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我自认并未受到心灵上的摧残,除了偶尔有些嗜杀欲望,本人对于美好事物依然有着合时宜的向往。就譬如此刻在檐壁上飞走,一边思考如何取人性命,一边却能为今晚的吃食做打算,所谓在黑暗之中求取光明,说的应该就是我这般孤傲又乐观的性子吧。
我叫千夜,在鬼骨门极行宗门下当差,做的是杀人的生意。鬼骨门是这瑶洲大陆五国之中最大的佣兵组织,门有三宗,分别为冥衍宗,赤烟宗,还有极行宗。冥衍主司民间恩怨,门徒不过三十,但各个心思诡谲,富甲商场轻易便能翻云覆雨。赤烟负责皇家情仇,弟子三百,各个绝美端丽,皇亲贵胄府上走一遭,多少都能碰见几个同门。而我们极行干的是黑吃黑的买卖,宗主白凤,翩翩白衣银发,从那卓越仙姿你绝想不到,凤凰浴血会是何等疯狂。
极行功法快入夜魅,杀人无声,无痕若无物。所谓涉足江湖却隐于江湖,和其他两方同门相比实在是轻松许多。门徒数量嘛,大家都特别隐秘,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几个。
我跃上街中一棵老树,远处街角逐渐显出一队人马。黑衣浩荡,衬得中间那顶如凉亭一般庞大的紫色圆顶鸾轿格外醒目。轿中人便是此次任务的标的,瀚云国的淮王,秦莫徊。
坊间传闻,淮王因儿时受了伤,形容丑陋,所以总是戴着张半脸银具,从不摘下。平日也不见上朝参政,私下却是高调的很,就好比此刻的阵仗,气派得丝毫不逊于帝王出行。瀚云帝念在其生母是太后的亲妹妹,便也没有深究。而此次鬼骨门收的重金可谓是重中之重,指名道姓要杀了淮王。雇主是谁,想必和皇家脱不了干系。
待鸾轿行至树下,我轻落轿顶,用血蝠剑划破顶帘,落入轿中触地即起,唰唰两下就将剑架在了轿中人的脖颈之上,前后不过几回眨眼的功夫,轿外无人觉察。
我迅速点了淮王的止穴,歪着脑袋想去观他的神色,可惜,人家的面具做得面面俱到,从这个角度啥都不能瞧见。
却听他道一句:“你来了。”竟是已自行冲开了止穴。
我幽幽叹了口气,只因那声音太过熟悉:“淮王果真如传闻那般厉害,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旧友。”我收剑入鞘,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抬眼与他四目相望。
“旧友?”他轻笑一声,眼中透出与唇弧极其不符的阴冷:“若我就是那位旧友,千夜,你可舍得杀我?”
我沉默,凝视那双隐在面具后的厉眸。
鸾轿轻晃,气息微乱。
嗖,我突然举剑一挥,用剑气一把掀翻了他的面具。
无情一改方才正襟危坐的模样,学我盘起双腿,那双黑眸依旧带着半分凛冽,却是笑意粼洵,仿佛能掐出水来。“所以千夜,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对吧?”语气中又多了几分戏谑。
“原来是无情庄主。”我讥讽,“怎么,放着偌大的庄子不管,倒跑到皇庭当起王爷了?”
无情将身子往前一探:“一年不见,你仍是如此——”我眼锋灼灼。“可爱。”
我白他一眼:“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他颔首:“自然记得。”
“那可就怪不得我!”话音未落,我已抽出脚踝处的匕首朝他扎去。
他也不躲,任凭利刃刺进肩头,伸手一把将我抱住:“我曾应你绝不骗你,你怪我对你隐瞒身份,所以这刀我捱下了。”腰间的手紧了紧,“可你走得那般绝然,我想解释也没有机会。”
“我倒是觉得我给过你机会。”我用了三成功力将他推开,却瞬间又被搂了回去。
腰上的手指几乎掐进皮肉,耳边响起他咬牙切齿的低语:“无情山庄无所不能,我虽能寻你却不得寻你,你可知是为何?”
“无情庄主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常人可以探得。”他将我按坐在膝上,指尖在我的颈间轻轻一点,我几个眼刀立刻就飞了过去。
他拨弄着我颊边的一缕碎发,语气颇为幽怨:“因为我听话。”他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掰向他,“所以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你过得可好?”
被点住止穴之人,无法动弹,更加无法言语,我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请自行体会。
他将我打量一番,道上一句:“我觉得你挺好。”
我心中蹦出几个脏字。
“可我一点也不好,想你想得紧。”他把我往怀里揽了揽,“可我知道,若就这样去鬼骨门寻你,你定是不肯见我的,于是寻思着,有什么法子能让你来找我。”
我心中一动,面色不改,暗自运功解穴。
“既然你自己来了,不如就将你带回王府,横竖你杀不了淮王,坏了鬼骨门的招牌,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或者你带我去见极行宗主,我向他求了你,你我从此双宿双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又或者,我让皇兄昭告天下,为你我指婚。”
他自顾滔滔不绝,我实在听不下去,猛地抽出他肩上的尖刀,一个旋身跃起,轻落在几尺外的轿中。
“只怕师傅他老人家会把你拆骨抽筋,我可不愿与死人双宿双飞。”我无视他嬉笑的表情,用衣袖擦去匕首上的血渍,旋转刀身,刃先入鞘,藏回靴中。“再说,谁说我杀不了你?”
我朝他肩头的伤口瞥上一眼,无情低头,只见伤口处的血已是乌黑。
“什么毒?”无情依旧笑得宠溺。
“琴霜。”
他面色渐凝:“好,很好——”
嗖,一根银色丝线缠上手腕,我被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量狠狠拽了过去,随即而来便是一只大掌,牢牢将我头顶的灵穴罩起。我被死死压制在坐塌之下,只得立即反手推出一掌,用了七成内力。无情不躲反攻借力打力,将我的整条胳膊扭到身后。肩臂拧扯的剧痛让我顿时屏住了呼吸,心想不如卸了关节先脱离他的掌控,不料他另一只手立刻锁住我的脖颈,五指收紧将我往上一提,迫使我以跪姿仰视。
“你用我送你的茶调制杀我的毒,女人,你在玩火。”熟悉的气息从面上拂过,生出一种恍然不实之感。
“琴霜可是上好的毒引,我这是用得其所。”我艰难地回道。
“我看是暴殄天物!”无情低喝一声,五指收得更紧,我几乎就要窒息。
他话中透着参天怒气,几欲捏碎我的脖颈,而我却微微一笑,只因此刻的局面正中下怀。
我用舌尖挑出齿缝中的细针,附上几分内力从口中射出。上面涂着第二种剧毒,绝尘。无情体质特殊,普通毒物都对他无用,但若绝尘与琴霜相加,其毒性世间无双。无情将我一把推开,同时用左手挡下银针,细针撞上他食指的银戒,上面的猫眼石被撞出一抹蛛网裂纹。我终于得以解脱却顾不上喘息,瞄准间隙拔剑就向他的心窝刺去,他的双手立刻护上,一股无形之力汇成漩涡从掌心发出,血蝠剑被迫一偏,狠狠将鸾轿刺穿。
随行侍卫这才觉察到轿内的异样,一股脑发起了攻势。
极行宗门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立刻扯出怀中黑纱遮面,旋身自轿顶破轿而出,剑气将鸾轿震得瞬间四分五裂,四周侍卫亦被掀翻一片。落地之时,居然又涌出一批黑衣侍卫,速度之快仿佛凭空出现。
他们之中不乏无情山庄的暗卫,曾在无情山庄出入若无旁人的我,对他们的招式自然了如指掌。打斗中,余光瞥见依然站在鸾轿残骸上,一身紫黑锦袍,银具遮面的男人。也罢,三年前是你救我于水火,大不了今日,这条命还你便是。从天而降一只苍鹰,瞬时,我的身后出现了一名与我同样装束的男子。并不是苍鹰幻化人形,而是鬼骨门的一种幻术。
“江湖第一的杀手也会陷入苦战么?”男子朗声挖苦,却接连帮我挡开了数次袭击。
“宁瑞?师傅让你来的?”宁瑞只手将我托住,我借力飞踢一圈,将围上来的十几名侍卫踹出了一丈多远。
“可不是?你向来办事利落,此次却迟迟不见你归来,宗主派我来看看。小心——”
宁瑞忽然将我拉到一边,从他的正上方,无情持剑俯冲而下,宁瑞强行接招,脚下地面瞬间碎裂。后方传来一声闷哼,我警觉地转头,不知何时身后竟潜来一名暗卫,此刻正捂着腹部趴在地上。我扫了一眼那人的长相,竟是无情山庄暗卫,奂夜军的首领,邢烨。邢烨自小便在无情身边侍奉,忠心不二,武功造诣也是颇高,即便是我拼尽全力,也不见得能讨到几分便宜,这样一个高手,是遭了谁的暗算?
邢烨艰难起身,剜我一眼便退到了一边,任凭无情和宁瑞打得火热也未再出手,我心里纳闷,转头,只见宁瑞忽然向后退出几数步,轻轻一跃,自空中撒下数枚“地藏”。
地藏是宁瑞的独门暗器,乃乌铁所制,轻薄带有五片旋翼,触地便开始旋转,速度极快,游走犹如活物。先是卷起沙土让人失了视界,继而没入土中,再从无法预知的方位破地而出,打入人的体内辗转纠结,直到五脏六腑皆被搅得稀烂,十分阴狠。师傅白凤曾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可见,无情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尘土飞扬,已看不清无情的身形,邢烨急得大喝一声就要往里冲,我一把将他拦下,道:“此刻就算你我都进去也帮不了他,且等等,应该,不会有事。”
邢烨恶狠狠地将我瞪着,怒道:“你这冷情冷性之人,要不是因为你,主上怎会——唔!”一枚石子自烟尘中飞出,直直打在邢烨的心口。
无情的斥声传来:“闭嘴!”
邢烨身体略有晃动但并无大碍,只是脸色极差,双拳紧握几乎失了血色。
我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心想,莫非方才将邢烨打伤的,也是他?
心中躁动,我隔着尘雾大喊:“宁瑞,快让地藏停下!”
宁瑞的声音传来:“你在说什么胡话,不取他首级如何回去交代!况且地藏嗜血,一旦使用,不尝到血腥断不会停止,即便是我也没办法收回。”
邢烨闻言已急红了眼,我见无法阻止干脆将心一横,提剑冲了进去。
地藏上天入地攻势韬韬,我屈膝后仰猛地下沉,堪堪躲过一枚地藏的袭击,接着一个旋身收腿跃入空中,又是一枚地藏擦着我的鞋底飞过。
“你进来作甚。”转眼,我落入一个坚实的胸膛。
无情搂住我的腰身,使两具身体紧贴,地藏袭来,他带着我敏捷地旋转,仿佛在水面翩翩起舞。后方传来微弱声响,他腰背急仰,几乎与地面平行,我只能趴在他身上,姿势好不暧昧。
“还有一枚。“他迅速站直身体在我耳边低语,双眸亮如黑曜,神情泰然自若。
我不禁在心中苦笑,早知就不该进这阵中,这下可好,鬼骨门怕是再也容不下我。
嗖——烟尘中突然钻出一枚地藏,无情立刻将我护在身后,不想,地藏竟绕过他朝我的后脑飞来。无情迅速将我的身体反转,正面朝外,抓起我拿剑的手,让剑身竖直在我的身前,他一掌拍在剑柄下端,剑身应力脱鞘上浮,成功将地藏截于距我眼前两指宽处。
地藏没有立刻落地,旋翼仍在剑刃上飞钻,火花四溅,无情轻喝,闭眼。紧接着一股醇厚的内力瞬间传遍了整柄血蝠剑,铛的一声,我闻声睁眼,却见那枚地藏已躺在了脚边,四周再无半点动静。
尘雾开始消散,无情将我扳向他,那黑眸深处燃起点点波澜,嘴唇微动却是无声。我正觉不解,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后颈,附身唇瓣覆上我的,齿间涌入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我仿佛被点了止穴,脑中一片空白,时间定格,世界万籁俱静。
尘雾散尽的同时,他将我狠狠推开,尚未站稳,心口骤然剧痛,我恍惚地低头,只见一把银剑刺穿了我的胸膛,视线顺着剑身移动,落在那只曾紧紧扼住我脖颈的手上。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向后踉跄几步,剑刃从血肉间抽离的痛苦将我的神识彻底唤醒,血蝠剑入地三寸,我扶着剑身,跪在地上苟延残喘。
无情高举血刃,道义凛然仿佛是为天下除害的英雄。他对着世人朗声宣道:“刺客已被就地正法,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勿与本王为敌,否则,”他将剑锋直指向我,“这,就是他的下场!”
刀刃上的心头血滴落尘土,化作一滩污迹,全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脑中响起那日在碎脊山上无情说的话,他说,若有一日,这世间不再需要他,他便带着我离开,去到一片无人之境重开天地,我们在那里渡过余生,从此,他是我一个人的,而我,就是他的全部。
曾对我许下诺言的男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释然一笑,瘫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