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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春寒料峭,屋檐上滴着水珠,晨雾之下的未央宫内却并不平静,少府宦官为侍候皇帝起居,早已忙碌起来。
一名小黄门捧着一卷绑着黄绸的竹简,碎步走下白润的台阶,踏过平整干净的砖地,脚步匆忙地向宫外而去。
因外面宵禁还未解,未经许可不得外出,宫门口的卫尉士卒见他前来,正要上前盘问,谁曾想一声刺耳的尖鸭嗓便对着他们一阵怒斥:「都长没长眼,没看到陛下急诏吗?!」
诏,自上通下,从出宫门起,经少府、御史大夫、丞相之手,批注后分发而下,至长安各部。
高举在小黄门手中的那卷竹简,上头所系黄绸不同寻常,红为重,黑为慎,白为哀,而黄,则是急,不可阻拦,违者立斩。
卫尉士卒眉头一挑,他们看不上这些不可一世的宦官,却也不敢怠慢得罪,当即着人开了宫门,将小黄门送出宫去。
看着远去的小黄门,那名卫尉士卒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回又是什么急事?」
然而另一名老卒却笑道:「你该问的是,这回又是什么人要死了。」
……
马车停在丞相衙署之外,小黄门快步入内,刚刚穿上官服的丞相薛泽,坐上桌案,注意到这份着急送来的诏令上,所绑的黄色绸带,自然是要他速速批阅。
这些时日,为卫青出征之事,他们没少忙碌,本以为大军开拔之后会有所安生,不想宫里那位又下急诏,他年轻力壮,精力旺盛,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扑在朝政上,可朝廷官吏们哪有那般热情,只能在后追赶,疲于奔命。
一脸无奈的薛泽接过诏令,将黄绸拆下,竹简上的字缓缓映入眼帘,而他的面色也逐渐难看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小黄门,质问道:「这当真是陛下之意?」
「奴岂敢假传?」小黄门躬身答道。
「丞相?」侧立在旁的丞相从事察觉到薛泽的面色,困惑地询问一声。
薛泽将诏令递给从事,从事将上头内容一扫而过,神色顿时变得惊愕起来,急忙将诏令放回薛泽的桌案上,好似上面长满了倒刺一般,他自知失态,便干咳一声,转而质问小黄门道:「怎么不先拿去给御史大夫?」
「去过了,正是御史大夫让我赶紧送来丞相处,说是事关重大,须得由丞相亲启。」小黄门如实答道。
「知晓了,你先回去吧。」薛泽面不改色道。
小黄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旋即行礼告辞,待人离去,从事再也无法忍耐,骂道:「这个老而不死的田舍郎,身为御史大夫居然把诏令推给丞相,那还要他何用,好歹也是三朝元老,竟如此敷衍,简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行了。」薛泽打断了从事的怒骂,「少说这些无用之话。」
从事只得闭上嘴巴,他偷瞄着面色阴沉的薛泽,耳边是手指不断敲击着桌案的声音,片刻之后,薛泽毫不犹豫地取出丞相印鉴,盖在了玉玺之后,并将黄绸重新绑上,唤来了文书吏掾。
「速将此诏令,送往将作署。」薛泽顿了顿,「须由将作大匠亲启。」
吏掾只是瞥了一眼那黄绸,便知是急件,未多过问,取过即走,出了署门,驾马疾驰于空无一人的长安街道上,待这份急件送到将作署时,旭日方才升起,卯时刚至,从出未央宫,到传达至此,还不到半个时辰。
因丞相嘱咐,吏掾必须看着将作大匠亲手接过并打开这份诏令才行,刚刚点卯的将作署小吏便引着丞相吏掾入内。
将作大匠司马吉,负责朝廷内外的土木营造,虽不在九卿之列,却也是地位相当的二千石高官,在朝内占据不小的分量。
在丞相吏掾紧盯的目光中,他将诏令缓缓打开,老沉的眼瞳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不动声色地合上竹简,并吩咐丞相吏掾回去复命,待对方离开,他方才又打开竹简,反复默读着上面的文字。
「唤将作少匠来见我。」
将作少匠尹广成片刻即至,刚行完礼,司马吉便将诏令递给他,他困惑地打开诏令,看到里面内容时,整个人的脸都扭曲起来,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哀求道:「大匠,我上有老下有小,就看在我这些年为你立下不少功劳的分上,请大匠放我一条生路!」
「起来!」司马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知道此人已是指望不上,他取回诏令竹简,反复端详起来。
良久之后,他的目光扫到桌案上用来系竹简的那根黄绸,又转头望向正在下方瑟瑟发抖的尹少匠,若有所思,他拿起黄绸,不动声色地收入了袖中。
……
元朔二年春,匈奴寇边,辽西、渔阳失陷,贼獠盘踞于河南地,烧杀抢掠,圣上震怒,命关内侯、车骑将军卫青自云中出兵,以洗边郡兵败之耻,并势要一举击溃匈奴。
倒不是他心态膨胀,而是元光六年,大汉就曾四路出兵,其中三路受挫,唯独卫青直捣匈奴王庭,一战功成,一雪前耻,扬大汉天威。自从高祖皇帝当年被冒顿困于白登山为始,大汉频遭匈奴侵扰,边境损失惨重,这还是第一次对匈奴大胜,且几乎摧毁匈奴中枢,也难怪刘彻对于如今战局充满自信。
将作左校令徐浦,被自己的好友,也是任广部尉的田符送回长安城内,灰头土脸的他,与一众下属刚刚遭遇了一场惊险的打劫,狂妄的山贼居然敢在官道上洗劫朝廷官吏,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这次多亏了伯游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徐浦尴尬地笑了一声。
「没事就好,不过你们也是没用,二十多个大老爷们被几个人打劫,丢不丢人?」田符一脸嫌弃道。
「人手里明晃晃的刀,把我砍死了怎么办?抚恤费都不一定拿得到,不值当。」徐浦却满不在乎道,「不与你多说,我要回将作署复命了,到时候唤你吃酒啊。」
这几个月徐浦都在外督造土木,错过了诸如卫青出征等大事,不过即使身处长安,也与他并无关系,在本就没多少存在感的诸多后勤文吏当中,他更是如同草芥一般。
回到将作署,徐浦却发现今日署内并不如往常那般安静,各处工事上的少匠、主章、校令纷纷齐聚,只等徐浦一人。
徐浦看了一眼议事厅内神情严肃的众人,心中只觉得有些古怪,毕竟平日里诸同僚都在各处土木工事上驻点,像今日这般齐聚着实少见,他识趣地并未多问,而是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履,跪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坐于首位之人,乃将作大匠司马吉,见徐浦落座,他也不说客套话,直入主题,道:「徐校令也已回来,人都到齐了,那便先传阅一下这份诏令吧。」
司马吉是徐浦的顶头上司,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须发也只堪堪斑白,当初正是他一手提拔了徐浦。
其余同僚传阅着那份诏令,徐浦察觉到,每个看到文书之人,面色都变得煞白,并匆匆将之递给下一人,好似那是一块刚烧热的煤炭。
徐浦却有些不以为然,他的心早已属于休沐,这诏令里的任务再棘手,也与他全无关系了。
休沐日是朝臣每月休息沐浴的假期,而工期结束后额外的休沐是将作署的铁规,算是弥补在外督造而损失的假期,除非自己选择放弃或是陛下钦点,否则谁也无法禁止。
先去吃城东的蒸羊羔,还是先去吃城南的炙野味呢?
带着这份愉悦的心情,诏令文书传到了他的手中,给他传递的右校令手一哆嗦,诏令险些落地。
徐浦不以为然,拿稳诏令打开,轻松的神色逐渐凝重,直至满眼惊愕。
在徐浦看来,这上面满满写着两个字。
荒谬!
诏令上写了什么呢?
大致意思便是,卫将军出征,必胜无疑,长安城外道路陈旧,配不上我大汉脸面,现在要你们将长安至函谷关的直道翻修一遍,全部修成石板路,且必须在卫青将军凯旋之前完成。
「都看完了?看完了便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尹少匠,你先来。」
「嗯,是这样的,从长安至函谷关,四百里的直道,按我将作署的人员配备,赶工赶时,也至少需要一年时间,再者……」尹少匠一脸为难,简略说着翻修这条官道的难点。
四百里直道,翻修成石板路,这是疯了吗?!
徐浦并没有仔细去听他们谈话,因为他心中已经在对这个土木工事进行剖析,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诏令在此,就意味着这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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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陛下的旨意,但是即便是皇帝,若出现匪夷所思的决定,丞相也是能够驳回的,诡异的是,丞相居然同意了!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一名督造主章,各位同僚,谁可担此重任啊?」尹少匠望向众人。
「啊,我西园的修缮还未完成,至少需要大半年时日,可不能有半分差池。」中校令摊摊手道。
「那我祭坛修建也才刚起步,此事是太常亲自监督的,陛下也极为看重啊,万不得有误。」前校令如是道。
「我、我便更不行了,皇陵修建是头等大事,若出了差错,我们整个衙署都跑不了!」右校令摇摇头道。
一番推脱下来,众人隐隐将目光投向了刚刚完工复命的徐浦。
「徐校令,此事交由你来主事如何?」尹少匠望着徐浦,问道。
什么玩意儿?
徐浦有些愕然,怎么就轮到自己身上了?
「尹少匠,你此事便做得不地道了。」未等徐浦开口,东园主章却率先不满,厉声呵斥,「徐校令才刚从灞上归来,你便让他接此工事,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徐浦几乎感动得哭出来,他自己还在思考着如何推托,东园主章便仗义执言,之后定要请他喝上一杯。
「对对对,刚结束工事,得休沐数日,这是将作署铁规,谁也不能破的,尹少匠,你太欺负人了!」石库主章连连点头,向徐浦插手,「徐校令,辛苦!」
「啊?哦……」徐浦看着与自己并不是特别熟悉的两位主章,却道不明其中的怪异。
「抱歉抱歉,确实是我唐突了。」尹少匠倍感歉意,向着徐浦拱手,「那便等徐校令休沐归来罢?」
徐浦并未多想,此时他还有些发蒙,未加思索便拱手还礼,与往常一般客套:「哪里哪里,少匠客气了。」
「那我等接下来再说说另一桩事……」尹少匠笑了笑,将话题转开。
此刻的徐浦却仍是有些不解,方才不还在商议修路之事,怎么话题又转向他处了?
等等……方才那些话是何意?
徐浦看了眼尹少匠,又望向其他人,越想越不对劲,先前尹少匠话语模棱两可,毫无明确说法,而其他几人配合应承,给徐浦挖了一个大坑。
他娘的!
引我入套?!
徐浦反应过来时,此次将作署会议却已迅速落幕,靠近门口的两名令丞竟已身在门外,其余人也纷纷起身穿履,速度之快,怕是骑着千里良驹也赶之不及。
「不是……」徐浦顿时便急了,刚想开口阻拦众人,却被司马吉打断。
「徐校令,你且留一下,我有事要与你交代。」
这一声呼唤,让徐浦耽搁下来,而其余同僚已尽数出门,落在最后的后校令甚至鞋履都还未穿好便冲出了门外,这一气呵成之状,只让徐浦目瞪口呆。
都……都故意坑害我是吧?
「徐校令,既然你接了这项土木……」
「大匠,我没说要接呀!谁说的找谁去!」徐浦此刻才想起表达自己的愤慨。
「方才你不是已经答应尹少匠,待休沐归来便开始吗?整个将作署之人都听着呢,你想反悔?」司马吉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在司马吉手下做事多年,徐浦自然知晓司马吉这神情何意,显然是有了怒气,作为下属的徐浦不好继续发作,只得以弟子晚辈的神态诉苦。
「大匠,不是我不愿接,是这活根本做不了呀!」
「为何做不了?你且说说你的理由。」
要论推脱与找借口,这可是徐浦所擅长之事,虽说自己并非什么土木奇才,但毕竟从事这项工作多年,长短优劣还是能分得清楚,当即侃侃而谈。
其实此事荒谬之处有几点:一是距离,长安至函谷关,至少四百里,别说是修路,就算是策马而去,来回也得一天一夜,绝非一朝一夕的简单工程。
二是时间,上一回对匈奴用兵,卫青只费了大半年时间,便大胜而归,如今大军出发也有一个多月,除去路途耗时,初步计算,也就还剩下半年不到,除非期盼双方人马陷入僵持,但……那可是卫青呐,便是在长安随手向一小儿询问,也知道卫将军之威名,莫说是僵持,匈奴人极有可能会一触即溃。
三是石板铺路,这石板铺路需要两道工序,地基与烧制石板,地基所用的夯土,需耐水耐压,质量上佳,但代价便是成本较高,且制作时间不短,反复敲打混合达到最佳状态,随后是烧制铺路的石板,将作署虽有专门的石库,长安附近也有足够的采石场,但运输是最大的问题,对本就不充裕的工期来说是雪上加霜。
这些还都是大项,诸如人手、材料、粮草、沿途地形、交接安置等琐碎又极为麻烦的事项更是层层叠叠,短时间内全然无法推进。
司马吉平静地听徐浦说完,敲了敲身前的桌案,道:「瞧瞧,你这说得不是很好吗?从刚才到现在,短短不到一刻,便能想到如此之多,足见你能力出众啊!」
「什么能力出众,这满满都是谬点,我根本做不得!」徐浦本以为这番分析能推脱,不曾想司马吉反其道而行,当即气急。
「做不得?如何做不得?高祖皇帝与项籍争天下做不做得?除吕后外戚当权做不做得?卫将军奔袭龙城做不做得?这些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不都做成了吗?与之相比,你这活算什么?若是有一些难度便退缩,那我大汉还能这样强盛吗?」司马吉厉声道,「这是诏令,是陛下钦点,丞相批示的诏令,你以为是你儿女胡乱刻下的书简吗?」
「这都……哪是哪呀?」徐浦被司马吉堵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对方句句在理,且又是抬出高祖皇帝,又是抬出卫将军,他总不能冒大不韪去辩驳这些话语,那岂不是与主流思想相抗衡?
司马吉严肃的神情缓缓舒展开来,安慰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忧,将作署自然会全力支持你的,你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当初我提拔你做左校令,便是看中你的资质,若换做我那个不思进取,不知深浅的族侄,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徐浦嘴角不自觉地抽动,本想大声呵斥司马吉自己怎么不去做,奈何对方是顶头上司,没这份胆量。
司马吉又轻飘飘地说道:「诏令已下,不做,便是抗旨,轻则下狱发配,重则斩首示众,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浦彻底沉默下来。
「这几日你且先休息,待休沐结束,便去宣平门外的工事报到吧。」司马吉继续道,「有何问题尽管来署内寻我,一直与你说,把将作署当成你自己的家一样。」
司马吉三言两语,时急时缓,便将此事给定了下来,眼看着已无可推脱,徐浦满脸愁容地拱手起身,还未走出几步,司马吉便不满道:「诏令!拿上诏令!」
此刻的徐浦宛如被塞了满嘴的生麦,干噎腥涩,吐又吐不出半点,低着头将桌案上的诏令取走。
不想刚出门几步,便在亭廊之中与一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抱着的一堆书简,顿时散落一地。
失魂落魄的徐浦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并俯身帮其拾捡,他捡起其中一块旧竹简,发现上面刻的还是秦小篆,他将竹简递给对方,看清对方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
徐浦见过他几回,这人是司马吉的族侄,也不知是何原因,这些年来一直被他当做典型来批评,身居要位的司马吉,是司马氏这一辈的中坚力量,极具话语权,被他这般屡屡批判,青年在族中的处境想必也不会太好。
收拾完书简,青年非常有礼节地向徐浦俯身感谢,笨拙的动作险些又将怀里的书简甩落。
看着急匆匆向后院而去的青年,徐浦长叹一口气,拍了拍手中的诏令,忧心忡忡地往署外而去。
他不知该如何完成这项难以完成的土木工事,司马吉方才一番指教,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此时此刻回想起方才种种,自己还真是掉进了这群人挖的坑里,他们分明就是合谋演的一出百戏,否则为何如此巧合,早不议晚不议,自己刚回城,他们便齐聚议事,方才传阅诏令,怕也是演出来的。
徐浦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早知如此,还不如被山贼劫了去!
他越想越是憋屈,索性在城中转道,直奔城东宣平门,他打算实地勘察一番,心中也好有个底,至于休沐之事……他现在哪还有心情休沐呢?
自宣平门伊始,一路向东,沿渭河南岸,过新丰、郑县、武城、华阴、弘农郡,终至函谷关,大汉建国以来,翻旧路为直道,以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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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基,供给人马牲畜行进,朝廷每年都会有一笔款项用以修缮。
但此次却不同,全面翻修与日常修缮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区别都大,这也是徐浦断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主要理由。
如今的陛下心气极高,或许是觉得夯土铺的旧直道,已经不足以代表他所统治的强汉,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只是张张嘴,下面办事的小吏不光跑断腿,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他眉头紧蹙地走进宣平门外,将作署临时搭建的营地内,一百多名工匠正漫不经心地整理着修路工具。
「土木书佐呢?人在何处?」徐浦对着众人呼喊道,由于还没有主督造,故而在现场最大的负责人暂时只有一名书佐。
「你是何人?」一名中年工匠上前来,询问道。
长安工匠数千人,除了徐浦自己那百人老班底,其余各部工匠不认识他也并非什么大事。
「将作署,左校令。」
听到此话,那名工匠先是一愣,旋即向着徐浦深深行礼,转身便去寻此处的土木书佐,不多时,那名看着白白胖胖的书佐便匆匆而来。
「左校令。」胖书佐行过礼,询问道,「下僚季延年,不知左校令有何吩咐?」
「你是这里的书佐?这里共多少人?」徐浦未做寒暄,直奔主题,问道。
「此处共有五十名匠人,五十名匠徒,另有三名庖丁,十名小役,两名斗食,以及下僚。」季延年思索片刻,如实回答。
这么些人,怕是连路基都修不出来,不过这季延年记得倒是挺清楚,看来是个可以仰仗之人。
「工具用度、粮食储量呢?」
季延年一愣,支支吾吾道:「嗯……工具嘛,基本就是……大概……都在此地,粮食嘛……按将作署规定,报人数领用。」
徐浦嘴角一抽,诧异望向季延年,方才还在心中夸赞,怎么一下便破了功?
「月俸情况呢?」
「还没领。」
徐浦拳头一紧,这回更狠,连数额都没有。
「如今土木工事进度如何?」
「嗯……还在准备。」
徐浦瞪大了双眼,嘴角抽动。
「你们何时来此驻扎?」
「来此地快一个半月了。」
「一个半月,工事一动未动?」
「无督造在此,不敢妄动。」
徐浦点点头,望着眼前这懒懒散散的工匠营地,鼻中发出自嘲的哼声。
人手不足,工具粮食数量不明,修建进度无,管事的书佐一问三不知……
我懂了,你们这个大坑,怕是从先秦时便开始挖了吧?
他娘的,这活就没法干啊,弃官!我要弃官!
筹划
「下僚恭送左校令,左校令一路走好!」季延年高声呼喊,拱手送走了左校令徐浦,看着远去的人影,他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
「延年,这位左校令是准备接此工事?」一名中年工匠走上前来,低声询问道。
「应当是吧,不过没怎么见过这位左校令,兴许是刚提上来。」季延年摇摇头道。
「这人看着还算年轻,却来接这桩烂事,看来是朝中无靠山,一步一个坑啊。」中年工匠转头望向不远处准备动工的直道,「便是随便找一田舍汉,也知道此事行不通,翻修整条直道?还得在关内侯得胜之前?真是笑话。」
「这话你可莫要说出去,不然我们这些人的脑袋可都保不住。」季延年白了工匠一眼。
「也就是与你随口说说,你总不能把我卖了是吧?」中年工匠自知失言,尴尬地笑笑。
「自然自然。」季延年看着消失在城门口的左校令,「我们这些人莫要多想,莫要多言,上头让我们怎么做,便怎么做,反正到时候杀头,杀的也是这位左校令呀。」
……
徐浦的家舍坐落于西市坊一角,长安城寸土寸金,像他这样秩六百石的官吏,只能勉强有一间旧的院舍,至于大部分百姓,都是倚着长安城,另建聚居县。
刚回到家中,便听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院中打闹,见到自己阿翁归来,当即停下嬉闹,毕恭毕敬地向徐浦行礼。
「徐郎回来了?快些坐下休息,釜中还坐着粟羹,我去予你盛上一碗。」正坐在屋舍门口的温婉女子放下手中的书简,「你们两个快去给你们阿翁打水沃盥。」
徐浦并未多说什么,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将盥盆木匜取来,为其作归家净手之礼,倒也并非是徐浦讲究,而是自己的妻子对此颇为上心。
徐浦坐在屋舍门口的廊板上,拿起方才妻子正在看的书简,是司马长卿的《子虚赋》。
妻子与自己一样,都是来自会稽郡,乃大族王氏女,名玖,虽不是嫡系一脉,但也算得上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最爱这些诗词歌赋,而司马相如这样的当红才子,不论是新赋还是旧文,都到了一字难求的地步,这卷还是妻子自己抄录下来的。
阿玖端着粟羹而回,满脸笑意地递给徐浦,道:「原以为你去将作署交了令就会回来,不想等来等去不见人影,粟羹坐得有些烂了。」
「无妨无妨,阿玖煮的粟羹永远吃不腻。」徐浦说是这般说,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吃着几口便有些咽不下去。
「是不是太寡淡了?我去取些酱菜来。」阿玖见状急忙起身。
看着匆匆而去的阿玖,徐浦不由长叹一声,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也不过刚刚及冠。
那年郡中举孝廉,本是轮不到徐浦的,谁知准备举荐入长安的那名青年俊杰酒后失德,污了一位姑娘的清白,下了牢狱,自然失去了举荐资格。
郡内只得重新选个后补,不过这后补之位也轮不到徐浦,徐浦虽然在当地也是士族晚辈,但他天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文不能写赋吟诗,武提不了刀剑盾枪,比上不足比下也无余,有时家族聚会,都可能会把他这么个人漏下。
后补之人是那名青年俊杰族中的另一人,擅长对弈,有才有德,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喜好野泳,结果临行之前的一次下水,直接失足给淹死了。
他们家族哀嚎连连,徐家却笑咧了嘴,原来郡中有几大士族,推举名额被他们所垄断,但按照人口来算,郡中每年举孝廉的名额只有一个,他们便商议每年轮一家,若是推举之人因故无法前往,先由本族推选替补之人,替补之人也出事了呢?
那便对不住了,说明你家族今年运势不佳,不宜推举,名额将轮到下一个家族,而且不会占来年的名额,那徐家自然就有天上掉馅饼的喜悦,当即将徐浦的一位族兄推荐上去。
不错,既然徐浦如此不受重视,就算轮到徐家,也不会有人推举他,但是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徐浦的这位族兄不知是在何处染上了痢疾,几日之后竟活活给拉死了。
这连连出事可把会稽郡的几大士族给吓到了,特意找到当地颇有名气的方士,算出今年不宜推举,否则就等着族中青年才俊都死绝了吧。
既然如此,那今年这名额便放弃吧,几大士族皆是如此想,尤其是已经失去两名才俊的那一家,可是徐家不同,其他士族不选是因为如今这名额不在他们手中,徐家不甘心丢掉这白来的机会,却又担心再失一名后辈。
也不知是徐浦那一日恰巧去账房领月钱被人看到,还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兴许是觉得怎么也不能浪费名额,族中翘楚断然不能去送死,不如找个冤大头,而徐浦这般可有可无之人,又不属于青年俊杰,实在太合适不过。
于是乎,当时还在院子里悠闲晒着太阳的徐浦,便稀里糊涂地被推举上去,又以随缘心态顺利地通过了二次考核,待郎官的任命书传到会稽郡,几大士族都在痛骂那名方士。
不过方士仍是不以为意,毕竟他当初留了一手,他道自己当时判的是族中的青年才俊死绝,又没说是徐浦这样的平庸之辈。
居然让他这般圆过来了,还顺道贬了压根没听说过的徐浦一番,徐家也是无可奈何,虽然不指望徐浦能有什么大作为,但毕竟是白得的一个名额,他们当即给徐浦置办行头,也为了物尽其用,准备与另一大族,也就是王家进行联姻。
士族联姻这种事在当今是再平常不过,是家族能够长久兴盛的重要一环,培养子孙后辈,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流入无爵无禄的庶族之中的。
只是方士那句平庸之辈的杀伤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王家不愿意将嫡系女子嫁给徐浦,但非嫡系的那些人也觉得此事不可行,非嫡系本就受人轻视,还指望着通过子女联姻,博一个未来,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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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在一个没什么前途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最后,王家选到了孤单无依的王玖,阿玖才貌上佳,知书达理,只是父母早逝,失去了重要的族中支撑,自然只能听凭家族安排,徐浦虽然指望不上,但比起一些同样无依无靠的族中女子,如同货物般被送去做人妾婢,已是好上不少。
徐浦长叹一声,兴许阿玖喜读司马相如的诗赋,也是对才子佳人的故事有所憧憬吧,把自己和司马相如放一起,傻子都会选司马相如吧。
阿玖也确实不顺,在会稽时好歹有家族庇护,跟着自己来了长安后,只能缩在这旧院舍里,六百石的俸禄比起平常百姓自然已经不错,但要在长安过得富足,还是非常困难的。
也是徐浦这官路走得太过随意,举孝廉之后做郎官,他还是一派听天由命的态度,也不知将作大匠的司马吉是怎么看中自己,直接招来将作署给他做令丞,之后又提拔成校令,其实徐浦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将作署负责土木营造,他又不懂得如何取利。
同样是六百石的地方县官,不论是权力还是油水,都比左校令多得多,最重要的,还是县官很少直接与朝廷官员打交道,也不会接到来自陛下的诏令。
徐浦时常在想,司马吉提拔平庸的自己,难道正是为了这种时候推出去挡刀?
「徐郎,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太累了?」阿玖取来自己腌制的酱菜,关切地询问道。
「无妨,待休沐结束,又要赶工期去了。」徐浦想了想,还是不与阿玖说这糟心事。
「这么快吗?那这些天你要好好休息了。」阿玖坐在一旁,语气温和道。
「对了,我先前收的那些老物件呢,听闻有侩人在东市收购,我打算去估个好价钱。」徐浦边喝着粟羹边道,自己大部分时候都在外督造,家里的东西都是由阿玖在打理。
「都收着呢,你不是挺稀罕这些东西吗?怎么想着去卖掉?」阿玖困惑地看着徐浦。
「……」徐浦迟疑片刻,「尹少匠快升迁了,我想着有没有机会打点一下,升我做少匠。」
「升迁?」阿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却并未追问,而是点点头,「我一会儿替你去整理出来。」
徐浦随口嗯了一声,埋头对付着粟羹与酱菜,一路上都在念叨着弃官之事,但是喝起阿玖的羹来,他又变得犹豫不决,阿玖跟着自己没过什么好日子,如今还要让她带着儿女一同弃官逃离,实在是太过对不起她。
修路是一个大坑,将作署的诸位巴不得徐浦往里跳,而对于徐浦来说,即便明白这一点也无用,家有妻小,头上还顶着徐字姓氏,到时候还会连累家族。
不论如何,还是先尝试着去修一修,当然,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先把值钱的物件换成现钱,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
如此一想,倒也并非那般绝望,徐浦顿时心情大好,仰头将粟羹喝完,伸手便要擦嘴角残渍,却被阿玖一把拽住。
在阿玖严肃的神情之下,徐浦只得悻悻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手巾,小心擦拭,直到阿玖满意地点下头。
……
如今的徐浦已经没有心思继续休沐,于他而言,是一天都不得浪费,将值钱物件托给东市的侩人后,他直奔将作署,将最好的一匹枣红马牵走,司马吉不是让他把这里当家一般吗,那可就不客气了。
如今人事物样样皆无,此前一个月那些人所谓的准备没有任何用处,千头万绪,找不到半点破局之法,徐浦牵着枣红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市上,虽说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于他而言却压抑得像是背着巨石前进,那份茫然无措感,让他喘不过一口气来。
也不知是为何,在这般漫无目的地行进下来,他竟是到了大农署,此处是大农令的衙署,大农令掌管国家财政,而将作署所需要的材料、工具、粮食等物资用度也皆是由其统一分配,是重中之重。
来都来了,还是该进去碰碰运气,在门口递出自己的传符,门吏客气地将自己引入署内,只是自己被丢在偏厅里,等了小半个时辰,喝了数盏茶水,催促数次也见不得管事的人前来,他已失去耐心,准备起身离去时,门外却进来一名官吏。
对方年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唇上留有两撇胡须,浓眉大眼,体态端正,望向自己时,总觉得眼神中在盘算些什么。
「是你要来商议物资调拨的事?」对方询问道。
「正是,将作署左校令徐浦,敢问同僚是?」徐浦急忙自我介绍。
「我叫桑弘羊,大农令公务繁忙,便让我来与你合计。」对方径直跪坐在座位上,「你可将你的用度筹划与我说说。」
徐浦眨眨眼,见不到大农令是在意料之中,不论是大农令还是司马吉的将作大匠,都是秩二千石的高官,他们之间才有平等拜见与对话的资格,而像徐浦这样的基层官吏,见到对方的副手都得俯首行礼,更不用说与之相见了。
徐浦坐回座位之上,向桑弘羊一拱手,旋即开始将自己计划的物资与粮食用度告知,他昨夜已做了一个大致的估算,根据工期与土木强度,大约需要四千到五千人左右,粮食与薪俸自然需要与之齐备,而工具一般要人数的三到四倍,不论是开山凿石亦或是翻地修路,损耗都是极为惊人的。
只是这桑弘羊板着一张脸,好生霸道,徐浦几乎每道出一个数字,他便能找出借口压上一压,谈到最后,居然连一半都达不到。
徐浦被堵得一肚子气,转念问道:「不知同僚在署中身居何职?」
徐浦从未遇到过这样为难同僚的人,他倒要看看这人何等要职,如此,而桑弘羊则是不以为然道:「我居侍中之职。」
听到此话,徐浦反而是愣住了,旋即心中甚至生出恼火之意,侍中不属于大农令,而是郎中令之下,没有固定职责,属于加官,构成水分极大,从比二千石到几百石皆有,但侍中有一个好处,便是可出入宫廷,执戟守门,陪侍陛下左右,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从郎中或是侍中而起,也是他们升迁之前,在陛下面前露脸、刷存在感的好时机。
那么问题来了,你桑弘羊不好好待在宫里陪着陛下,跑到大农令这里来添什么乱?刚才一通压价,和你又有何干系?
不过这毕竟不是将作署,徐浦只得勉强堆起笑意道:「桑侍中不知实际办事用度,与现场状况,这般争论下去也无甚用处,不如寻署中其他可主事之人?」
似乎是知道问过官职后徐浦会有此想法,桑弘羊当即道:「我是由陛下钦点,派遣来大农署参与计算与言利之事,除大农令之外,我可自行决定被分配的工事物资用度。」
徐浦眉头紧蹙,居然是陛下钦点,这可棘手起来,自己这个活本就一团浆糊,现在又被这个叫桑弘羊的侍中将物资生生压去一半,他算是明白,为何大农令会让此人前来了,一个抠门又拥有陛下诰命的人,让徐浦知难而退是再合适不过。
「自古土木工事,皆是国之根本,城池土地皆是一砖一瓦堆砌而起,哪怕少一毫一厘也只有崩塌一途,若皆像桑侍中这般,谈何百姓安居,国家强盛?」徐浦自然知道与桑弘羊盯着数字抠没有丝毫胜算,只得抬出家国基建的帽子出来。
「我的计算皆是从往日营造记事的用度而得出,至于家国强盛,百姓安居?君不见窦氏一脉把持朝政,一条路一年修几次,捞走多少钱粮?君不见门阀士族奢靡成风,广筑高楼,又用去多少百姓活命的粮食?」桑弘羊连连反问道。
徐浦一听就来了怒气,质问道:「这些事又与我何干?我就想修好我的路,我又没贪一枚钱,你阴阳怪气什么?!」
「我信你不会贪,可又能如何?这并不影响物资用度的计算结果。」桑弘羊对徐浦的怒火丝毫不在意,颇为平静,嘴上说着相信徐浦不会贪污,眼神之中却满满都是映着一个贪官佞臣。
「陛下诏令,必须要在卫将军凯旋之前,修完此路,这事乃是急上加急,你这般克扣,不怕陛下怪罪?」徐浦咬牙切齿道。
「莫要用克扣这样的字眼,我是秉公办事,再急之事也不可无规无度,至于陛下那里,他派遣我来此,便是做此事的,你若不服,大可以去弹劾我。」桑弘羊一脸油盐不进的神情。
徐浦紧紧握着拳头,道:「罢了,一半便一半,你速速着人拨给我。」
「先拨你二百人的用度。」
这一回,徐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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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怒视着桑弘羊道:「你欺人太甚!二百人的用度,你当我们去城门口修水井呢?!」
「你着什么急?按你先前所言筹划,其中的数千人手还未有着落,需待朝廷拨人,到时人齐后,我自会进行清点与调配。」桑弘羊保持着自己端正的坐姿,答道。
徐浦此刻恨不得上前给这桑弘羊一拳头,从方才开始,他处处与自己作对,好似前世就有仇怨一般,不说那些人手还无着落,即使到时调拨下来,徐浦得等着这桑弘羊清点,若他再磨蹭磨蹭,怕又要耗去不少时日,徐浦现在最缺的便是时间,他为官这些年,与不少同僚打过交道,从未见过如此不近人情之人!
「总而言之,大农署只会根据你实际营造人数进行调配,有我在此监管,任何人都莫要想虚报人数。」桑弘羊缓缓起身,「你若应了,便来与我签下文书,若不愿,自行想办法去。」
徐浦紧紧握着拳头,眼看桑弘羊穿上步履便要出门离去,他那份无力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松开了双手,跟上前去。
签下文书之后,徐浦只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论是从何处看,自己都是孤身一人,面对着庞然大物,寸步难行。
帝王
月落日升,庞大的长安皇城在一夜安宁之后,于晨旭下,顿显恢弘,整齐的砖石地上,身着官服的诸部官吏三五成群,小步向着未央宫而去。
今日轮到桑弘羊在正殿执戟侍位,平时在大农署点卯,宫里则是按需所至。
他本是洛阳人士,自小聪慧,又身材颀长,俊朗不凡,十三岁便给还是太子的刘彻做伴读,刘彻登基之后,他就跟着做了郎官,虽然常常被刘彻批评过于刻板,但备受信任,所以才会被派遣到大农署,为他日升迁铺路。
官吏陆陆续续抵达正殿,脱去步履,手持笏牌,按官位大小,左文右武,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众臣到齐,由小黄门清点人数,无误之后,高呼上朝,那象征着强汉权力之顶的皇帝,便从殿后而出。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刘彻,戴冠冕,着冕服,上玄下朱,英姿勃发,泰然坐于龙位。
尊崇大汉礼仪,刘彻与朝臣正坐插手,相互行礼,所谓君臣以礼相待,坐而论政。
依惯例,先由丞相上报近期重要事宜,并告知本次朝会的一些主题,而后需要补充的另外再行上奏,并决定是另开小朝会还是当朝解决。
大多数内容都是平日里常听之事,譬如赈灾、官员任免、地方要事、弹劾等,当然关于卫青出征之事也会有所议论。
桑弘羊甚至听到了在另一侧执戟郎的哈欠之声,逐渐升起的阳光直射而来,汗珠自他的额头上缓缓滴下。
「臣韩祖有事奏。」
这一声将桑弘羊从迷糊间拉回来,中大夫韩祖与他都是署郎中令,但比他官高,有参朝资格,之所以让桑弘羊回过神来,只是因为这段时日来,他的存在感极高,几乎每一次朝会他都会加奏,至于奏什么,可不就是修路之事,这让桑弘羊想起,前日与将作署的那名左校令就修路之事进行的争论。
「长安至函谷关直道,遥遥四百里,尽数翻修可谓是劳民伤财,想暴秦大兴土木,苛政繁税,民不聊生,幸得高祖救万民于水火,从此修生养息,百姓方可安居乐业,不想如今奸佞妄言,借卫将军出征之名,实则行敛财之事,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韩祖说得慷慨激昂,一脸的痛心疾首,不过他这一番说辞已经至少提过十遍,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不少大臣与之辩驳,如今都听得耳朵磨出茧子,根本没人想理他,这段时间,他是整个朝堂上最受瞩目之人,不过桑弘羊却对他不以为然。
直谏直言这都是前主爵都尉汲黯玩剩下的,况且即使再和他吵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身居帝位的刘彻,在这段时间以来,根本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看法,这不由让大臣们开始琢磨,陛下到底是何意。
丞相薛泽见无人出声,自然准备打圆场,然而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韩大夫,你在朝为官多少年了?」
声音沉稳平静,在安静的殿内尤为通透,敢在这种氛围下不经启奏而说话之人,不是刘彻又会是何人呢?
不过他这个问题却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而原本准备退场的韩祖也是一愣,旋即仓促回答道:「回禀陛下,已有十五年之久。」
「那便是先帝老臣了。」刘彻的话语让人摸不清头脑,他十六岁继位,如今在位也就十来年,满朝文武,几乎有一大半都是孝景皇帝手下的老臣。
「谢陛下挂念。」韩祖心里也在犯嘀咕,自己接连奏了一个月,刘彻不呵斥也不赞成,今日突然问官龄,实在有些奇怪。
刘彻再一次沉默下来,众人更是觉得奇怪,再看前三排的几名重臣,包括丞相在内,居然全部一言不发。
「韩祖完了。」桑弘羊心中默默道了一声。
果然,不多时,一名大臣举起笏牌,小步行至殿中,面容森冷,道:「廷尉右监张汤有事启奏。」
众大臣面面相觑,廷尉翟冲还未开口,其属官却率先步出,翟冲自然也是有些愕然,平日里这个后辈沉默寡言,但办事利落,是一位能吏,但也从未有做过何等僭越之事。
「奏。」刘彻不急不缓,恰好在张汤站稳,其他人不及打断之时,开口道。
「臣要弹劾中大夫韩祖。」
韩祖愕然地看向张汤,当初张汤为郎时,他便知晓此人,这人素来严苛与不近人情,后来被调去廷尉署,不过韩祖无所畏惧,他的一切进谏都是为了大汉,句句都是正义之言,这一个月来已经辩倒诸多大臣,不信这张汤还能从中弹劾什么。
「既然是弹劾韩大夫,那我石建自然不得继续沉默,今日我倒要听听,你欲如何弹劾?」郎中令石建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起身,他位列九卿,年近古稀,也是韩祖、桑弘羊这些郎官的直属上司,郎中署整体都与廷尉署不合,尤其看不起张汤这种刀笔吏,郎官小朝会时,常常以此讥讽他们。
石建瞥了一眼眉头紧蹙的翟冲,不论张汤要弹劾韩祖什么,作为直属上司的石建都是需要出面站台的,既是表明态度,也是给廷尉压力,避免这群人信口开河。
张汤看都没看石建一眼,而是冷言瞥着韩祖道:「中大夫韩祖,先帝中元五年至后元元年,你为蜀县县尉可对?」
「是又如何?」韩祖反问道,官位履历都是有记有录,他没必要否认。
张汤点点头,道:「那便对了,臣弹劾韩祖,在蜀县任上,包庇罪犯,草菅人命。」
「胡言乱语!你好生大胆,竟敢如此妄言!」韩祖大怒,指着张汤骂道。
张汤不以为然,继续道:「启禀陛下,臣前些日子收蜀县察报文书,韩祖之子韩封曾在蜀县为非作歹,为抢有夫之妇,痛杀一家七口人,韩祖身为县尉,不仅不将其捉拿归案,竟还包庇纵容,伪造失火,毁尸灭迹。」
「你!你这低贱的刀笔吏,血口喷人!」韩祖一听顿时急了,怒斥张汤。
「臣不敢妄言,先前已遣人往蜀县调查,并整理所有资料,人证、物证、口供皆已齐备。」张汤显然是有备而来,泰然道。
「韩祖,此事可当真?!」石建自然也有些不可思议,毕竟这都是十多年前之事,怎么会突然事发,而若是当真,这韩祖确实罪不可赦。
「假的!这是污蔑!」韩祖激动不已,咬牙切齿道,「是张汤见我势盛,故意向我泼脏水!」
「是真是假,自有陛下明辨。」张汤冷笑着,随后几名小黄门便将那一箩筐证据抬上殿来,交由刘彻,当看到那些证据书简时,一旁的翟冲眉头紧蹙,身为廷尉的他,居然丝毫不知晓此事,更不知晓张汤何时去搜集的证据。
刘彻自然不可能将这么一筐书简全部看完,而是大致看了几篇,便在韩祖惨白的面色中,缓缓道:「虽然张右监言明,并提诸多证据,但仍未过有司审理,依朕看,暂且停了韩祖郎官之职,禁足家中,若此事为虚报,朕自当还韩祖一个清白,追究廷尉失职,但若是枉法当真,立斩不赦!」
这一句立斩不赦吓得韩祖瘫软在地,他这表现直接让石建心凉了半截,石建其实心中也清楚,张汤何其谨慎之人,既然敢把此事放上台面来说,自然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而韩祖恐怕是真的做过此事。
失魂落魄的韩祖被人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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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后,张汤缓缓步回自己的位置,而此刻的廷尉翟冲,目光死死盯着他。
朝堂再度陷入沉默,气氛一度达到冰点,不过司马吉却突然起身小步走到堂下。
「臣司马吉有事启奏。」
将作署一年到头的土木工事几乎不会停滞,大多数情况下的工事进度也就是到丞相府报备一下,除非刘彻亲自过问,否则并不会上报,尤其是在接了重大土木工事之后,能不让刘彻注意到就尽量别让他注意,最好连脸都不要露,以免被他想起来,追问工事进度,但此刻,他却破天荒地主动上奏。
所有大臣立刻神经紧绷,他们看韩祖表演了一个月,也等了一个月,似乎终于要有了此事的答案,隐隐将目光投向前排的司马吉。
司马吉挺直身板,举起笏板,朗声答道:「自受修整长安直道诏令,将作署立时筹备,如今过月余,筹备已入尾声,督造主章由左校令徐浦出任,不日即可动工。」
桑弘羊长吐一口气,这司马吉当真是老狐狸,平日假装沉默,甚至在韩祖于朝堂上大跳特跳之时,他也一言不发,此刻韩祖昔年罪责东窗事发,他立刻出来提及此事,这审时度势之能,令人叹服。
「善。」刘彻并未表现任何喜怒之色,缓缓站起身来,在小黄门的呼声之中,结束了今日的朝会。
韩祖被问罪,事发突然,众大臣也有些不知所措,前排的那些高官不动声色,下面这些官吏却还是忍不住议论纷纷,桑弘羊看着他们穿好步履离开未央宫,听到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张翁,你小心一些。」几名青年官员站在一名须发苍白的长者旁边,看长者那颤巍巍的模样,穿步履都极为费力,比郎中令石建更为苍老。
他是御史大夫张欧,桑弘羊与他不熟,但也是三朝元老,地位极重,即便是丞相薛泽见他,也需要作揖行礼,只不过由于年长,他已经很少再主动对朝堂之事开口,整天都是笑眯眯,配上白发苍苍,显得尤为慈和。
「张翁,你可知,陛下今日究竟是何意呀?」一名青年官吏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穿好步履的张欧拄着拐杖,不以为然地笑道:「陛下自有陛下用意,况且这韩祖若当真徇私枉法,可一点不冤。」
「我们主要还是看不懂陛下对于修路的态度,故而想来问问张翁。」另一名青年官吏追问道,「自从下了诏令,陛下对修路之事,不闻不问不言,自然让大臣们不明所以。」
张欧被人搀扶着,步伐缓慢道:「陛下说修路,那便去修,陛下说不修,那便不修了,如此而已。」
在一旁听到此话的桑弘羊不由眯起眼,还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过听君一席话!
「你们呐,别整天琢磨着别人何意,陛下何意,不如先捋一捋自己何意吧。」张欧笑着在旁人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阶梯。
看着远去的张欧,桑弘羊眉头紧蹙,其实仔细琢磨,御史大夫的话也有道理,诏令是刘彻下的,路也是他要修的,那这些人在这里揣测圣意不就是浪费时间,直接跳出来反对的韩祖,其下场可不就是最好的答案?
随后,张汤跟随着自己的主官翟冲而出,翟冲显然非常气愤,还未走出几步,便忍不住指着张汤道:「为何此事你不事先通报于我?」
「下僚,无可奉告。」张汤冷着脸,回答道。
「你!」翟冲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张汤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桑弘羊,旋即也是自行离去,当初两人也有过短暂的接触,只是桑、张二人皆性情寡淡,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这两年张汤在廷尉署任职,似乎也变得更为凉薄起来,至少换作是桑弘羊,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也不会说出那样放肆的言语,而先前朝堂上的举动,显然是张汤越过了翟冲而为,这廷尉署,似乎也不安生。
待众大臣离去,先前嘈杂的未央宫一下显得寂静起来,桑弘羊与同僚执戟侍立至申时,才有其他执戟郎前来替班,桑弘羊换下仪甲,匆匆赶往承明殿。
刘彻平日里都是在此殿处理公务,诸多受信任的近臣郎中也会在此地协同办公,包括桑弘羊自己,也是在此地度过了不少年月。
已经脱去冠冕的刘彻换上了平日的常服,正坐在软塌上与棋待诏吾丘寿王对弈,见桑弘羊入内,神情颇为愉悦。
「贤弟来了。」刘彻落下一子,随口道。
桑弘羊年少时便与刘彻为伴,刘彻习惯了与之兄弟相称,即便是登基后也并未改口。
「这些时日在大农署如何?」刘彻望向桑弘羊,俊朗的脸庞上充满了年轻意气,与先前在朝堂之上的成熟稳重全然不同。
「回禀陛下,在大农署,郑公给予我最大的支持,我也向郑公、颜公等人学到不少。」桑弘羊恭敬回道。
「好,贤弟所为我定然放心。」刘彻笑了笑道。
「另,我前日还遇到了将作署的左校令。」桑弘羊将徐浦向自己索要物资之事,一一上报给了刘彻,刘彻满意地点点头。
「如何把控用度,你可自行决定,若是郑卿家有所异议,可让他去找丞相。」刘彻落下最后一子,结束了这次对弈。
吾丘寿王输了一子,直呼陛下棋艺高超,刘彻并未在意对方让了自己多少步,而是起身走到殿中的巨大沙盘前,这是精心制作的大汉疆域图,真山真水一目了然,代表卫青的大汉旗帜直直插在匈奴腹地,刘彻便这般看着舆图出神良久。
「陛下,该用晚膳了。」一名小黄门适宜提醒道。
刘彻点点头,对着殿内的几名亲信郎中道:「你们也差不多回去吧。」
说罢便在郎中们的躬身中先行离开,桑弘羊看了一眼其他人,吾丘寿王正颇有兴致地欣赏着方才的棋局,似乎对自己恰巧输给刘彻一子的布局非常满意,而其余几名郎中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桑弘羊如今的工作重点并不在殿内,故而转身便要离开。
「弘羊,且慢些走。」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桑弘羊,回过头去,一名相貌堂堂,气度不凡的儒雅学士正笑着向自己而来。
凡人
桑弘羊一板一眼地问道:「长卿有何指教?」
儒生轻笑一声,道:「许久不见,出了宫何不喝上一杯?」
「下回吧,大农署中还有事务未曾处理。」桑弘羊摇摇头道,「长卿想与我谈什么吗?」
对方笑了笑,有些尴尬道:「其实只是今日朝堂之上,韩祖一事,让我颇为感慨而已。」
「韩祖欲仿汲黯直谏,不曾想,只学其形,不学其神,自己屁股不净,一点都不冤枉。」一旁整理棋盘的吾丘寿王笑着插嘴道,「长卿你莫不是还觉得他可怜不成?」
「自然不是。」
这位儒生不是他人,正是在长安颇有声誉的大才子,司马相如,他正值壮年,只是前些年因交友不慎,被革去官职,后重新征用,在此地帮着整理书卷,但也只此而已,刘彻已经很少再向他询问政事。
毕竟也是一代才子,郁郁不得志,总免不了惆怅,听闻这段时日风头正盛的韩祖被一朝打垮,心中戚戚,自己当初不也是不留神就失了势,现在只能做些闲杂事。
「从他一个月前跳出来痛斥修路后,便已没了退路,只可惜,死路一条。」桑弘羊同样是不以为然,虽然同是郎中令之属,但郎官何止千人,他与韩祖根本不熟,尤其看不惯他那种学汲黯直谏来博出位的心思。
这里都是聪明人,到此刻安能看不出,韩祖的罪责是由刘彻授意调查,如张汤之流,也不过是刘彻手中的爪牙,这位正值年轻气盛之时的陛下,可丝毫没有一点青涩与冲动,反而尤为老练,毕竟也是与窦太后争过皇权之人。
只不过韩祖占了理,刘彻当然清楚,翻修直道劳民伤财,但是他仍要去做,所以他并未选择直接拿韩祖开刀,否则他便失了道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动不了韩祖,他询问韩祖为官多少年,正是给张汤明示,让其动手。
「如今名正言顺地将韩祖除去,也是敲打那些企图阻挠修路之人吧?」司马相如若有所思道。
「谁也不可阻挡陛下修这条路,谁挡,谁死。」桑弘羊太了解刘彻了,所以即便他本人对修路这事并不赞同,却也不会违逆圣意,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卡死物资用度,令那些有贪欲之人,无法从中牟利。
至于那个接了此项工事的徐浦,是贪官还是污吏也不再重要,因为从方才朝会上,司马吉将之推出来时,他便离死不远了。
「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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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说,那个左校令来寻你索要物资?这人可够背的,当替死鬼不说,临了还落到你的手里。」吾丘寿王边收着棋盘边讥笑道。
桑弘羊不以为然,不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从他手中多拿一粒米、一枚钱币。
司马相如长叹一口气,问道:「说起来,我一直有些疑惑,陛下修这条路,究竟是为何呢?」
「为何?」
桑弘羊看了眼司马相如,又看向吾丘寿王,看向其他几个旁听的同僚,旋即将目光投向沙盘上的疆域图,一条自长安往函谷关的直道,似乎缓缓勾勒而出。
……
出了宣平门便是长安直道,若马不停蹄向东而去,明天的此时,徐浦便能到达函谷关,不过,他可没那么傻,只是一路奔至三十里外的驿站。
大汉建国以来,颇为重视交通与驿传,每三十里置驿,供给官吏来去时的休息与换马,此刻所在的灞驿只是无数驿站的其中之一罢了。
驿长给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肉汤与胡饼,汤里还漂着一些肉块,胡饼是近些年从西域传过来的,不少达官贵人都甚是喜欢,但是他们吃的胡饼还会放些胡桃与芝麻,自己拿到的这个,可放不起那些价格昂贵的食材,不过整体制法还是八九不离十,就着肉汤,足以解去这一路奔波的疲惫。
「驿长,此处地段,来往行人可多?近些年可有修过外头的直道?」徐浦边喝汤边问道。
「此地算是往东的要道,自然行人不绝,就是这路啊,常常会损坏,好些年没人修,往上报也无人理会,只能我们几个自行填补,但质量上定会差许多,便是跺两脚都能起烟尘。」驿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皮肤粗糙黝黑,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说话也中气十足。
人马牲畜、车辆骑卒都从直道上过,不常维护自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听驿长所言,想必是连路基都已坚持不住,此地还距离长安不远,再往外去,情况只会更糟,也不知这么些年,用以修补直道的钱币去了何处。
惆怅间,一人风尘仆仆步入驿站,徐浦望去,不由惊咦了一声,居然是那常常被司马吉作为典型批判的族侄。
青年并非官吏,穿着深色衣袍,一派儒生模样,作为司马氏的族人,总是有特殊待遇,这样的官驿也会接待,出示传符后,他缓缓坐到座位上,眼神呆滞。
徐浦嘴角一抽,心想着自己是否要上前搭话,自己本想着在对方走进来时,对上眼神,也就能打声招呼,谁知这人目不斜视,似是因思考而出神,全然没有发现徐浦所在,如此反而是徐浦显得尴尬,装作没看见显然不合理,但贸然上前也颇为尴尬。
「校令还要加点肉汤吗?」驿长询问道。
「替那位儒生也来上一碗。」徐浦思索片刻,便道。
驿长并未多言,虽然徐浦官职不高,但对于驿长这个阶层来说,已经属于是大官,他既然吩咐了,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给青年。
直到此刻青年才反应过来,听驿长告知后,望向徐浦,那一脸茫然,这是压根没认出徐浦啊!
徐浦顿感无奈,就算没认出来,你随口道个谢也好吧?难道真要让自己又是送汤又是搭话,如此也太过谄媚。
「多谢校令赠汤,校令似是有些面熟。」青年还不算太过迟钝,此刻上前来,拱手感谢道。
对方果然是没认出自己,徐浦只得将先前两人迎面相撞之事告知,青年这才恍然,行礼道:「原来是徐校令,鄙人复姓司马,名迁,字子长。」
「我知道你,你叔父是我的上司。」徐浦点点头道。
司马迁似乎对自己的这位叔父有些惧怕,想来也是,换作任何人被司马吉那般天天当成典型批判,心里都会产生阴影,他嘴角一抽,岔开话题道:「徐校令怎在此驿,是外出公干吗?」
徐浦长叹一声,这话可真是戳中了自己的忧愁之处,只得苦笑地将修路之事简单说了下,司马迁则是恍恍然点点头,道:「徐校令辛劳。」
「那你呢?看你风尘仆仆,是要往何处去啊?」徐浦问道。
「也无甚目的,就是去其他城镇搜集些古籍书简。」司马迁如实答道。
「昨日便看你抱着不少书简,这是要做什么?」
司马迁坦然坐下,语气温吞地解释道:「那些也皆是我搜集而来,虽然极为罕有昂贵,但我家大人非常鼓励我去找这些古简,于著书也颇有用处。」
徐浦点点头,到底是个文化人,司马氏家大业大,钱币不是问题,剩下便是花费时间去寻找,不过换作自己就算搜集到这样的古书,也就是收藏起来,看是不可能看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看的。
「子长还著书呢?」徐浦询问道。
司马迁却摇摇头道:「以我之识,尚不足以著书,著书者乃是我家大人。」
「哦?那令尊是?」
「我家大人名唤司马谈,如今是隶属于太常的太史令。」
「太史令?」徐浦眉头一挑,莫要看太史令与自己同阶,都是秩六百石,却颇受人尊崇,因为这个官位一般都是拥有大学问之人才能出任,也有不少王公大臣与之交好,毕竟太史令一笔就可能决定一个人是名留青史,还是遗臭万年。
「大人对我寄予厚望,不过我仍是颇为迷茫,不知将来何去何从。」司马迁怅然道。
听到此话,徐浦也是同样惆怅,道:「不想我与子长也是同命人,不知何去何从啊。」
「正是正是,不过,为我授业的董夫子倒是常常开导我,顺应天时,以人之气与天地宇宙之气相通,人之气影响天地之气。」司马迁见徐浦也有所迷茫,便顺势开导道。
徐浦将胡饼塞进自己嘴中,随口问道:「这说得倒是有些耳熟,是哪一位董夫子呀?」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徐校令兴许听过的,董仲舒董夫子。」
徐浦差一点被嘴里的胡饼给噎死,咳了半天才用一口肉汤压下,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面色难看道:「你的夫子是董仲舒?!」
「正是。」司马迁点点头。
徐浦嘴角抽动,这叫不是什么大人物?普天之下,还有比董仲舒更有名的人吗?前些年,他的思想得到陛下赏识,从此让儒家成为国之正统,被民间称为再世孔夫子,哪怕是当朝丞相见了他都要作揖行礼,而司马迁居然如此平淡地说出来!
「你家大人竟然能让董夫子给你做授业夫子吗?」徐浦嘴角抽动道。
「我家大人还不甚满意,近日欲让我再去拜孔臧与孔安国两位夫子,不过两人都在朝为官,总是寻不得。」司马迁无奈道。
「孔臧?孔安国?」徐浦眨眨眼,他毕竟常年在外,除非是董仲舒这般家喻户晓之人,哪怕是同朝为官者,也不太熟悉,不过,这二人的名字还是有些耳熟。
「等等……这二位,姓孔?」
司马迁点点头答道:「是啊,他们是孔夫子的十世孙。」
徐浦深吸一口气,望向司马迁的眼神都起了变化,震撼程度并不比听到董仲舒之名差多少。
孔夫子的十世孙,莫要看他们不及董仲舒之名,却是名副其实的儒家正统,天下儒生心中绝对的大家。
所以司马迁之父是太史令,其伯是将作大匠,而授业夫子是当今执牛耳的学说领袖,并准备继续拜两位正统的孔家大儒?
徐浦心中自嘲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参差,自己方才居然还说两人相似,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想想还有些匪夷所思,饶是司马迁这般,自己那位上司还常将他当做典型来批判?亦或者,这便是司马氏的家族实力?
「徐校令怎么了?」司马迁迷惑地看着嘴角带着自嘲笑意的徐浦,询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有感子长那位夫子的身份。」徐浦尴尬地笑了笑。
司马迁不以为意,而是将话题转向徐浦道:「说起来,方才徐校令说要翻修长安直道,恰好让我想起,曾看过一些关于前秦驰道的书简。」
当初始皇帝曾在全国修建驰道,用以运输军备,据说驰道之上铺有轨道,专门供给统一车轨的马车所用,奔驰如飞,数百里地,朝发夕至,使秦国军队能够得到足够的后勤保障,从而做到覆灭七国。
随着暴秦崩塌,战乱不断,原有的驰道早已破烂不堪,高祖将驰道放弃,转而改为五十步宽的夯土直道。
「据说,当年秦国大将蒙恬,曾受命率十万人修建千里驰道,这等浩大场面,只可惜不能亲眼所见。」司马迁感叹不已。
徐浦听着司马迁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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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之事,却只剩下了焦虑,忍不住骂起来:「不担事的老泼皮,好事永远轮不到我,坏事便让我冲锋在前!」
两人一来二去,也算是有所熟悉,徐浦烦闷地抱怨起司马吉,司马迁起先还有些怯懦,但听徐浦说了几句后,心头暗爽,也忍不住道:「正是如此,我家大人崇尚黄老,却也知晓接纳其他学说,而他呢,除他之外,皆是蠢货,我看他才是固步自封!」
「真是与子长相见恨晚!」徐浦将司马迁身后那些大人物抛开, 激动地握着对方的手,「此刻先以汤代酒,过些时日, 定要与你痛饮一番。」
「如此甚好!」
两人边聊边喝着肉汤, 便看到一行押着囚犯的差吏进来, 相比起来, 这些小吏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只能喝点热水与干饼, 他们闻到徐浦二人碗里肉汤的浓郁香气,虽然眼红,但也不敢造次, 能在驿站里喝肉汤的人, 他们可惹不起。
徐浦看着那两名差吏虽然吃着最简单的食物,但把干饼放在热水里泡软也吃得津津有味。
「卫将军这次出征匈奴,想必又是旗开得胜,给咱们大汉挣足了面子。」
「可不是嘛, 要能跟着大军一起出征, 指不定还能混个军功,也便不用这般辛劳, 做着押送犯人的累活。」
徐浦将目光投向了蹲在角落里的囚犯, 他头发是被剃去的,此乃髡钳之罚,汉律有言, 髡钳为城旦舂, 是要将其发配到边境修筑长城或是关隘的。
「也不知这人犯了何等罪责, 此去也得四五年才能折罪吧。」司马迁似是有些悲天悯人。
徐浦却不以为意, 既然触犯汉律,受到制裁便是理所应当,若是换作暴秦,即使此人不被酷刑折磨致死, 脸上也会永远带着黥字。
「虽说罪责难逃, 但仔细想想,大汉多少城池的一砖一瓦, 皆是由他们堆砌而起。」司马迁叹气道。
「城旦……」徐浦喃喃自语,「对啊!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给忘记了呢?」
徐浦一下从座位上爬起来, 向着司马迁拱手行礼道:「子长, 待你归来,我二人再找个时辰共饮,此刻我要先前离去了。」
「哪里哪里, 徐校令自己保重。」司马迁也忙起身行礼。
与司马迁告辞之后,徐浦便匆匆离开了驿馆,策马直奔长安。
他已想到从何处去调集人手。备案号:YXX1986PG2ztgP5g3niJn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