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王朝,司命府。
余尽欢身穿黑色素衣,外头裹着一件简单的黑色披风,头上戴着一顶寻常斗笠,只不过也被涂成了黑色,周边再缝有黑纱垂下,将整个头部围了个严严实实。
虽是全身上下用黑色遮掩的密不透风,却还是不难看出那宛若黑色幽灵之下的挺拔健硕身姿。
司命府乃是大仪王朝一重要机构,其职责可用九个字概括:观天象,断吉凶,保太平。
按理说,作为司命府的少司命,怎么的也不应该如此打扮才是,似乎生怕被人看见,那些个未曾出阁的大家闺秀也没有他这样见不得人。
这一切只因为余尽欢自小患有一种古怪异症,不能接触阳光,一旦皮肤哪里被阳光照到,不消片刻功夫,便会溃烂。
所以,他才有了这样一身的装扮。
也正因如此,那可是备受世人言语讥讽,一张张厌恶的脸无时无刻不在说司命府里出了个妖物。
面对种种诋毁,年幼时余尽欢委屈的哭过无数次,但随着时间长了,早已经习以为常,如今也弱冠年华,对那些个诟病,自是一笑而过。
“府外因何事喧哗?”余尽欢推开房门,问着身边一小仆。
小仆名为阿寻,见余尽欢出门,走了上去,毫不犹豫地掀开了他斗笠下的黑纱。
这一下把余尽欢吓得退回了房中,定睛一看,时辰尚早,屋檐之下并未有阳光照射,这才又放心踏步而出。
“滋滋,你这张脸啊,要是在京城街道走上一圈,来日我们司命府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平咯。”阿寻打趣道,嘴里呢喃着,“可惜,可惜咯…”
司命府里的人与外头那些人截然不同,对于这个少司命的态度更多的是惋惜。
只比余尽欢大半岁的阿寻,自小也是在这司命府中长大,二人关系很是要好,也是余尽欢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故而两人说话也很随意,没有那么多规矩。
余尽欢没有废话,只是缓缓抽出一根戒尺,笑了笑。
“你这也太不经逗了,没意思!”这一下阿寻老实了,“好像是倒泔水的老丈,不小心压死了京兆尹府上的母鸡,府上下人们要老丈赔偿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赔一只鸡不就好了,倒泔水的老丈虽说不富裕,可也不至于连一只鸡都赔不起吧?这有什么好吵的?”余尽欢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今天膳房弄了什么好吃的?”
阿寻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了句:“你是不知道,老丈同意赔一百文,可府尹的下人们不肯啊,说什么老母鸡,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那就不止是赔一只鸡的事了。”
余尽欢有些不愤:“寻常市面上一只大点的母鸡了不起值个五十文,哪怕他京兆尹府上的鸡再怎么金贵,给翻个倍,一百文也了不得了吧?他们竟还不满足?”
阿寻卖了个关子:“你猜他们要多少?”
“多少?”
阿寻比了个手势。
“十…十两?”余尽欢咋舌。
“你就说说,黄老头这些年得了势,一路高升,年前更是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正三品的官职,那架势连六部都不放在眼里。这不,他府里的下人仗势,一只鸡要十两银子,真敢开口。”
“这比我还黑啊!”余尽欢嘀咕了一句,将黑纱盖好,大步往府外走去。
“诶,你干什么去?”看着余尽欢大步而去,深知他性格的阿寻赶忙快步阻拦,“行了,别惹事,这天下不公事,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管得过来的。”
司命府得先皇恩赐,破天荒将府首大人从正三品硬生生提至正二品,这官阶看似大的吓人,其实真没什么实权,也就是看看天相,测测来日是晴还是雨。
再加上如今府首回了龙虎山,司命府在这满是权利纷争的京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其地位一言难尽。
“其他的或许我管不过来,可就在我司命府门前,既然看到了,那我一定要管。”余尽欢语气坚决。
说完之后,不再理会阿寻,阔步往府门去。
“官爷,老朽只是个倒泔水的,你就算是把我给卖了,也不抵十两银子啊!”老丈很是为难,看着泔水车边上奄奄一息的母鸡,捏紧了拳头。
“你不值这个钱,可有人值啊!”说话这人是周遭有名的恶棍黄大良,看着老丈身边的姑娘轻笑,他仗着与府尹黄介炆有些亲戚关系,为非作歹惯了。
小姑娘不甘道:“这鸡哪里是我们压死的,分明就是只病鸡,你们这就是在讹人!”尽管早已是泪流满面的她,依然据理力争,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满了委屈。
“我说是你压死的就是你压死的,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在京兆尹府门口,哪里由得你胡乱开脱?”
余尽欢推开大门,正巧看见了这一幕,扫了眼地上的鸡,的确没有碾压的痕迹,再看看那小姑娘,二八年纪,虽是朴实布衣,却盖不住水灵模样,最后看了一眼黄大良,事情原委已是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黄大良看上了那姑娘,又不能够明抢,毕竟这是天子脚下,故而找了只病鸡做由头,非要说是他们压死的,进而索要赔偿,面对这巨额赔偿,倒泔水的老丈自然难以支付,紧接着便可顺其自然的将姑娘抵押。
看见司命府大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个打扮古怪的黑衣男子,姑娘只是犹豫了一瞬,随即一把跪倒在余尽欢脚下,哭诉道:“请大人给小女子和爷爷做主啊!”
余尽欢心头一惊,立马将姑娘扶了起来,也不免感叹,这姑娘倒是机灵,不管有用没用,先跪了再说,毕竟是司命府走出来的人,哪怕是万丈悬崖边上的稻草,也要先抓住了再说。
姑娘不知余尽欢是何人,可倒了十数年泔水的老丈却是知道的,自己的孙女怕是跪错了人,这个少司命帮不了他们。
只能无奈将孙女拉至一边,向着余尽欢赔了个不是,暗自咒骂自己,怎么今儿个就将小丫头带出来了呢?老丈活了这么多年,哪里看不清当下局面,怎奈自己力弱,面前的京兆尹府毫无疑问就是一座大山。
看见来人,黄大良不免扬起了嘴角,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看的跟着出来的阿寻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冲上去打他一顿。
余尽欢倒是淡然,这些年已经习惯了:“黄大良,见了本司命还不行礼?”
“司命?官阶几品?够不够京兆尹大?”黄大良此话一出,惹得身后那群下人哄堂大笑,“司命?真是笑话!”
“陛下亲封少司命,官阶从三品,虽比不得京兆尹,可比你,那是绰绰有余。”余尽欢语调平淡,不急不慢道,“堂堂京兆尹府邸,天子脚下,亏你还是官家下人,如此喧哗聚众,也不怕折了府尹脸面?见了本司命竟敢不行礼,这就是你们京兆尹府的家风吗?”后面几个字铿锵有力。
大仪王朝开国以来,以礼治天下,用仪为国号,素有“礼仪之邦”的美誉。
故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对于声誉那是极为看重。
加之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要知道能住在这个地方的人,绝不会是寻常人家。
看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黄大良思索再三,迫于压力,只能无奈道:“草民黄大良,见过少司命大人!”话虽是这么说,但看着余尽欢的眼神,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余尽欢见此也不再和他多说废话,周围人多了起来,影响很不好,于是说道:“本司命听闻倒泔水的老丈压死了你府中一只鸡,你竟要人赔十两银子?”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一个个对着黄大良说三道四,虽然语调很小,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小姑娘立马解释道:“少司命大人,他们的鸡根本不是我们压死的,我们是……”
余尽欢摆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
反观黄大良,他倒是胸有成竹,说着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哦?那该如何算?”
“我府中这只母鸡正值好时候,能生蛋,你说说看,这鸡生蛋,蛋生鸡的,算下去,得多少钱?”
一些人听了黄大良这么说,倒是一时间既然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一个个点头认同,“这鸡能生蛋,蛋又能孵小鸡,这一下子死了,确实损失颇大。”
随着议论附和声音越来越大,泔水老丈又紧张了起来,那孙女同样是再度眼泛泪花。
怕就怕这样的情况,人言可畏,在大势所趋之下,一切的真理似乎早已不再重要,人们在乎的,只有他们心里的真相。
原本就是崖边的稻草,怎么能够救命?
一时间,爷孙二人的世界好像崩塌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姑娘哭哭啼啼。
议论起伏。
余尽欢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道:“那我问你,假若老丈拿这买鸡钱,去做生意,这假以时日又能挣多少钱?”
这话一出口,阿寻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时间竟然升起了要好好读书的念头。
这有文化就是好啊,脑子反应的就是快。
你的鸡能生蛋蛋能生鸡,生生不息,我的钱也能用来做生意挣钱,钱生钱往复不止,二者一个道理。
虽说细细一想都是歪理,但是用歪理打败歪理,正是当下最优的解法。
果不其然,周围一众看客听了余尽欢这个言论,一下子如同墙头之草,被吹向了泔水老丈那边。
“对呀!鸡生蛋蛋生鸡,钱也能生钱啊!”
“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
现下风评往自己这边倒,泔水老丈和她孙女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这才敢正眼看面前一身黑衣不敢露面的少司命,那黑色的身躯无比高大。
都说司命府的少司命是个妖物,谁要是和他沾上关系必定要倒霉,轻则头痛脑热,重则家破人亡。
这样的言论久了,世人自然而然就认为他是个灾星,对他也是敬而远之。而现在,泔水老丈心中对于余尽欢的看法,出现了改观。
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谁都清楚,可是对于泔水老丈爷孙二人的困境,这些大富大贵之人竟是没有一个人帮着说一句话,一个个冷眼旁观,由得恶人欺负。
唯独余尽欢从院子里出来,毫不犹豫替他们出头,试问这样的人会是世人口中的妖物?是灾星吗?
老丈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
黄大良怎么也想不到,余尽欢会用他的理论来对付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倒是身边一个仆人开口道:“你这是歪理,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
一听这话,黄大良恍然大悟,对着说话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没错!做生意有赚有赔,那万一赔了呢?”
余尽欢轻笑,这个黄大良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的确,做生意有亏钱之时。”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可你的鸡,便能不发生意外吗?!”
阿寻见状,这是在欺负我们司命府没人吗?赶忙开口帮腔:“就是,万一你的鸡发鸡瘟,那一死可是死一大片,比做生意亏了还严重!”
黄大良那边一时间语塞,一个个低着头不知道如何接话。
这场闹剧已经够久了,余尽欢不愿再拖沓,让人看笑话,“之前老丈答应赔你们一百文,阿寻,拿一百文给他们。”
说罢,阿寻连忙从怀中掏出钱来,数了一百文,丢了过去,他也是高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花钱花得如此痛快过。
黄大良见势头不对,只能服软,命仆人捡起了地上的钱,悻悻转身回了京兆尹府。
“行了,各位都散了吧!”余尽欢大手一挥道。
周围人见没热闹看了,自是各自忙活,人群就此散开。
老丈拉着孙女跪倒在余尽欢身前,老泪纵横:“少司命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