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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人都想要我的命。
父亲用我施法,救他的大儿子。
大娘将半死不活的我卖了,供贵人作乐。
我怎么能死呢?
该死的,明明是他们才对啊。
01
十岁以前,整条街的小孩都可怜我。
他们在外头玩泥巴的时候,我被父亲按头学四书五经。
街坊邻居总是取笑:「老张,娃读书有什么用,有力气干活才是正经。」
「是啊,你看小笛,被你养得像个女娃娃,将来讨不到老婆的。」
父亲脾气好,总是笑呵呵地应付一声。
我这一辈人丁兴旺,共有四个兄弟姐妹。
大哥十岁那年撞了邪,整个人神神道道,一天比一天瘦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二哥三哥年长我几岁,早早便开始帮衬家里的生意。
还有个姐姐,是父亲在外面生的,五岁那年认回来,不爱说话,总是在自己的房里待着。
我排行老幺,是大哥出事那年,家里的姨娘生的。
按理说,父亲要培养,也是紧着二哥三哥。
可父亲偏偏对我青睐有加。
大娘总说:「小笛啊,你要好好学习,不能辜负你父亲的栽培。」
我年纪小不懂这些,只知道好好读书能让父亲高兴。
于是拼了命地读书。
十岁那年,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我的父亲》,怯怯地表达我对父亲的敬爱。
当地报社来家里拜访,说要把我包装成一个神童。
我以为父亲会欣然同意。
没想到他面色沉沉:「张笛以后不会再写作了。」
当天晚上,父亲叫来形容槁枯的大哥。
身后还跟着一个道士模样的老人家,须发全白,拿着一把曳地的拂尘。
我兴冲冲地跑到厅堂,想得到父亲的奖励。
从前背书背得好,他总是会奖励我好玩的物件儿,有时是一只怀表,有时是一只钢笔。
那都是哥哥们没有的。
只是这一回,他阴森森地盯着我:
「时候到了,该把命还给你大哥了。」
02
老道士抚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开口:「张成,你这娃养得不错。」
父亲似乎很敬重这位老人,朝他作了一揖:「能入得了道长的眼,是这小子的福气。」
我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吭声,只得乖乖在大哥旁边站着。
老道士朝我招了招手:「好孩子,上前来。」
我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厅堂里摆着许多工具。
那是做法事用的,奶奶死的时候我见过。
家里有人死了吗?
我还在纳闷间,老道士的拂尘甩上了我的眼睛。
我条件反射闭上了眼。
「姨娘,用力啊!再用力啊!」
眼前人影晃动,床上躺着我阿娘,她浑身都是血。
我见过阿娘的照片,此刻她面目狰狞,有些陌生,叫得撕心裂肺。
门外站着我父亲和大娘。
大娘一直在搓手,巴巴地盯着屋内:「老爷,要是生不出来,我们阿策可怎么办?」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水烟。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万丈金光直直冲上房顶。
大娘冲了进来,扒开婴儿的襁褓,喜极而泣:
「老爷,有救了,我们阿策有救了!」
阿娘几乎昏死,吊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大娘手中的婴孩。
父亲终于放下水烟,虚虚握住阿娘的手:「是个好孩子,就叫张笛吧。」
大娘抱着孩子不撒手,看都没看一眼阿娘:「桂香啊,辛苦你了。你安心去吧,孩子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阿娘力竭而死。
我被养在大娘屋里,她不常搭理我,只是每回大哥来的时候,她就看着我唉声叹气:「这个赔钱货,得养他到什么时候!」
我一岁的时候,大娘总算等到了老道士:「道长,什么时候能施法啊?」
老道士瞟了我一眼,气得吹胡子瞪眼:「谁让你们这么养的,再养下去就废了!没用了!」
自那以后,家里对我百般照顾,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还请了个先生,专门教我读书。
只因老道长说过一句话,多沾点书生气,那才是养神的好东西呐。
我总算明白了。
我是一个容器。
是给大哥温养精气的物件儿。
03
「回神!」
老道士一声大喝,我睁眼又回到厅堂。
堂上已经点起一炉香,大哥虚靠在几案右侧,神志不清地呢喃:「别过来,别过来啊!」
我不知什么时候被安置在几案左侧,手腕上绑着一根红绳,连着老道士的拂尘。
拂尘的另一端红绳连着大哥苍白的手腕。
老道士拿起桌上的铃铛,围着我和大哥一直绕圈。
胸口越来越闷,我想要站起来,却被父亲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想告诉他,我不舒服。
父亲的双手抓着我肩膀,眼睛却盯着另一头的大哥,心急如焚。
红绳飘起来了。
淡淡的气泽自我体内溢出,源源不断地进入大哥的身体。
老道士绕圈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红绳拽着我,活口越收越紧。
终于,我手腕上缠着的红绳只剩下两指大小。
老道士停下来了。
父亲松开手,长吁一口气。
大哥面色红润,神色与常人无异。
可是我好累啊。
我想我阿娘了。
04
姐姐告诉我,寻她回来,原也是用来救大哥的。
可她与大哥体质相冲。
我出生的时候万丈金光,是百年难遇的极阳体质。
后来十年,我都和她待在一起。
再没有见过宅子里的所谓的「亲人」。
姐姐大我两岁,总是和我说外面的世界。
和我说她的娘亲。
她说,她的娘亲是个顶好的人,给她买糖画娃娃,教她读书识字,还笑盈盈地告诉她,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她娘亲的颜如玉,却是个青面怪。
五岁那年,青面怪将她掳了去,燎燎大火烧了茅草屋。
顶好的人,总是没什么好结局。
她再也没见过她的娘亲。
我们都是被舍弃的人,在苦难中相依为命。
二十岁那一年,宅子里都挂上了白
()
幡,那熟悉的铃声叮当作响。
原来那个人,他也会死啊。
当真是现世报。
姐姐哼着家乡的小调,头上腕上挂满了白花。
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开心。
我也有些高兴,难得有兴致去园子里逛着。
那满目的白幡,像胜利的旌旗摇晃。
要是天天挂着才好呢。
老道士又来了。
他见着我,有些吃惊:「小少爷,你竟还活着。」
我形销骨立,洗得发白的衣裳在身上飘来荡去。
嗤笑一声,我转身离去。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我好多年没开口说话了,嗓音变得粗哑难听。
说出来的这句话好似乌鸦鸣叫,在花园里经久不散。
05
父亲死后一年,战乱四起。
清水镇摇摇欲坠,我们被迫北上。
出行的船只仅剩最后一艘,轮到我的时候,船夫大喊着:「满了,满了!再上船就沉了!」
乌云压境,不见天光。
清醒后的大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四弟,那你留下吧。」
那一箱箱金银细软,到底比我更有分量。
他的脸近在咫尺,像索命的阎王,青面獠牙,令人脚底生寒。
可我却在他的眉间窥见一缕死气。
我拉住姐姐:「你也留下吧。」
姐姐还在犹豫间,大娘一把将她推下船:「下去吧,你也是个赔钱的东西!」
暴雨突至,江面掀起巨浪。
我拼命睁大眼睛,雨水落进眼珠子里,又从脸颊掉下来。
擦掉,打湿。
再擦掉,再打湿。
终于,惊雷乍起,江上多了一艘沉船。
那专门从南京运来的云锦,漂浮在江面上,红艳艳的。
我的喉头处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慢慢地,笑声越来越大,我手舞足蹈,大声喊着:
「人而无仪,不死为何。
「人而无仪,不死为何!」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过全身,再滴到地上,汇入江里。
涓涓细流洗去我的脏污。
我的脏污与他们同葬。
06
那天之后,我的身体竟慢慢好转。
吃下去的东西终于长成了新的血肉。
我决意和姐姐告别,独自离开了清水镇。
我憎恨一切江河湖海,于是找了个山坳里的小镇,当起了教书先生。
十年过去,我已经恢复正常人的体格。
镇长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操场上看小孩踢足球。
傍晚的阳光照在他们红艳艳的脸上,冉冉希望在空气中不断升腾。
「小笛,你家最近总是有声音,要不你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去世后,我已经十年没有回老宅了。
兄弟姐妹死的死,散的散,只有我一个人能回这一趟家。
火车是在清晨到达的。
清水镇靠近海边,排污的黑色水管漂浮在海面上,像一条条巨大的蠕虫。
咸咸的湿气扑面而来,四周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镇长已经七十岁了,眼窝凹陷,手上青筋暴出,两只眼睛却亮得很。
他盯着我看:「是小笛回来了吗?」
「镇长,我是小笛,发生什么事了?」
「小笛来了啊,那快回家吧。快回家看看吧。」
镇长没有回应我的话,一个劲儿地催着我回家。
广场中央在搭戏台子,演员们穿红戴绿,好不喜庆。
我问镇长:「这是要演什么戏?」
路过的老人听见了,热情地对我说:
「下午要演《李陵碑》哩,小伙子,记得来看看啊。」
他的脸上洋溢着平凡和幸福。
我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声:「欸!」
07
我家老宅是个三进三出的四合院。
小时候听父亲说,家里祖上是个地方官,还算富有。
镇长用食指勾住麒麟拉环,轻轻地叩了三声。
哒,哒,哒。
他示意我噤声,随即把耳朵贴在门上。
过了大约半分钟,镇长点点头,说:「小笛,你去吧。」
大门自顾向两侧打开,落下的灰尘迷了我的眼。
我想转过身避一避,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
再睁眼时,我已经站在门内。
朱红的大门紧闭。
我有些慌张,拍着门叫:「镇长!镇长!」
无人回应。
来时晴朗朗的天,突然乌云密布。
无法,我躲到廊下。
雨越下越大,水珠从发黑的青石板上弹起,溅到我的裤腿上,又慢慢生出尖利的爪牙。
湿气爬满我的全身。
我浑身发冷,哆嗦着往厅堂走去。
依稀记得厅堂旁边有个书房,父亲习惯在那里备几件衣服。
没想到过了十年,书房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在箱笼里找到一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几片青竹。
父亲也是个雅致的人。
还有个黑色圆顶礼帽。
窗边的书架上,放着巴金老先生的《激流三部曲》。
几案一尘不染,笔架上挂着三根毛笔,一笔朱红,一笔玄青,一笔荼白。
镇尺下压着一幅手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
旁边除了几本字帖,还有一本发黄的牛皮本子。
我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张笛,打开它。」
我又翻了一页。
本子上的草书逐渐扭曲,闪着金光飘到半空中。
我隐约看到一行字:「九月初二,见笛于房中神伤,心中不忍……」
还未看清后面的字,金光突然齐齐冲入我的百会穴。
我刚戴上的礼帽跳了跳,又稳稳地立在我头上。
我背着手,推开书房的大门。
外头的雨停了,院子里有仆人走动。
我招了招手:「顺子,你过来一下!」
这不是我的声音!
我惊恐地想要拿窗边的镜子,却发现伸不出手!
有别人的意识侵占了我的身体?
顺子走到跟前:「老爷,什么事?」
是我的父亲!
我憎恶了二十年的父亲!
不是他侵占了我的身体。
是我,我的意识穿进了他的身体!
08
顺子又问了一声:「老爷,什么事?」
「你通知管家搭个台子,再去百戏班找到冯三,就说我明天要听《李陵碑》。」
「是,老爷。」
我的意识缩在这具身体的角落里,无法动弹。
大娘从外头急匆匆地赶来:「老爷,明儿那个小东西就十岁了,道长真的会来吗?」
「会的。」
我回到了二十年前。
这一家人,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送我上路。
就算我的心早已破败不堪,亲耳听到,还是微微痛了下。
「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还听戏呢。」
父亲没有回答,嘴里念念有词,一路走到了张笛住的东厢房。
彼时即将十岁的我还在为文章登报而沾沾自喜,宝贝似的将那一版报纸剪下来,用透明封皮包着,生怕潮了脏了。
我问身边的小厮:「你说,父亲看到报纸会不会高兴呀?」
小厮满脸堆笑:「一定会的,小少爷」
街坊邻居总说父亲疼我,可透过二十年的时光,我只看到了小心翼翼。
父亲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大娘派人来请他开饭。
「老爷,明日过后,那个小东西……怎么处置?」
父亲呷了一口米酒,轻飘飘地说:「你想如何?」
「若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她吊着两只眼睛,本就倒八字的眉毛扭成麻花,嘴巴一张一合,「若是活下来了,不如送去东巷李员外家,李家老爷总是夸那小东西水灵呢。」
一股滔天的恨意在我的意识中乱窜,我想伸出手掐死这个阴毒的女人。
清水镇谁不知道,东巷的李员外,最大的生意就是搜集幼童,调教之后送往显贵的府邸。
他曾经看我的眼神,吓得我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我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好心肠,但也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歹毒。
父亲被我的意识震得有些发麻,他揉了揉心口:「若是活下来了,就跟西边那个丫头放在一处养着吧。」
「老爷,当年若不是为了生个大胖小子,拼命给桂香吃补品,她也不会因为胎大力竭而死。还是要永绝后患呐。」
他们为了大哥,竟不惜牺牲我阿娘一条命,如今还要加上我。
就他们的孩子金贵,别人连狗都不如。
「此事莫要再提,终是我张家对不起桂香。」
假模假式。
虚伪至极。
09
今日的情形和当年有些不同。
老道士来的时候,父亲没有陪着,而是去了园子里听戏。
戏园子紧挨着厅堂,仔细能听见堂上传来的铃铛响。
铃响到最大声的时候,夹杂着少年的哀嚎,在戏园子上空飘着。
台上的戏正巧唱到兴头处。
「七郎儿回雁门搬兵求救,
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父亲的手搭在茶几上,食指跟着节奏饶有兴致地点着。
面上看不出喜怒。
冯三跟父亲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老张,那粉雕玉琢似的小娃娃,就这样让他折了?」
父亲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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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没有说话。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厅堂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就快要盖过台上的戏曲。
「惟恐那潘仁美记起前仇,
怕的是我的儿一命罢休!」
哀嚎声戛然而止。
父亲从胸腔吐出一口浊气:「看那孩子的造化吧。」
咿咿呀呀。
曲终人散。
我急迫地想知道十岁的张笛怎么样了。
可无论我的意识如何上蹿下跳,始终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10
从午后开始,下人们都知道小少爷要献祭了,一个个神情悲戚。
厨房的张妈偷偷抹眼泪:「小少爷是最亲近老奴的,回回得了奖励要来我这报喜……如今可怎么好,怎么好啊……」
眼泪掉进水缸里,张妈脸上的皱纹堆叠着,看似老了十岁。
到了傍晚时分,顺子着急忙慌地跑来报信:「活着,活着!小少爷还活着!」
「欸!好!好!好!」
张妈连唤了三声好,又着急忙慌地去生火,准备炖个土鸡蛋送去东厢房。
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蒸汽,炖盅的水放得有些少,鸡蛋表面炸裂开来。
「年纪大了不中用,真是笨手笨脚。」
张妈嘀嘀咕咕,脸上却难掩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准备重新做一碗,才敲了第二个鸡蛋,顺子又跑来了。
这次脸色惨白:
「完了,完了,完了……」
顺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哆哆嗦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少爷,被塞进一顶小轿,送去东巷李员外家了。
「苍天啊!」
张妈大叫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顺子又跑到父亲的书房:「老爷,张妈晕过去了。」
父亲皱了皱眉头:「这些事向来都是夫人管的。」
「可张妈……是因为害怕才晕倒的。」
父亲晨起就吩咐过了,今天起,府里没有小少爷。
顺子冷汗涔涔,但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张妈是心疼小少爷,小少爷他……被夫人送去东巷了。」
父亲的「家」字还差最后一笔未落,闻言摔了墨笔,冲出府门。
11
李家府门停着一顶红艳艳的软轿。
父亲赶到的时候,那轿子前后左右地晃着,里头传出一声声细如蚊呐的哭腔。
有个女人打扮得像个神婆似的,挥动着红手帕:
「贵人呐,您可得慢着些,这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别扫了您的兴致才好。」
里头的人动作不停。
她暧昧地笑着,红手帕甩在轿夫的下巴上:「那便请哥哥们辛苦些,起轿吧。」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女人这才看到父亲,扭着腰肢走过来:「这位贵人,也是来看货的?」
「我呸!」
父亲啐了一口,径自往门房走去。
可门房不让他进。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断不会在街边与人理论。于是放下身段,给门房塞了点碎银:「还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是兴庆巷的张家。」
李员外长得精瘦,一双斜眼泛着光,像暗夜的狼。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屏风内正被调教的张笛:「真是有趣,送进我府里的人,莫不是还想要回去。去,请张家老爷进来。」
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
父亲到的时候,张笛衣不蔽体,身上鞭痕遍布,没有一块好肉,滴滴答答往地上淌着血。
还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本来就半死不活的,还不听话。」
「可别真把人弄死了。」
「就这种货色,死在这也不算亏了他。」
……
李员外气定神闲,坐在案边抽着水烟。
他就那样闲散地看着父亲,也能把父亲磨疯了。
女人这时走进来:「我当是有多清高呢,不过是个把儿子送来当玩物的爹。」
她媚笑着:「我瞧着你,可比那些买家更龌龊呢!」
父亲额上青筋暴出,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羞愧难当,要人的话卡在喉间,竟想转身逃走。
平日里当睁眼瞎也就罢了,如今亲眼见了,他竟还迈得动那双脚。
极尽雅事,自诩有文人风骨,却是不配为人父。
不过一日间,我对他那寥寥的期许荡然无存。
趁着他心神涣散,我的意识占领了他的身体!
「都趴下!」
我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父亲有带枪的习惯。
李员外放下水烟:「张成老弟,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啊。」
「废话少说,把人交出来!」
「哦?我要是不交呢。」
砰的一声,女人的大腿多了个血窟窿,她倒在地上嗷嗷叫:「老爷救命啊!」
我是死过的人,没什么豁不出去。
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可我哪天不是在噩梦中惊醒,睁眼瞧见的,是阿娘的苍白绝望,父亲的无视包庇,还有其他一张张恶毒的脸。
他们死了,但也永远地困住了我。
我把枪口对准李员外的眉心:「交,还是不交?」
他吐出一口烟雾:「张成,是我小看你了。」
张笛被送出来了。
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还给张笛裹了条棉被。
我用手探了探。
一息尚存。
12
许冬兰听说我把张笛带回来了,「亲自」站在府门迎着。
她拦住我的去路:「老爷,这小子万万不能留啊。」
「哦?理由呢?」
就算站在他面前的是父亲本人,也断不会允许她如此败坏张府的名声。
许冬兰这个蠢妇,直到此刻还沉浸在她自以为的计谋之中。
她拉住我的袖口,压低声音:「老爷,听说李员外的女婿是混黑道的,就这样把人带回来,怕是要遭报复的。」
「夫人说得是。」
许冬兰面露欣喜:「那不如,我现在就把人送回去。」
我不动声色地拉回衣袖,沉吟道:「人确实是要送的。」
「不过,」我故意顿了顿,「送的是你的宝贝疙瘩。」
父亲,我知道你的意识还在这具身体里。
你看得见。
你当初死得太容易了。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所在意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许冬兰的笑容僵在脸上,追着我跑了几步就瘫软在地:「老爷……老爷!」
我充耳不闻,只吩咐人把张策送去东巷。
还是同一顶小轿,在月光下摇摇晃晃地往外抬。
不同的是,许冬兰疯了一般在后面追,鬓发散乱,边跑边喊:「造孽啊!造孽啊!我的儿啊!」
我给李员外修了一封书信,一是赔罪;二是拜托他一件事——若是许冬兰要闯,那就让她看个够。
一个时辰后。
许冬兰疯了一样跑回张府。
想必是看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她逢人就哭:「别打啦,别打啦……」
李员外让小厮带话回来:「要论心狠,还是张成老弟更胜一筹。」
我心绪难平。
不用猜也知道,我那父亲正急得跳脚。
13
门房来禀,有个叫严如玉的妇人要见我。
妇人身子佝偻着,脸上有大片烧伤,用碎发微微挡着。
见了我,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狠狠盯了我半晌,接着嘴唇颤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成哥。」
我在父亲的记忆里找不到这个人。
正想叫人把她轰出去,脑子里突然想起姐姐说过的那场大火。
燎燎大火之中,妇人哭喊着「成哥,成哥……」,火星子溅在她的身上、脸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
她好像感觉不到,只一个劲地喊着。
到最后,屋子烧成了灰,风一吹,就扬到她脸上,钻心地疼。
男人带走了孩子,头也没回。
我双手颤抖:「你可是,张篮的阿娘?」
妇人声带受损,嘶哑着嗓音:「我是严如玉。」
她那张半腐烂的脸,依稀可见秀气的五官,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样貌。
与姐姐张篮如出一辙。
我压下心中就要跳出的激动,替姐姐问了一句:「这些年,你……可还好?」
「不好,不好,如今来投奔你啦。成哥,看在我为你生过一个女儿的分上,留下我吧。」
严如玉须臾之间又像变了一个人,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可怜巴巴地说着。
我把顺子叫来,给她安排了一间房,紧挨着姐姐的院子。
她摆摆手:「费事,费事,我自去寻小篮儿。」
说完,也不用个下人带路,径自往姐姐的西厢房去了。
我没有深思。
姐姐的阿娘,想必只是寻她来了。
14
张府的状况慢慢脱离了我的掌控。
先是二哥死在了妓院。
清水镇的娼妓业颇具规模,虽说远比不得上海滩的十里洋场,但光是清吟小班和茶室就有三十余家,下处和窑子更是数不胜数。
府里上下都知道,二哥在西大街上的一家茶室有个相好,叫秋梨。
年头的时候,他还闹着要娶秋梨做正房太太,被父亲关了两个月禁闭才消停。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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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我前几日远远瞧过一眼,当真是色艺双绝,风情无限。
据茶室的妈妈说,二哥玩性太重,兴头上吃了点药,不知疲倦,死在了秋梨身上。
秋梨吓得魂飞魄散,一问三不知,只是一味地哭。
茶室出了人命,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少不得要报案。
一通折腾下来,我见到二哥的时候,他浑身已经硬邦邦的了。
警署的同志问我要怎么处理。
我还没说话,严如玉从背后走出来,她换了身湖蓝的衣裙,绾着妇人的发髻,声泪俱下:「我的儿啊,都怪娘没有督促你戒掉那害人的药物,今日倒叫你白白送了性命!」
烂肉在她脸上蠕动,尤为可怖。
警署听到这,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对我说:「那我们先走一步,您节哀。」
二哥的案子就这样不查了。
没过几天,门房收到一根手指头,指上戴着翡翠绿的戒圈。
那戒圈是奶奶送给三哥的,整个府里头就他独一份儿。
他还时常拿出来炫耀:「瞧瞧这水口,整个清水镇也找不出第二个。」
如今这戒圈,竟连着根手指头一起送来了。
来人是赌坊的,还有个口信儿,说的话十分霸道:「若是酉时拿不出五千个银元,你家三哥儿要断的,就不只是手指头了!」
上哪里找五千个银元!
三哥小时候待我不薄,总是给我带好吃好玩的,还说:「四弟啊,你可得好好读书,以后三哥就靠着你了。」
他是家里头长得最俊的,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两个小虎牙若隐若现。
从前我被关着,十年不见他,几乎忘了他的好。
我也曾一叶障目,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江底。
如今日日见他,就觉得,我的三哥回来了。
我要救他。
15
我把顺子叫来,让他点一下库房的银钱。
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顺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老爷,库房被搬空了!」
什么?搬空了?
府里的大小事务一直是许冬兰管理的。
她疯了以后,我忙着给张笛找名医,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接替。
许冬兰的院子里种了很多兰花,她平时当宝贝似的养着。
我到的时候,花却有些枯败。
她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枕头。
她轻轻地拍着:「阿策乖,阿策不哭了……」
她卸下了尖锐刻薄的外表,神情变得柔和。
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她与父亲初见的画面。
少女穿着月白的旗袍,裙摆缀着玉兰花,她拿着一柄小圆扇,挡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低低地叫成哥哥。
成婚的第二年,她才知道,父亲早就在外头有了妻女。
她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子,可她最喜欢张策。
因为那是她在爱中生下的孩子。
外人眼中书香门第的张府,其实从根儿上就烂掉了,一个施暴者,无数旁观者,围成密密麻麻的网,把所有鲜活的生命困住,慢慢腐烂生疮,成为新的施暴者和旁观者。
日复一日,许冬兰变成了那个吊着眉眼的女人。
我转头问顺子:「这几日有谁来过这个院子?」
「前几日二少爷没了,严娘子来找过夫人,只说是怕夫人伤心,来与夫人解解闷儿。」
「走,去西厢房!」
16
严如玉沏了一壶君山银针,桌上摆着两个杯子。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你来了,尝尝,这茶的温度应该刚刚好。」
她知道我要来。
而且她知道,是此时此刻来。
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你是谁?」
「成哥,你说这话真是令人伤心,我是如玉啊。」
她沙哑的声音配上娇柔的语调,犹如索命的恶灵。
「你想做什么?」
「我的小篮儿悄悄告诉我,有个男人爬进了她的屋子。」
她悠悠地望向我,嘴角勾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成哥你说,他该不该死啊。」
我快速地搜寻父亲的记忆。
十五岁的姐姐找到父亲,她害怕惶恐,说二哥进了她的屋子。
父亲忙着去听戏,连眼风都没给她,只呵斥了一句:「莫要胡说八道,你这不知脸面的东西!」
是严如玉。
她杀了二哥。
「那老三呢?」
严如玉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张府这债欠得有些久了,讨些利息罢了。
「想来这时,赌坊已经动手了。」
我没能救回三哥。
他犹如浮萍一般,被密密麻麻的网拖行而死。
他如果有错, 生在张家就是他的错。
17
无人打理的玉兰花彻底凋零, 一片覆着一片,被地里的虫不断啃食。
人们再谈起兴庆巷的张家, 总是发出啧啧的鄙夷。
张家的儿子,一个沦为玩物,一个死在妓女身上, 一个以命偿了巨额赌债。
父亲曾经引以为傲的声名,被他亲手撕得粉碎。
谁说刀尖上没有血,就一定没有杀过人。
他的衣袍干干净净, 手上鲜血淋漓。
他的欺瞒、周旋、漠视、偏爱,哪一个不是那捅进人心窝的刀子。
他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
人声鼎沸的舞台上,他是刽子手。
18
哒,哒, 哒。
大门的麒麟拉环响了三声。
我听到镇长的声音:「小笛,小笛。」
我试图抽离父亲的身体, 却被他死死拽住, 父亲瘆人的声音透过虚空传来:「都是你, 都是你毁了我张家,去死吧, 去死吧。」
我的意识被巨大的力量拉扯, 四分五裂。
父亲张开血盆大口, 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他即将吞噬我的时候,严如玉挡在我前面:「小笛,快走!」
紧接着, 一股极强的外力将我的意识震出父亲体内。
虚空之中,我终于看清了她。
典型的小家碧玉样貌。
是我的姐姐,张篮。
她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也许是在我问她这些年好不好的时候, 她就认出了我。
我向来不太会说谎。
她知道的。
19
雨停了, 太阳落到半山腰,发出金灿灿的光。
镇长问我:「小笛,你待了一整天,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 只是有只野猫不肯走。」
顿了顿, 我又说:「这回应该是走了, 有人把它打跑了。」
「还有谁?
「除了你,没别人啦。」
见我不说话,镇长又说:「今儿镇上搭了戏台子, 这会子还剩下一点没演完, 不如看了再走。」
我摇了摇头,脚步虚浮,慢腾腾地往海边走。
路上有人在闲聊:「张府那个丫头可怜哟, 在海里泡了好几天才被捞出来,人都泡变形了。」
「哪个张府?」
「十年前兴庆巷那家。」
「那家不是早没人了吗?听说逃难的船沉了,一个也没剩下呢。」
「我听说有两个孩子没上船。」
……
二十年了, 我竟还想着,冤有头债有主。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死去的人,早已经死去了。
活着的人,还困在过去不肯出来。
你看, 不过是一命又一命。
20
远处隐隐有戏曲声传来:
「六郎上了马能行,
好不叫人痛伤心。
悲悲切切大营进,
父子相会再等来生。」
咿咿呀呀。
曲终人散去。
可莫要再相会。
- 完 -
□ 绵绵冬至备案号:YXX1maXRwNZFJJXOvZHglg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