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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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乌鸦》

水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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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从操场上捡起被他们从四楼丢下来的书包之后，我下定决心背上它离开了这个看起来快乐而阳光灿烂的地方。

胖不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十二岁时生的那场病，我现在也还是可以和其她女孩子一样，穿着普通号的校服，把裙子卷得高高的，在操场里奔来跑去，尽情展露自己两条细长的小腿。可惜，自从那场病以后，我的体重就从四十公斤一路扶摇而上直达八十公斤，到今年，十六岁，美好的花季，我像团饱满的牛油果一样长到了一百零五公斤。

所有见到我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嘲笑我，即使是老师充满同情的眼光，对我而言无异于某种讽刺。所以我像只长满了刺的刺豚一样，走到哪里扎到哪里，只要感觉到有人眼神异样，只要听出别人话里有话。

我顽强地用我的体积报复着那些眼神和充满讽刺的话，而他们用各种各样卑鄙的手段报复我这身山一样的体积，比如不停地把我的书包从四楼丢下去，再看着气急败坏的我喘着粗气一层层爬下去，把它们捡回来。

背地里的时候，我也会软弱到哭，哭命运对我的不公。

我不求自己有多漂亮，有多优秀，只希望有一个和正常人一样普通的体重，不用忍受服装店那些店员异样的眼光，不用在爬楼梯的时候每走一格都充分感觉到脂肪对我心脏的压迫。

我想我早晚会死于这些日益积累的肥肉，它们该有多爱我，才会一旦积累到我身上，就此恋恋不去。

捡到瓶子的那会儿，我正在全市最热闹的那条商贸长街上逛着，一边吃着油腻腻但无比美味的肥肠。

兜到一个工艺品铺子的时候看到了它，躺在一堆乱七八糟做工粗糙的小玩意里，淡蓝色的瓶身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很是显眼。更吸引人的是里头还装着一只小小的乌鸦，被用一根细小的银链子栓在瓶低的透明鹅卵石上，做工很精细，连喙边的绒毛都清清楚楚。

一时喜欢上了，不知道是因为瓶子的颜色还是里头那只小乌鸦的脆弱。我掂了掂瓶子想找老板问价钱，却发现老板不在铺子里，周围也没什么人，我一面想把瓶子放回去，一面却将瓶子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第一次当贼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心跳加速，手指发冷。

颠着两条粗腿一口气跑出那条长街后才敢停下来，头顶出了一层厚油，我喘得几乎透不过气，之后将那只瓶子从包里摸出来，碰到它冰冷华丽的表面，油然一种无法名状的窃喜。

我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我手心里，怕一不小心就被我粗大的手指给捏碎了，它看起来那么娇小，那么精致，宛如一个美好的女孩子。

就在这时一件令我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事突然发生了。

里头那只被银链子栓住的小乌鸦突然眨了下眼睛，拍拍翅膀在瓶子里飞了起来，用一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对我大叫：“小偷！你是小偷！”

我大吃一惊，几乎失手砸碎了那只瓶子，幸而手快，在它落地一刹那将它重新抓进手里。

“小偷！”这时那只乌鸦又在瓶里叫，并且用喙啄了啄瓶子。

我又惊又怕，一把捂住瓶子又朝前跑了几步，直到周围再也看不到一个人，我才把它松开，朝里头那只小乌鸦看了看：“你是什么东西……妖怪吗？”

小乌鸦看上去好像有点焦躁，它在瓶子里飞上飞下，撞来撞去：“妖怪？不，我是神仙。”

“神仙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只小瓶子里？”

“因为，”我的话让它更加焦躁起来：“因为我和别人打赌打输了。”

“什么赌？”它的焦躁和它说的话让我渐渐消除了原先的恐慌，好奇占了上风，我追问它。

它朝我瞥了一眼，拍拍翅膀：“我跟人打赌，只要无条件给别人许三个愿望的机会，他们都会愿意来许愿。”

“结果呢？”

“结果，”它用力啄了下玻璃，忿忿道：“结果，每次许完了两个，那些人就停止了，再也不肯许下第三个愿望。”

“为什么？”我更好奇。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这怎么可能。”

乌鸦耸耸肩，朝我抖了下脚上的链条：“怎么不可能，这就是他们那样做了以后我的下场。”

“就因为这样所以一直被关在这个瓶子里？”

“当然，不然你以为呢！”

“真可怜……”

“可怜？”乌鸦朝我一瞪眼：“可怜我的话不如你许三个愿啊。”

“许了你就能自由？”

“那当然。”

“可是……许完以后我会付出些什么吗。”我想起妈妈说过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乌鸦再次朝我一瞪眼：“都说了是无条件，无条件还要你付出些什么？！”

我愣了愣。

说得也是，它刚才不是说了么，无条件给别人许三个愿望的机会，三个。

“那，你真的是神仙？”仍觉得不太放心，我再问。

它不吭声了，转过身啄着自己的毛挠痒痒。

“那，你能把我变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么。”于是我试探着问。

它仍没有吭声。

我想它可能生气了，或者它仅仅是只会说话的小乌鸦，而不是什么神仙。

正打算就那么算了，它却突然回过头，朝我看了看：“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的。”我点头。

“把你的愿望再说一遍，说，你的愿望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

“我的愿望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

它笑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鸟儿也能笑，它们的嘴巴看上去是那么的硬。“好了，你可以走了，记得好好保存好瓶子，瓶子碎了，我就完了。”

我点点头，将瓶子小心塞进包里。“但我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的愿望？”临到要拉拢包，我不放心地问它。

它躺在瓶底抠着脚丫子，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我只能收拾好包往家的方向慢吞吞回去，腿依旧沉重，身体依旧被太阳晒得冒油，我依旧是那个又胖又丑的王小岚。

那天晚上在吃掉六碗饭两只蹄膀和一锅鸡汤后，躺在床上摸着肚子我做了个梦，梦见一群老鼠从我房间的各个角落跑了出来，在我手指和脚趾处开始啃咬，从皮到脂肪，再到血肉。吱吱嘎嘎咬得很欢快，我被它们咬得血肉模糊。

最后我被咬剩下一副骨架。

第二天上学时，我几乎已经忘了我的愿望和那只被锁在瓶子里的小乌鸦。

我和平时一样早早来到了教室，早早坐在最后一排，然后等其他人说说笑笑走进来。

但那些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说笑笑地走进来。在门口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他们就不说话了，只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继而低下头，沉默着一个个往自己的位置上坐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惶惶不安的时候，班上最英俊的那个男生朝我走了过来，走到我身边，将我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小小心心放到我桌上。

当时我心跳得几乎快要飞出来。

他是我们班里的王子，我是我们班里的野猪。王子为什么要替野猪拾起她的书？我不解，抬头看看他，发现他脸突然红了，红到脖子根。这令他看起来更加英俊，我觉得自己心里有样东西要裂开了，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以免让王子看到我脸红的样子，然后我突然哭了起来，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

接着发生的事，我以为是场梦，梦里王子跪在我面前用他的纸巾小心擦着我的眼泪，梦里很多人朝我围拢了过来，安慰我，抚摸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