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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派出所的女警长。
之前干过重案组、刑警队,甚至卧底。
那些来警察局报案的女孩,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跟大家说两个事儿,就知道为什么有些同事接警的时候「态度不好」。
比如说,报强奸案的人总是会受到质疑。
因为强奸案大多发生在封闭空间内,不像其他案件总能找到一些目击者或者监控。
警方只有两人的供词,甚至相互是熟人,到底是不是真强奸很难找到证据。
警方只能先把涉案男子拘留。这也意味着仅凭一份口供,男人就可能被送进看守所。
我和曾经的老搭档就经历过两起案例。
网络上认识的青年男女,清醒地开房,然后女人告男人强奸;还有对情侣,在一个房间里发生了几十次关系,但女子坚称其中两次是违背自己意愿进行的。
这些案例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这不免引人关注,这些女孩报警,是因为一些其他原因,比如男女矛盾,或者某些条件没谈拢。
就像是 2010 年年初,有个女孩在男朋友的陪同下来到派出所报案。
我听完她叙述的第一反应,笑了。
当时我觉得,这个陈情未免太扯了。
在女孩的描述里,强奸她的男人戴着一张紧贴住脸的面具,强奸了她两个小时,其间十分照顾她的感受,称赞其是乖宝贝,再拍下照片,临走前还温馨提示她:下次记得锁好门。
怎么听都像是偷情以后觉得对不起男友,跑来谎称强奸报警。
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犯下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1. 半夜床前的陌生男人
女孩叫张怀萱,今年 25 岁,留着大波浪长发,还戴着牙套。
她说三天前,因为连续加班,她回到家后没脱牛仔裤就睡着了。
半夜 1 点多起床,她感到屋里有人,但具体在哪说不上来。
她起床洗了个头,快 3 点时又睡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嘴突然被捂住了。
有个男人戴着诡异的面具,站在床头看着她。
当天笔录大致记载着:该男子不高、结实,除面具外,身穿多口袋的制服样服装,将刀尖抵在受害者眼皮上。受害者挣扎中感觉有血液从眼角流下来,之后称不是血,可能是汗液。
笔录开端的记载是冷静克制的,但张怀萱后面口述的部分,已经开始让人觉得惊悚。
那个男人用一根麻绳捆住她的双手,她开始尖叫,祈求他松开。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脱她的裤子,然后用一把说不上来的尖锐物剪开了她的衣物。
他甚至还会主动「安抚」被害人,她说冷,他就拆下枕套盖在她身上。
他指示她做动作,称赞其是乖宝贝,再拍下照片。
受害人张怀萱回忆,时间应该是过去很久。
面具男走进了厨房,回来时擦干她的眼泪。
他凑近,用脸贴脸的距离,轻声在她耳边背出她的身份证号、父母的手机号,说一旦她报警,就会把所有照片用彩信发到她亲友的手机上,再贴到她家楼道里。
随后面具男细心打扫了房间,带走床单、被罩,逼迫她洗澡。
洗澡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被对方杀掉,但没有。
临走时男人说,他这样的人有很多,这事难以避免,她就是倒霉。
「但你以后只要把门锁好就不会有事了。」
可张怀萱记得自己明明锁了门。
审讯室里,张怀萱再次大哭:「这些事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我的徒弟小蔡负责记笔录,他问张怀萱:「所以说,你被强奸了吗?」
因为在张怀萱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每次细节都有细微出入。这让小蔡产生了怀疑。
此时,询问室里没有其他人,张怀萱被小蔡追问了许多生理性的细节,属于常规流程。
她觉得小蔡太过咄咄逼人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的询问室,一进门我就明显感觉到了张怀萱的不自在。
我坐下来问她:「你事后为什么不跑出来求救呢?」
「事情已经出了,就想办法解决。对吗?」
我的经验是,需要适时地对报案人释放压力。
我原来是做刑警的,习惯试探对方的反应,判断对方是否在说谎。今天,我没有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
徒弟小蔡本来还挺有耐心,但自从我一进来,他似乎态度就变了,到后来几乎按捺不住,嘴里不时发出哧响。
我拉上徒弟走出询问室,告诫他注意态度。
「要是她男朋友不在,估计都没这事(不会有人报警)!」小蔡说。
其实我心里也有所怀疑。
对方是一个知道收走床单、被罩、枕套,戴着面罩的男子。
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偷情以后,觉得对不起男朋友,在男朋友逼迫下,谎称强奸报警的故事。
可我不愿意过早下结论,问徒弟:「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
小蔡说:「我认为不像被强奸,她说眼角有血流出来,一会又说可能是汗水,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
我再反问他:「你觉得被强奸的人应该什么样?」
小蔡直说:「如果她真想凶手被逮住,就该说得更详细一些。」
我随口打发了一句:「你最近一次和老婆亲热是什么时候,给我讲讲细节呗。」
小蔡苦笑着求饶。
我决定去现场看看,只是听说我们要去,女孩马上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都打扫干净了,你们什么也找不到。」
听完这句话,我感觉到小蔡的手指头在我背后戳了两下。
意思是:你看我说的吧?
2.「性侵骗局」
我决定还是去现场看看,我带的班共有六名民警,手头大多有事,我只带出来小蔡和仨保安。
来到现场,我在附近转悠,有的地方安装了小探头,但覆盖不上,有死角。
查了一圈监控录像,没有发现穿多口袋制服的人。小蔡抱怨,觉得不必为这种警情费这么大力气。
进了出租房,第一个物证的出现,让我更无法相信张怀萱——牛仔裤摆在地面上,这是所谓被嫌疑犯硬拉下来的牛仔裤,却没有褶皱和撕扯的痕迹。
技术队在两道房门锁上进行查验。
一般来说,开锁方式只有技术开锁和暴力开锁,即使是最好的小偷,也会在锁芯上留下痕迹。
但技术队反馈的结果是没有检验到痕迹。
那这个男人是如何潜入房间的呢?
再说了,居所里还有两位男性室友,这两人怎么没听到一点声音?
看完现场,我觉得张怀萱的报案大概率是假的。
我想着,心里松了口气。
明知八成是假,我还是得按照程序去趟法医中心,带张怀萱鉴定身上的 DNA。
在小院门口,我被张怀萱的男朋友拦住,对方问要去哪。
小蔡嘴快:「去医院做检查。」
「你们去医院干什么?你受伤了吗?」男孩脸耷拉下来。
「你还没告诉你老公吧。」车开出派出所,我问道。
张怀萱说:「他是我男朋友,不是我老公。」
我开着车,还在反复查问案件情况。张怀萱一遍遍回答,供述细节又有一些小变化。
小蔡问张怀萱:「你牛仔裤被脱下来了吗?」
「没有。」她回答,「第一次没脱下来,只脱了一半。」
「没脱下来你怎么被侵犯的?」
「他把我翻过来了。」张怀萱闭上了眼睛。
她说强奸犯自带避孕套却没使用,而是准确地打开床头柜,掏出了一个她男友留下的避孕套。
在这个过程中,强奸犯喘着粗气说她:「既然你男朋友可以拥有你,我也可以。」
我按照正常流程问着问题。
「你确定当时没叫吗?」
「你为什么不大声呼救?」
「你反抗了吗?」
「你确定那是你不认识的人吗?还是以前的朋友什么的?」
这些都是常规强奸案笔录中必须问的东西。
「你会不会当时看见他的脸了?是不是以前见过他?」
我想给张怀萱一个台阶下,如果对方承认认识这个「强奸犯」,就可以进一步说,其实就是熟人,一时糊涂发生了关系。
「对,他一边动,我一边看着他的脸,看得他妈的清清楚楚!」
文静的张怀萱爆出粗口,随后流下了眼泪。
车上安静了很长时间,张怀萱小声地说,她觉得那个强奸犯确实似曾相识,好像听过他的声音。
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彻底认定这是一场骗局。
回到派出所以后,我继续询问细节。张怀萱却再也不肯回答。
我犹豫一下,说出两个人回避已久的问题:「你这事有点蹊跷,我们得仔细调查一下。」
我劝女孩赶紧和男朋友说出真相,如果不方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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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转述。
我这话里有要查明真相的意思,也是想感化女孩,如果真是假案,希望她向男友忏悔。
我感觉到那个男人知道女朋友在隐瞒自己些什么,又急于知晓真相,情绪激动,近乎崩溃。
我告诫女孩,一旦发现是报假案,会被行政拘留,如果因为她的举报行为,导致有人被冤枉抓获,那么她会被刑事拘留。
事已至此,我还是给她记了一份脉络完整的笔录,但不准备受理和立案。
我一心认为自己是为了她好。
后来我再回忆起这个事,感到很羞愧,因为在当时,我自认为女孩遇见我是她的福气。
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民警,大可直接记下笔录、受理、报立案,到时候先刑拘那个倒霉的男人,再取保候审。
说不定还会把女孩一块装进来。
两个刑拘数,买一送一。
这时张怀萱说她头有点疼,想休息一会。
我不想过分相逼,走出了办公室,留女孩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等我回来,发现女孩已经坐在男朋友的车里离开,既没有在笔录上签字,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令我没想到的事,这个案子远没有结束。
3.戴着面具的变态
从天上看,我所在的城市像是个巨型时钟。
表盘 5 点钟方向,就是我所在的派出所,也是张怀萱案发地。
33 岁的乌韵寒是在 6 点钟方向遇袭的。
2010 年 3 月,乌韵寒趁着大规模的沙尘暴没来之前,搬进了新家。
小区是出了名的老,老到 10 年后的今天,地图上都不太能搜到。
没有监控,围墙很矮,但乌韵寒已经很知足了。
她 2007 年来到本地,当柜台营业员,住过地下室、小汽车,甚至阳台。
她眼睛明亮,很秀丽,至今没结婚。
那天晚上,到了半夜,乌韵寒看完书就睡了。
3 点半左右,她突然被狠狠压住,有人跨坐在她的身体上。
她的喊叫憋在了喉咙里。有个男声让她闭嘴:「你听话我就不伤你,我刚出来,泄泄火就走。」
乌韵寒感觉到这人绝对是个变态。
不仅仅是因为强奸的行径,还因为他试图在充满暴力和侮辱的侵犯关系中,和自己强加一种恋人般的「亲密感」。
她说:「我转过身来,看到一副面具。面具的主人穿着白色长袖 T 恤。」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先前对待张怀萱案的判断让我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
这个男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乌韵寒双手让那人绑在背后,接着是睡袍被剥下,她听着对方的指令,摆出不同的动作。
如果动作不对,对方会出言纠正。
乌韵寒不敢正眼看他,但是能听到兴奋的呼吸声和手机快门的咔嚓响动。
随后,一把尖锐物抵在她的大腿上,一点点剪开了她的短裤,似乎是把剪刀。
整整三个小时,他不断重复着侵犯她、休息、拍照,再休息的循环。
她中途哀求强奸犯住手,她猜测对方和自己一样是打工族,于是她说:「我没得罪过你,我也是个普通人。」
对方回答:「你是没得罪过我,但是你没关窗户。」
他们开始聊天,男子仔细描述他是如何跟踪她、捕获她。
他说,从一个礼拜以前,他就开始隔着玻璃监视她。
他知道她的全名,知道她的出生日期,知道她在哪工作。
让乌韵寒恐慌的是,这个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他说这个世界很复杂,男人很复杂,女人太天真,什么也不懂。
他又把包甩到地上,里面放着很多道具,都被用透明的塑料袋分好。
她没有选择,只能一一照办。过程中他一直在拍照。
乌韵寒对警察说,她一直想偷偷看看强奸犯的脸,但没机会。
强奸犯喝水时,摘下面具,背对着她,好像还戴着一层口罩。
她只能说出他的发型是短发,身高大概 170 厘米多一点,裤子有破洞。
到后来,乌韵寒已经不太害怕他,甚至聊起了他的女朋友。
乌韵寒问:「你有女朋友还来强奸?」
男人瞬间愤怒:「这不是强奸,是顺奸,我没打你也没骂你。」
随后她看着男人掏出翻盖手机,屏幕上是一颗颗像素组成她裸体的样子。
男人自信地问:「你觉得看了这些照片上你的样子,有人会相信这是强奸吗?」
男人隔着面具,说了些关于自己的事,像是网络小说中的情节:当过兵,上过大学,手里有人命。
他又说,她其实是他第一个。
事后,男人用湿纸巾擦拭她的脸和身体,命令她刷牙,把她叫进淋浴间,盯着她往身上涂抹肥皂,要她洗刷特定的部位。
她背对着男人,听见背后沙发移动的声音,偷偷回头。
那男人用类似女人的尖叫声辱骂,说自己每隔 20 秒就看她一次,如果她再乱动,就杀了她。
然后男人让她闭眼,数到 1000 再睁开。
「别报警,我就住在你旁边。小心我杀了你。」
数到 500 多时,她才睁开眼,发现强奸犯把房间整个打扫了一遍,带走床单、被罩。
她赤裸身体跑出来,拿出手机,打给男友,说自己被强奸了。
晨光照进窗帘缝隙,时针大概指向 6 点钟。
4. 发现错案
负责乌韵寒案件的,是另一处派出所的老民警李勉。
从警 30 多年,他有个特殊的逻辑。
就是深信有些逻辑清晰、天衣无缝的言语通常是假的,反而很多离奇的经过才是真实的。
因此他没着急驳斥乌韵寒,而是在警区内挨户地访问,得到的回应都是没看到或者听到可疑的事情。
技术队民警用紫外线对全屋进行照射,检查哪里残留了体液。
落在地板上的几块毯子毫无动静,不过床垫上有两个小点,床上找到了两三根带有毛囊的毛发和少量纤维。
床垫向外偏移了大概 10 公分。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技术队一开始以为嫌疑人是从窗户进来的,因为报警人是这样说的,她家又是一层。
他们在窗户上涂了碳粉,但没找到特别靠谱的掌纹和指纹,最后还是李勉想的办法。
他以前在技术队干过,又长了一双视力敏锐的鱼泡眼。
他发现在门锁的锁舌上,有极为细小的划痕,看起来是新形成的,不仔细看根本识别不出来。
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技术开锁方式。
他猜测嫌疑人是使用一把类似钳子一样的小工具,钳住了锁舌,打开了门。
剪断女人内裤所使用的工具也可能是这个。
无明显证据、无目击证人,他只能重新让乌韵寒回想案发细节。
后来再看乌韵寒的口供,她称自己看到什么东西记不太清,但是听到的事儿不会忘。
她记得嫌犯拉开包包拉链的声音,也记得强奸犯去过厕所,因为她听到了马桶水声。但她搞不清先后顺序了。
她知道强奸犯在什么时候离开,因为她听到外面有小孩的声音,但是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对,因为他们这里大多是单身男女,就算有小孩也不会大清早出门。
幸好她遇见的是李勉,一位深知不能靠外表、言辞来判断案件真假的警察。
即使到今天,他仍会告诉其他民警:「你要相信的,是种种还原出来,无法作伪的细节。」
李勉没有怀疑乌韵寒。
但是调查资源太少了,他采到的毛发并没有鉴定出 DNA。他也没有别的物证,只能海量走访。
过了两个月,他不得不说放弃。
又过了一个月,我俩在足球场上勤时正巧碰上了。
他在球迷漫天遍野的京骂声中,给我讲了这个案件。
尽管我在工作时向来跟男人一样,但是他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对于强奸的部分,叙述得并不详细,只是草草带过。
我却极度震惊,不断追问细节,以至于他后来非常热衷跟人转述我当时的傻样。
「赵楚乔双眼瞪大,不轻不重地连续拍脑门,嘴里混合着把性器官发挥到极致的脏话。」
「我他妈惹大事了!」
5.被强奸的女孩
我发现,自己很可能间接放过了一起真正发生过的强奸案。
我不太想面对张怀萱,可能也不太敢。
于是先去找了乌韵寒,想从她那里获取一些案件细节,再度验证张怀萱那起案件的真伪。
乌韵寒住在距离公寓不远的地方宾馆,一直不敢回家。
我本来想带着小蔡去,但又怕小蔡瞎说话,就一个人开车到了宾馆。
我到门口敲了敲门,屋里的乌韵寒一直要我的警号,要和派出所核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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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口解释,我是女的。
「那又怎么样?你迟到了。」
我不得不在门外躲开猫眼静默了一会。
门开了,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辣椒水味道。
「我以为你走了呢。」乌韵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没再关门,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说是刚买的防狼喷雾,试了一下。
不光是喷雾,屋里到处都摆满了刀,大小不同的水果刀、折叠刀。
我很想告诉她,在屋里摆刀,一旦发生入室盗窃,一般都是给嫌疑人准备的,根本起不了防身的作用。
但是我看了乌韵寒的脸色,没敢说。
我仔细端详了她,和苗条纤细的张怀萱不同,乌韵寒体格丰满,说起话来随心所欲。
一开始,我拿出笔记本,目的是让证人严肃思考问题。
「你身边有没有什么男人让你觉得可疑?」
但乌韵寒总是把话题引到奇妙的方向。
「我家楼下有个养鸽子的老头,他工棚里有根聚乙烯塑料管通到河里,总有血水冒出来,有时候我能看到他拎着塑料袋,里面有红色和粉色的东西,他说是乳鸽,但我不太信。」
「呃。还有吗?」
「附近有黄鼠狼,很多黄鼠狼。」
到最后,乌韵寒坚称这个嫌疑人跟踪了她三四个月,而且以不同的身份在她身边出现,快递员、推销保险的,甚至她报案时,接听员的声音和嫌疑人很像。
她一度被吓坏了,甚至有点神经了。
都是那个强奸犯的错。
但万幸的是,她碰上了一个比我好的警察。
后来我试图卸下警察的职业面具,纯粹以一个女人的视角,去感受这场恐怖事件,而不是习惯性地充满怀疑。
我们聊了很久,乌韵寒放下心防,说起一些不太能记进口录里的过去。
她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住的地方只有一个公共浴室。
她当时单身,甚至不敢轻易出门,只能等男人洗干净以后的深夜,她才匆忙冲一下。
因为人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道门板,连声音都挡不住。
当来到这个老小区时,她想,终于找到能自己住的房子了。
虽然屋子不大,但收拾以后,看着这个完整而独立的空间,有种百事可为的快慰。
直到那天晚上她被狠狠压在床上。
在谈话过程中,隔壁突然响起了一阵男欢女爱的声音。
结合我们正在讨论的事,这显然有些尴尬,但乌韵寒带头笑了起来,我忍不住一笑。
我心里想,如果是个男警察,恐怕已经躲到一边去了。
6.案件重启
乌韵寒说,事后令她觉得最恐怖的地方是,那个男人一直想要和她建立一段幻想中的关系。
只要听他摆布,他就会不停和你说话,也会尽力照顾你。
当时的妥协让乌韵寒事后倍感羞耻。
她不断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后悔自己没有反抗:「其实他体格也一般。」
我想到了上一个受害人张怀萱。
她的那条牛仔裤,说是嫌疑人拉扯掉的,但那条牛仔裤是极可能是她自己脱掉的。
也许她只是不希望让警察觉得自己从来没试图反抗过。
乌韵寒试图向我说明,攻击她的人身上的味道,她拼了命想辨认出那种气味。
她说,那味道并非卫生条件不佳,也不来自腋下,也不是嘴,而是一种紧张的味道。
我逼着她回想,她说不同于以往接触的任何味道。
乌韵寒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这事他为什么会找到我?」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苦涩一笑,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别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
离开那里以后,我试图再去找一趟张怀萱,来到了她的出租房里,但张怀萱已经搬离了。
我从房东那里要来了张怀萱电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过去。
电话那头的张怀萱很紧张,第一句话是:「你想干什么?」
我告诉她又发生了一起类似案件,让她到公安机关报案,签字,提供更详细的情况。
张怀萱拒绝了。
我问她:「你想没想过他可能会再度作案伤害其他人?」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吗?那是你们的事。」
我解释说,如果能够找到两起案件的关联,代表证据倍增,建立犯罪模式,就可以连同刑警、技术部门一同破案。
张怀萱还是拒绝了。
挂断电话之前,张怀萱对我说:「祝愿你们一切顺利。」
和张怀萱打完这通电话,我感到强烈的自责,随后是愤怒。
对张怀萱的愤怒,更是对自己的愤怒。
我重新查看了现场,特意按照李勉的指点,重新查验了锁舌,确定上面还是没有任何痕迹。
回去的路上我陷入沉思,回想接到张怀萱报警之后的一举一动,还是觉得没做出任何错误判断。
如果没有李勉的那一起案件,我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这让我觉得不安——如果没有知道错在哪,那就糟糕了。
临走时,女房东拐弯抹角地问我能不能把房子再次租出去。
我告诉她,这是犯罪现场,在破案之前都不能动。
房东问:「那你什么时候能破案?」
我说:「很快。」
7.线索
半夜 2 点,派出所里到处都是吵闹声,警察和小偷,色狼和歌厅小姐。
我独自躲在暖烘烘的水房里,在洗衣机哐啷哐啷声中,坐在地上给市局的同学打电话。
乌韵寒的案件,让我彻底相信了张怀萱。
当时出于这种不安心理,我从市局的三版本系统里寻找类似案件。
横跨两个年度,打印出一张张的表格,有时间、地点、作案手段,罪名都是强奸,也有一部分入室盗窃、抢劫。
这个系统应该是串并案件最好的工具。
我一起一起地联络市局指挥处的同学,转到办案民警的手机上,不厌其烦地报上自己的警号、姓名,先接受那些民警的询问,再询问他们关于手头案件的情况。
通过辨认作案手法,我把最近一年内发生在邻近区域的四起强奸案关联在了一起。
这些案件有几处相似的嫌疑人行为,多年后,我仍然能清晰地一一陈述。
他总是戴着面具,极度老练和自信。
作案时会打开电视,借着光亮和声音的掩护。
他总能通过几乎隐形的方式进入受害人的家,时间大多集中在半夜 3 点到 4 点,也有在晚上 9 点左右的。
他有自己的一套清除痕迹手法,这成了技术队一个棘手的问题。
他每次都会使用避孕套。知道戴面具的人,肯定知道戴手套,现场没留指纹。
他走之前,要么用湿巾擦拭身体,要么逼迫受害人清洗,所以没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 DNA 证据。
唯一无法理解的一点是,他热衷于用某种类似小剪子一样的工具,剪开受害者内裤。
他的手段和一般的强奸犯有显著不同。
如果说其他强奸犯是野兽的话,他简直是个魔鬼。
我联系了这些受害人进行询问——三个年轻的少妇和一个 50 来岁的中年妇女。
在得知是女民警来询问后,她们全部同意和我见面。
在不厌其烦的探访工作中,其中有位受害人提供了这样一条线索:强奸过后,嫌疑人从另一个房间托来一个水盆,那个水盆从她搬家到这里来时就放在那,一向无人使用。
嫌疑人让她当着自己的面清洗。
我赶紧叫来了技术队,因为盆的质地特殊,民警使用熏蒸法,真的在边缘处提取了半枚掌纹,看起来,正像是戴着手套,因为用力过猛而留下的痕迹。
但遗憾的是,它和李勉那起案件的掌纹一左一右,没有比对条件,也无法排除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痕迹。
线索再一次中断了。
8.神秘小屋
就在距离我派出所 4 公里、受害人张怀萱家 5 公里处,有一间神秘出租屋。
屋子角落里放着各种怪异的小玩意儿:一个小小的人体骨骼模型,脖子上挂着红色围巾,铐着手铐。
墙面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的巨型油画,纤毫必至,但凑近一看,画里裸体受难的不是耶稣,而是满头金发的美艳妇人。
我在 2010 年 5 月盯上了这间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一名快递员,他叫马林。
警方曾接到了关于他的报案:几名女孩逛街时称,有个年轻的送快递的一直跟着她们,眼神还有点不太对。
两个民警出了现场,开始跟踪马林。
民警们在跟踪他,而他一心跟踪前面的女孩。
后来,那个女性发现了他的尾随,转过身离开。马林也不生气。
当值的民警这样形容他:「这孙子有病,只要看到好看的,不管怎么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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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想方设法靠近她们。」
民警最终拦住了他,以查身份证的名义和他对话。
「你老是跟着那些女的做什么?」
「是啊,我喜欢女人,这没有错吧。」
「那怎么女的一转身,你又立刻躲开?」
「我没躲开,我鞋带开了。」
民警们拿他没办法,但把这条线索上报了刑警队。
刑警队发现他的送信路线上包括两名受害人所在的小区。
而且此人有猥亵的前科。
4 年前,他把小学女同学灌醉,在深夜置于马路上,脱下对方的内裤猥亵了一番。
恰巧那条路上安置着分局的 24 小时监控探头,有文职常年盯着。
警车赶到时,他还说自己在试图把同学叫醒送回家。
我得知了这一消息。
警员们觉得最快要做的,就是收集到马林的掌纹,和嫌疑人留下的掌纹作对比,同时监控马林两天。
我直接找到了物流站的老板。
老板对马林只有一个评价,就是特别怪,谁也不愿意和他住在一个屋里,但又说不出他怪在哪里。而且老板说完的表情就像要吐了。
这下我的好奇心就更重了。
我使用了身为派出所民警的便利,挑了一个只有马林休息的日子,专门到他的宿舍里去了一趟,以查房的名义。
我按了很久的门铃,手指一松不松,终于屋里传出声音:「他妈的谁啊?」
我说:「他妈的警察。开门。」
「请把你的警官证放在猫眼前面。」
我没掏出警官证,只是把制服的警徽对准了猫眼,那是一个挺胸的动作,做完了才觉得尴尬。
门开了,马林光着脚丫,围着褪色的黑毛巾浴袍。
我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但说不上来。
马林说愿意配合,然后就去拿身份证了。
而我一眼就被屋子里那个小小的人体骨骼模型惊呆了,还有那幅大大的女人受难图。
宿舍里还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随便拿两件去测指纹,但不确定哪个是马林的,而且他也没有离得太远。
眼前这些物品的组合视觉冲击力太强,让我觉得一阵恶心,甚至想吐。
马林把身份证递到我手里的时候, 我甚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马林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似乎别有深意。
下楼时,离那个变态房间远了一些以后, 我问徒弟小蔡:「你觉得是这个人吗?」
小蔡摇摇头说:「这么小的地方, 也没看到作案工具,他也没别的地方藏啊。」
我说:「反正这绝对不是好人。」
9.跟踪
第三天,我临时起意, 开始跟踪马林。
我跟在马林后面走进一家早点铺,等他离开后,拿走了他扔下的北冰洋玻璃瓶,还到垃圾桶里翻到了他扔下的垃圾纸袋。
没想到的是,马林把手机落在了桌子上,和正在翻垃圾桶的我撞了个正着。
我还没说什么, 他先开口了:「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我意识到马林很可能逃逸,必须先控制起来,就让马林到派出所接受讯问。马林很生气, 但也答应了。
他在所里否认和强奸有任何瓜葛。
我又找来了三个受害人, 让她们从列队站立的几个男人中辨认嫌疑人。
因为每次强奸罪犯都会戴着面具,所以我希望受害人能从声音、双手或者双眼的特征中辨认出罪犯。
马林站在几名男民警和保安中间, 伸出双手, 念出性侵案发生时,嫌疑人说过的语句。
但没有一个受害人指认他。
于是马林当天就被释放。一个礼拜以后,指纹实验室回了消息,掌纹比对不上, 马林彻底摆脱了嫌疑。
所长不顾我的反对,写了封道歉信,还塞了他 500 元。
没想到马林得寸进尺,他在派出所门口的办案民警照片栏里找到了我的信息, 开始反过来跟踪我要讨要说法。
「我他妈找了律师了我告诉你。我要起诉你们派出所。」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打赢。」
马林问我是什么意思。
「你只有打赢了,才有钱给律师。我这么多年在公安局上班, 特别希望能看公安局输一场。但是你肯定赢不了。所以, 别听律师忽悠你。如果他说能赢, 那肯定就是骗你。」
「你他妈说什么呢?」
「你是自愿配合的, 我们连强制措施都没上,来之前我甚至让你送完了信,还和你们领导亲自通了电话,帮你撒谎、请假。你不可能赢。」
马林说:「这算是我被你们强奸了一回, 完了我还没处说理去了?」
「别用手指头指着我!」我说,「这根本没有可比性,你知道吗?」
「你就在公安局待了几个小时。她们被毁了一辈子。那是一辈子的阴影, 你懂吗?」
马林猛地拍了一下车窗,然后站得笔直。
「傻逼!」
他坐上送快递用的三轮车, 从那之后再也没来找过我。
徒弟小蔡说这是个变态, 但不是咱们要找的变态。
我心气不爽,因为这是数个月以来,我们手头最像样的一条线索。
排除了马林,说难听些, 就只能等着嫌疑人再次出手,并祈求他能犯错了。
几天后,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新消息。备案号:YXX1Z44magbF44GaZvu5k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