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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晚上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床,脑子里「杀了那个男人」的念头愈发强烈。
这个念头燃起,随即熄灭,再次燃起,如此反复。
张海把生平经历里,他所认为「说话算数」的机构过了一遍:警察不管,佛祖不管,还找谁?
想了一夜,最后他把视线停留在家里的电视机上。
第二天,张海给孩子做好了饭,翻了翻衣柜,找到自己唯一一件西装,那是当年他结婚穿的。
张海把这件西装拿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跑到大哥家,借了一件。然后买了去市里的汽车票。
一周后,张海上了当地调解家庭纠纷的电视节目。
屏幕中央,张海对着主持人,把妻子不回家的事讲了一遍。两个专家坐在观众席最前,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如果感情实在不和,应该离婚,学会放手。」
录节目时,张海很紧张,不停点头。
从录影棚出来,张海啐了一口,「说的全是屁」。
上电视,在村里是了不得的事,邻里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张家老二的女人跟野男人跑了」。
但节目播完,张海的妻子还是没回家。
那天以后,开始陆续有村民告诉张海,「我看到你老婆和那男人上街了,都不背着人了。」
张海把两个孩子先接回了自己父母家,自己正常去厂里上班。
另一边,他发现自己杀人的念头已经完全压抑不住。
他不知怎的理出一个逻辑:那个男人不死,老婆就不会回家。
我当了 6 年狱警,张海是我打过交道的 1000 多个犯人里,最规矩的一个。
如果不是看过他的档案,我很难想象,他会是个重刑犯。
第一次见到他,是 2016 年的 5 月。那天上午,他刚从看守所里和十几个新犯一起被送进监狱。
我路过一楼大厅时,他正蹲在墙角,被一个老犯摁着头把头发剃光,只剩下一层青楞楞的头皮。
我放眼扫过这一片新犯,目光和张海相交。
他抬起头,冲我憨厚地笑了笑,面孔浮起一层腼腆和讨好。
新犯入狱,狱警必须和他们进行「十必谈」。这种谈话是谈心摸底,也是教训和下马威,警告他们来到监狱后要守规矩,好好改造,别惹事端。
谈话工作由易到难,我看张海面相憨厚,就让他第一个来办公室谈话。
办公室里,新犯的档案早已在我桌上摆好。
我从中挑出张海的,刚翻开第一页,心里「咯噔」一声,先沉了一半——
「张海,男,L 市 X 村人,故意杀人罪,无期。」
受害人当场被三刀捅死,两刀在肚子,一刀在脖子,当场在床上咽气。
杀完人后,张海转身去了最近的派出所投案自首。
根据值班民警的记录,张海冲进派出所那晚,「满身是血,提着一把鱼片刀」。
我正看着卷宗,张海已经走进办公室。我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他不到 1 米 7,身材敦实,眼睛细长,右颊上还有一片麻子。双手几乎完全废了,各自只有一个拇指是完好的,其余地方是两团纠缠成畸形的肉块。
我故意把脸沉下来,问他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来。
张海点头如捣蒜,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自首时没想到能判无期,这条命是政府给的,绝不会在监狱里惹是生非。
我「唔」了一声,他一个老实巴交的残疾人,第一印象甚至会令人同情,实在不像一个重刑犯的样子。
「说说吧,你这杀人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的脸沉了下来,没有了笑意,仿佛换上了一幅陌生的面孔,「警官,男人遇到这种事,谁不得杀人?」
我拍了一下桌子,问他杀人还有理?
张海没回答,突然抬头问,「警官,我这个无期,以后还能不能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如实告诉他,如果表现足够好,减刑之后,最快坐个十几年就能出去。
张海的小眼睛里泛起了光,声音也高了八度:「警官您放心。我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一定好好表现,早点出去。」
还没等我说话,他就自己念叨起来,「大儿子四年级,小女儿二年级。要是坐十几年就能出去,说不准还能参加两个娃的婚礼。」
说这话时,他用两只手的拇指盘算着。
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张海的长相其实很有意思。
他的眉头是天生向下,略带八字,好似永远皱着一样,哪怕是在笑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
在上了调解家庭纠纷的电视节目后不久,读高中的侄子对张海说,二叔,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这是他婚后第 8 年,失眠第 3 个月。
他趴在床上,干瞪着眼,一直被一个心病所困扰——如何让妻子回家。
3 个月前,妻子出轨被他发现,说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要求直接离婚。
张海强硬地拒绝,表示宁可死掉都不能离。
老婆没说什么,当晚打包行李,住进了那个男人家里。临走时撇下一句话:「你如果想好离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张海崩溃了,但并不死心,他决定尝试所有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像自己人生前几十年做到的那样。
张海干什么事儿都比别人更难。
小的时候,他从床上摔了下来,双手插进了冬天烧的火炕里,从此一辈子都只能用剩下的两根大拇指过活。
没读完小学,他就跑去县城打工。因为双手残疾,一直找不到工作。
直到去了当地一家大型国有煤厂看大门,时间久了,他跟开吊车的大师傅混得很熟,大师傅看他是真想学开吊车,开始慢慢教他。
后来张海毛遂自荐,只要能开吊车,七成工资他也干。领导们犹豫了半天,还是同意了。
他坐进吊车里,一开就是十几年。
开上工厂吊车的第五年,张海认识了现在的妻子。
那阵子,张海的老婆因为家里出事,投奔到他们村里一个远房亲戚。没两年,那个亲戚搬了家,因为无依无靠,就有人把她介绍给了张海。
张海常常跟人提起,他老婆长得很漂亮,像挂历上的影星,如果不是因为没有着落,根本轮不到自己。
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张罗着结婚。按照当地风俗,张海家要出彩礼钱,十几至二十万起步,张海根本出不起。不过因为是外地人,他老婆不知道规矩,没要一分钱彩礼,稀里糊涂地嫁了过来。
那阵子,村里人都在背后笑话张海的妻子,说她太傻,嫁了个又穷又残废的男人,还没要彩礼钱。
这一句话,让张海记了很多年。
那次婚礼,光是酒席和喜糖就花了 5 万 8,让张海家欠了别人 1 万 8。用张海的话说,把他爸的棺材本都贴进去了。
张海那时没正式被工厂录用,工资低。结婚请了两天假,结完婚第三天,他跟表哥借了 500 块钱,又回去上班。
他开始拼命挣钱,也努力省钱。先是把婚礼借的钱都还了,然后不停给老婆买礼物。村子里谁家媳妇戴了金项链,银手镯,玉坠子,他都记在心里,省吃俭用也得给老婆买。
后来家里闹分家,嫂子看不上张海,嫌他是个残废碍眼。张海老婆也劝他出去单过,说搬出去了,就有了自己的家,穷一点没事,慢慢熬,总会有好日子。
这句话说服了张海,「我想也对,起码是该有个自己的家了。」
那是最苦的一段日子,张海很少能够回家吃饭,他在宿舍小屋里买了煤气罐和锅,买点豆腐,或者菜叶,回来一炒就是一个菜,就着馒头,便是一餐。
最节省的一个月,张海只给自己花了 150 元。到了月底实在没钱,他便拿馒头沾着盐吃。
在挣钱和家人之间,张海选择先挣到钱。除了比较长的节假日,张海基本很少回家。平日家里只有两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以及他的新婚妻子。
没过几年,张海成了村里最先盖起三层小楼的人家。即使如此,他依然难得能回去一趟。
每当和人聊起这段往事,张海都会挠挠头,很费解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穷日子熬过来了,俩孩子也有了,我工作也稳定了,什么都好了,她怎么就不回家了呢?」
想来想去,张海觉得,一定是因为那个男人迷惑了妻子。
妻子本人拒绝和张海进行任何沟通。张海想了几天,决定报警。
站在乡派出所门前,张海看着蓝底白字的牌匾,犹豫了 10 来分钟,还是进去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的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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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他的,是个 40 多岁老警察。
两人面对面,张海支吾半晌,挤出一句话:「政府,我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要让她回家,你们管不管?」
老警察没开口,先笑了一阵,说管不了,低头看起手里的本子。
张海沉默了半天,最后说,警察同志,我是来报警的啊。
警察又笑了,说你要是想离婚,可以去法院告她。如果想复合,就找她好好谈谈。你报警了,我也记录下来了,可这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啊。我们基层警力很宝贵,你不要因为这种事浪费我们的时间。
张海不懂什么是基层警力,也不懂出轨到底归不归法律和警察管,但他已经没有胆子和脸皮再纠缠下去。
他原本以为,警察会像电视剧里一样,帮他呵斥妻子,他也就能有一点底气。
但现在,张海觉得民警看着自己笑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他头顶上一顶无形的帽子。
他受不了这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也不敢再多说话,起身离开办公室。这次报警全程用了不到 5 分钟。
走出派出所的院子,正好是镇上一条繁华的街道。张海快步走向长途汽车站,路上他一直没抬过头。
那天,他的脑子里第一次蹦出「杀人」两个字。
张海反应过来,吓了一大跳,脑门起了一层冷汗。
乡镇派出所给不了张海「解药」。随之而来的,是心病发作后的「阵痛」——妻子连续好几天没回家了。
张海的儿女发现了这一点,哭着问妈妈去哪儿了。
他脑子一热,想冲进那户男人家,把妻子直接拽回来。刚出家门,走了几步,张海就后悔了。
「她只是被那个男人迷惑了,只要有办法,怎么都会回来,没必要搞得鸡飞蛋打。」
很快,张海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农村的电视剧里,常有遇到大事要去庙里拜一拜的场景。他觉得电视台里放的东西肯定没错。
张海去了当地一家香火很旺的寺庙。进了庙里,几名僧人围上来。张海说,自己遇到了很烦心的事,想求佛祖摆平。
僧人先让他烧香拜佛,消除业障。然后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三种香,指了指,说有 399 的三炷香,699 的六炷香,1299 的九炷香。
张海一点没犹豫,直接买了 699 的六炷香。他觉得这几个数字最吉利。
全都烧完,僧人们递过来几本经书,让他回去看。
张海说自己不太识字,僧人们就给他讲了几个佛经里的故事。
僧人把故事讲到一半,张海就强行打断,问了两个问题。
「我老婆出轨了,佛祖能把她拉回来吗?」
「我好想杀人,到底该咋办?」
听到第 2 个问题,几个僧人摇摇头,让张海原路回派出所,去自首。
「我他妈的还没杀人呢,我自首什么啊我?」骂完,张海头也没回地走出寺庙。
在监狱里,给我讲起寺庙那天时,张海说,他在挣扎这么久的过程里,警察也好,老婆也好,他都不怨。他知道,老婆要离婚,谁都没法管到。
但他唯独记挂着那一天,被和尚骗去了 699 块钱。和我念叨过好几次,说庙里和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同样也是因为钱,张海入狱后的第一个月,就给我惹上了麻烦。
家里给张海存了 1800 块钱,让他在监狱里用。
张海找过我不下 10 次,想把这 1800 返给家里,老人孩子都要用钱,他会好好攒分,用不着。
我帮他办了两次,因为相关规定不允许,都没办成。
张海心里不甘,有一次趁着副监狱长来视察,直接跑到副监狱长面前说了这事儿。
副监狱长不分管这一块,不太懂这是违规的,想当然地觉得可以,然后把我批评了一顿,说要满足犯人合理需求,尽快办了。
结果另一个分管的副监狱长不签字,说不可能办理。
我当时不太高兴,跟张海说,我前前后后跑动,结果你还去找副监狱长把我批评了一顿。我好心喂了驴肝肺,这不是害我吗?
张海很愧疚,特地找了两个民警,让他们帮忙跟我解释道歉。
半年之后,我帮他办理了家里的低保和监狱补助。
因为这事儿,张海每次看到我的时候,老远就大声打招呼,主动要帮我打扫办公室,烧水拖地,都被我婉拒了。所以他就更觉得亏欠我的,对我格外热情,怎么说都没用。
这件事,让我察觉到张海的骨子里执拗的一面。
拼命满足自己的诉求,却又欠缺考虑,因此做错事了,又拼命想要补救。
正是因为这份执拗,才会酿成他身上背负的这起血案。
对于绝大多数男人来说,遇到妻子出轨,第一反应是离婚,最坏不过是打官司,分家产,争孩子的抚养权。
但这些道理在张海身上完全不适用。对他来说,这个婚姻,是他的「家」——他经常跟我提起这个字。
所以当老婆出轨,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只是刺死了那个男人,把那人定义为「拆我家的人」。
而出轨的老婆,对他而言仍旧是家里人,「傻傻的,她被那个男人骗了而已。」
张海的这种偏执,连精神科医生都没法治。
报警无效,拜佛受挫,这期间过去了快一个月,妻子依然住在那个男人家。
张海挂了城里大医院精神科的号,前后一共看了 4 次。
对着心理医生,张海把自己的生平,娶媳妇后的日子,老婆出轨的过程,报警拜佛找媒体的挫败,全部原原本本讲了 4 遍。
医生给他进行了心理疏导,开了缓解焦虑的药。
张海从城里揣着药回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关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这样的不眠之夜持续了快一周。
心理医生说了很多话,张海只记住四个字:情绪排解。
张海觉得任何情绪排解都是假的。「我必须去杀人,如果不杀人,老婆回不回来另说,我自己都快自杀了。」
这个念头旋即消失。「凭什么要我死?我还要养孩子,养老婆。要死是那个男人死。」
次日天黑,他提着一把锋利的鱼片刀,带着报警、拜佛、看精神医生一路积攒下来的气,一脚踹开妻子情夫家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张海气血上涌,他知道自己的「家」真的塌了。
他的妻子正和那个男人一起睡在床上。
张海没一句话没说,举起了刀,一刀捅进了妻子情夫的肚子,然后拔出来,又捅了一刀进去。男人肚子上已经血肉模糊,张海没有再往那里捅第三刀,他把第三刀扎进了脖子里。
杀人后,张海再次来到派出所,这次是去自首的。他以「故意杀人罪」被批捕。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后,被判处无期徒刑。
张海的狱中生活,果然如他所言,「好好表现」。
他干活积极主动,从不与任何人好勇斗狠,入狱后第 3 个月,就被调到了监区的劳动组。
劳动组负责所有犯人的清洁杂活,每个月的计分考核都很高,也能拿到不错的劳动报酬奖励。
每次在监区看到张海,他都在默默地拖地擦窗,积攒着可以给他换来减刑的每一分。入狱后第 6 个月,张海拿到了监区第二档的减刑分。除去几个内务组长、电工,张海的分数是全监区第一。
有一次偶然聊起,问他监狱里的伙食吃不吃得惯。
他连连点头,说监狱里顿顿吃得饱吃得香,比在牢外还舒服。
监狱的伙食要说「吃得香」,那是真算不上。
每顿饭是一个监房 12 个人一组,提着两个桶去打,一个桶装米饭,一个桶装菜,菜是汤汤水水一锅端,方便泡着饭吃。早饭也就是咸菜馒头,稀饭鸡蛋之类,都是监狱内部专门由会做饭的犯人组成的一个伙房监区自己烧的,味道可想而知。
张海却显得诚挚,说自己年轻时在工厂打工,一顿饭六个大馒头,沾点盐就能一口气吃完。哪像监狱里,顿顿有好菜吃。
我觉得,他大概是把杀人入狱当成了解药。
半年来,张海在监狱里的一言一行,都让我很难把他跟一个连着三刀把人捅死在床上的「狠角色」联系在一起。
入狱一年后,张海已经完全适应了监狱里的生活,并且和家里保持了基本的通信。
儿子和女儿由老两口来养。老人本就没什么收入,之前因为分家有纠纷,连低保都没法领。后来还是监狱出面,跟地方政府协调,给他的子女提供了一份上学补助,以便让张海能够安心服刑。
当然,监狱也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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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需求,特地将他的事情作为正面典型,对全体犯人进行宣传,其中还需要拍一些宣传用的镜头,要他说一些感谢监狱关怀的话。
那阵子我去张海老家送过一次补助,还录了几段家里老人和孩子的小视频,回来给他看。
视频里没有张海的妻子。出事之后,她直接离开了家。
对于现代监狱来说,防止犯人越狱,不只是高墙电网,连坐监控;而是从心理上掌握犯人的动态,有无言行异常,有无情绪波动,有无家庭变故,有无越狱逃跑,或者消极求死的念头。
对于张海这样的无期徒刑犯人来说,情绪波动是经常性的,需要随时做好观察和交流,防止他因为过长的刑期而想不开。
老婆没在家,这种会强烈刺激到他的事,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以防生出事端来。
没想到张海有一次主动跟我说,她走就走吧,因为老婆的事情他才会进监狱,他爸妈怎么可能她好脸色看?
话音刚落,他又补了一句:「等我出去了,再找到她过日子。」
一直到了最后,张海都没跟我说,他是怎么发现老婆出轨的。
我问过两次,他摇摇头,说算了,人死灯灭,他不想提。
再后来,张海再没跟我提过他老婆。偶尔被我看到,他都是在收工休息的时,看着窗边,一个人发着呆在笑。
他更喜欢跟我聊他的一对子女。
我见过那两个孩子。给张海家里送补助那天,我开了两个多小时车,才到张海的父母家,在一个边远的小山村。
老两口住在一间老房子里,屋子很破旧,几乎看不到什么家用电器。那栋张海盖起的三层小楼早已不知去向,他的两个孩子就住在这里。
进屋时,两个孩子跑出来直直盯着我,穿得有些脏兮兮。
我说起张海在监狱里的情况,张海父母只是「嗯嗯」的答应,没说任何其他话。
整个家里,封闭而贫困,张海曾经存在过的气息,早已消散不见。
那天回到监狱,我对张海说,你放心,他们过得都很好。
我让张海来办公室,用电脑放了一段在他家拍的视频。
屏幕里,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们等你回来。」
放到这儿,张海的眼泪「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我给他倒了杯水,没说话。
他把视频看了三遍,整张脸都哭得通红,抽着鼻子对我说:「队长,其实我啥都看开了,可就是心疼家里俩孩子,是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他俩。」
「你说就为了这事,把自己半辈子搭上了,值吗?」我叹了口气,还是问出了这句憋了很久的话。
「不是值不值。」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了摇头,「我杀他,是救我自己。起码现在我活下来了,我的孩子还有个盼头。」
我笃定地相信,监狱里这份无期徒刑,已经是张海找到的解药。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是去年 5 月的早上,我照常进行审阅犯人信件的工作。
一封信摆在我面前,牛皮信封,右上角贴着一张老式邮票,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
信封看似很厚,我拆开一看,只是一小叠信纸被折了三折,硬塞了进去。
所有从监狱内外流通的信件,每一个字都必须经过我们狱警的眼睛。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被允许收寄。
收信人是张海。
前三页是张海的父亲写的, 张海的小儿子写在第四页,再后面,则是几张空白的信纸,连最上头的红胶都没撕开。
信的内容没什么违规之处,我扫了几眼,就扔到了一旁,准备等会交到张海手里。
就在这时,鬼使神差地,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重新打开这叠信,反复读了两遍,很快,有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张海的儿子后面那页白纸。小孩子刚学会写字,下笔很重,在后面一张纸上留下笔痕。
那张白纸上,倒数第 2 行,留下了较为明显的「此致敬礼」的笔痕。
古怪的是,在儿子那页信上,「此致敬礼」却出现在倒数第 6 行, 比留下的笔痕位置高了不少。
而两张纸之间,最上面布满细密的,纸张撕去后留下的碎纸毛边。
原本在儿子的信后, 还应该有一张纸,却被人为故意撕掉了?
我随手拿起了一根铅笔,开始在后面的一张纸上描了起来。
一封隐藏在白纸中的密信被慢慢描出。
我瞪大了双眼, 从位置上一跃而起。
读完描出来的内容,我缓缓又坐了下来, 沉默了很久,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到了另一侧的监房中。
进到我办公室的时候, 张海显得有些局促。
「队长, 啥事啊?」
我将信递给了他——当然, 是没有后头白纸的。然后随手点了一根烟, 坐在椅子上, 静静地看着他:「家里来信了, 你就在这看吧, 看完有没有要回信的,跟我说声。」
他很高兴,双手接过信,冲我连连道谢, 然后抽出信纸,就站在那儿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信不长,他很快就看完了, 将信叠起来塞回信封, 「没事,不用回, 家里老人小孩一切都好, 低保和补助都按时拿到, 都好着呢。」
说着,他挠了挠头, 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我点点头:「那就好, 回去吧。」
「谢谢队长。您费心了。」
他冲我鞠了一躬, 转过身, 准备离开办公室。那一刻, 在我身前的抽屉里,正摊着一张白纸, 纸上被铅笔涂满, 显露出深深浅浅的稚嫩笔迹。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把这张纸截了下来,没有交给张海。
按照监狱规定, 如果犯人和亲属之间的信件有任何违规的地方,狱警有权予以截留和销毁。
而这张被撕去的纸上, 孩子写了一些别的事情:
叔叔想来霸占家里的房子, 奶奶的身体又病重了,妹妹在学校被很多同学欺负,天天回来哭。
最后一句是「寒假的时候,妈妈把我和妹妹都接过去了, 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
「对了爸爸,妈妈有了新的男朋友,对我和妹妹都很好。」备案号:YXX1Yv4n8KZugpEgRwSbGy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