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柏林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杭州正在下雨,下得很凶,连成细密的雨幕,能见度极低。
这样的天气,助手陈梦琪还是坚持去机场接她,但被虞笙以“路上拥堵,坐地铁更快”的理由拒绝了。
陈梦琪先回了个“ok”,然后问:【虞笙姐,你一会是直接去委托人那里,不先回家一趟吗?】
这几天都没有睡过好觉,虞笙头疼得厉害,低头看手机走路时会有一种晕眩感,她停下脚步缓了会,才回复陈梦琪的问题:【没什么行李,会直接去委托人那里。】
三年前从德国留学回来后,虞笙和闺蜜孟棠两个人合伙开了间情感鉴定工作室,鉴定范围很广,涵盖亲情、友情和爱情,有时还会碰上一些特殊的案例,比如她在去往柏林前接的委托。
委托人叫赵晋,也是她这次要去见的人,今年刚满五十,原来是名高中教师,家庭和睦,九年前,唯一的女儿放学回家时,被一名陌生男子无差别乱刀砍死,两个月前凶手才刑满释放。
赵晋不知道从谁那听说她们开的这间工作室,第一时间上门委托,委托内容有点出乎虞笙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鉴定这名叫林彬的凶手是否对自己女儿的死怀有愧疚和悔过之心。
虞笙犹豫着接下委托,之后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每天出现在林彬出狱后经常去的小酒馆,才成功采集到足够得出委托结论的林彬的“酒后真言”。
原本打算在去柏林参加留学时期的老朋友举办的生日party前汇报进度,偏偏在约定当天,赵晋妻子突发盲肠炎,需要做手术切除,赵晋抽不开时间,两个人在电话里经过一番商讨,决定将见面时间推迟到虞笙回国的当天下午三点。
陈梦琪又说:【虞笙姐,到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给我发条消息。】
虞笙:【好。】
这条消息回过去没多久,虞笙坐上地铁,人意外地不是很多,她找了处空位坐下,手机放回包里,阖眼假寐。
她今天穿得随意,短袖配一条牛仔长裤,露出小半截细瘦的脚踝,脚底踩着一双匡威经典款黑色板鞋。
本来就纤瘦的身形,因太久没有去柏林,适应那的饮食和生活节奏比想象中要困难,不到五天,最小码的牛仔裤穿在身上,尚能用手指勾出一小块空荡荡的余地,但坐下时,裤子上的金属扣还是会卡着皮肤,硌得她难受。
她睁眼准备调整坐姿,不期然对上一双漂亮的杏眼,来自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立柱扶手旁,目光没什么焦距,魂不守舍的模样。
虞笙一寸寸地挪开了视线,在离女生不远的地方,穿着黑T黑裤的成年男人半举着手机,从虞笙的角度,大致能看清他的手机屏幕,相机开着,视频正处于录制状态。
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很短,车门开了又合上,加速没一会,就开始减速,虞笙注意到他身子有小幅度的后仰,左脚因惯性后退了一步,就在右脚快要跟上左脚的节奏前,虞笙面无表情地伸出左腿,这人因重心不稳,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
手机恰好摔在虞笙脚边。
一整节车厢的目光齐齐汇聚过去,霎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虞笙一脸平静地捡起手机,发现视频还没断。
她将镜头对准踉跄着起来的男人。
要不是她现在已经累出了张嘴说话就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的状态,这会铁定会高高扬起嗓门,夸张地来上一句“太好了,手机没有摔坏,视频里该有的内容应该也都录进去了”,好把这节车厢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现实是,为了佐证男人的不轨行为,她只沉默地摁下终止键,从头开始播放,两秒后再将屏幕对过去。
男人那侧还有不少人盯着,大概是心虚,他表情瞬间变得难看,伸手准备去够,虞笙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这时周围其他人都反应过来,将偷拍这人死死围住。
巡检员循着动静过来,虞笙将手机抛给他,不用她具体说明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位热心市民哗啦啦说了一通,她安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对方添油加醋的说辞,偶尔配合着做出义愤填膺的神情。
捱到车门打开,她悄无声息地下了车,隐约听见身后传来道谢声,但她没放在心上。
刚出站,手机进来一条信息,是赵晋发来的:【虞小姐你好,下午家里临时有事,请问能将见面时间改成晚上七点吗,当然地点不变。】
虞笙已经习惯他的拖延,爽快回道:【可以的。】
赵晋:【多谢。】
虞笙掐了屏幕,决定临时更改目的地,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刷了会朋友圈,顺手点了几个赞,低头时的晕眩感再度袭来。
后面那二十分钟,她都保持着后脑靠在椅背上闭眼的姿态。
今天是周六,工作室里没有人,虞笙一个人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大脑还是昏昏沉沉的,在打车和自己开车中犹豫了会,最终选择后者,拿上放在公共区域的车钥匙,开走了停在地下车库的工作专用车。
赵晋约见的地方在一间茶馆,附近一带全是徽派建筑,青砖小瓦马头墙,有了些年代,白色墙面斑驳。
石拱桥上积了几块水洼,虞笙走路不爱看底下,裤腿很快被打湿一圈,有水渗进鞋子里,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什么破天气,还能不能晴了。
忍受着脚底黏黏腻腻的触感走到茶楼门口后,她重新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又拍拍脸颊,压下舟车劳顿后和尚未成功倒好时差的困倦,尽量让自己的状态看上去松弛些。
赵晋提前半小时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她。
几年前公示照里温文尔雅的面容,经过岁月和现实的盘剥,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皮肤因奔波显出黝黑苍老的疲态。
他的模样看上去很局促,尤其在看见她后,搭在桌前的手攥成了拳头,好半会才松开,“虞小姐,你想喝什么?”
虞笙看了眼菜单,像深思熟虑一番,两分钟后才开口说:“我就不喝了。”
这家茶馆在当地小有名气,最普通的一盏茶也要大几百,赵晋当她是考虑到自己的经济状况,善意大发,才会说出这五个字。
这种想法成形不久,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没有一处装扮不是精致昂贵的。
她不点茶,可能只是因为看不上这地方。
赵晋正犹豫着是否要提出换个地方,虞笙补充了句:“我不爱喝茶,普通的凉白开就好了。”
赵晋连连应了两声,然后笨拙地将一整壶凉白开推到她面前。
虞笙给自己倒了杯,茶杯拿在手边,不着急喝。
着急的是赵晋,他终于忍不住切入正题:“虞小姐,关于委托,是不是有结论了?”
虞笙微微点头,“我观察了林彬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一直一个人生活,每天基本两点一线,晚上除了到酒馆喝酒,没有任何活动。”
光听到这些,赵晋胸口就已经开始剧烈起伏,“那他——”
他深吸一口气,“他有没有提到过惠惠?”
惠惠是他女儿的小名。
虞笙默了两秒,极轻地应了声,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翻到第三页,递给赵晋,“这是他在酒馆里和别人聊天时说过的一些话。”
赵晋唇线绷得很紧,鼓足勇气接过是五分钟后的事,垂眼看又是五分钟后的事。
“警察还问我为什么想砍人,想砍就砍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我本来也没想砍死她,想着让她断只胳膊就算了,要怪就怪她当时睁着那么一双眼睛看我,看得我心痒痒,下手直接没了轻重。”
“后悔什么?砍个人,连十年都判不到,这笔买卖可不亏。”
“瞧你这怂包,在你娘们那受了气不敢跟她发泄,回头找个跟她长得差不多的女人瞎砍一通不就行了。”
赵晋盯住这些没有生命的白纸黑字,全程没有说话,但虞笙能感觉到他体内翻涌着的、快要压制不住的怒气,不一会,他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木桌四角并不平稳,抖动的幅度带起它,茶杯里的水位线不断发生变化。
这就是一个父亲最真实纯粹的愤怒。
虞笙曾见过几次,以至于这会心里很清楚给赵晋再多的缓冲时间都无济于事,他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宣泄口。
虞笙暗暗吸了口气,举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没立刻放下,而是借着它遮挡自己快要兜不住的同理心,片刻说:“说到底我不是林彬,我没办法完全还原出他在说这些话时的心理活动,但从他出狱后的种种言行可以看出,他对你女儿的死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相反——”
他还拿这件事当成了他值得对外炫耀的勋章。
后半句话虞笙忍住没有说,抿了第二口茶后,开始自己颇具个人色彩的“临场发挥”,这是她每次做完一板一眼的“结案陈词”后的必经桥段,也是孟棠认为的多余又繁赘的“连篇废话”。
但实际上,她这次的“劝导”分外简洁:“赵先生,您的妻子还在家等着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她需要你的陪伴。”
抛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后,她做了个简单告别,起身离开,走出茶馆没几步,看见路边砌着一台公共水槽,上前两步拧开了水龙头。
水扑到脸上,迎来了一瞬间令人不适的窒息感,却也将她未消的困意驱散了大半,间接解除一会疲劳驾驶时会产生的危机。
这样的认知在车内的冷气蔓延后戛然而止,领口处和鞋底的潮湿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这种寒意是刺骨的,杀伤力极强,她遵从本能关了空调,又将车窗降下大半,靠在椅背上深深浅浅地吸了几口气,忽然瞥见比她稍晚离开茶楼的赵晋,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池边小径驶过,一路发出玲玲当当的声响。
不管是正脸,还是侧身轮廓,他看着都不像五十岁的男人,背佝偻得可怕,骑单车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年迈体弱的骆驼在沙漠中缓慢行进。
虞笙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灯笼垂落的光影里,她注意到了白墙底部绵延的青苔,像发霉的馒头。
犹豫了会,虞笙还是没有喊住他,看着他消失在雾霭沉沉的夜色里。
车刚开到高架桥上,车载屏幕上亮起一串来电显示。
虞笙一眼扫到最左侧的“+49”,如果不是诈骗电话,那就只可能是正在德国处理另一委托案的孟棠打来的长途电话。
——和她不同,孟棠是个绝对的理性主义,戒备心和警惕心很强,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几乎是一个委托换一个手机号,每个号码都不会提前告诉虞笙。
虞笙接起,顺手调高蓝牙音量,孟棠清透的声线扑入耳膜:“结束了?”
“结束了差不多十分钟,现在在去别墅的路上。”
孟棠嗯了声,不留空白时间,又问:“你这回有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语气里缺乏基本的情绪变化,比净化后的水还要寡淡,听着更像手机系统里自带的机械女声。
虞笙却听出一丝兴师问罪的意思,默了两秒,心虚地摸了下鼻尖,“怎么会?”
她马不停蹄地岔开话题:“哦对了,我下午在地铁上逮到了一个偷拍的猥琐男……”
说着,她将目光放远,笔直的路被雾气笼罩着,望不见尽头,大概被鬼迷了心窍,她突然终止偷拍的话题,没过脑地来了句:“要进隧道了,先不跟你聊。”
在她准备掐断通话前,手机里响起一声凉凉的嗤笑,“你才结束不到十分钟,今天杭州下雨,就算现在雨停了,你们俩见面的地方这个点路况拥堵,你的车速不会超过三十公里每小时,从那到别墅只会经过一个隧道,在十公里外,不是你十分钟就能开到的。”
“……”
这个数据狂魔。
虞笙无可奈何地改了口:“我确实没进隧道,但我还在开车,不好分心,你等我回去,我再好好跟你说。”
挺像是在用拖延时间的方式蒙混过关,孟棠看破不说破,放过了她,“我这边遇到了些情况,过几天你再来趟柏林,我需要你的帮助。”
“不是吧,我可是刚回国。”
“你上回是来玩的,这回是来工作,性质不一样,更何况我也没让你马上去柏林,你可以在杭州多待一段时间再过来。”
虞笙认命,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行。”
通话中断,音乐继续响起,十几分钟后,在车开进隧道的同一时间又断了,屏幕上亮起一串号码。
依旧是“+49”的开头,但后缀跟着的数字和刚才孟棠打来的截然不同,当然也不排除孟棠又换了个手机号打。
虞笙摁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对面的人问:“你好,请问是虞笙小姐吗?”
他的语调起伏不大,几乎是说一个字就停顿一次,但偏偏每个发音都正确到挑不出错的程度,嗓音干净,因为音量偏低,显出几分低磁性感。
这时风起了些,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来,刮得虞笙脸颊有凉凉的痛意,连带着扑入耳膜的声音都变得冷而薄,沾染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攻击性。
这辨识度极强的嗓音让虞笙的大脑空了一瞬。
长时间等不来虞笙的回答,电话对面的男人复述了一遍,“你好,请问是虞笙小姐吗?”
这回语气自然了些,连接着一道似是而非的舒气声,节奏很快,像极克制情|欲时的喘息和吞咽。
从隧道开出的下一秒,虞笙望见悬挂于昏茫夜色中的弦月,车在她短暂的晕眩感中继续往前开了会,月被层层叠叠的荫蔽挡去了,月光跟着被两侧的路灯橙黄的光束取而代之,缓慢爬到她脸上。
她游离的意识彻底归拢,转瞬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继续往下说,这回用的不是普通话,有一半被电流声削弱,虞笙只听清了后半句话的字音,似乎是一个人名,在这种特定场合下,无非是在进行自我介绍:“Finn,Finn Von Freudenberg.”...