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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夫君是当今圣上,只不过他好像在做人这一方面不太行。
那还挺巧的,毕竟我林宝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我和他一拍即合成了表面的恩爱眷侣。
我,大历第一祸国妖妃,后宫头号送终人,每天不是在送妃嫔上路,就是在送妃嫔上路的路上。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两个美人,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似笑非笑地让侍女端来两杯毒酒,和声细语道:「请吧,本宫亲自送你们上路,够给面子了。」
「林宝珠,你这个……」素来柔柔弱弱的燕常在睁大了一双美目,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边上几近昏厥的刘贵人抽噎着爬到我的脚边,拉住我的裙摆哭道:「贵妃娘娘,求娘娘开恩啊,嫔妾到底做错了什么……嫔妾再也不敢了……」
侍女茗心挡在我身前,我抬手让茗心退下,然后俯下身子捏住了刘贵人的下巴,极尽温柔地替她擦了擦眼泪。
「因为——」我故意拖长了尾音,玩味地看着刘贵人惶恐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道,「因为本宫今日,心、情、不、好。」
1.
刘贵人一副两眼一黑的模样,只呆若木鸡地抓着我的裙角,我松开捏住她的手,她便「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我低头看了看被抓皱的裙摆,不由得蹙了眉头,道:「临了还废了本宫一条裙子。茗心,替本宫送客吧。」
茗心应了一声,端着毒酒便给刘贵人灌了下去,她双眼通红挣扎了几下后,再没了动静。
燕常在不住地尖叫起来,对着茗心又踢又打,用力打翻了毒酒,酒杯被她摔成了好几瓣,澄澈的酒液打湿了我脚上那双藕粉蜀锦鞋,我不耐地咳了一声,道:「算了,本宫自己来吧。」
一把掐住燕常在白皙的脖颈,我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自左往右一划,像极了民间杀鸡放血。
「行了,还是老规矩,丢冷宫里去吧。」我从袖中拿出一块白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等过几天,就汇报皇上说她们俩畏罪自裁了吧。」
茗心点点头,叫来四个小太监,把两个人的尸体运了出去。几个宫女拿着抹布,用力清洗着地上的血渍,嬷嬷拿来一盒熏香倒入香炉里,驱掉满屋子的血腥气。
「等下皇上会来,打扫得干净些。」我起身走入内殿,指了指站在门口低头不语的小丫鬟道,「素心,替我更衣。」
素心怯生生看我一眼,战战兢兢拿来一件天青色的裙衫,我站在镜子前,听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宫人们的交谈声。
作恶多端,嚣张跋扈,善妒恶毒,泯灭人性,翻来覆去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听了整整三年我都听腻了。
「蛇蝎心肠又如何,本宫入宫三年,也专宠了三年,皇上喜欢便没什么不可的。」我凑近镜子,抚上自己的脸,「素心,你说对吗?」
「娘娘说的都对。」小丫鬟不敢抬头,只低头看地面。
殿外传来了太监李有才尖锐的声音,傅临清来了。我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走出内殿。
傅临清背对着我,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就在他的身后。
李有才刚要出声提醒,我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趁傅临清未注意,我快步凑上去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不许动。」我十分亲昵地靠上他的肩头,「臣妾为皇上新做了一件睡袍,皇上快换上让臣妾看看合不合身。」
傅临清笑着搭住了我的手,看向一边站着的李有才,对他挥了挥手。李有才应了一声,立马带着殿内的宫人一并退下,只剩下我和傅临清。
就在大门闭上的一瞬间,几乎是同时,我和他同时撤回手,收住了笑意。
他用手帕擦了擦刚刚被我触碰过的地方,冷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下次别靠这么近。」
「不靠这么近,怎么让宫里人知道我林宝珠才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转身走入内殿,「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陆小黍好。我要睡觉了,你自便。」
他「哼」了一声,跟着我走进内殿,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柜子,打开柜门露出一条暗道来。
在他走入暗道之前,我躺在床上,出声叫住他:「傅临清,燕常在和刘贵人我已经解决掉了。」
「动作挺快。」他回望我一眼。
「她们这是……」我盖上被子,打了个哈欠,「又欺负你的陆小黍了?」
「那两个长舌妇前日嘲笑了小黍的出身。」他似乎不打算和我多说什么,推动了暗道内的机关,柜子的门又慢慢合上。
我,林宝珠,傅临清的工具人罢了。他真正的心上人压根不是我这个宠冠六宫的林贵妃,而是默默无闻的陆常在,那个小小县丞家的女儿陆小黍。
傅临清要我做陆小黍的挡箭牌,作为回报,只要我乖乖听他的,他就会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平时替陆小黍挡住后宫嫔妃们的明枪暗箭,偶尔还要替傅临清除掉一些欺负过陆小黍的妃子,工具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傅临清每天晚上都来我的南菀宫,和我在众人面前表演一出郎情妾意,然后屏退众人,通过暗道去见陆小黍。
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再从暗道回来,假装一晚上都留宿在我这里的假象。
我本来就眠浅,听不得一点动静。托傅临清的福,我很少能睡个好觉。
对了,他经常叫陆小黍「小耗子」。小黍,小鼠,再者那陆小黍也确实看着胆子小的很,小耗子这个爱称还是挺贴切的。
不过那都是傅临清和陆小黍之间的故事,和我这个工具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个贵妃,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傅临清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事我从见到他开始就知道。
他会因为某个妃子仅仅只是和陆小黍有几句争执便让我动手除掉她,或者哪个宫人怠慢了几分,便让李有才把人丢进枯井里。
傅临清在做皇帝这方面有一套,只可惜在做人方面实在太差劲,狗都比傅临清更像个人。
我吹灭了床边矮桌上的烛台,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2.
傅临清是在卯时的时候回来的,我被书架移动的声音吵醒,睁眼看了看他。
「把纯妃的手废了,命留着。」
他说罢,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冠后便离开了内殿,我迷迷糊糊地说了声「好」,又闭上眼睛继续小睡了一会儿,毕竟等下还要去皇后宫里请安。
纯妃家世好,她爹是一品大员,正春风得意的时候,所以纯妃杀不得,傅临清这笔账算的到是清楚。
不过纯妃素来和我有过节,包括但不限于嘲讽我是个罪臣之女,阴阳怪气地讥讽我的出身,以及有事没事从内务府给我的份例中拿走一小部分。其实我是个很大度的人,本来没想对纯妃做什么,但现在傅临清提了,我总得满足他的诉求。
过了小半个时辰,茗心进屋侍奉我洗漱,替我梳了个发髻,簪上几支金灿灿的步摇。
「走吧,去见皇后。」我往自己的嘴唇上又涂抹了些口脂。
「娘娘昨日请安时只怕又打瞌睡了。」茗心的语气并不算好,「皇后昨日说了,今天玄澈大师会来法华殿祈福,特意免了今日的请安。」
茗心是傅临清派来的人,我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只平静地「哦」了一声。
「纯妃总是喜欢装作整日礼佛的虔诚样子来吸引皇上,既是玄澈大师来宫里,想必纯妃定然第一个前去祝祷。」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走吧,本宫要向纯妃请教请教佛法。」
茗心收拾好桌上的胭脂水粉,快步跟上我。我出了南菀宫后坐上早已备好的轿辇,居高临下地看着茗心,道:「去太医院找孙院首,就说本宫今日身子不爽利,等下还要他来为本宫请个平安脉。」
茗心抬头望我一眼,又低头似是思索了片刻后,行礼退下了。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轿辇到了法华殿,一旁的侍女们大算跟着我一同进去,我挥挥手让她们在宫门外候着。
从宫门到法华殿有一段距离,道旁长着常绿的松柏,路尽头是十六级乌青石板的台阶,我想了想,用袖中藏着的小刀割破了袖口处的布料。
这会儿时候还早,只有纯妃在殿内假模假样地诵经,我走上台阶,快步来到殿内,在她边上的软垫上跪下,装模作样双手合十。
她见我来了,似乎也不想与我多说什么,起身便离开了大殿。待她走到台阶前的时候,我轻笑一声,站起身朝她走去:「纯妃姐姐这么急着走?见了妹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怕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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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念得入了神。只可惜,姐姐这么虔诚,皇上却不稀得看一眼。」
「林贵妃,这是在佛前。」她的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怒气,「贵妃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还敢来法华殿,也真是胆大。」
「皇上就是喜欢本宫大胆热情的模样。」我走到她跟前,面上还是往日那副笑脸迎人的模样,「要说胆大,姐姐才不遑多让,竟然敢站在这个地方和妹妹说话。」
纯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自己身后正是台阶,一个踉跄好容易才稳住身子的时候,我用力朝她肩膀上一推。
「林——」她尖叫着向后跌落,双手不自觉地想抓住什么,一把揪住了我的衣服。
只可惜,她能抓住的只是我的袖子,而我的袖子,早就被我自己割破了。
她捏着一截布料从十六级台阶上滚落下去,我缓步走下台阶的时候,她还有意识,挣扎着想要站起身逃跑,被我一记手刀打晕过去。
我捏住她的手腕,一捏一拽,听得「嘎查」两声,这双纤纤玉手算是废了。
毕竟傅临清说了,只想废她的手,没想要她的命,所以我收回手,在脑内思考着要如何应对接下去的局面。
正思索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小僧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一惊,握住袖中的小刀,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转过身去,然后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这眼睛的主人身穿暗红色袈裟,模样倒是清俊得很,只是可惜他的脑袋上一片光亮,是个秃驴。
「您就是玄澈大师吧。」我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师这是有话要说?本宫自当洗耳恭听。」
「小僧哪有什么话值得娘娘洗耳恭听。」玄澈行了个僧礼,似笑非笑道,「贵妃娘娘可是一把美人刀,锋利至极,也不知是为谁所用,小僧看着可害怕极了。」
刀?我微微皱眉,他知道傅临清是在借刀杀人,借我的手替陆小黍除掉那些与她不善的人。
「纯妃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玄澈大师,您说是吗?」
「娘娘说的话,都是对的。」他打着哈欠转过身去,跨过昏死在地上的纯妃,「娘娘只是来和小僧谈论佛法的,至于纯妃娘娘如何摔下去这件小事……小僧和娘娘谈论得太过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
我已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宫人们的脚步声,但鬼使神差般,我望着玄澈光秃秃的头顶,出声叫住了他:
「玄澈大师,聪明绝顶这词和您很是般配。」
3.
接下去就如我预想的那样,茗心带着一队小宫女赶来,发现了地上的纯妃和站在一旁做作哭泣的我。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纯妃抬回了听雪宫,孙院首迟迟赶来,只掀开被子装模作样看了一眼,便摇着头说纯妃的手没救了。
傅临清得知消息后,过来走了个过场,和我一唱一和,敲定了纯妃这事是一个意外。
诸事落定,傅临清假惺惺地在听雪宫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后,便和我先后离开。回去的路上,他与我擦肩而过,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道:
「林宝珠,做得不错。」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得他又道,「过几天中秋佳节,朕给你个封号。」
用旁人看来亲密而熟稔的动作,我贴近他的耳畔:「我可受不起你的封号,你还是给你的陆小黍提提位份吧。」
说罢,我撤回身子,转身往南菀宫方向走去。在不远处候着的茗心看我一眼,道:「贵妃娘娘,又是怎么了?」
我站定住,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没怎么,就是本宫今日心情不好。」
「您哪一日心情好过了?」
「那个玄澈大师是什么来头?」我和茗心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看着挺不一般的。」
「他是先帝的第四个皇子,也就是咱们皇上的兄弟。」茗心回忆了一下道,「只不过他出生在七月十五鬼节那日,一出生他的母妃便去了,先帝嫌他不吉,并未过多宠爱。」
茗心说,玄澈十岁的时候自请去皇家龙台寺修行,为大历百姓祈福,先帝自此倒是对他多了几分怜爱。
只是玄澈一心求道,就是几年前三子夺嫡的时候,也并未掺和其中。
是吗?我在心里反问一句。
到了夜里,我都打算睡下了,突然听得宫外一阵人声嘈杂,我起身披上外套,打算叫茗心进来问话。
只是叫了半天,进来的不是茗心,而是素心。
「外面怎么了?吵得本宫睡不了觉。」我一拍桌子,吓得素心抖了一抖,「门口的侍卫太监都是干什么用的。」
素心连忙解释道:「纯妃娘娘似乎是醒了,她……她身上有伤,咱们做奴才的哪敢去拦她。她又叫又闹的,倒是把各宫的娘娘都惊动了,纯妃娘娘许是惊魂未定,正胡言乱语着……」
「她说什么了?」我对着镜子随意挽了个松垮垮的髻子。
「纯妃娘娘说……是贵妃您把她……」素心不敢再说下去了,支支吾吾道,「娘娘您还是去看看吧,门口都聚了一堆的人。」
我往唇上抹了些口脂,站起身带着素心往宫门口走去。
往日盛气凌人的纯妃此刻散乱着头发,像极了京城破落巷子里呓语连连的疯婆子。她不断用那双已经抬不起来的手扑打着上前阻拦的太监们,连攀带咬,几个太监被打得连声痛呼。周遭看热闹的宫女和妃嫔们对着纯妃和南菀宫的牌匾指指点点。
「你听见了吗,纯妃说是林贵妃推……」
「你小声点,不怕被姓林的听见了把你送进冷宫?之前那个燕常在不就是……」
见我缓缓走出,纯妃眼中满是恨意,一边尖叫着一边挣开一个小宫女朝我扑来。素心平日胆小,这会儿倒是知道护主,张开双臂拦在我身前。
我一把将素心拉到身后,抬手揪住纯妃的领口将她往地上一推。
「本宫看在你今日意外受伤的份上不想和你计较,你好自为之。」我打了个哈欠,「本宫当时正和玄澈大师交流佛理,却见你失足即将坠落,本宫还好心好意想帮扶你一手。今早上你被抬回听雪宫的时候,众人可都瞧见了,你手里还拽着本宫的半截袖子,坏了本宫新做的衣裳。」
「本来看你可怜见的,没想问你要赔偿。你倒好,大晚上还敢跑到本宫门前撒野,好大的胆子!」我扫视着周围观望的妃嫔们,厉声道,「皇上都认定是意外,你们是想违抗皇上不成?」
他娘的,烦死了,赶都赶不掉。
傅临清把他想除掉的人都推给我,自己和陆小黍逍遥快活,我这儿倒是一堆烂摊子。
当众妃嫔闻言相互对视了几眼,最终行了一礼打算离开之际,一个清润的声音在我左手边响起。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作证,纯妃娘娘的的确确是失足意外坠落。」
我侧目看了一眼面上风轻云淡的玄澈,又望了望不远处站着的茗心,茗心对我摇了摇头,不是她叫来的人。
听到玄澈的话,妃嫔们小声议论着,很快地离开了南菀宫,宫门前只剩下状若癫狂的纯妃一边骂着「贱人」,一边还在锲而不舍地想挣脱太监们的阻拦。
没了其他妃嫔看着,我蹲下身子,一把提起纯妃的领口把她拉到我的面前。
冰凉的护甲抚过纯妃苍白的脸颊,我对她轻笑了一下,道:「李瑟瑟,你爹是朝中大员,你又是家中嫡长女,多好的出身,和我这样的罪臣孤女可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之娇女,是枝头骄傲的凤凰,嗯?」我扳过她的脸,凑近她的耳边,「只可惜,能活到最后的从来不是高昂着头的凤凰。」
「不是凤凰,那是什么?」一旁看热闹的玄澈突然出声,还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语气里总带着三分笑意,「小僧好奇得很,还望贵妃娘娘解答一二。」
我依然揪着纯妃的衣领,目光却从纯妃转移到了玄澈脸上,像是在对纯妃说,像是在对玄澈说,又像是在对我自己说:
「能活到最后的,恰是在阴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老鼠。」
4.
说罢,我不再理会玄澈,只是松开手让宫人们把纯妃抬回去好生看管,再有下次,整个听雪宫的下人都跟着一起陪葬。
宫人们知道这事我林宝珠是干的出来的,一个个急得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地把纯妃送回了听雪宫。
「天色已晚,玄澈大师也该去休息了。」我毫不客气地对玄澈下了逐客令。
「贵妃娘娘,这般可就是欠了小僧一个人情了。」他行了一礼,面上恭恭敬敬的样子,「素闻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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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大气,想来还人情的时候亦是如此。」
「还?」我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玄澈,「大师这是在想屁吃,我林宝珠是出了名的小气。」
「娘娘这意思便是不打算还了?」
「等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玄澈大师您的脑袋上长出了头发的时候,」我转回身去,不再理会他,「本宫就来还这个人情。」
我回到内殿,茗心走上前来,替我拆去头发上的簪子和发髻。
突然,门口的珠帘被人挑起,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傅临清。他没有同我搭话,我也没有主动开口,他只是走向书柜,启动机关后走入了暗道。
我挥了挥手让茗心退下,脱下外衣倚靠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一连小半个月,纯妃没有再闹腾,傅临清也没有指派给我什么任务,我每天除了去皇后宫里请安,就是在自己宫里赏花钓鱼。
直到中秋佳节,宫里办了晚宴,皇后身子抱恙,傅临清边上的位置理所当然地留给了我。我按照往年惯例那样盛装出席,就差把「宠妃」两个字写在脸上。
我坐在傅临清边上,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正不断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陆小黍。
陆小黍时不时抬头朝傅临清望上一眼,目光交接之时,又红着脸低头温柔地笑着,偶尔喝上几口茶水掩饰一番。
说实话,倒不是出于嫉妒,陆小黍的长相只能算是小家碧玉,放到后宫里压根不够看的。但傅临清就是喜欢她,我听人说,当年选秀的时候,怯怯懦懦的陆小黍只抬手行了个礼便被傅临清留了下来。
陆小黍家世平平,只是个县丞的女儿,虽说是嫡女,但她母亲去得早,陆家的后来的主母似乎也不是个善茬,这嫡女的日子过得还没庶出女儿好。
相貌平平,又胆小如鼠,也不知道傅临清看上她哪儿了。
傅临清低头为我倒了一杯酒,不动声色地推到我手边。我用袖中藏着的银针试了毒,确认银针没有发黑后一饮而尽,而他看着我喝完了酒,并且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后,才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他是真的狗。
而旁人只看到了傅临清替我斟酒,我含着娇羞笑意缓缓饮下,几个素来对我阿谀奉承的妃嫔便拍马屁道:「皇上和贵妃娘娘,真是伉俪情深。」
我一边在心中暗笑,一边娇嗔着依靠在傅临清肩头。
酒过三巡,殿内众人都醉意朦胧之际,我离开了会场去太华湖边醒酒,茗心没有跟随过来,只是在会场内守候着。
中秋夜宴是家宴,并未安排多少侍卫在殿内。
茗心毕竟是傅临清派来监视我的人,但比起监视我,保护她真正的主子傅临清,并防备着会场上可能突发的各种意外更加重要一些。
入秋了,又是夜里凉意袭人。我行至太华湖边,眺望着远处的湖心亭,任凭秋风吹散酒意,发间步摇上的挂坠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只是我突然背后漫上一丝凉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一个侧身闪开,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砍向我方才站立着的地方。
我没有逃跑,而是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腕向左后方一抽,膝盖向上一顶,听得什么断裂的声音,那人痛呼一声,手中的短刀应声落下。
迅速捡起落在地上的短刀,对准刺客的心口一击毙命,尸体顺势丢进了太华湖中。
周围一片漆黑,道旁原本点着的宫灯也被人熄灭,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不止三人的脚步声,心下微乱之际,一人持刀飞快袭来。
我闪躲不及,被刺中了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月白色的袖子。我用力往那人下腹一踢,揪着他的腰带将他推入湖中,然后脱下大氅向后一抛,盖住了另一个冲来的刺客,接着转身就跑。
不讲武德的东西,偷袭本宫!
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入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手便轻轻捂住了我的嘴。
「听话,别动。」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松开了手。然而下一刻,那只手缓缓落到我的腰际,将我往后一勾,我的后背与他的胸口紧贴在一起,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
我下意识想挣扎,他在我耳边长长地「嘘」了一声后,道:「娘娘再这么动几下,小僧可不能保证不对娘娘做些什么。」
强忍住想骂娘的冲动,我用力在他腿上踢了一脚解气。
黑暗中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一开始我还能分辨是几个人的脚步,到后来脚步越来越嘈杂,只能判断出至少在十人以上。
我和玄澈就躲在竹林中的一处景观石的后方,若不紧挨着他,我身上月白色裙衫的裙摆便会露在石头外,月白色实在过于显眼,立刻便会被刺客发现。
似乎是认定了我不会乱动,他的手从腰间游至我的手腕,我压着声音道:「你他娘的不是个和尚吗?」
「贵妃娘娘是个美人。」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面对美人,小僧很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他的手指沿手臂一路往上,拂过我肩头的伤口时,我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咛,他收了手,问道:「娘娘受伤了?怪不得小僧闻到一股腥味。」
5.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我和玄澈才从石头后方走出来。
我满额头的冷汗,低头看一眼袖子,几乎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刀口很深,但好在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至于刺客是谁派来的,用脚想想也知道,定然是纯妃派来的人。
我扶着道旁的树,脸色惨白,没受伤的那只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小刀。
「娘娘不妨随小僧去法华殿避难。」他说着凑近看了看我的伤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伤……还是得赶紧包扎一下。」
「本宫这般的恶人,可得不到佛祖庇护。」我用帕子压住肩头的伤口,倚着树干倒吸了口冷气。
「神佛不渡者,小僧渡之。」他向我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拿走了我手上的小刀,「毕竟娘娘是个很……很有趣的人。」
我看不懂他,只站在原地不动。他将刀刃上的血迹擦掉,把刀收入袖中,转身牵住了我的手腕:「小僧的意思是……小僧对娘娘十分好奇,尤其是在听到了娘娘那一番『老鼠论』之后。既然娘娘深谙老鼠之道,自然该明白这会儿想活命,就得跟紧小僧。毕竟现在只有小僧才能救娘娘,不是吗?」
「傅临清一样会派人来救本宫。」我任由他拉着我往法华殿走。
「皇上吗,小僧要是没猜错的话,皇上真正喜欢的恐怕不是娘娘吧。」他语气里充满了笃信,「既然如此,娘娘为何笃定皇上会救您。」
「他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心上人。」我抓住玄澈的袖子将他往回一拉,「但能成为他心上人挡箭牌的只有我林宝珠一个。傅临清是物尽其用的人,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就值得他救。」
玄澈没有生气,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虽然小僧很想知道皇上的心上人,但比起这个,现在小僧更加好奇娘娘的身份了,以及娘娘的……目的。」
说话间,已然到了法华殿外朱红色的高墙前,他带着我从后方的侧门进去,偏殿内没有其他宫人在,他从一旁的柜子里取来药箱,拿出一个青色瓷瓶。
「把药给本宫,你到屏风后面去。」
他点点头,把药膏塞到我手里,然后乖乖站到屏风后面去。我褪下衣服,勉强用一只手给自己上了药。
「所以娘娘究竟是什么人?」
「本宫还以为你要问傅临清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问这个倒也可以。」他似乎是找了张椅子坐下,「那么皇上的心上人是谁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给自己包扎,只是最后的结却怎么也打不上。我不得不用外衣掩住胸口,道:「你过来,帮本宫包扎一下,包扎好了就告诉你傅临清的心上人是谁。」
「娘娘真是客气。」他从屏风后走出,「替美人包扎,即便没有报酬,小僧也义不容辞。」
他看见我给自己包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这手艺,可真不敢恭维,还是让小僧重新包扎一下吧。」
我怀疑他是想吃我豆腐,但我没有证据。
他的动作很轻缓,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我的肩膀上,只是偶尔他温热的指腹不慎擦过伤口,留下一星半点痛感。
「娘娘的背上,怎么有一道如此深的疤痕?」
「那个啊,应该不算是背上的。」我见他包扎完了,便穿上外衣,低头系腰带,「是从胸口贯穿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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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
「这一剑可真狠。」他「啧啧」了两声,将药膏放回药箱里。
「是前年的事情了,宫宴上傅临清遇刺,他躲闪不及,就把我拉到身前挡了一剑。」我缓缓走到桌边,提了提茶壶,壶里还有一点水,于是我拿来两个杯子,替玄澈也倒上一杯。
玄澈接过了茶杯,也没有提防地用银针试毒,很是爽利地一口饮尽。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人是谁么?」我放下茶杯,「陆小黍,一个小县城家的女儿。」
「原来是那个陆常在啊。」
「没本宫好看。」
「难怪小僧注意不到她。」
「若是她比本宫好看呢?」
「这世上哪儿还有比娘娘更好看的人呢?」他是个僧人,说起话来却轻佻得很,「皇上倒是狠心,竟拿娘娘挡刀。若是换了小僧,只有小僧替娘娘挡刀,定然没有娘娘替小僧挡刀的道理。」
「你对所有人说话都这样?」
他行了个僧礼,双手在胸前合十,笑眯眯道:「倒也不是,小僧只对美人这么说话。」
这下我算是懂了,他就是个色胚子罢了。
「娘娘睡吧,小僧就在这里。」
我与他相对无言,就这么大眼看小眼对视了许久。但他说的没错,我确实疲累至极,伏在桌上侧着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6.
梦里,我梦到了五年前,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像极了早春枝头的第一簇花。
但花是长久不了的,能活到最后的是卑微偷生的老鼠。
那年三子夺嫡之际,整个林氏一族都因文字狱下了大牢。我和两个嫡姐被关押在牢中,身下破旧的草席子,时不时爬过三两只老鼠。
两个嫡姐说,林家是被是三皇子傅临清设计才落难至此。她们哭诉着,用纤细的手指抓住铁栏大声喊冤,或是偶尔拉住我的手一起痛哭,再看不出往日落落大方的气质。
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直到一个身穿紫黑色长袍的少年摇着折扇缓缓走来,两个嫡姐抬手指着那人,沙哑着声音,用她们生平所听过的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
但他只是满脸不屑地站在另一头,很是无趣地打算转身离开。
我站起身,朝他靠过去,叫住他道:「三皇子,我学过武,能打能抗能吃苦。只要能活,我什么都能做。」
那是我第一次见傅临清,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
在仇家临刑前还特地跑去给予临终关怀的傅临清不是个正常人,但恰巧我林宝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听了我的话,终于有了几分兴致,收起折扇,凑近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道:「你出来说话吧。」
我在嫡姐的怒骂声中走出了牢房,我说:「其实我该谢谢你,把林家送进大牢。我是三年前才刚回到林家的庶出女儿,内宅妇人那些手段,三皇子比我更清楚。林家女儿的福分我一点没享到,现如今林家的苦难,自然也不该由我来承受。」
「你叫什么名字?」
「林宝珠。」
我跪在傅临清身前,他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水,我腿上的伤口因久跪而裂开,鲜血不断滴落蔓延到傅临清脚下。
直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站起身道:「走吧,林宝珠。」
我踉跄着站起身,傅临清身边的太监李有才看不下去,想伸手搀扶我一把,但我推开了李有才的手,一瘸一拐地跟在傅临清身后。
「你是什么人,出身多可怜,有多不容易,其实本皇子一点都不在乎。救了你的,是你先前说的那句话。」他回头看我一眼,「只要能活,什么都能做。」
只要能活,就什么都能做。我是这样的人,傅临清亦是。
他将我带了回去,只是还未等我腿上伤口愈合,他便指派给我各种任务,譬如刺杀,譬如套情报。
我可以是十步杀一人的刺客,可以是一笑百媚生的艺伎,只要能活,我可以是任何人。
这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是树?是草?
是老鼠,是永远都除不尽的老鼠。
两年后,傅临清赢了,从默默无闻的皇子到大历最年轻的一位帝王,而我也摇身一变从罪臣孤女成了宠冠六宫的林贵妃。
只是傅临清不会知道,那天在大牢里,我其实……
突然,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骤然惊醒,睁眼对上玄澈那双含笑的眼睛。
「皇上正派侍卫在附近搜寻贵妃娘娘的下落,娘娘您安全了。」
我见他一副忍笑的模样,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唔……原来是流口水了。飞快用帕子擦掉口水,我揉着眼睛站起身,走到屋门口。
在我即将跨过门槛之际,我发问道:「玄澈大师,为何如此关照本宫?」
我在门口站定住,等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屋内传来烧水沏茶的声音,唯独没有他的回应声。
想来,他是不打算告诉我了。然而在我打算放弃询问之际,身后传来他难得一本正经的声音。
「因为娘娘,是故人。」
7.
我扯散了自己的发髻,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落魄些,然后迎上前来搜寻我的侍卫,伏在傅临清胸口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让爱妃受惊了。」傅临清一边用含情脉脉的语气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推开我。
我很是识趣地假哭了一小阵子,便从他怀中抽身而出,双眸含泪欲语还休,坐在轿辇上小声啜泣。
纯妃宫里的宫人换了一批,这下听雪宫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来了。李瑟瑟敢和她爹串通好安排刺客入宫,仅凭这一点,傅临清便容不下李家。
不过 李家百年的根基,要一口吃下实在太难,但只要傅临清想,时间从来不是问题。纯妃如今说是在宫内养病,实则是被软禁,而李家引火烧身尚不自知。
傅临清夜里来南菀宫的时候,我正对照着太医给的药方子给自己换药。正是秋季,回来的路上下了点雨,伤口沾了水,现下有些化脓了。
他进来的时候悄静无声,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压下惊惶,面上风轻云淡道:「给我念念这药方子。这太医也真是,知道我不认字还偏要写这些劳什子,直接说多方便。」
他「哦」了一声,拿过药方念了一遍,念完了问道:「朕念得可清楚?」
「陛下咬字清晰,发音准确,一口流利官话让臣妾刮目相看。」我拿过一瓶药膏,问道:「这上面贴着的标签写了什么?」
「玉容膏。」他凑近看了看药瓶上的字,「朕还以为,朕的宝珠贵妃一夜之间竟学会了认字,看来是朕多心了。」
「早和你说过我不认字。」我蘸取了一些药膏抹到伤口处,「从前林家的主母可不会让一个妓子的女儿认字。」
他对我的伤不感兴趣,对我的过去更不感兴趣,随意看了两眼后便走向了书柜。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过后,屋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是骗他的,我其实认字。
好险,刚才差点就……我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小心翼翼不触碰到伤口,缓缓躺到榻上。
回忆起今早分别时玄澈的话,他说我是故人。
故人?
我十二岁回林家,十五岁林家倒台跟了傅临清,十七岁成了林贵妃,从未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位大历圣僧有过交集。
更何况我对和尚没有好感,也很少去法华殿参拜,如果我没有记错,傅临清登基后的这三年里,玄澈是第一次入宫。
抬手轻轻抚上肩膀上的伤口,昨夜他为我包扎时留下的触感密密麻麻浮现上来。
茗心说,玄澈一心求佛,对皇权毫无野心。既然没有野心,他又为何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称呼我为「贵妃娘娘」,一眼就知道地上倒着的是纯妃。
甚至,他连陆小黍的位份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后宫的几个妃嫔都如此熟悉,对前朝只会更为熟悉。
而他接近我,也极可能是因为我贵妃的身份。他以为我是宠妃,所以才冒险救下我,想从我这儿套取一些关于傅临清的情报。只可惜他想错了,我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宠妃是陆小黍。
不过都想利用我罢了,傅临清也好,玄澈也罢。我实在乏累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8.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我本能地想用手撑着自己起床,却不料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啊」了一声。
你别说,伤了胳膊还是怪烦人的。
侧头望向一边,傅临清正坐在桌前吃茶点,手里还拿着试毒用的银针,闻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几点了?」我用另一只未受伤胳膊支起身子,看向窗外的天空
()
,「皇后的请安又来不及了。」
「朕已经去皇后那里,替你请过假了。」他的脸色不太好。以前他每次从陆小黍那里回来,都嘴角含笑,像是中了头奖,今天这脸色倒像是死了亲爹,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小黍欠了他钱没还。
而根据我这三年来的经验,要么是他和陆小黍闹别扭了,要么又有人欺负了陆小黍。要是前者,那他必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若是后者,那他又会指派我去除掉妃嫔。
反正横竖我都落不着好处,这见鬼的人生。
「那你干脆多请几天假,我早就不想去了。」我听见自己可以不用去请安,又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
「死了就可以永远不去请安了。」
啧,傅临清这小嘴可太甜了,真是小蜜抹了嘴。他没提要我除去谁,却又一副巴不得三天之内杀人的样子,大概确实是和陆小黍吵架了。
真稀罕啊,胆小如鼠的陆小黍居然也会和傅临清闹脾气。
「你说话这么好听,怎么,你那陆常在又不合你心意了?」
「闭嘴。」他向我递来一记眼刀,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去看他,只闷头大睡,没受伤的手探入枕头下方。
傅临清只小坐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吃了几块素心为我做的红薯饼后便离开了。我将头从被子里探出去,看向方才傅临清坐着的椅子。
桌面上的茶水还留有余温。
我一觉睡到了下午,素心正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粥走进来,这丫头胆子小,问起话比较方便。于是我抬手把她招到床边,问她宫里今天有没有什么事。
从素心口中我才得知,傅临清确实替我请过假,而且这假期一放就是半个月。除此之外宫里便没有什么大事了,若说有,那便是玄澈大师离宫了,回到了皇家龙台寺继续修行。
走得好,最好别回来了。
素心搀扶着我起床洗漱,又看着我喝完了粥,吃完了两个茶叶蛋后,才心满意足地把碗收拾好。
黄昏时分,我叫上素心和我去梅园散散心,她点点头,高兴地到梳妆台前替我装扮。
「娘娘,您看这支簪子好不好看?」她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支钗子,小心地插入我的发髻间,「不行,还是刚刚那一支好看些。」
「随便打理一下就行了。」本宫今日心情不错,也就由着素心胡闹。
「诶,娘娘原来还有这么素的钗子呀。」素心从匣子最底层摸出了一支素银钗子,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
「把钗子放回去。」我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别动它。」
「哦。」素心听话地把钗子放回最底层的盒子里,拿起先前的一支红玛瑙步摇,「还是这个最衬娘娘,娘娘肤白,就应该用红色。」
等素心终于满意地拍拍手,我的脖子已经酸痛得不行,连忙起身带着素心离开了内殿,生怕她再一时兴起整点什么幺蛾子出来。
轿辇缓缓停在梅园门口,我和素心一前一后走入梅园,只是还未驻足赏梅多久,我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陆小黍一身素白裙衫立于早梅之中,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9.
「娘娘受苦了。」她低垂着眼眸,攥着手里的帕子道,「兰茵,你先退下罢,容本宫同贵妃娘娘独处片刻。」
她身边的小丫鬟兰茵顺从地离开了梅园。
「别。」我拉住素心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梅花还是陆常在一人独享吧。」
宫里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一听到「独处」二字就头大,脑中浮现出千百种可能陷害我的方法。若是旁人,我倒没什么害怕的,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可若是陆小黍生了害我的心思,傅临清可不会听我的解释。
「贵妃娘娘。」陆小黍叫住我,声音温软,「小黍知道,娘娘的伤是因谁而起,也知道这三年来娘娘的不易之处。」
「今日有幸在此偶遇娘娘,小黍只想向娘娘道声谢。」她说罢双手置于身前盈盈一福,露出半截皓腕,腕上还戴着一串红珊瑚手钏。
那手钏倒是好看,毕竟我也是姑娘,看到好看的首饰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只不过她对我的目光有些误解:「娘娘,这手钏是家母留下的遗物,恕小黍不能……」
「陆常在想多了,本宫并不缺首饰。」我转过身去,「皇上今日黑着一张脸,你既觉得对不住本宫,倒不妨说说这是怎么了?」
「是为了……」她不自觉地将手搭在手钏上,「这手钏。」
我隐约记得,陆小黍进宫以来便不爱穿金戴银,她如今这手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皇上希望我戴着这副手钏……但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素来不喜欢她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也懒得再听她和傅临清之间的事,挥了挥手道:「有空还是把皇上哄好了吧,省得他一天到晚都那张死了亲爹的脸。」
陆小黍见我不愿意多说什么,也不多纠缠,只安静地目送我和素心两人离开梅园。路上,素心小声问道:「娘娘,您怎么害怕陆常在呀。」
「多嘴。」我瞥她一眼。
「娘娘别生气,太医说了您得静养,生不得气。」
素心不是傅临清的人,不过一个进宫没多久的小丫头。我摘下手上的护甲,回头捏了捏她的脸颊:「回去给本宫做红薯饼去,早上那些本宫一块都没吃着。」
我带着素心回了南菀宫,素心雀跃地跑去小厨房做点心。
日子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入冬了,我也懒得动弹,整日呆在南菀宫里吃着素心做的点心。
傅临清似乎是和陆小黍又和好了,不过我对这些也并不在意。
只是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傅临清就坐在我床边,我一惊,下意识伸手探入枕下。
「你又发什么疯。」
但傅临清的表情很平和,只是凝视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朕只是觉得……没什么。」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鉴于傅临清在我这里一向是个疯子,我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倒头继续睡觉。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傅临清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就像傅临清也永远都不知道其实我的枕头下面,放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想杀他,自五年前起。
10.
到了夜里,屋外飘起了小雪,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素心是个南方来的小丫头,见了雪高兴得冲到外面打滚,最后还是茗心看不下去,拖着素心的领子把人给逮了回来。
我让厨娘特地做了红薯馅的汤圆,分发给南菀宫里的宫人,被拖回来的素心一边吃着圆子,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娘娘喜欢吃红薯,是不是?」
「一直都很喜欢。」我难得认真地回答了素心的问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傅临清来了南菀宫,当然他不是来找我的,主要是为了找陆小黍。临走前,他用银针往桌上盘子里的红薯饼上戳了戳,确认银针没变黑后,又顺走了两块红薯饼。
别问为什么是两块,一块他自己吃,另一块准是带给陆小黍的。
傅临清一走,我也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准备入睡。突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我警觉往窗户那里望了一眼。
我拿起桌上的烛台,缓步靠近闭着的窗台。
拉下窗上的扣锁,我打开了那扇紧闭着的窗户,窗外夜幕笼罩,皓月高悬,明亮的星星点缀着整个漆黑的夜空,凛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片向我飘来。
而一人跃上窗台,当我与他对视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他身后夜空中的星星也好,月亮也罢,好像都比不上他那双细长而透澈的眼睛。
「玄……」我还未说完,他从窗台上直直跌落下来。我连忙上前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指抚过他的后背,摸到了一手黏腻。
借着月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猩红色。
我把他拖拽到床榻上,把自己的大氅垫在他的身下,然后拿湿布把窗台和地面上的血迹都擦掉。
所幸之前我受伤时还留下了不少膏药,我从柜子里取出几瓶药膏凑到床边:「是你自己脱了,还是本宫帮你脱?」
「小僧受伤了,要娘娘关心才能好起来。」
我很是无语地解开他的领口,他胸口有一处箭伤,肩头有两处刀口,深可见骨。
「忍着。」我一边说着,一边为他的伤口上药包扎。
我的手法并不算好,动作也粗鲁得很,他倒也没有异议,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喘息声。
只是殿内没有点灯,我又怕点灯会把茗心招来,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清。我低下头,凑近他的伤处
()
,想看药膏有没有上匀,只是当我垂落的发丝刚触碰到他的胸口,他便抬手握住我的手腕,往日蕴了春风一样的嗓音此刻沙哑而低沉:
「小僧现在很有那种还俗的欲望。」
「你话再多一点,本宫就送你去极乐世界。」
「牡丹花下死,小僧便是做鬼也……」他还未说完,我在他伤口处轻拍了一下,他也不生气,笑着侧过头去。
等包扎完,我才发现他身上的血都沾染到了我的衣服上,浅色的睡裙上留下了几处突兀的暗红色。
用来擦拭血迹的抹布,染血的衣物,剪下的绷带……这些东西都得想法子先藏起来才行,至少要赶在傅临清回来之前。
我快速收拾好那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塞到床底下,刚刚关上窗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衣物的时候,突然,我听见暗道中传来脚步声,接着机关齿轮转动声响起,书柜应声移动——
傅临清回来了!
11.
玄澈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上了床榻,将身后的被子一掀,他藏进了被窝里,而我侧身躺着,试图遮住他的身形。
没事的,没事的,屋子里没有点灯,窗户关上了,带血的抹布和药罐子也收拾好了。
傅临清从黑色甬道中走出,我故意揉着眼睛,一副被他吵醒的模样。
「今天回来得真早啊。」我这么说了一句,又眯上了眼睛。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指尖微凉,而玄澈就躺在我的身后,只要傅临清往床边多走一步,就会发现我的被子里异样隆起的一个人形。
我林宝珠就是个笨比,就不该开那扇窗户救人。
傅临清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径直朝门口走去,我提着的心即将放下之际,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
「林宝珠,你屋子里为什么有一股……腥味?」
糟了,虽然我收拾好了带血的东西,但屋内一直没有好好通风过,血腥气怎么也散不掉。
我整个人都僵硬住,一只手探入枕下,另一只手紧攥着拳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指甲都几乎嵌进了掌心,我故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我……癸水来了……就,一不小心弄褥子上了……大半夜也懒得叫茗心进来……」
傅临清对这个没有什么兴趣,说了句「林宝珠,你自己清理干净」后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自己的掌心布满了斑斑驳驳的血迹。下一刻,玄澈从背后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一僵,他用指腹摩挲过我的掌心,道:「别动,让小僧为娘娘看手相。」
「本宫就该把你的眼珠子剜了。」我收回手,起身到屏风后换下染血的衣物,「卯时之前赶紧离开,南菀宫里都是傅临清的眼线。」
「娘娘倒是心大,也不问问小僧是如何受的伤。」
「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本宫。」我在桌旁坐下,拿起一块红薯饼咬了一口。
「小僧是为了截下一封信。」他舒舒服服地枕着我的枕头,盖着我的被子,「护送信件的人都解决掉了,没有放走一个,所以傅临清不会知道这件事。」
「和李家有关?」
「娘娘聪明,这信是王家寄送给皇上的,意图铲除李家。」
王家是皇后的母家……果然,自那日李家敢派人进宫刺杀之后,傅临清便容不下李家了。或者换言之,傅临清早就有想除去李家的准备,而刺杀一事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家守护着整个王城,王宫内的白翎卫都由李家掌管,自先帝时便是如此。
「皇上的手段还是老样子,随意嫁祸李家,再安上个文字狱的罪名,就轻轻松松能把这百年的世家连根拔起。」玄澈从口袋里取出那封染血的信件,「几年前的林家如此,现如今的李家也是如此。不过比起林家,还是李家更冤一些,毕竟纯妃李瑟瑟是李家家主最心爱的小女儿,就为了这个女儿,李家对皇上那是忠心至极……」
听见「林家」二字的时候,我不由得转头看向他,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停住了口,沉默了一小会后才道:「小僧都忘了,娘娘也姓林。」
「玄澈大师的胆子果然不是常人能及。」我将红薯饼塞入口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本宫能在傅临清身边五年,必然是他信得过的人。大师将这些话告诉本宫,就不怕本宫转头告诉皇上吗?」
「如果娘娘当真忠心耿耿,又为何枕头下方放着一把匕首?」他笑着拿出匕首在手中把玩,「小僧未记错的话,方才皇上到来之际,娘娘好像把手探入了枕下。」
「吃吗?」我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一块红薯饼,也不管他愿不愿意,隔空抛到了他的怀里,「吃一块吧。」
「娘娘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他轻咬了一口红薯饼,「娘娘这五年来,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做一只老鼠,苟且偷生。为了可有可无的傲骨气节而死,这是缺心眼,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报仇,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傅临清的母妃早逝, 他这几年来如履薄冰, 为了活, 没什么做不得的。」我低头望了望已经空了的盘子,「而我也一样。林家家眷临刑的前一天,傅临清来了, 而那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我骗他说, 自己在林家三年受尽欺辱,其实那是假的。」
回到林家的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像是我再也无法触及的梦。
「傅临清相信了我, 而我扮演得很好,一副只要能活就什么都能做的样子为他卖命, 他提什么要求我都能去做。」
从始至终, 我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傅临清防得太好, 刺杀也好, 下毒也罢,我没有找到任何机会。
但我还活着, 只要我还活着……
我望向床榻上的玄澈,他吃完了红薯饼,洞若观火般的眼睛令人捉摸不透。
「娘娘在回到林家以前,又是个什么身份?」
「落烟巷里的小贼。」我想了想, 觉得他这样的身份可能不大清楚落烟巷是个什么地方,「京城的花楼一条街知道不,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落烟巷就在那条长街的后面, 一墙之隔, 天差地别。」
其实我的故事没什么可听的。
硬要说起来,就是我爹和花楼的花魁发生了某种不可描述的特殊行为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那花魁就是我的亲娘。怀了孩子的女人肯定不能继续留在花楼了, 于是她就被赶到了落烟巷里。
我静静地说着这些, 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生了我没多久后便死了,我全靠邻家给一口剩饭才活下来,邻家的大娘说我小时候最爱吃红薯, 所以就叫我阿薯。后来因为小偷小摸惯了,那边的人就开始叫我老鼠。林宝珠这名字, 是十二岁回到林家之后才有的。」
当然了, 落烟巷里多得是我这样的孩子,没得法子, 也没人来教他们什么是善恶对错, 每天要么街边乞讨, 要么就是做些小偷小摸勉强维持生活。
而我属于后者。
只不过我的亲娘留下了一件和林家有关的信物,我凭着这信物,在十二岁那年回到了林家。
「想不到娘娘还有这样的过往。」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
我起身缓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注视着玄澈:「玄澈大师先前说, 本宫是你的故人, 你这会儿不打算解释一二吗?」
「小僧有过目不忘之才。」他似乎并未打算与我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小僧与娘娘……曾有幸见过一面,只是娘娘忘记了。」
「本宫何时……」
「见过的。」他难得打断我的话, 然后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娘娘和小僧的目的差不多。」备案号:YXX1wk9LDLzs5Ow5zRUKEG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