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雨天。暴雨。
一道银亮的闪电划破天空,将黑压压的天分成了两半。整个世界在一刹那的光亮后,很快又暗了下去。
下午三、四点,天黑得如同入了夜。公路两旁的路灯还没到亮灯时间,一整条泉海大道上,只有成排车前灯在射出后又被暴雨冲刷得模糊朦胧的光亮。
郭研发掌心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外头的暴雨噼里啪啦,碎石般砸着车顶和车窗,车厢电台里播放着一则本市要闻——
“近日,我市接连发生了数起老人失踪案:第一位失踪老人陈某某,女,郭家村人,失踪时身穿红色短外套、黑色长裤以及黑色旅游鞋;第二位失踪老人陈某某,与第一位老人同为郭家村人,失踪时身穿灰黑色短外套;第三位……”
“几位老人的共同点是:皆为屏南街碧海明珠小区中‘德善老人活动中心’的常客。为此,还请屏南区的市民多留心……”
郭研发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烦躁。将广播声关小,他掌心移到衣角蹭了蹭,然后又拔通了手机里那个标注着“德善中心保安小王”的号码:
“诶,小王,是我是我,不好意思啊,又得麻烦您帮我多看我爸一会了,瞧这雨下的……老人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是吧?谢谢谢谢,非常感谢!”
一通电话过去后,他心中那点儿躁意才稍稍降了温。
郭家村在昨天一连失踪了两位老人,这事乍听之下没什么,可偏偏那两位老人,一个是他的远房表婶,一个是远房表婶的一表三千里的不知什么亲戚——总之郭家村人一村亲,更要命的是,这俩老东西和他爸关系还特别好,几年来甚至还一起半定居到了离郭家村十万八千米的老年活动中心里。
老三剑客里突然失踪了两位,就剩下一个郭大丁,他这当儿子的本已经觉得不太妙,可紧接着就在今天中午,郭研发听说昨晚又有一名老人失踪了——
虽然不是郭家村人,可却是和老三剑客们同样常常往德善老年活动中心跑的春姨!
同一天里不见了三名老人,而且,都和德善老人活动中心有关,可此时自家老父竟还雷打不动地住在那活动中心里……
郭研发这下是不论如何,都得将老爸接回家的了。
汽车在泉海大道上匍匐,又一记雷霹下来,硬生生将黑天暗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郭研发顶着大雨艰难地开了四十分钟,才堪堪将车开到了德善活动中心外。
外头狂风暴雨,可连着失踪三名老人的活动中心里却是一片祥和。
老头们围在一楼的休闲室下跳棋,其中一名六十出头、在这骤然下降了十来度的气温里还穿着昨天没换的短衫的,正是他家老父。
郭大丁,人称“丁伯”。
郭研发的满心焦躁在见到老父的这一刻,终于全数消失了,他低低喊了声“爸”。
“诶,来啦?”丁伯头也没抬,捏着颗跳棋举棋不定,“等我一会啊,很快了。”
那被他特意交代过的保安就站在丁伯旁边,郭研发连忙递了根烟过去:“谢谢兄弟啊,辛苦了、辛苦了!”
“诶,没事。”小王也不客气,接了烟就抽,“其实不止您,其他几位的家属也都打电话叮嘱过了,特殊时期嘛。”
郭研发:“是、是。”
“不过话说回来,我长这么大,听过拐小孩、听过拐妇女的,就是没听过拐老人的!您说这到底是什么人哪,连老人都拐?重点是,还专门针对咱活动中心!”
小王的语气义愤填膺,可最后那句,却更加揪紧了郭研发不安的神经——
不,不能再多呆了,得赶紧带老爸离开这里!
为了让丁伯一下完棋就能立马上车,郭研发先到他房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看着天气,又给老人拿了件外套。
丁伯的房间在二楼的最后一间,走廊没开灯,他在半透明的黑暗中将东西收好,又迅速下楼。
可就这一上一下,丁伯竟已经不在原位了!
郭研发心口重重一跳:“我爸……”
“上厕所呢,”小王指着他对面的洗手间,“我说哥,您是不是太紧张了点啊?”
郭研发尴尬地笑笑,揉着眉,也在心里吐槽自己的大惊小怪。
洗手间就在休闲室对面,一间男用一间女用,全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他站在楼梯口都能听到里头洗手的声音,紧张些什么呢?
他重重抹了把脸,给小王递了根烟。
屋外的暴雨依然连绵不绝,哗啦啦贯穿着天地。两人沉默地抽完一根烟,都没什么聊天的心思。
老人上厕所本来就慢,他们在门口连着抽了三根烟。抽得不急,一根大概得抽上七、八分钟。
可连着抽了三根后……
“怎么那么久?”郭研发看了眼腕表,这么一看,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是啊,进去得有半个钟头了吧?”
小王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边说着,他掐熄了烟头,快步走到男厕外:“丁伯?”
男厕的门从里头拴着,丁伯没有应。
“爸?”郭研发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爸!”
就在这时,小王猛地揪住了郭研发衣角:“哥,您快看!”
洗手间门下,有水流从门底的细缝里缓缓淌出来,洇湿了洗手间门外的地板。
门拴着,里头水龙头开着,老人怎么叫都不应……
不好了!
郭研发一个激灵:“钥匙呢?钥匙在哪?”
“没、没钥匙,厕所是用门栓从里头栓着的……”小王快哭了。
“撞门!快,一起撞!”
砰——
两个男人合力撞开了厕所门,那不算厚实的木门往墙上弹了两下。
厕所里,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没关,水开得不大,可此时已经淌出了洗手台,流得满地都是。
角落的窗户被人从外头推进来,大剌剌地敞开着。远方的森林与天空连成了黑黝黝的一片,又一道雷打下来,天地间亮了一阵,照出了郭研发和小王苍白的脸。
厕所门没开,窗户大敞。
丁伯已经不见了。
***
“碧海明珠”是屏南一带最靠近森林的别墅区,三面环林,从东边那栋被征用为老人活动中心的别墅走出去,穿过一条石板小路,就可通往森林里。
手机铃响起的时候,初南就站在这条石板小路上。
她身后是德善活动中心大剌剌敝开的窗户,身前是小路尽头的铁门。铁门紧锁着,在空间上将森林与碧海明珠作了个隔断。
耳旁是络绎不绝的叫喊声——
“爸——爸——”
“丁伯——丁伯——”
这是一个平常却又不太平静的傍晚,别看这别墅区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可多多少少都和德善活动中心沾了点关系:
这三层小别墅早在几年前就被热心公益的开发商改造成了老人活动中心,即让老人住,也供老人玩。而别墅区的住户们,大的忙着做生意,小的忙上学,于是老人们没事便总爱往这活动中心跑。
刚刚在男厕失踪的丁伯,就碰巧和各家老人都有下过象棋侃过大山的交情。
“到底怎么回事啊?好好的人在厕所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你没听保安说吗?厕所的窗都被人推进去了——诶,姑娘,姑娘你手机一直在响诶!”
手机一直在响的初南往后退了退,朝提醒她的热心大姐颔了颔首,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按下接听。
“酒会马上要开始了,晚点儿我过去接你?”
流入耳窝的是一道过于悦耳的男声,带着恰到好处的低沉和质感。
可惜初南的耳朵没怀孕。她目光依旧逡巡在周遭,声音慷懒而冷淡:“不用,我自己开了车。”
说着,她往后又退了几步,远距离观察着那栋洇在湿气中的活动中心。
三层小别墅冷冷清清的,人群中的女子也冷冷清清。
黑色抹胸长裙包裹着她窈窕的身姿,裙外一袭貂皮大衣。钻石耳坠,烟熏妆,金灿灿的复古BOB头上系条着与大红唇同色的发带。乍一看,就像是从《了不起的盖茨比》里走出来的Daisy,不必说话不必笑,只消往那一站,就是场最彻底的纸醉金迷。
这般隆重,确实是欲赴酒会的样子。
尽管那张秾丽的面孔看起来冷淡又高傲,和“隆重”似乎没什么关系。
电话那端的男人顿了顿,片时后,才妥协般叹了口气:“初南,你最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嗯?”
“总觉得你好像对我很冷淡……”
这话刚落,女人轻柔的轻笑逸了出来:“我之前对你热情过?”
“……”
“看来造成你的误会了,抱歉。”
“初南……”
“先这样吧,我还有事。”
“初南!”
她挂了电话。
电话那端的男人叫阿K,是朋友的朋友的表弟。
小鲜肉,长得帅,虽说本质上也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不过好歹念书时是校篮球队的,毕业一年,还没怎么被圈子里的醉生梦死荼毒过,那身板依旧很能看。
初南在某场酒会上见过他,好巧不巧,第二天常混在一起的张兮兮家开趴体,她在满室衣香中,又见到了他。
年轻的男人衣冠齐楚,漂亮的身材虽不乏作秀成分,可在满屋子被夜生活掏空了身体的富二富三代衬托下,简直堪称卓尔不群。
初南朝他递过去一杯酒。
接下来也约会过几次,全是聚会类的约:女朋友们一人携一名男伴,她携阿K。
阿K知情知趣,外表也行,下车时会替你开车门,谈投资时能和你聊点黄金股票的走势。很多时候,初南看着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如鱼得水,偶尔还暧昧地留下某位女士的微信,初南只漠然地喝酒。
挺好。
所有以年轻男女作为主角的关系中,只有留有余地的交往才最让人放松。毕竟超过了这界限,人与人之间便要开始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只不过后来当阿K得知她是吴绮萍的女儿,便单方面斩断了和其他女人的所有暧昧,更加频繁地想约她。
初南于是开始感到了厌烦。
手机铃很快又响起,初南按下挂断键。
再响,初南再按,顺手再将人拉进黑名单里。
周遭依旧是人声,噪杂,混乱,毫无章法。丁伯儿子的呼声里开始融入了绝望的泣音。
她在老人活动中心外观察了一阵,随后,又绕过大半座别墅,从正门拐进了一楼的男厕里。
这是十几分钟前,丁伯凭空消失的地方。
满厕所里都是水,从洗手台的水龙头里淌出,流了一地。于是不管这厕所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争执、出现过多少人,他们的印记都已经被水流冲去。
座便池上还放着个手机,看样子是上完厕所的老人想洗手,所以暂时搁在这的。只不过后来老人消失了,手机便一直留在了这里。
再往厕所里走两步,初南来到了另一个男用的小便池前。小便池里干干净净的,看来丁伯在失踪之前冲过了水。
小便池再往内,就是嵌在墙上的双开窗。
此时两扇窗子全被人从外头推进来了,本应残留着脏灰的窗沿很明显被人擦过了,只剩下点溅进来的雨水,在干净的窗沿边上衔接成了一小股水流,沿着窗户,慢慢地淌进了厕所里。
不算密室的密室,被处理得几乎不留一丁点痕迹,唯有被推开的窗玻璃上……
初南眼一眯,在窗玻璃上看到了一个淡淡的手印。
她踱步过去,从自己的铂金手拿包里掏出了个放大镜,然后,又掏出了副和铂金包风格迥异的侦查手套,弯下身,近距离观察着那个印在外侧玻璃上的手印。
几分钟后,初南面无表情地脱下了手套,拿出手机:
“‘德善老人活动中心’刚发生了一起失踪案,个人认为,应该就是最近那连环失踪案里的第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