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精神世界：白色病院观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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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愈夜愈兴奋的编剧，失眠一直是我的顽疾。按摩、理疗、红酒，褪黑素等等一切办法穷尽后仍无好转，只好到四院找好友小田帮忙。

四院是一所专门收治精神疾病患者的医院，有各种镇静药物。小田是这里的一名护士长兼心理治疗师。

我走进办公室时，小田正和一个身着病号服的女孩子说话，面前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本翻开的书，上面被标注笔乱七八糟地划了很多红色的道道，像割腕后淋漓喷溅的鲜血，触目惊心的，十分瘆人。

「秋香，借书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小田柔声细气地问。

原来她叫秋香啊，这么一个……平常却蕴含着浪漫故事的名字。

「田护士长姐姐，您说让我认真读，可以在本子上做笔记，但别在书上胡写乱划……」秋香低垂着头，似乎为自己的不当行为感到羞愧。

四院在我心中一直是个神秘场所，曾数次申请来蹲点采访，都被小田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没有好奇心的编剧不是好厨子，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秋香——这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病号服也难掩其娴静优雅，宛若加了滤镜的电影镜头……同为女性，我都不自觉地被吸引了。

「图书馆的老师都找我告状了，下次注意别再犯类似的错误，好吗？」小田看到我后合上了书，「秋香，你可以走了。」

小田起身给她整理了一下散在耳边的头发，准备带我去找医生开药。秋香却不愿意走，慢腾腾地跟在我们身后。

「没事的，让她跟着吧，她喜欢黏着我。」小田怕我害怕，赶紧说。

我点点头，特意放慢脚步，等她追上来后，三人一起走。

「田护长姐姐，我啥时候能回家啊？」秋香问。

「我推荐的书都读完了吗？」小田问。

「读完了。我想回家，想看看我儿子……」秋香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看上去就像个清纯的邻家女孩，竟然是个母亲了……我的鼻子有点酸。

秋香的头微垂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鞋子，双手不停地搓啊搓的。

「秋香，背下森田疗法。」 森田疗法是一种心理治疗法，小田用这个岔开了话题。

「顺，顺其……自然……」秋香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不像刚才那么羞涩了，眼神却有些呆滞。

小田并没注意到秋香的不对劲，拍拍她的肩说：「别紧张，你平时不是背的挺好嘛。我朋友是个大编剧，又不是母老虎……」

秋香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左右互搓的手突然分开了，成了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一只抓向了小田的头发，另一只锁向了她的喉咙。

「小田，注意了——」我喊叫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秋香的攻击速度。

小田不愧是个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反手一个过肩摔放倒了她，喊来人，将秋香控制住带了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慌乱。

「喂，你把她弄哪了？」我怯怯地问，「不会是……」

小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小说和电视剧写多了吧？以为我们整天上演《飞越疯人院》啊！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见他们了吧，净瞎想。只是用磁控保护带约束在病床上，用药后应该就好起来的。」

「这个秋香，我可不可以……」

「她是二进宫了。治好后嫁了人，杀了她老公后又进来了。」小田硬梆梆地说。

创作重要，安全更重要。小田的声音像明晃晃的大刀，简单粗暴地斩断了我想挖料的心思。可我转身看小田时，发现她怔怔地望着秋香的去向，眼睛又红又湿的。

这家伙向来把春天般的温暖留给病人，对我则是秋风扫落叶的残忍。取过药我便走了，可秋香那张白皙美丽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

就在我以为和秋香的缘分已经 OVER 时，几天后小田竟打来了电话：「想了解秋香的故事的话，就过来吧，她想和你聊聊。」

「你确定她不会用九阴白骨爪招呼我吧？」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心有余悸。

「怕死就不要来！」小田的声音是横着从嘴里拽出来的，随后就是嘟嘟的茫音。她挂断了。

一个有病人无友情的家伙！

「每个精神病人的背后都有一部血泪史」，小田曾说过的话突然跳了出来。这句话里满是獠牙，当时就咬的我生疼，时隔这么久，这种疼痛再次被秋香激活了。

我毫不犹豫地拎上电脑出发了！

一个小时后，我出现在小田的办公室。她把那本被秋香划的「鲜血淋漓」的书推到了我面前。我仔细打量，发现那些道道都围着一组数字——「8 月 29 日」。

「都怪我，把这事给忘了，8 月 29 日是秋香儿子的生日。她这次入院治疗的都差不多了，却因为这事又发作了……」小田满脸的自责。

「你确定是秋香自己要找我聊？」我问。

「嗯。她知道你是编剧、原来在北京工作后，就说想见你。她也在北京生活过，病就是那时候得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从不愿意说。要是能找出原因，或许对她的完全康复有帮助呢。」小田轻声说。

……

跟着小田走进病房时，护士说秋香去参加社会技能训练了，在院子里给绿植剪枝施肥呢。隔着窗户我看到了她，一丝不苟地劳作着，怎么都和「精神障碍」四个字关联不上。

小田将秋香喊了进来。

「秋香，你这么漂亮，是不是在我哪部戏里客串过啊？」为调节气氛，我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她。

「没，没有，我只是在北京……呆过。」秋香略显苦涩地说，「对不起啊老师，那天我……」她说着眼眶突然红了。小田握了下她的手，她才平静下来，有些艰难地讲起了往事。

2、

秋香出生于小镇上，父母早逝，跟着哥嫂生活。因家境贫困，她职高毕业后经人介绍，到北京一个唐姓人家里做保姆。唐家是开公司的，女主人 Q 是董事长，她儿子 K 为总经理。

「那是我第一次住别墅，仿佛掉进了童话里，惊讶极了，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怕他们笑话我……」秋香伤感地为这个故事开了头。

来自中原，做面食是秋香的拿手好戏。K 自幼胃不好，自打吃上秋香的面食后，竟然不药而愈了，对她充满了好感。爱情是盲目的，很多时候受视觉和冲动的支配，当 K 发现聪慧美丽的秋香喜欢读书后，就对她展开了攻势。

哪个少女不怀春？在秋香眼里，K 就像《灰姑娘》里的王子，她同样渴望走进他的世界。

当 Q 某天推开儿子的房门，看到床上赤裸的一对后，一时无法接受，要赶秋香走……可那时她已经怀了 K 的孩子。K 告诉母亲，秋香的姑妈在法国有巨额财产等她去继承，Q 这才免强同意他们领证，却不为他们举办婚礼。

「K 说不想委屈我，向我婆婆提议去法国度蜜月，顺便探望我姑妈。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K 为我盖了座城堡，后来又亲手炸了它……」秋香讲述着，已是泪眼迷蒙。

……

儿子出生后，K 另找了保姆来照顾秋香母子。可当上「太太」后，秋香却像踩在了云彩上，一点都不踏实。

「为什么会感到不踏实呢，因为 K 和你之间的家境差距大吗？」我问。

秋香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渐渐的，我感觉 K 有事情隐瞒我……」

「比如……哪些事情？」我又问。

秋香的脸突然红了，停顿一下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恨不得天天和我做那事；生下儿子后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一个月都没一次，每次还像完任务那样匆匆了事；他的手机也突然设置了密码，有时还会跑到阳台上或卫生间接电话……还有，他好像特别喜欢加班，太晚了就打电话说不回来了。」

感情中，女人除了有第六感觉外，还有第三只眼睛。秋香虽然看不到，但明显感觉 K 出了问题。

「那些日子我特别煎熬。等孩子断奶后，我说在家里闲着无聊，想去公司上班。K 怎么劝我都不听，只好给我在公司找了个闲差。但他和我约法三章，为了公司的管理，不许对别人说出我的身份，更不能用『老板娘』的身份干扰他正常工作。我答应了。不答应又能怎样呢？我们结婚的事情，无论在公司，还是亲朋好友中，我婆婆和 K 都避口不提的。」

秋香进公司的真正目的是想解开心中的疑惑，当然不会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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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办公室里，总找机会往 K 那里跑。一次 K 出去了微信还在电脑上挂着，秋香进去后发现他和女下属 Lina 的聊天记录有些不同寻常——他去什么地方竟会给 Lina 发定位，而她也从不称呼他为 K 总。

「只有夫妻和情侣之间才会向对方报行踪，总经理是没必要向下属汇报位置的。后来我在 K 休息的套间里发现了长头发和沾有口红印的纸巾，再也忍不住和他吵了起来。可 K 死活不承认，说那些可能是我留下的。为了找到真相，晚上趁他睡熟后，我拿了他的手机躲到卫生间试了几次解开了锁，登陆移动客户端，查到他和一个号码的通话次数特别频繁，甚至半夜三更还有。但他手机界面上的通话记录里是没有的……」

一旦遭遇感情危机，女人的每根神经都会武装成一部军事雷达。

「后来我在网上搜索怎么根据手机号找机主，通过支付宝绑定手机号码的方式，我发现那个号是一个叫林*娜的。唐家的公司是涉外企业，员工大多有英文名字，我不知道林*娜是不是 Lina……我突然开始害怕真相，不想找了。可第二天我去门岗拿快递时，发现旁边有个 『林莉娜』的包裹。我问保安『林莉娜』是谁？他说就是公司里的 Lina 啊。我像被雷劈到了，正想跑掉时，Lina 竟然也来取包裹了，那头栗色的长发和我在 K 房间发现的头发一模一样！当时我的手脚都是抖的，心跳的厉害，是那种拿绳子捆都捆不住、拿大石头压都压不住的跳……」秋香说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同为女人，我和小田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拿纸巾给她擦泪，说要是感觉太痛苦的话就别讲了。

秋香摇摇头，哽咽着说：「不，你们让我说出来，那是一块大石头，在我心里消化不掉，只能吐出来。」

公司有几十号人，而秋香是后来进去的「非主流员工」，Lina 根本不拿正眼看她，拿了包裹就傲娇地走了。

或许是电视剧看多了，一个个可怕的镜头在秋香眼前闪过——Lina 越俎代庖上位后，拿针扎自己的儿子，把儿子关小黑屋，把儿子推到冰天雪地里体罚……她仿佛听到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秋香偷偷哭的甘肠寸断，却无可奈何，只好厚着脸皮，试图用一个女人柔软的身躯来挽回爱情。她突然在床上特别黏人，只要 K 晚上在家，就缠着他想要。K 仿佛察觉到了秋香的用心，找各种理由推托，借口加班经常不回家睡觉。

「为确定 K 是不是真的在公司加班，我就变着花样做宵夜往公司送。但我一般不直接上楼，也不给他打电话，到后先去停车场，从密密麻麻的车里，一辆辆找 K 的车，找到了才上去……有一晚我把几百台车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K 的，还被限位器拌得摔了一跤。我顾不得疼，爬起来就跑，因为 K 的车进来了，我看到 Lina 从上面走了下来。我想过去狠狠地扇那个妖精……可我又摔了一跤。这一跤太重了，我疼的几乎不能动弹。等我起来后，Lina 已经不见了。」

3、

提及 Lina，秋香满眼的仇恨，撸起裤腿给我们看。几年过去了，那里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K 不承认带那个妖精出去了，说我眼花了，指责我再这样无中生有的话，就告诉我婆婆。他说这话时，像看疯子般厌恶。我被他的眼神吓傻了。他知道我最怕我婆婆，才会那样说……」秋香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瘫软在椅子里，两眼的苍茫空洞。

接下来保姆突然辞职了，秋香不得不请假在家带儿子，无法再跟踪 K。

「K 当时不想把事情闹大，留宿公司的时候，会主动和我视频，让我看到他的一举一动，然后说声晚安就睡了。可我发现，有时候他明明说睡下了，微信运动上却会多出好几百步。这个步数不出公司就能完成。我问 K，他说是数据延迟的问题，然后就把脸扭到了另一边。那是十多天来他唯一在家过的夜，我不停说服自己的确是数据延迟了，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可他却像石头那样一动不动的。我哭了，鼻涕眼泪弄的他背上都是，他竟然打起了呼噜。」

「那时候你多大啊？」我听得心中一阵抽搐。

「22 岁。」

那个年纪，家境优越的女孩子正读大学呢，怎会懂得人性和爱情的残忍？一旦不爱了，就算对方哭成水库，负心人的心里却连一滴也淌不进去的。

秋香读懂了 K 对自己的厌烦，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大，人前人后越发的小心翼翼，仿佛又变成了「保姆秋香」，不，比那时候更胆怯。她害怕知道那个真相，惟愿没有什么真相。

可树欲止而风不静。K 出差期间，秋香带儿子去老乡那里玩，却在那个小区发现了 K 的车。他走前明明说车停在公司的……北京虽大，却也小，正当秋香疑惑不解时，K 拥着 Lina 走了过来。

秋香的眼前再次出现了 Lina 取而代之后虐待儿子的各种镜头……她把孩子往老乡怀里一塞，发疯似的冲了过去，想撕了 Lina，却被 K 死死地捉住了手。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妖精跑掉了……」秋香痛苦万分地用手捂住了脸，泪水顺着指缝溢了出来。

一向惧怕婆婆的秋香，那天却疯了般冲进了 Q 的办公室，哭诉着 K 的所作所为。

Q 随即把 K 叫来，端起家长的架子训了儿子几句。谁料 K 当场提出了离婚，指责秋香骗婚，什么法国有巨额财产继承的姑妈，都是她捏造的，当初所谓的去法国度蜜月，只是在上海的酒店里关了一个月，根本没有走出国门！要不是她当时跪下来哀求自己，他早就和她离了！

「我完全傻了。当初明明是 K 编造的谎言，为什么要赖在我头上？可无论我怎么辩解，我婆婆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们真狠啊，太狠了呀……」

小田揽过秋香的肩膀安慰。我望着她们，推测着事情的原由——Q 始终认为秋香配不上 K，开始之所以没有强行拆开他们，是因为秋香怀孕了。但姜是老的辣，所以 Q 才留了一手，没给他们举办婚礼。如今儿子的爱情飞走了，她正好顺应形势当法海……SO，不管那个谎言是谁编造的，Q 都会认定欺骗她的是秋香。

「秋香，我可以不挑门第出身，但你的欺骗是我无法容忍的！」Q 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后，把秋香赶出了办公室。

Q 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儿子和秋香离婚，对她却冷漠之极，很快就从家政公司找来了保姆，由保姆全天候带孙子。

来自小城镇的秋香，被这种不声不响的板子打的皮开肉绽。

「我婆婆不理我，K 也不理我，他们突然变得很忙，连晚上都不回来了，保姆带着我儿子也不知道去哪了。我给他们打电话，没有一个人接。我去公司找人，发现我的门禁卡不管用了。我一个人关在那座五层楼的别墅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后来我就听到有人说，快跑，穿上 K 送给你的鞋子去追他，把他追回来。」

「K 送你的是什么鞋子啊？」见秋香太痛苦了，我想把她的思绪往别处稍微引下。

「是一双镶满了水钻的银灰色高跟鞋。一天夜里，那个声音突然叫醒了我，说，快，穿上那双鞋子出去追 K，他就在外面呢。我连忙穿上跑了出去，果然看到 K 在小区的游泳池里。我朝他跑过去，可不管我怎么追，他总是离我有几米远。后来，那个声音经常在半夜三更把我叫醒，让我出去追 K，可我总是追不到他。后来我就把他出现的地方用笔记了下来，绘成图——K 喜欢的地方有游泳池、房顶、树梢，还有月亮和星星上……」 秋香红肿着眼睛拿出一个旧旧的笔记本上，翻开给我们看——上面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已经不正常了。」秋香苦笑着，「再后来，他们叫来了我哥和我嫂子，关在书房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我哥嫂就告诉我，说我生病了，要带我回老家治病，治好了再送我回来。我结婚后，常往家里寄东西打钱，说是婆婆和 K 让给的，因此哥嫂对他们的印象很好。估计他们当时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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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我哥嫂就信什么吧……」

「唐家给过你哥嫂钱吗？我是说你的治疗费。」我想澄清一下人心，不想让太阴暗的东西压住心肺。

「应该给有吧，因为我哥嫂平时就做点零工，收入并不高，是负担不起我的医疗费的……」秋香幽幽地说，「当时我的病时好时坏，离开前那会儿我应该是好着的。我记得，当时我哥拉着我都走出去了，我又甩开他跑回了房间，在柜子里翻找着，把 K 给我买的各种名牌服饰扔了一地，找出那双浸水后已经变了型的鞋子，抱住哭了起来，我要带走它们！后来 K 跟进来看到我这样，也哭了。」

4、

钢铁般的心肠也有柔软的瞬间，我稍感欣慰地擦了下眼角的泪。

秋香知道她走出那里就再也进不去了，他们会很快换掉门锁的。于是她哀求 K：「求你不要拉黑我的电话，不要删除掉我的微信。我保证不打扰你，我只是想，只是想多看看你。若你不想的话，朋友圈可以把我屏蔽掉，就让我看看你的微信运动，我想看你每天走了多少步……还有，想让你给我多发点儿子的照片。」

秋香低垂着头，微微弯腰对 K 鞠了个躬，转身朝外走去。

K 再也忍不住，追过去将她抱进了怀里，嘴张了几下，最终却说：「别多想，回去后好好养病，好了我就接你回来。」

……

「我知道我再回来不去了，但当时我没哭，我怕儿子看到我哭后会跟着哭，我知道保姆抱着他就在哪个地方看着我呢，我很想抱抱儿子亲亲他，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怕惹恼我婆婆和 K 后，儿子会受到惩罚。」秋香眼睛红肿地讲述。

就这样，哥嫂拉着行李箱，秋香抱着她的「水晶鞋」，走出了那栋别墅，在时空上和儿子做了永远的切割。

秋香回来后，哥嫂带她去了医院。医生初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建议住院治疗。秋香担心住院后不让带手机，她联系不上 K，也就失去了通向儿子的唯一通道，拖着不想去。

「你回来后，K 有联系你吗？」我问。

秋香凄凉地摇摇头：「我回到老家，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在那里翻手机，盯着 K 的微信运动看，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来……」

「微信运动记下来，怎么记啊？」我诧异地问。

「从他起床迈出的第一步我就开始记数，到他晚上睡觉前停下来，每隔十五分钟记一次，然后将这些步数绘成图，我就知道他这天大概都在干什么了。」

秋香从这张图上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 K，仿佛他就在自己眼前——他起床了，他去卫生间洗漱了，他吃饭了，他上班去了，他进办公室了……

「我对自己的这一发明很得意，开心地拍下来那些图发给了 K，留言：儿子爸爸的一天……K 却一直没有回复我。后来我再看他的微信运动时，突然发现看不到了。我赶紧打电话给他，却打不通了。我知道他把我拉黑了。那个时候我感觉天都塌了……他答应不拉黑我的啊，他答应过的啊……」

秋香再次泣不成声。

我明白，K 认为秋香的监视方式有些变态，气恼中切断了她能感知他存在的所有方式。这对于秋香来说，无疑是封死了赖以生存的阳光、空气和水。

「K 拉黑我后，我感觉自己不会呼吸了，闷得喘不上气来，觉得到处都是坏人，他们要把我关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那天嫂子喊我吃饭，我却看到她在饭里下毒了，要毒死我。我抡起椅子就朝她砸去，还好我哥下班进门，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秋香泪流满面地讲述着往事，痛苦的有点不能自拔。小田怕深度刺激会令她再度发病，想结束这场访谈。

「田护长姐姐，后面的事情您应该都知道的，麻烦您告诉老师好吗？我想让她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秋香恳求小田。

我们感知到秋香强烈的表达欲望，她想通过扒开伤口的方式，让往事在心田上结痂。小田想了下，倒杯水帮她服过药后，答应替她讲完。

在药物的作用下，秋香的情绪逐渐平稳后，小田才开了口：「那天秋香的过激情绪过去后，她哥嫂给我们打了电话，说想请她吃顿好的再送走她。我在饭店第一次见到秋香时非常震惊，没想到一个精神疾病患者会那么美。她的眼神虽是呆滞的，却有一种让人……特别心疼的东西。我过去和她说话，问什么她答什么，甚至还很体贴地给我倒水，举手投足像个涵养极好的大家闺秀……可是……」小田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接下来却突然起身走到水池旁，抬腿连脚带鞋一起放进去洗了起来，她哥嫂怎么劝都不管用。我知道她的病发作了，连忙喊进来同事拉走了她。」

秋香住院后，为帮助她找出发病的诱因，哥嫂把她那个记满了 K 微信运动步数的笔记本交给了医院。

征得秋香的同意后，小田把那个笔记本给我看了。我被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绘出的行动轨迹图惊的合不上嘴！若心可以裂变的话，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刻满了一个女人的心，那是秋香对 K 的爱。只是她不明白，爱如火焰，过烈和过旺，会煮糊了满锅的感情。

「了解了秋香发病的诱因后，我们特许她带着手机住院，并试着联系上了 K，劝他配合我们一起帮秋香治疗。K 答应了，把秋香的微信又加了回来，对她开放了朋友圈和微信运动，偶尔还会发儿子的照片给她看。有了这些心理干预，配合着药物和物理治疗，半年后秋香就出院了。」

小田的讲述，触动了秋香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她再次开了口：「我第一时间拍下出院证发给了 K，小心翼翼地问：老公我好了，只要继续服药就不会再犯病了，可不可以让我回去看看儿子啊？可他没有理我。我怕错过 K 的消息，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都会带着手机，不停地打开看。哥嫂见我那样，虽不忍心，还是把唐家寄来的离婚证给我看了。原来在我住院期间，K 已经起诉和我离婚了。」

5、

这个结局虽在意料之中，我还是心有戚戚，一时难过地忘记敲打键盘记录了。

「那段时间虽然难过，但为了儿子，我必须坚强，不能闹，更不能发疯，不然他们会告诉孩子——你妈妈是个疯子，我儿子这辈子都会生活在自卑中。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起了离婚证。」

后来，秋香在镇上的防腐保温材料厂找了份工作，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恢复了正常，北京的经历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已经消逝在岁月的云烟中了。

「再后来，哥嫂给我介绍了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我就嫁了过去……」秋香讲到这里，成了一尊没有温度的陶瓷，仿佛那是别人的嫁娶，和自己没任何关系，所以才称二婚丈夫为「老男人」吧。

「你……嫁给他，爱他吗？」我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口。我始终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秋香沉默片刻后摇摇头说：「不爱。但我已经彻底失去 K 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儿子。要想见到儿子，我就必须是正常人，否则唐家不会允许我看他的。能够证明我正常的，不是医院的出院证明，而是有个正常的婚姻。只有那样，我在大家眼里才是『正常人』。」

我惊讶于秋香的思维，她说的不无道理。正常与否，和医学证明无关，和人心的认知捆绑在一起。

「后来，老男人想要个孩子。为了孩子的健康，我就停了药。由于长时间停药，我怀孕八个多月时大脑不受控制地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一天半夜我醒来后，突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牛头马面的魔鬼，大张着嘴要吃掉我。我吓得要死，大喊大叫地缩到了墙角。他却不依不绕地朝我逼过来，我跳下床跑进厨房操起菜刀砍向了他，一刀，两刀……直到我昏死过去，啥也不记得了。」

就这样，秋香为了变成「正常人」，却杀了人。提及老男人之死，她满怀负罪感，捂着脸开始抽泣。

小田将这个故事的尾巴讲了出来。

「挺着大肚子的秋香被再次送回了医院。和上次不同，她这次疯的特别厉害，一直妄想着有人要害她。杀人的『疯子』和普通的精神疾病患者在大家眼里是不一样的，秋香的哥嫂不敢收留她，老男人的家人因为她杀死了亲人更不会接纳她，连孩子都不要了。所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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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引产这条路可走。」

精神病院没有妇产科，只好另请了产科大夫过来帮秋香引产。小田等人在附近找了间民房给她坐月子。那些日子，四院的医生护士就成了秋香的家人, 悉心照顾着她的吃喝拉撒。

坐完月子，秋香再次回到医院治疗。她的吃穿用度和生活物品，大多都是医生和护士们赞助的。为了秋香的早日康复, 除药物外, 医生还给秋香用了心理、认知行为和音乐绘画等治疗手段……就这样, 秋香慢慢地好了起来, 发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每逢秋香儿子的生日、或同 K 的结婚纪念日等特殊的日子，小田等人都会特别小心, 给她进行心理疏导，加上药物控制，帮她度过难关。这次稍微大意疏忽, 竟导致了她的复发, 小田心里格外自责。

我这才明白，秋香为何那么黏小田了。除了工作关系外，她更像是秋香的家人。

「田姐姐护士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秋香的眼睛里再次升起了雾气。

「再嫁后, 我看上去改掉了关注 K 的坏毛病, 可只有我知道，但凡有点时间, 我就会拿出来手机瞅一眼, 根据那些跳动的数字，在心里还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再次怀孕八个月后的一天，原同事突然发来了 K 和 Lina 结婚的消息, 说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我这才知道他们的事情在公司里早就不是秘密了, 我婆婆肯定也知道, 却还怪罪我欺骗……那种撕裂的疼痛再次袭来, 我知道情况不太好了，可摁摁西瓜似的肚皮，又不敢服药……在这种折磨中，我的病再次发作了, 把老男人当成了吃人的魔鬼……」

坚强的秋香, 忍痛把她的故事全讲了出来。作为女人，我和小田更能体会她心里的疼痛不安, 久久地握着她的手。

……

用了近十天，将秋香的故事写完后，我打电话给小田, 问秋香的余生会怎么度过？她沉默半晌后说, 大概率会在医院里度过。

花朵般的年纪，就这样凋谢了，我的泪夺眶而出。在这个悲剧中, 秋香不是罪人，爱才是原罪，可我们谁又能逃脱爱的追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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