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方过白露时节,气候转凉,寒生露凝,闷热一去不返,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为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四时配五行,故名“白露”。
山城小镇,白雾茫茫。
待来第一缕正午的阳光,浓郁的雾气才逐渐消散,浮现出八街九陌本来的样貌,常年云雾缭绕,街上来往的人俨然习以为常。
一杆雪白的布幡立于街角,布幡由下而上垂落,现出幡面的刺绣墨字——测字算命,落款赫然是郝半仙三个大字。
“诶,您的钱还没给呢!”
一位长相俊俏的青年喊道,发髻插着一根黑檀木簪子,状为阴阳鱼的模样,意味喻阴阳调和,生生不息,脚踏崭新的十方布鞋,一袭深蓝道袍尤为随性。
道袍青年顷刻抓耳挠腮,伸手试图挽回掉头就走的客人,离开的客人俨然已至中年,锦衣玉带,身材发福,挺着不小的将军肚。
其实,严格意义来说,眼前之人算不得正在的客人,而是道袍青年自己主动揽活,半拉半就,活生生将锦衣中年人拉来的。
二人坐下一通私语,道袍青年侃侃而谈,锦衣中年人越听越不对劲,面色从白转赤,听罢愤然起身,临走还不忘骂道:“什么破玩意,才出门就说我印堂发黑,今日必有血光之灾,你们算命的是不是就会说这来回两句。”
“哟呵,当真是晦气!我猜下一步得卖符了吧,然后说此符只赠予有缘人,你再多胡诌一句,信不信我让你这江湖术士即刻应劫,咋不给自己算一卦,尽在这瞎忽悠人。”
道袍青年双手合十,高举头顶,苦笑道:“这位爷,还请您消消火,不收您钱成了吧,何至于此?”
道袍青年未尝料想到,对方将他的话术抢先道出,这让本来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又全部塞回肚子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哼,算你上道。”
听到此话,锦衣中年人终于肯作罢,紧皱的眉角微微舒展,怒气倒是收敛了不少行,停下一直滔滔不绝的话语,还好道袍青年做出退让,否则今日难以善罢甘休。
“有言道,卦不算尽,给自己算卦算是哪门子事?全天下最好的卦师术士,恐怕也不敢打包票,算人不算己不明白吗。”
道袍青年小声嘀咕。
“好啊,在这里偷偷摸摸地骂我是吧,小心我给你的这个破摊给你掀了。”
本来抬脚走掉半条街的锦衣中年人,闻讯后又不辞辛苦地原路折回,用两个篡紧的指节将面前的小破桌敲得梆梆响,指着道袍青年的面门警告他。
道袍青年被吓得一激灵,眼睛微闭,任由叫骂声入耳,心想不妙,有人闹事,要砸他的饭碗,最后,干脆举起两根指头堵住耳朵。
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六根清。
“行啦,行啦,送你一道招财符总行了吧。”
“中,这话还勉强说得过去。”
原本骂声不绝的锦衣中年人,一听这话,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就如同一朵绽放的菊花。
锦衣中年人男人接过招财符,左看右看,反复端详,不断摩挲淡黄色的符纸,半信半疑地询问:“真能招财吗?”
道袍青年心底早已骂开锅了:“老哥,爱信不信,但是别打扰我修道成不?”
他轻拍自己的嘴,暗骂道:“叫你嘴贱,非要嘴欠一句”
郝半仙,名曰子良,道号长明也,自诩长明真人,乃是一名云游四方的道士,行走天下,顿悟大道,看他那一副吊儿郎当之相,就不像什么正经人,多半是为了出门远游打的幌子。
不知何时,在镇上开起了摊子,做起了算卦的行当,物以稀为贵,算命先生在这个尊崇鬼神的年代,还是很吃香的,只要有一身真本事,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混口饭吃不愁,快活得很。
虽然说交通不利,车马缓慢,然而镇上乡里的小道消息永远传播得最快,有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意思。
远近的大婶大娘听见来了一名算命先生,每天将郝半仙围得水泄不通,挑选黄道吉日,红白喜事,占卜吉凶运势,再看看自家风水,改改运。
不乏有许多少女来求姻缘,测一测最近是否有桃花运,遇见未来的郎君亲夫,谦谦君子可遇而不可求,毕竟懵懂少女也怀春嘛。
总而言之,郝半仙的业务广泛,山医命相卜样样精通,算命只是其中之一,他的医术同样十分精湛,说是妙手回春也不为过。
因此,郝半仙的名头风靡一时,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
“哎哟,疼死我了。”
离去不久的中年男人哀嚎,喊叫的声音振聋发聩,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郝子良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通红,怕这个人爬起来找他麻烦,鸡蛋挑骨头可尤为容易,他只好努力回想比较悲伤的往事,暗暗告诫自己:“严肃些,这有什么好笑的。”
望着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摔得七荤八素,找不到东南西北了,郝子良终究是憋不住了,短短一瞬便破功,宣告失败。
“笑什么笑!”
锦衣中年人狼狈地爬起,拍打身上沾的灰尘,擦拭额头上的血迹,恶狠狠地瞪着郝子良,眼睛睁得通圆,犹如两枚硕大的铜钱。
锦衣中年人正准备发难,忽然回忆起什么事情,顿时哑火了,原来,他想起郝子良最初说得话,结果没走几十步就被绊倒,诚不欺人也。
人,就是这样,你愈让他相信,他就愈发不信,不撞南墙不回头。
锦衣中年人变脸犹如翻书搬快,瞬间转阴为晴,乐呵呵地小跑到摊前,捧起双手赔礼:“道爷,您宽宏大量,肚有乾坤,恕在下有眼无珠,多有得罪,望您别见怪。”
转头想起什么似的,麻溜地从怀里掏出一贯吊钱,双手奉上,他微笑道:“方才钱忘付了,少是少了点,道爷可别嫌弃。”
一贯钱已经不算少了,为了方便用麻绳将铜钱串起,一枚铜钱等于一文钱,一贯钱即一吊钱,数目不定,但通常有千余枚铜钱,折合一两白银,购买力可见一斑,说不多只是中年男人所说的客套话。
“麻烦道爷给我转个运,最近确实诸事不顺呐,此前因连走霉运,由此心火旺盛,朝您泄了一通火气,深表歉意。”
锦衣中年人能屈能伸,立刻毕恭毕敬。
“无妨,好说。”
道袍青年摆摆手,故作不在意,实则盯着铜钱目不转睛,笑盈盈地接过这贯沉甸甸的钱,思索待会儿去买桂花酒还是梅子酒了。
送走这位大主顾过后,他啧啧嘴,遗憾道:“可惜,衣着华贵,却囊中羞涩,出门碎银皆无,想必嗜赌成性,不可改也,转运方有限呐。”
的确,此人从赌坊出来不久,身上钱财所剩无几,仅余别人输给他的铜钱,因此,急匆匆地赶回家取银两,却被郝子良扯去算命批字。
今天倒是个清闲日,前来求卦的人寥寥无几,当然诸如此类的情况也罕见,自从他抵达了镇上,摊前可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郝子良晃动存放卦签的竹筒,他倒不是在摇卦求签什么的,单纯无聊手欠而已,闲得发慌发闷,手里老是想拿点东西比划比划。
见大半天皆无人问津,于是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说道:“得嘞,收摊回家,早点烧柴生火,尽早吃个晚饭。”
郝子良手持半仙旗起身,将行囊系好斜着背在身后,一角到肩,一角着腰,随后大摇大摆地往住处去,悠哉悠哉。
那张破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所以暂时还没有哪个蟊贼瞧得上,若要搬走实属浪费气力,要被同行笑话大半年,于是郝子良只需简单收拾一下,放在空闲的屋檐下搁着,以防被雨水淋湿腐朽即可。
镇上某个地方坐落着一座偏僻的小院,三面环山,山上有一大片翠色的竹林,经常能闻到竹子与草木的清香,此地便为郝子良居住了小半年的住所。
推开院门,澄澈的湖泊映入眼帘,色泽宛如纯天然的凝碧玉石,两侧栽有几排挺拔的翠柳,别的不说,郝子良还挺会选地方的,是个讲究人。
眼看抬脚要抵达家门口,郝子良心情大好,想着能敞开院门,在庭院里吹吹风,喝点热茶,一天的倦意挥之而去。
忽然一道不明的身影闪过,郝子良一惊,心生警觉,欲往后撤。
“道长,请您救救我!”
一名年纪不大的女子跪倒在地,眉目清秀,通身素衣,扯拽郝子良脚边的道袍一角哭诉,郝子良眉毛一挑,嘶得倒吸凉气,暗想道:“这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