钱,带着人坐火车一路跑去了西安。
女孩家长急疯了,先是闹到学校,后来又闹到公安局,最后在警方的帮助下,才把两人找回来。
据说,找到的时候,女孩哭得很惨。
她说最开始自己虽然害怕,但确实也同意了,只是没想到等在外地花完了钱,杨文博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再花言巧语,温柔心细地体贴她,哄她,说要给她幸福。
反而是对她又打又骂,甚至还威胁她如果再搞不到钱,就把她送去接客。
妈妈知道这一切后,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低垂着头来到女孩家,下跪磕头,请求原谅。
女孩父亲见妈妈可怜,总算是不再追究。
只不过我弟弟的高中,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妈妈为此夜夜以泪洗面,后来抑郁成疾,大病了好几天。
可我弟弟,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相反,在退学那一天,他大笑着坐上了混混朋友的电瓶车。
两人抽着烟,大吵大闹地朝一家台球厅驶去。
那里是混混的聚集地,从县城到镇,再从镇到各个村,方圆百里的各路人渣败类,全都潜藏于此。
喝酒闹事,无恶不作。
而我的弟弟,杨文博,早已是其中一员。
25
弟弟退学后,妈妈便陷入了长久的绝望中。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总算醒悟过来,自己实在错得太多。
尤其是对我,她根本就不配当一名母亲。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妈妈明白,我不会再原谅她。
所以,她才一直没有给我和爸爸打电话,而是选择了隐瞒。
她变得和我一样,以为只要不抱任何期待,麻木地过下去,日子就尚能忍受。
只是没想到一段时间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落了下来。
那天,弟弟喝得酩酊大醉,和一位自称道上的朋友,回到了家中。
一进门,弟弟连招呼都不打,而是径直走到妈妈面前,伸出了手:「把钱给我。」
妈妈愣了下,然后摇头:「文博,妈真的没得钱了。」
「放屁,老子昨天还看到你在那儿数钱。」
「文博,家里头莫说肉,连米都没得了,那是屋头最后的钱,你要是拿走了,妈吃啥子啊?」
「你吃啥子管老子锤子事!搞快拿钱!」
妈妈用绝望的眼神看向弟弟,痛苦道:「你当真想妈饿死啊?」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弟弟仅存的可怜良知,他愣在原地,没有再说钱的事。
可偏在这时,那所谓的朋友在一旁嘲笑道:「算了嘛杨文博,你家那么穷,你平常还绷啥子面子,走去我家拿,我老汉儿在县上当老板,不像你妈,去游戏厅的钱都掏不出来。」
这话明显刺痛了弟弟,他于是又恶狠狠地对妈妈道:「搞快点,把钱拿出来,莫让老子在兄弟伙面前丢面子。」
妈妈叹了口气,随后摇了摇头。
弟弟彻底怒了,他推开妈妈,冲向了放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最后一笔钱。
妈妈大哭着抱住他的腰,想要阻止这一切。
然而,弟弟却拿起一旁的小脚凳,敲在了妈妈头上。
这一敲,敲醒了她十多年来的固执与愚昧。
却也敲碎了她望子成龙的心。
她跌坐在地,血慢慢渗透头发,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可此时,弟弟早已拿着钱,谈笑着和自己的朋友朝屋外走去。
「杨文博,你是真的狠,我服你,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下次去我家,我喊我老汉儿给我们拿钱!」
「锤子,少说那些哈,出来混要讲义气,你喊我一声大哥,那我就不可能亏待你!以后出去还是我来,钱不够就去隔壁村找我外公外婆,他们的钱,更好骗!我要五十,他们包给我一百!」
「要得!大哥!」
「哈哈哈哈,少来那些!」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妈妈一眼。
26
讲述完这一切后,妈妈并没有继续乞求我的原谅,而是站起身来,擦干眼泪道:
「饿没有?你想吃啥?妈、妈现
()
在就去弄!」
说罢,她便急匆匆跑进厨房生起火来。
而看着她忙碌身影的我,也突然理解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
她的愚昧以及对性别的偏见不是天生,而是外公外婆畸形的教育,以及从前农村压抑的环境造成的。
她不过是个可怜的,时代与环境造就的牺牲品。
或许我这辈子都很难再原谅她。
但看到这一幕,我已不再恨她。
晚上,我给爸爸打去电话。
他同样也没有责怪妈妈,而是不断安抚她。
接着他说,工地里恰好缺个煮饭的,说不定妈妈能去试试。
于是第二天,我和妈妈一起去了城里。
或许是命运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惩罚,此后的事,竟一帆风顺。
妈妈通过面试,开始在工地,给工人们做大锅饭。
虽然工资不高,但不仅包吃,还能时常见着爸爸。
至于我,解开心结之后,连工作也顺畅了许多。
每名光顾的客人,都夸我技术好,心细,嘴还甜。
叔叔的妻子乐开了花,她因身体隐疾一直未能生下孩子,与我相处久了,愈发喜欢我,待我竟如亲生女儿般好。
我有了长进,她自然开心。
不仅如此,两年后,她甚至还资助我去开了分店。
从此,我的收入愈发可观,而没了弟弟这个败家吸血鬼,勤俭的爸爸妈妈也存下了一笔不菲的存款。
我们于是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转而用三人的积蓄,在城里买了间小平层。
至此,我们在城里也有了家。
27
弟弟似乎彻底从我的生命中远去了,只是偶尔还能听到他的事迹。
在搬离农村前,我们曾试图劝过外公外婆,可惜无功而返。
哪怕我妈说干了舌头,让他们不要再相信弟弟,不要再给他钱,可两名顽固的老人就是不听。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弟弟退学的原因,归咎到我们头上。
一会儿骂我爸不管不顾,一会儿骂我妈教子无方,一会儿又骂我处心积虑想害我弟弟。
总之,这天下人人都有错,除了他们的宝贝孙子,杨文博。
冥顽不灵,神仙难救。
我拉起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外公外婆家,将他们的谩骂彻底甩到身后。
那天在回城的路上,妈妈又一次哭了。
我问她哭什么,她擦了擦眼泪,说:「倩楠,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以前在你眼中,我应该也很瓜,很笨,很可恨吧。」
「就像你外公外婆一样,不讲理,不——」
「妈。」
我将她打断。
「别说了,都过去了。」
妈妈先是愣住,然后朝我笑了笑。
这个笑里包含了太多。
有愧疚,有悔恨,有羞惭。
当然也有爱,有理解,有醒悟。
以及和我一样,对过去的告别。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我弟弟。
偶尔听到我姨妈说他,也只是当听到外人故事,一笑而过。
比如他说自己要学厨师,又或者是要考驾照当司机,骗了外公外婆不少钱。
比如他在外面打架,把人打伤了,赔得外公外婆倾家荡产。
比如家里没钱,他就骂外公外婆,气得我外公直接昏了过去。
再比如,四位姨妈都被他骗过钱,他实在没钱了,就去街上偷,结果被抓了进去。
总而言之,与他相干的没有好事,总是闹得鸡飞狗跳后又留下一地鸡毛。
渐渐地,甚至连传言都少了,因为他屡次气得外公外婆生病住院,前去擦屁股的姨妈们也各个把他当瘟神一样躲着。
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的外公外婆有没有后悔,起初听到这些传言时,我尚有复仇的快感,可到后面,我甚至也开始可怜他们。
因为在我心中,他们已经不是我的亲人,尤其是我的弟弟,他已经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从此往后。
他只是一个叫杨文博的陌生人。
28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也终于迎来了崭新的人生。
只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如果非要说故事与现实的区别。
或许就是再黑暗的故事,也能有光明的结局。
可现实却并非如此。
29
这件事的原型,是我身边的一位女生朋友。
那天我们朋友间小聚,谈起原生家庭时,她忽然颇有感触。
我一直知道她家中不安宁,可当她讲述完这一切时,才知道竟比我想象中还要令人压抑。
于是,我决定将她的故事写出来,文中所有的事件,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但唯有几点,我做了改动。
第一点,那就是弟弟的性格,现实中的弟弟,与其说没有那么坏,倒不如说没有那么「蠢」。
一个真正自私的恶魔,根本不会只向周围散发恶意,这种人太擅长一巴掌,一颗糖了。
所以,直到如今,弟弟和妈妈,都没有断绝联系。
第二点,那就是在弟弟被退学后,在社会上打拼一阵子无果后,又来城里找到了我朋友。
尽管在买城里房子时,我朋友出了大头,房产证上写的也是她的名字,但她弟弟还是厚颜无耻地住了进来。
那天我朋友本来不答应,可他跪在屋门外足足一下午,声泪俱下说自己已然悔改。
于是朋友的父母都心软,接连劝说下,我朋友也最终点头。
第三点,也就是现在,弟弟并没有远离我朋友的生活。
住进朋友家后,她弟弟确实收敛许多,自己找了工作,甚至有时还会帮着做点家务。
似乎真的改头换面了。
只可惜,日子一久,他那极度自私自利的性子还是暴露了出来。
没有利益冲突时,他是可以懂事听话,但一旦有,则六亲不认。
他谈恋爱了,直接领着女朋友住进主卧,将我朋友的东西,包括内衣等隐私物品,全扒拉出来放进了客房。
理由是我朋友一个人住,要不了那么大的房间,而他是两个人。
再比如,他如果交了电费水费,必斤斤计较,却从不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
如此种种,不可枚举。
我曾问过我朋友,为何不断绝关系,她叹了口气,说自己也曾问过爸爸同样的问题。
在她小的时候,她爸爸常因为她妈妈亏待她吵架,两人矛盾越来越大,甚至快要离婚。
但她爸爸到底还是心软了。
后来,朋友问她爸爸为何不理,她爸爸说,人, 都是复杂的。
「你说你妈过分不?过分,但是你也晓得爸爸家的情况, 当时没人看得起我, 你妈不顾你外公外婆的反对, 坚决嫁给了我。
「还有你出生之前, 有一年我生了病, 大半夜,她一个女人淋雨走到县城去给我请的医生,等走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中午了。」
她爸爸说,就这两件事,他能记一辈子。
「而我弟弟又何尝不是复杂的呢?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他,但去年放开后, 我是家里第一个中招的, 发烧躺着的时候, 他居然没有嫌弃我,还给我烧水做饭。
「吵吵闹闹, 鸡飞狗跳,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鸡,到底是狗, 又怎么撇清关系呢?」
一时间, 我无言以对。
我也终于明白, 小说和现实,有着本质的区别。
小说里,恶人总是百般恶, 所以人们才感到愤怒、生气, 期盼着大快人心的复仇。
可现实却并非如此。
断绝关系,涅槃重生,在故事里, 是充满希望与浪漫的八个字。
可事实上,要割断原生家庭,无不是鲜血淋漓。
对人而言,家庭万分重要。
脱离原生家庭, 不是豪气万丈的爽快, 而是迫不得已的痛苦与无奈。
如同身上的一块腐肉。
不割它, 瘙痒难耐。
可若下刀,又怎能不血肉相连?
30
那天聚会结束时,朋友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她现在愈发明白, 小时候为何要背《爱莲说》了。
她也愈发喜欢莲花。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 我才更改了小说的结局。
在我看来, 她外公外婆可恨,她妈妈也可恨,她弟弟更可恨。
但他们也同样可悲。
如果不是畸形的环境,弟弟不会在无限的溺爱中长大, 也不会成长出恶魔般的性格。
而她, 也不会屡受欺辱。
我不是心理医生, 我不懂得如何开导,因此我能做的,无非就是为她更改一个结局。
一个更加美好的结局。
她的路, 还要她自己走,无数受压迫人的路,要让她们自己走。
希望她们能真正如同莲花一样。
出淤泥而不染。
拨开黑暗。
于光明中绽放。
- 完 -
□ 杨小来备案号:Y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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