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泉道人化境二百年,境中人皆道天显奇象。
晴日绵绵,百丈高空,一条白龙盘旋而来。
腾空时素雾迷蒙,晚雨横轩,却仍晚晴当空,馨香萦袖。不损一栋一梁,未惊一草一木。此刻多为农人商侣归家之际,于是众人集议修建了一座新道观,取名“回龙观。”
不久后,观里来了位白衣道人。
背斜长剑,臂挽拂尘,除了在观中品茶抚琴,照料花草,便是穿梭于大片大片的农田里割粟子。
若是泥土中有粟种,他总会毫不犹豫蹲下身,一颗一颗捡起来,搓干净,送还给庄稼人。不过,他帮人干活却从不收任何酬劳,这倒成了人们口中的怪事。
有人笑他:“老是给别人白干活,莫不是个傻子。”
也有人轻声感慨:“这年轻人心眼儿实在好,难见这样的人。”
百旬老者一摸胡子,心如明镜。
虚室境乃点泉道人所化,百年间从未来过神仙。
回龙观建成不足半月,就来了这么位“怪人。”堂堂如漆夜之明星,潺潺若青山之碧水,清风择影,款款如飞。那自然是白龙无疑了。
不过,这白衣道人是神仙不假,却不是龙,是鹤。元鹤仙人告元子,真身有三,化境千年,仙京紫竹林之主。喜静多隐逸,平日多云游。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几月间,却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世人皆知告元子有两大法宝。其一是把拂尘,名叫“墨羽;”其二便是把长剑,名为“隋人衣。”
数百年来,长剑一直静身不动,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异常,劈下一剑红光私自下了凡。几番召唤无果,告元子便带着墨羽,从虚室境一跃飞往了凡间。
无论是神官还是散仙,法器流落人间不肯回来,这都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再者,法器跟在主人身边,往往反映了主人的心境。
心境即化境。心境改变,化境不稳,不仅影响紫竹林,更影响世间生灵。
法器不听命于主人,实在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端。
所以,他必须要找回隋人衣。
隋人衣,又为何会失控?
闲亭前,花醉醉人衣;绯红色,几簇簇瞧人飞;映山竹,纤纤如细柳;满杯桃,袅袅婀娜姿。朱红轿,春资喜盈眉;敲锣鼓,笙笙似燕歌;过门槛,喜色缈缈生烟;高堂前,礼结则永成。
墙柳外长街红妆描十里,高阁内宾客举匏弯月眉。孩童唱乐天不晚晴,暖日当空皓月拒之千里。李氏独子李子烨今日娶妻,高堂二人喜盈满襟,多年心结在此一解。
无人旧亭前,告元子抬首望向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梦夜亭。
亭前题着一副对联:元鹤京竹延祥寿,会雪丹桂飘福康。
颜色已浅,纸角还有几处折损。
“本是取这福寿连绵之意,不曾想这里的人大多短寿。”告元子伸手点了一下对联,轻叹道。
累累清叶飘扬,几个妇人正窃窃私语。
一个头戴缧丝银簪的女子低头择菜:“这李慈府上平时一毛不拔,没想到这次却是如此阔绰!花钱如流水一般,这都连办三天酒席了……”
“哎何止呢,人家这是一个月办三回,等下个月的时候,还有个三天呢!昨儿刚给我们家那位递请帖。”
“不知道这李慈老爷突然发什么善心?”
“听说,这是人家儿媳妇仇仙水要求的,身体不好,拿这来冲喜~”
“哎呦!这命可真好!从古到今也没见过这样的!”
“管他呢,反正——又不用掏礼金,请咱咱就去,多好的事!哈哈哈。”
……
言新话密,告元子已一字不落的入了耳,于是移步至前,伸手一礼:“打扰各位,请问李慈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众人齐齐抬头,“唰”的地放慢了择菜动作。面色绯红,急忙低头,半言不语。
告元子:……
片刻,一个红衫姑娘轻咳几声,擦擦手连忙笑着回礼:“这不是萍华街嘛,您向前西行到第五个巷子左拐……到清茗路,再向西走到美玉观……再向北走到梓云桥一直向西穿过红枫林,就可以看到李府了。”
告元子道了谢,白袍一转,顺着姑娘的话向西走去。
点点枫丛伴着清风摇曳生姿,发出悦耳的哗哗声。绛朱挂前浅赤在后,犹若一把把染朱小扇,将人心内尘埃悉数扇去。
穿过赤枫小道,远处一大片赤彩姻红浮现眼前。
每走一步,李府便如轻移般放大一圈。
府门外两道金柳缠满丝丝朱罗,一对寿山石狮子围挂着红绸绣球,遍地铺满洒金攒丝毯,满府充盈氤氲丹桂香……虽无小风吹拂,却也靡乱纷飞,肆意张扬。
白色衣袍早在枫林间染作红衣。
告元子取出刚化形的请帖,递给府门小童。
小童眯着眼,狠狠打了个哈欠,甩手叫他进去。
告元子抬首一看,便觉此地隐有怪事。
桃花丰腴,白柳英姿,不像凡间灵气所养。
告元子独自静坐于一处角落,潜心观察。
酒席上,有人欢喜有人忧。
醉了酒的已大致过半,没醉酒的也还一口一口的品味着。
几名小客一抬酒坛,稀里哗啦地流了满个胸襟:“我要开五家当铺……盖六间瓦房!”
旁边两人则安静些,只互相搭肩,泪眼婆娑地互述过往:“其实我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之人,只是到这儿没落了,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还有几人缩在角落,一声不吭,慢慢喝酒。但双颊微红,显然也醉了。
……
泛红轻桃边,一簇斜花下,告元子面似淡水,轻摸杯沿。
“偌大婚席竟无一名女客,这多少有些可疑了。”
腕中一凉,一只干裂枯手紧环左手。
身旁那人从桌面悠悠爬起,半眯着眼睛喃喃道:“来……二兄弟,再和哥……喝几杯……”
告元子面似无关,一言不语。
那人往前一凑:“嗯……嗯?明鸿啊……你怎么大老远的来了……来办什么,事……对对对,你……你是来喝喜酒的哈哈……”
醉夫缓缓翻了个身,贴着桌面继续睡了起来。
告元子整整衣袖,倒了一杯“杏花缘”。
酒水汀泠,一股不太明显的血腥味飘浮出来。
告元子缓慢放下酒杯,心道:“这绝不是普通杏花酿制,倒像是以杏花妖的新血所成。”
“这宴席中又尽是男客,精气足阳气盛,便是杏花妖以血为饵,想吸食他们的魂魄补足真身。”
“又或者,是这李府内还有第二只妖怪。杀掉杏花妖后还想吸食这些人的精魂,于是撺掇着李慈夫妇大办宴席——这人,就是李慈的新儿媳仇仙水了。”
清铃微动,脆玉新啼。西道里走来几个奴仆,忙不迭地进入东园。
彻下罗碗朱盘、端走断杯乱盏,清洗木桌、擦拭酒痕……一面圆桌刚收拾好,旁边的少女便跨前一步稳稳坐上了桌。
只见此人头挽朱茵隔香带,鬓梳双鬟望仙髻,身着联珠宝相觅叶红衫,腰系缠枝绾丝软裤。两臂交搭,双腿微叉,率直挺立,俨然新松。偶有言谈,恰含七星点兵之势,又显威韵荷华逸风。
东园外一奴仆喊道:“沈香儿你来_”那少女闻声跳下桌,一抹绯红从花团中飞速划过。
席未必却行洁瓯之礼,客未辞却扫培煌之兴。而那少女最多不过豆蔻之年,便能利落的指示起会场,当真怪了些。
告元子走出园子,在庭院里慢慢踱步。
庭院算不上大,但布局却实在精巧:东西园各摆于路两边,像极了一张胖乎乎的脸。
日薄西山,奴仆们纷纷提着竹竿点灯笼。“李”“仇”二字突然发亮,似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直盯的人心里发毛。
此夜小风稀,唯有梢头月。
耳畔恍惚响起清脆雨滴,步步间错着落了下来。
“你在这儿干嘛?!”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出,语气里尽是压制着的怒意。
告元子轻轻一转,瞬间空气凝息。
沈香儿刚宰完鸡,右手正提一把血淋淋的尖刀。
再看眼前之人,沈香儿不由地呆在了原地。
剑眉修目,鹤形柳手;华章春序,悯相仙姿。静若薄情桃花,却作顺水之态;动似净潭寒柳,偏寻来世之风。款款竹篁,不辞半分清音;郁郁天水,共平一世春色。
这一瞬息地仰望差点让他忘却刚才之事。
沈香儿左手握拳一靠唇边,和缓重复:“呃……你来这里干嘛?”
告元子泰然自若道:“随意走走,本是无意冒犯。”
沈香儿撇了撇嘴:“后庭进不得,你快回去吧!”接着正色道:“你没喝酒?”“
“要是还想喝就来找我拿,我屋里还有一坛。”
告元子嘴角微扬:“酒量不好,所以没喝。多谢你的好意,酒你自己留着吧。”
“你还是喝些为好,毕竟十年不得一遇。”
“不用。我不喜饮酒。”
“真不喝,你会后悔的。”沈香儿两腿微叉,琵琶剪般插在地上。
迎面走来两个高个儿青年。
“师弟,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啊?”
高个儿青年一背双手:“师弟,你这几日回的~可是越来越晚了!”
沈香儿轻笑着拍了下那人胳膊:“多谢两位师兄,还来接我。”随后右手一旋,将尖刀插入了肋骨间。
勾肩搭背,欢笑着同那二人走了。
师弟,女相男身。声音也如女子一般清脆细腻,着实有些有趣。
告元子眉宇浮笑,转念一想:“两肋插刀已是奇闻,何况此人刀法娴熟凌厉,杏花妖是否同他有关。”
“偌大李府,为何由他主管喜宴?此酒酒气微淡,他又如何得知我没饮酒?为何极力要我喝酒?后庭又为何进不得……”
小风乱飞,果叶杂扬。告元子徐徐踱步,衣摆忽地一滞。
冷桌前,宴宾客们悉数迷倒。歪七扭八爬在桌上,像一具具中毒的尸体。
寂静暗流中,一人沉声逗留。
此刻正穿梭于人群间隙中,款款移步,顺手给他们盖上衣袍。
沈香儿。
乌夜迷蒙,豆火呢喃。肃重的李府立于身后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偌大的迟暮下,唯剩告元子一人,静静待在这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