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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腊月,窗外簌簌的落着雪花,红梅树下站着一位削俏的少女,眉眼精致,身上穿的却是不合身的锦衣华服。
「小姐,外头凉,咱们进屋吧。」乔嬷嬷轻轻一叹,劝道。
苏清欢收回视线,只轻轻颔首,便进了门。
屋内,桃蕊白嫩的手往炭火上凑了凑,快言快语道:「此等恶劣天气还要来接二小姐,真是又遭罪又晦气!」
「你快别说了。夫人得知当年孩子被抱错,亲生女儿在漠北受苦,眼睛都快哭瞎了,紧赶着催着乔嬷嬷来接。若是这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你不死也得扒层皮去。」梨落胆怯的朝门口瞧了一眼,小声劝道。
「我说的哪里不对?」桃蕊没好气的说道,语气里全是不满,「大小姐向来是燕京贵女典范,好端端的成了全城笑话。我看怕是有人看着咱们候府风光,存心找了人来想要鱼目混珠混淆血脉,寻咱们的晦气!」
「清欢小姐也很可怜。本是千金之躯,却流落乡野。好不容易才能回京,小桃,你别这样。」梨落叹息一声,往火盆前凑了凑。
「她被找回来,从此锦衣玉食,可怜什么?」桃蕊嗤之以鼻,突然感觉寒风刺骨,皱着眉头往火盆前凑了凑,「偏她还要在这鬼地方多留两日,也不管咱们受不受不住!」
「你若是不乐意住下,自己走着回燕京便是,在这里撒什么泼!」乔嬷嬷看着苏清欢沉默不语,语气愈发严厉起来,「都给我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再敢对小姐不敬,我便直接处置了去,回到府上再向夫人告罪!」
桃蕊打了个激灵。
夫人如今心尖上挂念的可就是眼前这位。若被夫人知道,她可没有好果子吃!
「天都快黑了,晚膳做了没有?就知道在这里躲懒,赶紧去!」乔嬷嬷呵斥着让她们退下,转而笑着将苏清欢迎进去。
「小姐,您先在屋里暖和暖和,老奴去瞧瞧给您炖的燕窝好了没有。」
乔嬷嬷将火盆里的炭火挑的更旺了些,这才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房门被关上,苏清欢眼底渐渐浮现出恨意。
她本是安定侯府的嫡小姐,却因一场战乱,襁褓中的她被村妇故意调换。
村妇之女替她享尽荣华富贵。
而她在家中做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菜。漠北冬天酷寒,那对父母舍不得烧炭,就让她用冷水洗衣服,导致手上是多年冻疮累计的伤疤。
记得当年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绣了一个荷包给心上人,对方看到她的手便嫌恶的皱眉,最终碍于脸面接过,却从未见他佩戴过。
被侯府找到,回到燕京之后,她以为她的日子终于走上正轨,却在最开心的新婚之夜,惨死在那个冒牌货的手上!
死后,她的灵魂飘在身体上空。
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兄长接连惨遭毒手,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祖母和父亲的阴谋。
当年父亲只是侯府庶子,而外祖父却是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为了前程,父亲多次上门求娶将军府独女,声称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
却在迎娶母亲之后,被人耻笑靠女人上位,将心中所有不满尽数怪在母亲头上。最后为了摆脱外祖父一家,与祖母联合,多次设计构陷。甚至狠心的连母亲和兄长都没放过。
她好恨啊,恨自己瞎了眼爱上了人渣,害的外祖一家身首异处!恨自己软弱可欺,竟将全部心神放在狼心狗肺之人身上,而忽略了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恨她心软可笑,竟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许是她恨意滔天,老天不忍。让她回到原点,重活一世。
这一世,哪怕穷尽一生,机关算尽,她也要护住母亲、兄长和外祖一家!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欺辱他们!
房门被敲响,苏清欢低垂下眉眼,掩盖住里面的情绪,轻喊了一句:「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乔嬷嬷笑着进来,身后的梨落端着膳食。
「小姐,该用晚膳了。」乔嬷嬷含笑去扶苏清欢,道,「听春生说,后山有一处院子引了温泉水进来。这天寒地冻的,等会儿小姐用过了膳食,过去泡一泡暖和暖和吧。」
苏清欢点点头,应下,自顾自的拿起筷子用膳。
之前每次用膳,苏清欢总是小心翼翼的招呼她们一起用膳,而且每次都会狼吞虎咽的把饭菜都吃的干干净净,恨不得把盘子都舔干净了。
桃蕊等着看她笑话。
可是等了半晌,也没见她招呼她们。而且坐有坐相,用膳之时也是礼数周到,与之前大相庭径,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做派。
若是不说出去,任谁都不能将她与乡野村姑认成一处。
桃蕊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位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而一旁的乔嬷嬷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她不过是稍微提过两句,没想到小姐便将礼仪记住了。到底是候府的女儿,身上的血脉错不了!
用过晚膳,稍作休息。
乔嬷嬷见桃蕊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便让春生带路,留下梨落和桃蕊看院子。
桃蕊眼珠一转,便笑着上前扶住了乔嬷嬷的胳膊,娇笑道:「嬷嬷,之前是奴婢不对,您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小姐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想来也是累了,正好可让奴婢帮她按摩一番。奴婢的按摩之术连老夫人都夸赞呢!」
乔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正想说话,便听到苏清欢道:「如此也好。」
乔嬷嬷便没再阻拦,只道:「到了地方,你好好的伺候小姐,否则仔细你的皮!」
桃蕊乖巧的应下,跟在她们身后。
出了院子往后面走,不多时便看到了温蕴的雾色,天地间一片苍茫,唯有此处尚留一片郁葱。
此处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供来往的商客使用,私密性好。又有春生在外头守着,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乔嬷嬷小心的试了试水温,便替苏清欢宽了衣袍,扶着她下水。
「呀,给小姐擦身子的羊奶膏忘带了,桃蕊,你回去取一下吧。」乔嬷嬷将携带的物品一一拿出来,颇有些懊恼。
桃蕊小声道:「嬷嬷,那东西是您放的,咱们可找不着。不如您回去去拿,奴婢在这里守着小姐。再者说了,奴婢还得给小姐按摩身子不是?」
「你个懒丫头,我还不知道你?」乔嬷嬷笑骂一声,随后起身,道,「那我回去一趟,你可别怠慢了小姐,否则仔细你的皮!」
「奴婢哪敢。」桃蕊笑嘻嘻的说道。
等乔嬷嬷出了院子,她眼中冷光乍现,轻手轻脚的走到苏清欢身后,伸手便将她死死地按在水里。
苏清欢似是被吓了一跳,拼命挣扎着,却慢慢没了动静,沉入池底。
桃蕊又按了一会儿,这才撤了手,轻蔑的看着水里,道:「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挡了旁人的路!」
说完,她正想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踝,脚下一滑便落尽了水池里。
她刚想尖叫,一双小手狠狠地将她按在水里。温泉水灌入口鼻,她拼命的挣扎着,却丝毫都挣脱不了那只精瘦的小手。
不多时,水下便没了动静,半片涟漪也不曾出现。
苏清欢手下不松,猛地露出头来,呸了一声:「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呵,小丫头够狠心的。」一声带着轻笑的男声传来。
苏清欢被吓了一跳,她猛然扭头,见一披着白色斗篷的男子站在角落里,似乎与外面的雪景融为一体,只露出一个白皙的下巴。
「搜捕逃犯,都出来!」
鼻尖传来一阵血腥味,苏清欢挑了挑眉:「抓你的?」
男子薄唇微勾,顷刻间便到了她身前,一把匕首横在她的颈间,说出来的话比他身上散发的寒气都叫人觉得冷:「把外面的人打发走,否则……」
「否则什么?」苏清欢平淡的问。
男子似乎没想到被一把匕首威胁着,她还能这么冷静。一歪头,看到浮在水中的丫鬟,随即想到刚才看她杀人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便了然。
苏清欢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收敛了一下神思,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想被外面的人抓到,我也不想叫人看见你在我的房间里。我们谈个条件,如何?」
「跟我谈条件?」男子冷笑一声,显然耐心快要用尽,手里的匕首也往前凑了凑。
苏清欢只觉一阵冷檀香扑面而来,下意识的闭了呼吸。
「把门打开!」
「你们是谁?我劝你们速速离开,里面的人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事关边塞安危,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搜!」
「里面之人是安定侯之女,楚将军外孙女,你也敢搜?」
「你是楚峥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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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孙女?」听了外面的话,男子脸色变了变,问道。
温热的气息烫着耳畔,冷檀香混合着血腥味,苏清欢皱了皱眉头,没有回话,反而说道:「你若是再不解毒,怕是不等对方进来就没命了。现在我帮你解毒,然后帮你引开外面的人,你帮我把那个丫鬟带走,如何?」
「苏晴嫣可不是长你这样。」男子鸡同鸭讲,却收了匕首。
苏清欢翻了个白眼,听到乔嬷嬷进了院子与来人争论,眼睛瞥向他的腰间玉佩,像是确认了什么,这才悄悄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白玉瓶,倒出一粒小药丸,趁着对方张嘴说话的时候便将手里的东西扔进他嘴里,小手快速摸在他脖子上摸了一下。
「你的毒已经解了,赶紧走,不要恩将仇报给我添麻烦。」苏清欢不管对方如何反应,从水里站起来,捞起一旁的毯子便披在身上,朝门口走去。
顿了顿,她又指了指水里,道:「别忘了带走。」
她打开房门,不耐的问:「什么事这么吵?」
乔嬷嬷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挡在她面前,将房门掩了掩,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为首之人打眼细瞧,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抱拳,恭敬的说道:「不知是楚老将军家眷,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乔嬷嬷冷哼一声,房门关的更小了些,冷声道:「知道了便快些离去,我等此行不想让旁人知道,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小的们绝对不多一句嘴。」那人连忙点头,带着人赶紧离开。
白衣男子吐息一瞬,目露诧异,方才瘀滞的功力,此时已经化开。
他朝门口看了一眼,轻笑一声:「小丫头,有点意思。」
随即捞起水里的尸体,从窗户离开。
瞧着人出了院子,乔嬷嬷才松了一口气,看着苏清欢还湿着头发,拉着她赶紧进屋,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外面的事让奴婢去打理便是了,您无需操心。这天寒地冻的,您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苏清欢没说话,盯着方才男子站立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又瞧了瞧水里,挑了挑眉。
果然守信用。
帮她绞干了头发,乔嬷嬷这才想起来桃蕊,便问道:「桃蕊那丫头去哪里了?」
「不知道,你走了不多久,她便寻了个由头出去了。」苏清欢淡淡的说道。
乔嬷嬷叹息一声,也没怀疑。
桃蕊是大小姐身边的人,此番也是大小姐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派了来的,她对小姐心中有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她怕苏清欢心里难过,便小心的劝道:「小姐莫要往心里去,那丫头被宠坏了,等回到府上,奴婢去夫人面前说说,把她发卖了便是,没必要为一个丫鬟气坏了身子。」
苏清欢点点头:「嬷嬷说的有道理,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了。」
「好,好好好,那咱们现在便回去。」
苏清欢说的话,乔嬷嬷没有不应的。
一直到天黑了,也没见桃蕊回来,乔嬷嬷打发春生出去问了,谁也没见过她,只好先伺候苏清欢歇下。
「小姐,夫人给咱们的期限快到了,若是再不出发,恐怕赶不及回去了。」
将装了热水的羊皮袋小心的放进被子里,乔嬷嬷这才趁机小声说道。
夫人怕是在京中等的着急了。
苏清欢自个儿掖了掖被角,道:「明日用过早膳便出发。」
「哎!」乔嬷嬷高兴的应下,又仔细的帮她掖好被子,拨旺了炭火,这才出了门。
苏清欢停留在这小院子,自有原因。
她记得太子当年便是在此城中受了伤,伤了根本,从此一蹶不振。而三皇子顺势而起,苏晴嫣与之走的很近,也是靠着他才能将楚家一网打尽。
若是这一世太子无事,与三皇子掣肘,苏晴嫣该当如何?
苏清欢冷笑一声。
若是她所料不错,方才她便完成了心愿。
次日清早,乔嬷嬷便招呼春生和梨落把东西搬上马车,待苏清欢用过早膳,就出发。
来的时候,乔嬷嬷便一路都打点好了,进城便直奔客栈,丝毫不费工夫。
下了马车,苏清欢便觉得有一股不可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寻过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街道。
「小姐?」
见苏清欢停在门口不动,乔嬷嬷便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春生,折回来寻她。
苏清欢只好收起心中的疑惑,朝她笑笑,跟着进门。
街角处,一个黑衣人站在一身白袍的男子跟前,恭敬的低着头,等待训示。
「让你查的你可查清楚了?」
「是!」黑衣人道,「昨日那女子确实是楚老将军的外孙女,清越世子的亲妹妹,名唤苏清欢。当年安定侯夫人生产之后,与旁人的孩子抱错了。前几日被楚家大公子发现了她,楚家和安定侯府这才发现了当年之事,将人寻回去。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语气凉薄。
黑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速的低下头,道:「只是苏家的老夫人似乎不舍得那位冒牌货,说服了侯爷对外宣称苏晴嫣是大小姐,而苏清欢是养在乡下的二小姐。」
「苏清欢?」白袍男子问道。
黑衣人点点头,道:「正是。」
「很好。」他点点头,手指捻了捻,面上毫无波澜,「退下吧。」
云奚躬身就要退下,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说,又立刻道:「殿下,属下的人查到,国公府的小公子也到了丘泽城。」
「霍方野?」封辞皱眉,「他来做什么?」
「说是给霍老夫人寻寿礼的。」
「呵。」封辞冷哼一声,沉着脸问,「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云奚点头,脸色也凝重起来:「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属下的人在四方山上发现了对方的一处窝点,里面的人都是土匪妆扮,屋子里装的全是军火,怕是意图不轨。」
「传令下去,前去四方山,剿匪!」
「是!」云奚抱拳,转身就要去准备。
「慢着。」封辞叫住他,「在送行队伍里,安排几个人。」
云奚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倒也爽快的应下。
左右也是清越世子的亲妹子,也算是自己人,派个人保护也说的过去。
他等了一会儿,见封辞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悄悄离开。
封辞看着客栈的方向,笑了笑:「小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因着期限将至,乔嬷嬷担心夫人挂念,便催着春生赶路。一路上出了晚上住宿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马车里度过的。
就是乔嬷嬷和梨落两人,都有些受不住了。
反观苏清欢,却没有露出半点不适,倒是怡然自得。
乔嬷嬷暗暗点头,这番气魄,才是候府嫡女、将门之后的样子!
「小姐,娘,咱们再有半个时辰便可进城,最多一个时辰便可到府上了!」马车外,春生的声音带着些雀跃。
乔嬷嬷和梨落暗自松了口气。
好在是赶上了。
苏清欢闭着眼睛,乔嬷嬷还当她是睡着了,实则并没有。
她记起当年自己回府那一日,小心翼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但是在那些环肥燕瘦的姐妹面前,终究还是露了怯。
特别是看到那个冒牌货之时,两厢对比,她更是自卑到骨子里,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她努力忽视姐妹们的嘲讽,祖母的失望,用尽全部力气,却也忽视了母亲看着她时,那温柔、慈爱又悲痛自责的目光。
那时的她,大字不识一个,也时常闹笑话,听不懂姐妹们的嘲讽,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得来的是更加大声的嘲笑。后来,连带着那些丫鬟都瞧不上她。
至于手段高深的祖母,更是看到她就叹气,最后索性免了她的请安,眼不见为净。
那时的苏晴嫣,总是温柔的安慰她,教她写字读书,还帮她解围。因此,她将苏晴嫣奉为苦难日子中的一抹亮光。
纵使苏晴嫣夺走了本应属于她的一切,她也从未恨过,反将她当成目标来学习。学她的穿着,学她的动作,学她的妆发,更学她的表情。
明明自己的五官立体且明艳,带着些英气,却学苏晴嫣小家碧玉,淡扫蛾眉。明明自己身量高挑,腰细腿长,却学苏晴嫣粉雕玉砌,活泼娇俏。明明……
明明与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却从未好好认识自己,一双眼睛,只盯着别人。
最终只落得一个东施效颦、矫揉违和的尴尬罢了。
「小姐?小姐?」
苏清欢睁开眼睛,从自己的情绪中抽出,一双明眸看向乔嬷嬷。
「小姐,咱们到了。」乔嬷嬷脸上的笑真实了几分,「下车吧。」
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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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愣了愣,随即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压住的衣裙。
梨落早就先下了马车,在外面等着。
苏清欢由乔嬷嬷扶着,钻出马车。
想来是碍于苏夫人的面子,阖府上下的女眷都在门口等着,只除了老夫人。不过,老夫人也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红姑来。
纵使如此,她还是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车前,泪眼婆娑的母亲,眼眶一红。
马车下有个小厮跪趴在一旁,苏清欢搭上梨落递过来的胳膊,轻踩小厮的背,端庄得体的下了马车。
她走到苏夫人的跟前,尚未说出一句话,便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二姐姐呢?怎么不见她出来?可是要祖母和大娘亲自请她?」
苏紫茗对着苏清欢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是谁?可是二姐姐身边的丫鬟?咱们候府可不是谁想进便进的,二姐姐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但是我可不一样。瞧你这一副狐媚子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赶紧打哪来的便回哪里去,免得到时候丢了性命,那可不值当的!」
有些瞧了出来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来者由乔嬷嬷亲自扶着从马车里头出来,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有的殊荣,可见这位便是正主了。
且不说这个,只那张脸,一看便知道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没有敢认错的。
苏紫茗这么说,不过是想打她的脸罢了。
谁都知道她与苏晴嫣交好,处处唯她马首是瞻,做出这番举动来不足为奇。
只是可惜,今日这个场面,她怕是讨不了好去。
果不其然,苏夫人当即便变了脸色。
只是尚未发作,便被苏清欢拦下了。
她上前拉住苏夫人的手,笑中带泪:「这一路上,欢儿总是忐忑的,怕到了府里,认不出自己的娘亲来。可是方才看到您的脸,欢儿便知道不会认错,您便是欢儿的娘亲,对吗?」
苏夫人咋也忍不住,上前大力的将她抱住,哽咽道:「是,欢儿没有认错,我便是你的娘亲,是你那眼盲心瞎的娘亲啊!是我对不住你,这才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头!欢儿,你怪娘亲吧!」
苏晴嫣放在暖袖里的手一紧,眼中有难堪一闪而过,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知道多少人在看她的笑话,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被人瞧出任何的不妥。
苏清欢回抱母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的滑落,笑容却愈发的明艳:「怎么会?您是这么温暖的娘亲,欢儿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
「欢儿……」苏夫人闻言更是心疼,哭的妆都险些花了。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红姑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这才上前扶住二位,劝慰道:「夫人,这大冷天儿的,别叫二小姐在外面冻着了,咱们进屋说话吧。老夫人那里还等着呢。」
一声「二小姐」硬生生将苏夫人从初见女儿的喜悦和心痛中解救出来。
她咬着颤抖的唇,眼中满是内疚。
她要如何告诉她的欢儿,是娘亲没用,寻回了你,却无法将属于你的名分还给你?
上一世她不懂,在心里悄悄的怨恨过。
可是重活一世,她如何看不懂母亲眼中的含义?
她装作不认识红姑的样子,笑容腼腆又迟疑:「这位……说的不错,欢儿刚回来,理应先去给祖母见礼才是。」
「奴婢红姑,是伺候老夫人的。」红姑屈膝福了福身子,主动解答。
苏清欢伸手将她扶起来,笑道:「嬷嬷多礼。」
红姑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面上的笑也真诚热络了几分。
苏清欢却没有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红姑是苏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自小便跟着老夫人,几十载的情分,她无意中的一句话,便可动摇老夫人的决定。
上一世她不知,在苏晴嫣看似无意的诱导下,她将这位红姑里里外外得罪了个干净,也失了老夫人最后几分心软与怜悯。
重活一世,她自然不会这么蠢。而这红姑,她也不能轻易得罪了!
她要一步一步,夺走苏晴嫣在意的一切!
「欢儿刚回府,红姑可莫要惯坏了她。」
红姑虽然只是个奴才,却因着老夫人的关系,在府里头也是有几分脸面的,即便是苏夫人和二房的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不曾让她屈膝。
她今日如此,可见是给足了苏清欢面子,苏夫人自然高兴,便说笑了一句。
红姑笑道:「奴婢瞧着二小姐端庄大气,可不是会被惯坏的。老夫人这几天也常跟奴婢念叨,细细想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呢。等下她老人家见了,怕是要高兴的多吃一碗饭。」
「也就红姑你敢这么编排母亲。」二房的侧室苏柳氏扭着纤腰上前,说笑了两句,扶着苏夫人的胳膊道,「大嫂思女心切,大家伙儿都知道。只是这天寒地冻的,欢儿穿的又少,可受不得冻。」
苏晴嫣也上前,将自己的暖袖拿下来帮苏清欢戴上,眼睛红的像兔子一般:「妹妹回来便好,姐姐……姐姐……」
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夫人脸色登时便不好看了,冷着脸道:「我给我女儿准备了汤婆子,秋容,还不递给小姐?」
秋容便上前,将苏清欢手里的暖袖拿走,送上一个汤婆子,外面用白底绣红梅的绣件儿包着,搭上苏清欢身上这套月白对襟石榴红马面正正好。
秋容也发现了,笑道:「到底是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论了解小姐,还是得夫人。」
言外之意,这是苏夫人亲手做的。
苏清欢笑着谢了苏夫人和秋容,并未理会苏晴嫣。
红姑看在眼里,倒也没说什么,张罗着让大家进府。
众人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是人精,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子上却都是热热闹闹的。
而从头到尾都无人理会的苏晴嫣和苏紫茗,惨白着脸,跟在后面。
苏紫茗一口银牙要咬碎,凑到苏晴嫣耳边恨声说道:「这个贱人,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这么对我们?待会儿见了祖母,我定要她好看!」
苏晴嫣眸光转暗,淡淡的说道:「她才刚回府,众人自然是捧着她的,你也莫要为了我冲撞她,免得叫祖母和母亲伤心。至于我……」
她哽咽一声:「我没事,以后还能侍奉在祖母和母亲身边,便是我的造化了,我不求什么。」
苏紫茗听了更气,道:「她一个乡野丫头罢了,有什么好捧着的?姐姐莫要气馁,你容貌才情样样比她好,断没有让她踩在脚下的!你且瞧好吧,我定要让她丢脸!」
眼瞅着进了老夫人的永寿院,苏晴嫣也不好再说,只捏了捏她的手,朝她感激一笑。
苏紫茗得了鼓励,更是满怀信心,她一定要让苏清欢在祖母面前丢脸,让她成为全府的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
「欢儿,这边是你祖母的院子了。」苏夫人一路上都拉着女儿的手,到了一处便与她讲解一番。
她停下脚步,一便帮苏清欢整衣领,一边说道:「你不要怕,一切都有娘亲在。」
顿时一股暖流从苏清欢心中划过。
她当然不怕,只是如今侯府蒸蒸日上。为了复仇,她要隐忍,不仅不能打草惊蛇,流露出半点异样来。
还要装出一副讨喜的模样。
苏老夫人喜好排场,最爱些华贵张扬的物件,地上铺的砖都是从万寿山里雇了仆役徒手挖,又千里迢迢运来的。然后让能工巧匠裁成一块块,精雕细琢,精巧绝妙。这屋子里头的座椅都是用的上等紫檀木,隔断更是用了一金难求的沉香木,请了木雕大师傅鸿章到府上住了两载才完工。
更别说那架子上摆着的南海红珊瑚,冰魄玉如意,宫里头赏的各种物件,和西域进贡的象牙。就连平日里用来插花的瓶子,都是几朝传下来的。
一室之内,精雕细琢,极尽奢华,令人叹为观止。
上一世苏清欢被眼前的景象镇住,眼睛不由自主的盯着那些物件,左右打量,惹来众人的嘲笑。
这一世,苏清欢似乎看不见眼前的奢华,目光坚定,面带浅笑,轻移莲步,在大厅中央站定,朝老夫人跪拜叩首:「不肖孙女清欢,见过祖母,祝祖母福寿绵长,万福金安。」
老夫人心里满意了几分,轻轻点头,道:「这边是欢儿吧?快快起来,到祖母跟前儿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候府外发生的事,已经有人跟她禀报过。
苏清欢眸子亮起来,有些羞赧的朝她走过去,依偎在她身边。
她脸上带着甜笑,道:「祖母身上可真香,像是太阳的味道。」
老夫人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爱怜的摸摸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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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像苏楚氏,这鼻子和嘴巴却随了父亲苏昭源,也像老夫人。
看到此处,苏老夫人的心中更是软了几分。
苏紫茗讥笑道:「什么像太阳一样,二姐姐还真是没读过书,便口无遮拦!」
苏清欢有些委屈,往老夫人怀里凑了凑,小声说道:「就是像太阳一样,在我们漠北,天冷,太阳出来的也短暂,可是那是收成的保障,所以大家都拜太阳神,因为只要有太阳,我们就能活下去!」
声音虽小,但是却堪堪可以让在场之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语气里是为自己正名的坚毅和倔强,还有对亵渎自己信仰的不满。
自从知道府上唯一嫡亲的小姐在漠北之事,候府上下便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那边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性,知道苏清欢所言不假。
正是因为了解过,才更是知道苏清欢那句话的含义。
苏老夫人,是她的信仰。
这是多大的恭维?
可在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没人会质疑这句话的真假。
老夫人更是胸口热热的,蒸红了眼眶。
苏楚氏和苏柳氏也都红了眼睛,忍不住用帕子按着眼角,以免失态。
苏紫茗却冷笑一声:「在咱们盛安朝,只有一个神,那便是皇上。你可知你的这番言语,会将祖母推上风口浪尖,将咱们安定候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面对苏紫茗的厉声质问,苏清欢也直起身子来,昂着小脸,丝毫不服输:「我们漠北虽然偏远,却也是盛安朝的国土,自然知道皇上是最尊贵的!皇上也像太阳一样,每天都洒下阳光关怀着我们,他是盛安朝所有百姓心中的太阳。」
「可是我说祖母是我的太阳又有什么不对?祖母就是很温暖!哪个父亲不是孩子心中的大山?难道孩子说自己的父亲是大山,皇上便变得渺小了吗?难道孩子说自己的祖母是太阳,皇上便不再给我们温暖了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苏紫茗被她一阵抢白,哑口无言,只好咬着牙怒喝道。
苏清欢也双手叉腰,冷哼道:「你才是胡说八道!」
「好了,你们姐妹二人这刚见面,怎么变吵起来了?」苏老夫人笑笑,制止了二人的闹剧。
她指指苏清欢,扭头笑着对苏楚氏说道:「也不知道这孩子随了谁,伶牙俐齿的,偏偏还是能说出个道理来。」
苏楚氏担心苏老夫人心中不喜, 赶紧说道:「妾身回去便好好教教她, 莫要如此口无遮拦, 争强好胜了。」
「哎,小孩子罢了,还是这样活泼些的好。」苏老夫人笑着说道, 「咱们府上也正好少这么个性子的。」
苏楚氏见老夫人并非不喜, 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红姑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夫人不知道老夫人为何如此说,奴婢可是知道。老夫人还问小姐随了谁,可不就是随了老夫人吗?」
「你这个坏家伙, 越老越口无遮拦!」苏老夫人笑骂道, 伸手佯装要打她。
红姑灵活的躲了过去,捂嘴笑道:「老夫人还不想让奴婢说了, 可奴婢偏要说。咱们老夫人如同二小姐这般大的时候, 便是如此性子, 一张嘴, 利的很。奴婢可不信两位夫人没听说过!」
「好你个老家伙,越不让你说, 你越要说。当着小辈儿的面也敢编排我,看我不打你!」老夫人佯怒,伸手就要打。
苏楚氏和苏柳氏忍不住笑起来,几个小姐也笑呵呵的, 毫不遮掩,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只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苏晴嫣的脸色越来越白了。
保养得宜的指甲陷进肉里,丝毫不觉得疼, 只觉得全身冰凉, 如坠冰窖。
她在候府的所有仰仗便是老夫人了,若是连老夫人的仰仗都没了,她还有什么?她留下来的意义还剩下什么?
到时候她便是一个多余的人, 人人都敢欺她辱她, 而她,却辩白不得。
不行,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不能让苏清欢踩在她的头上!她要更努力, 比苏清欢强,让自己更有价值, 让安定候府离不开她!
苏清欢虽然在老夫人身边与大家笑闹, 却也在苏晴嫣身上留了一分心神,也将她的神情全都看在眼里。
她就是要让苏晴嫣慌, 只要她慌了, 便会有动作, 多做多错,她便可以做文章!
苏晴嫣,我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不可忽视的目光。
她顺着感觉寻过去,正好看到慌乱低下头的苏长乐。
呵, 她倒是忘了还有这个好妹妹了!
那个看似胆小如鼠, 却城府极深的好妹妹!一步步从一个二房的小庶女,成为当朝佞臣的正室,睥睨天下。
当年她和她的亲人们惨死的那场婚礼, 可没少了这位的推波助澜!
这一世,一个都少不了,统统下地狱去吧!备案号:YXX1A2ReO40SOJnO8DIov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